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下的欲望》于1924年首演,是“美国现代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早期的代表作品之一。《雷雨》创作于1933年,不仅奠定了曹禺在文坛上的地位,同时也是中国话剧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榆树下的欲望》与《雷雨》在创作背景、表现主题和人物性格等方面具有惊人的相似性,本文拟就两剧中的中心人物之一爱碧与蘩漪的悲剧人生进行对比,并揭示造成其悲剧命运的根源。
悲剧人生
爱碧和蘩漪具有相似的悲剧人生,她们都与继子发生了不伦之恋,并最终走向毁灭。下面是她们的人生三部曲。
一、困境
爱碧有着不幸的身世,幼年时是个孤儿,不得不替别人干活,饱尝了人间的辛酸和苦难。成年后又遇人不淑,嫁了个酒鬼。后来孩子死了,丈夫也死了,只好继续给别人干活。这时她遇见了老凯勃特,尽管老凯勃特比她大四十多岁,她还是嫁给了他。
这桩纯粹为了物质利益而缔结的婚姻毕竟是违反人性的。老凯勃特吝啬贪财,他逼迫妻子、儿子和自己一起拼命劳作,以至于前两任妻子都因劳累过度而死去,两个大儿子也被累跑,第三个儿子只是希望继承农场才留了下来。老凯勃特在精神上一无所有。因此,爱碧虽然拥有了自己的家,温饱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但是她的生活中依然潜伏着危机。
首先,如果她不能按老凯勃特的意愿为他生一个继承人的话,很可能被扫地出门,再次过上劳碌不堪、居无定所的生活。其次,爱碧毕竟是个年轻健康的女性,有着正常的感情和生理上的需求。
蘩漪是富家小姐出身,受过很好的教育,她理想中的伴侣应该是一位和她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的富家子弟。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结果却是她在十七岁的花样年华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中年男人周朴园做填房。
周朴园曾经到德国留过学,年轻时也曾恋爱过,可和梅侍萍的那场刻骨铭心却被拆散的爱情早已耗尽了他的感情。他已经无法再爱上别的女人,于是就把感情的重心转移到社会上,最终彻底地蜕变成残酷地压榨和剥削工人的资本家。他看上蘩漪的只不过是她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身份,一位能为他装点门面的周公馆的女主人而已。蘩漪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她不甘心自己耗尽青春之后,像梅侍萍之后的那位富家小姐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虽然长久地被禁闭在周公馆里,但只要有合适的时机,她就要冲破这牢狱般的家。
二、抗争
爱碧虽然对伊本存有防范之心,但还是禁不住被这个高大健美、面容俊秀的年轻男人吸引,又怀着利用伊本生一个财产继承人的目的,主动勾引他。伊本对爱碧想要夺取农场也满怀仇恨和戒心,但是作为一个长年处于饥渴状态中的年轻男子,也禁不住情欲的诱惑,而且出于报复父亲的心理,于是和爱碧两人一拍即合。但在这各怀目的的偷情中,两人却渐渐产生了感情,真正爱上了对方。
蘩漪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周公馆里,已经十多年了,寂寞烦闷的生活使她喘不过气来。忽然,周萍从乡下来到了周公馆。周萍的童年时代既缺乏父爱也缺乏母爱,潜意识里对造成他这种处境的父亲充满恨意,从而滋生出恋母仇父情结。因此,当繁漪给了他关怀和温存,并向他诉说自己的忧伤和痛苦时,他产生了强烈的精神共鸣,对她表示了爱慕。而此时周萍的到来填补了蘩漪情感沙漠的空白,也符合她心目中男人的标准,他点燃了蘩漪心中的爱情之火。于是她不顾一切,抛弃了传统伦理道德,而接受了周萍的“爱情”。自从同周萍在一起后,蘩漪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
三、毁灭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爱碧和伊本不久就有了爱的结晶。在庆祝婴儿出生的宴会上,老凯勃特私下里告诉伊本农场将会留给爱碧和婴儿,伊本什么也得不到。伊本痛苦、愤怒极了,认为爱碧并不真爱他,而只是在利用他,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个孩子而把田庄弄到手,于是决定第二天就到加利福尼亚去淘金。爱碧无法想象失去伊本的生活,因为这是她“唯一的欢乐”,“比天堂更美”。为了挽回伊本的爱情,爱碧杀死了自己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伊本在震惊和狂怒中向警察告发了爱碧的罪行,但最后发现自己还在强烈地爱着爱碧,于是在警察到来时自称同谋与爱碧一同赴死。
