引言
《伤逝》是鲁迅唯一的爱情小说,同时也被称为鲁迅最难理解的小说。几十年来,文学研究者用了各种各样的批评理论和方法,结果还有许多未尽如人意的地方。一般来说,把握人物形象是我们理解作品的最重要、最直观的途径。同样,探讨涓生的形象对理解《伤逝》这篇小说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从形象创造的角度来看,给人物命名是简单而重要的手段之一。鲁迅对人物的命名往往匠心独具。在《药》中,为人物取姓为华为夏,用来转喻华夏民族。《伤逝》中的“涓生”一词是鲁迅自造的,该词究竟意味着什么,需要综合运用语言学、文学理论、哲学和思想史诸学科的知识来分析。《汉语大辞典》对“涓”的释义有六项,但从义素分析的角度来说,可以归纳出四个义素:曰小,曰择,曰流(泪),曰净。“生”在《汉语大辞典》中的义项更多,义素也更多,但考虑到“涓”和“生”在一起构成一个词,在这一构词中可能使用的义素则只有两个:人,生命。而这些义素组合在一起,可以形成不同的意义:地位低下的读书人,选择生活下去,流泪的人,干净的人,等等。《伤逝》至少从这四个层面展示了涓生这一特殊的人物形象。四个层面像四重奏一样,相互关联而又各有特点,共同演绎出涓生形象的复杂内涵。
卑怯者/末人
“涓”的第一个义素是“小”,“生”的第一个义素是“(读书)人”,两者结合在一起意味着“涓生”是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读书人。这一含义就是尼采哲学中的 “末人”。涓生在忏悔时说:“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摒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所谓“真实者”就是“强有力的人”,就是尼采所说的“超人”,具有强力意志的人”;所谓“卑怯者”其实就是尼采所说的“末人”,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涓生是一个底层小官吏, 小官太太和局长的儿子等人都对他鄙夷不屑,局长只要一纸手谕就将他给辞退了。作为一个末人,涓生在日常生活中就这样不断地遭受着伤害,日常生活对他而言就是沉沦,“但同时也如赫胥黎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等到子君离开他的时候,只有“……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他连自己的生存都不能保障。
“涓”的第一个义素“小”,不仅可以指社会地位的“小”,还可以指年龄的“小”,甚至还有道德评价上的“小”,这也是涓生作为“末人”的体现。涓生是一个没有恋爱经验,更没有两性经验的年轻人:“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到了求爱的关键时刻,却因没有经验而手忙脚乱。尽管涓生非常强烈地爱子君,但他不时地玩些小手段,精心设局,让子君入局。他对爱情的表达充满了算计:“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尽管这些都是启蒙的话题,但在这里却具有特别的意义:泰戈尔的泛爱论当然包括男女之爱;易卜生的个人主义,则要求女性摆脱在家庭中所处的玩偶地位,冲出家庭的牢笼,在当时语境中则是指冲出父权与夫权的牢笼。涓生的这种启蒙最终诱使子君做出以身相许的选择:子君勇敢地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意味着她自己的觉醒,也意味着涓生算计的成功。
真实者/超人
“涓”的第二个义素是“选择”,“涓生”就是选择生活下去。这个意义上的“涓生”就是尼采哲学中的“超人”,即具有强力意志的人。在涓生被局长一纸手谕解聘之后,进而生活难以为继时,涓生为了让子君离开自己,又用娜拉为子君树立榜样:“……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娜拉》、《海的女人》。称扬娜拉的果决……”恋爱时,以娜拉为榜样是为了让子君走出家庭;当面临生计问题时,涓生又故技重演,只是这次是为了让子君识趣地离开。这种暗示最后变成了直接的语言:“……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涓生所表达的意思其实就是让子君离开他,所以他自觉是一个“隐形的坏孩子”。涓生的这种思想来源于尼采的超人哲学:要真诚,要生存。这种超人哲学认为“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 尼采认为,在价值论意义上的“真”,是“真诚”,它与虚伪相对立,以前的道德观念中充满着谎言和偏见,道德都建筑在虚伪之上。