蘩漪沉醉在和周萍的爱情中,但这种畸形的感情注定不可能长久。周萍虽然由于初到周公馆时的年幼无知和感情上的荒芜而陷入了和继母的不伦之恋,但罪恶感一直在纠缠着他,他无时不在寻找机会摆脱这段孽缘。所以当纯真活泼的四凤出现时,周萍便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希望借助四凤跳出乱伦的泥潭。而蘩漪对于周萍的背叛是无法接受的,她就像一朵行将枯萎的花刚刚得到了雨露的滋润,而如今这救命的雨露却要离她而去,任她干渴而死。所以她发疯似的缠住周萍,利用周冲和周朴园来阻挠周萍和四凤,企图挽回周萍对她的爱,结果却使周公馆的所有罪恶真相大白于天下。电闪雷鸣之夜,当得知四凤竟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时,周萍开枪自杀,四凤触电身亡,周冲为救四凤,也触电身亡。而蘩漪失去了爱子周冲,失去了被她当做救命稻草的周萍,彻底地发疯了。
爱碧和蘩漪的人生悲剧有相似的地方,如在人生际遇上,都有不幸的婚姻——嫁给了比自己大许多的丈夫(老凯勃特和周朴园),进而与继子(伊本与周萍)乱伦,最终都导致了凄惨的结局:亲生儿子(新生的婴儿与周冲)死去,情人(伊本与周萍)死去,而本人(爱碧和蘩漪)也一死一疯;在性格上,两人都有追求个人感情生活的强烈欲望,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到了疯狂的地步。虽然爱碧最初是为了物质上的欲望(获得农场的继承权)而嫁给老凯勃特的,但当物质欲望和感情欲望发生冲突时,她为了感情宁可放弃自己赖以生存的物质保障(婴儿死亡意味着失去继承权),结果做出了骇人听闻的杀子举动;而蘩漪为了逃脱死寂的婚姻和家庭生活,维持与周萍的感情,不惜把周朴园和周冲拉入旋涡,终于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另外,爱碧和蘩漪的人生也有不同之处。首先,在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上蘩漪要优于爱碧。爱碧出身下层社会,一直都在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而蘩漪是一位大家小姐,后来做了周公馆的太太,虽然精神苦闷,但衣食无忧。其次,在个人行为上,爱碧表现得更为主动、直接和大胆。嫁给老凯勃特是爱碧自己的决定,对继子伊本爱碧是主动挑逗、诱惑,最后杀死自己的儿子也是爱碧主动采取的行为。而蘩漪虽然性格很要强,但一直表现得比较被动、含蓄和隐晦。她嫁入周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她做主。在和周萍的关系上,蘩漪所处的社会环境、她从小所受的教育及女性的矜持都使她“心有余而胆不足”,当周萍主动地说恨他的父亲,“犯了灭伦的罪也干”,蘩漪才不顾伦理与周萍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最后,在结局上,从某种程度上说爱碧比蘩漪要幸运。爱碧虽然走向刑场,但她有爱人相伴,能够拥有同生共死的爱情,至少证明她先前的付出(哪怕是疯狂的)是值得的。蘩漪最后发疯了,生不如死。她歇斯底里想要挽留的所谓“爱人”,其实并不值得她爱,因为周萍事实上并不爱任何人,只爱他自己。他爱蘩漪是因为幼年失母,潜意识里有一种“恋母情结”,渴望得到补偿,而且精神苦闷,在周公馆里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他爱四凤是因为四凤淳朴天真,像一股清新的风吹进了周家令人窒息的家庭生活,他要借助她这唯一的稻草跳出乱伦的泥沼。一旦他的目的达到,很难说他不会像抛弃蘩漪一样再次抛弃四凤。
悲剧根源
造成爱碧和蘩漪悲剧人生的有三个方面的根源。首先,爱碧的命运是不幸的,身为孤儿的她不但得不到父母之爱和家庭的温暖,而且连最基本的生存也得不到保障。长大又嫁了个嗜酒如命的酒鬼,接着孩子和酒鬼丈夫相继死去,她又成了孤身一人。命运好像总是在捉弄爱碧,她渴望家庭的温暖,却总也得不到;她希望“给自己的家干自己的活”,却一直只能给别人帮佣,遭受精神上的压抑和身体上的剥削。她对幸福追求的结果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而蘩漪的不幸婚姻与其说是命运造成的,不如说是社会制度导致的。由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嫁给了大她许多却又不爱她的周朴园,这是她悲剧命运的开始。在周朴园专横的封建夫权统治下,蘩漪又无法走出家庭,与社会上的其他人和家庭进行交往。生活和社交范围的狭窄使她只能从继子周萍的身上寻找慰藉,从而造成了乱伦的悲剧。