因此,尼采把真实性视为最高的美德。在紧要关头,涓生作出决定的支撑性力量和信念就是真诚,是对传统价值的否定,是对生存的追求:“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可见,涓生希望子君能够成为一个“超人”,在生存困境中他同样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超人”:“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这里已经不再是价值判断,而是只要能够生存,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从个人的社会地位和实际表现来说,涓生实在是一个末人,可是,在精神上他却希望成为一个超人。这种精神上的超人和日常生活中的庸众、末人始终处于矛盾之中,因而空虚和无聊就成为涓生的主导情绪。恋爱前和同居时是如此,和子君分手之后也同样如此。其实,现实生活中子君和涓生之间的矛盾也表现为庸众与超人之间的矛盾,当然子君是庸众,涓生是超人。这种矛盾与其说是存在于两人之间,不如说是存在于涓生自身的超人和庸众这一双重人格之间:涓生还在做着超人的梦,但同时又不得不承受着做末人和庸众的烦恼。这种冲突使涓生陷入两难境地:应该选择做一个超人还是做一个末人呢?
道德家/说谎者
“涓”的第三个义素是“流(泪)”,“涓生”则是指流泪的人。涓生说自己“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这种哭声虽然是给子君送葬,但却不是情感的不舍——他对子君早已失去了爱。这不过是忏悔的哭声,他在为自己的过失而哭。这就是托尔斯泰主义的表现。托尔斯泰主义主要包括如下两点:博爱和道德的自我完善与忏悔。在《伤逝》中,涓生心目中的爱不仅是两性之爱,也不仅是血缘伦理之爱,爱已经是人们生存的基础:“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予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这就是托尔斯泰主义中的博爱。在涓生看来,子君的死因是“无爱”,这说明在他心目中“博爱”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他无意中将爱的作用无限夸大了。爱的观念过于强烈,甚至扭曲了他对现实的认知:毕竟,在生活极其困难时,子君的父亲把子君接回了家。涓生还进一步把子君的死于“无爱”一事普遍化:“死于无爱的人们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见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涓生认为子君的死不是个案,这是对“无爱”后果的恐惧和夸大,其背后正体现了对“博爱”的强调。有了这种博爱意识,涓生就沿着托尔斯泰的思路展开,进而对自己进行道德考问:“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 涓生甚至愿意自己下地狱来换回子君的幸福。这种道德自我完善的观念正是和托尔斯泰主义紧密相连的。
这里,涓生对无爱的可怕后果的叙述正是对爱的强调,以及由此而来的对忏悔和道德自我完善的追求体现了泛道德的倾向。这正是道德家的体现。尼采提倡超人,重估一切价值,斥责以基督教的道德观为虚伪,是说谎的道德。可以说,作为一个主张博爱和道德自我完善的托尔斯泰主义者正是尼采所说的道德家,而在尼采看来,道德家正是“说谎者”。
忏悔者/控诉者
“涓”的第四个义素是“净”,“涓生”之义则为干干净净的人。在基督教观念里,人通过忏悔可以获得上帝的宽恕,可以走向道德净化,涓生就是希望通过忏悔来获得灵魂的净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能够忏悔的涓生在一个没有忏悔的民族中确实是应该具有道德优越感的,也确实是一个干净的人。因此,“涓生”这一名字又包含着对他的肯定:他的灵魂在本质上是干净的。从另一方面看,在忏悔中,在真实的讲述经历时也难免形成一种和整个社会抗辩的色彩。因此,涓生忏悔本身也是对社会的控诉,控诉社会对他的伤害:是这个社会剥夺了他的生活,剥夺了他的爱情。从这个角度来说,子君的不幸不是一个偶然现象,涓生的不幸也同样不会是特例。卢梭的《忏悔录》奠定了现代忏悔文体的基本规范:“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鲁迅就是利用这一规范创造出了涓生这一忏悔者形象。正像卢梭笔下的忏悔者又是一个情绪激昂的控诉者一样,涓生亦然。
涓生和子君为了爱情勇敢地结合在一起,却触犯了整个社会:“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这是整个社会对他们的精神压迫,而这种精神压迫很快会转化为各种直接而具体的打击,如局长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局长一纸手谕的背后是整个社会传统对他们自由恋爱的拒绝和否定,这使他们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局面:子君和她的叔子闹开,涓生和他的所谓的朋友绝交。最后,子君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尽管后来涓生也试图去联系子君,但“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被接回家的子君也被父亲剥夺了任何表达情感的机会,当然也就被剥夺了生命的尊严,封建礼教的反扑是以剥夺反抗者的生命作为结局。因此,从家庭到社会,从爱人到路人,所有的人都要为子君的死负责。这是涓生,一个末人,对整个社会的控诉。
托尼学说
上述涓生形象的四个方面还可以分成两组:一组是超人和末人,它负载的是尼采的哲学思想;另一组是道德家、忏悔者和控诉者,其中隐含的是托尔斯泰的思想,或者说它体现了托尔斯泰主义。托尔斯泰主义宣扬博爱,是一种极端的人道主义,而尼采宣扬权力意志,是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两者截然不同。但由于他们的学说都有破有立,所立虽不同,但所破却高度一致:尼采对传统的以基督教教义为代表的道德观念进行了否定,进而否定了整个建立在基督教基础上的西方文化和精神价值;托尔斯泰则否定了俄国官方宗教——东正教的道德说教,将其斥之为虚伪。所破虽然大致相同,但毕竟两人所立不同。这两种不同的思想在涓生不同的生活时期发挥的作用也不同。恋爱之时,爱的哲学占据着重要地位。当生计成为问题的时候,超人哲学则占了上风。子君的死则为涓生反思两种哲学提供了契机,“死于无爱的人间”,爱又成了生存的基础。这时的涓生在人格特征上表现为内尼采而外托尔斯泰:“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这句话的语言风格是尼采式的,在心中深深埋藏着的“真实”意味着超人的观念从此成为涓生隐秘的意识。超人观念与行为给别人带来了毁灭,给自己也带来心灵创伤,为情不堪,只好企盼“遗忘时,他又回到了道德与责任的轨道上”。托尔斯泰主义是一种极端的人道主义,而尼采的思想可谓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表述自己的思想时说“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这也同样可以用来概括涓生的心路历程。鲁迅生前,刘半农曾专为他撰过一联:“托尼学说,魏晋文章。”鲁迅对此表示赞同。可以说,涓生的形象恰好是鲁迅自己的精神写照。
结语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鲁迅用“涓生”两个字,从四个方面极为巧妙地对这一主人公形象进行了命名。“一名之立,旬月踌躇”,这虽然是严复从事翻译时的甘苦之言,却也是伟大作家们苦心孤诣的生动写照。语言,就是思想的直接显示。中国语言在近现代受到了西方巨大的冲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过从“涓生”这一词的名称和含义来看,在经受了西方思想、语言冲击之后,中国语言进行了蜕变,脱去了它那古老而坚硬的外壳,重新激活了她那隐秘的内核,同时又注入了西方文化的新血液,焕发出崭新的面貌。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古重纽的类型及其历史演变。项目编号:11CYY034。
参考文献:
[1]汉语大辞典[Z].上海:汉语大辞典出版社, 2002.第5卷第1211页.第7卷第1486页.
[2]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法国﹞卢梭著.黎星,范希衡译.忏悔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1.
作者简介:
李秀芹(1976— ),女,山东曹县人,博士,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人文社科系讲师,研究方向为汉语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