其次,爱碧和蘩漪的极端性格也是她们人生走向毁灭的重要原因。爱碧寻求幸福婚姻和幸福生活的愿望遭到挫败之后,转向对物质财富的极度追求,为了摆脱贫困,不惜出卖自己,嫁给了长自己四十多岁的、令人厌恶的老凯勃特。而在爱上伊本后,她又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发现由于婴儿的出生使伊本对自己产生误会,从而要永远失去伊本时,她失去理智般杀死了亲生儿子,从而也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蘩漪在长期阴森、冷漠的家庭生活中性格也发生了畸变,她不顾自己的性命、名誉,与周萍发生了乱伦之恋。当周萍决然要斩断这种孽情时,她却要竭尽全力将这种不正常的关系进行到底。结果是不但害死了周萍和四凤,也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周冲,蘩漪只有以精神崩溃来面对这可怕的现实。
爱碧和蘩漪的悲剧也是人类的生存悲剧。马斯洛的需求理论认为,人有两大基本需求:即生存需求和感情需求。对幸福生活的追求是人的本能,也是人的权利。爱碧在物质和精神方面都极度缺乏,她一直在为生存而奋斗,嫁给老凯勃特是为了生存,与伊本偷情的初衷也是为了生下继承人来保障自己的生存,这是由她身为孤儿后又遇人不淑,生活毫无保障所决定的。而她之所以做出杀子的举动,也是因为她太缺乏爱了。幼年时没有父母之爱,酒鬼丈夫没有给她爱,老凯勃特更不能满足她对爱的需求,现在她拥有了伊本的爱(尽管从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是一种畸形的爱),格外珍惜。为了留住伊本的爱,她不惜放弃苦心积虑得来的即将到手的继承权,甚至突破了母子亲情的伦理道德底线。蘩漪在物质方面是富有的,但在精神上却饱受折磨。为了改变这种生不如死的婚姻家庭生活,获得情感上的满足,她与周萍通奸,实际上只是在饮鸩止渴而已。爱碧和蘩漪在生存的过程中,为了追求个人幸福,获得情感上的满足,进行了不懈的抗争和奋斗,在自我的感情和理智之间挣扎着,在人性和社会道德之间冲突着,在与他人的矛盾中不可避免地互相纠缠着,她们越是拼命挣扎,命运的罗网就缠得越紧,最终这张命运之网在矛盾冲突各方的撕扯中破裂了,每个人都走向了毁灭。
结语
爱碧和蘩漪的人生悲剧集中体现了人类的生存悲剧。命运、性格、社会环境和制度都是人生的组成部分,各种因素相互作用、互为因果,造成了她们的人生悲剧。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不可能脱离一定的时代和社会环境而独立存在,环境造就性格,性格决定命运。爱碧贫困的出身使她极度渴求物质财富,第一次失败的婚姻使她不再相信爱情,因而导致了她带有极大缺陷的第二次婚姻选择,为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爱碧的生活中极度缺乏爱,所以造成了她扭曲的爱情观——通过残忍的、违背社会伦理的杀子行为,去获得个人爱情。蘩漪的富家小姐出身使她自负要强,受过的教育使她渴望自身的解放,但经济不能自立的现状又把她禁锢在周公馆,专制、压抑的环境扭曲了她的性格,使她从反抗走向报复,终于毁灭了别人,也毁灭了自己。
爱碧和蘩漪的悲剧人生十分相似,但也有很大的不同,她们身上分别打上了各自文化的深深烙印。爱碧是典型的西方女性,她先是毫无顾忌地与伊本有了不伦之恋,后又不顾一切地杀死自己的孩子以证明自己爱的纯洁。而蘩漪则代表了一个受到新思想启蒙却又摆脱不了旧思想束缚的“五四”时期的中国女性形象,虽然敢于追求爱情幸福,但内心深处却始终摆脱不了乱伦的罪恶感。 所以,爱碧和蘩漪的悲剧可以说是不同国度女性的生存悲剧。正如某位著名作家所说的那样,蘩漪只能是中国的蘩漪,而爱碧永远是西方的爱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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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蓝嫦. 生存的悲剧才是《雷雨》的真正主题[J.南方论刊,2006,(10).
作者简介:
吕玉梅(1972— ),女,河南洛阳人,济源职业技术学院基础部讲师;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