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全球毒源:我曾冒死采访金三角

2012-04-29 00:44文刀
南方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青树金三角老杨

文刀

所见的一切,令人始料未及。

这里没有真实的罪恶,只有真切的贫穷愚昧与落后。

题记:

2005~2007年,我三次前往被称为全球毒源地的金三角地区采访,以制作与缉毒相关的电视专题片。在此过程中,金三角的神秘面纱徐徐撩开,在这一片流淌着欲望与鲜血的土地上,充斥着罪恶、贪婪和贫穷。人类所有的罪恶在这里以更强烈的方式彰显,而毒品所催生的是一个几乎完整的生态链,与毒品相关的战争更是一场与欲望的对决。

上篇

一.侦察员老杨

2005年5月,云南临沧。

在市公安局缉毒大队,最终决定带我们去边境的是侦察员老杨,一位很黑且瘦的中年男子。在之前与缉毒队的沟通中,我提出,要去就去最前线的缉毒队,而镇康县的南伞镇离我们不到一天的车程。

最终成行,也还多亏了老杨。我们争论时,他正低着头抽水烟筒,在一片反对声中,他抬起头说:“我反正要开一张车去那边,两位记者正好可以搭我的便车。球喔,反正他们这次点设在大青树,安全估计也问题不大。”于是拍板,老杨去领了两件防弹衣和钢盔,然后走人。

老杨并不健谈,一路上,他努力用比较标准的普通话与我们沟通,为我们答疑解惑,内容从毒品到为什么他们把一辆车称为一张车。

“我们的土话都这样说。咱们缉毒大队的车,都是从毒贩那里缴来的,最好的是一张陆地巡洋舰,送给市政府了。”

老杨开的是一辆进口三菱,几乎九成新,车主恐早已成了枪下鬼。按照公安部给缉毒队的政策,缴获用于贩毒的车辆,可归缉毒队所有,因为他们面对的并非等闲之辈。

在临沧,缉毒警是最为受人尊重的,待遇也相对较好。而牺牲在缉毒前线的警员,也有好几位。毒贩的玩命与凶残,以前有耳闻,但终不如老杨在休息时给我们说的那样具体和真实。

因为弯多路急,我们晕车晕得厉害,老杨就把车停靠在河边休息。他从后备箱里取出防弹衣和头盔,叫我们试穿一下,然后就在一旁比划开了:“你们要记住,跟着缉毒队上山时,离检查点远一点,不要太近。如果看到对方有掏枪的动作,不要怕,继续拍,我们拿的是冲锋枪,他们干不赢。如果丢东西出来了,就要马上倒地打滚,往沟沟里翻。他们用的手榴弹是原来苏联造的M46,杀伤半径十五米。”

在老杨并不夸张的表情中,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竟然以如此直白的方式逼近。内心隐隐有点后悔,临行前陈局长就说,一线很危险,我还把这话当成了拒绝我们前往一线采访的托辞。

老杨点了根烟,继续着他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现在大路上查得严,毒贩都是背毒走小路,身上好多都有枪,腿上都绑了手榴弹,反正抓到也是死,只要发现查毒了,都要拼命。”

在那个阳光普照的上午,我与同伴靠在车边,脸色苍白,而老杨大剌剌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着他的水烟筒。看着我们的脸色,他有些憨厚地笑了笑,说:“晕的吧?这张车就是容易晕。”

他哪儿知道,我们是被他吓的。

而最终,一直被我视为传奇的金三角老街历险经历,也正是这位老杨带领我前去体验的。

二.大青树下

镇康县南伞镇,与金三角毗邻而居。一街之隔的边境口岸上这边和那边唯一的区别,恐怕就是一眼能看见那边有林立的赌场。边境虽然有隔离栏,但边民往返并没有受到太严格的限制。据老杨说,经常有赌客在边境那边赌场里赌博时,会很随意地打一个订餐电话,然后这边的米线店伙计就会有两次非法越境:一次是送米线过去,第二次是去收钱收碗。

老杨把我们交给了当地缉毒队的教导员老李,他说明天安排我们去查缉点,希望我们做好艰苦的准备。教导员老李也不无贴心地说,不要非法越境,那边赌场水很深。

晚上闲逛,街边有很多卖麻籽的小贩,这是当地人喜欢吃的零食,类似于我们时常嗑的瓜子。只不过个头小了很多。见我们好奇,陪我们街上瞎逛的辅警小张说,这麻籽,其实就是大麻结的种子,炒熟之后特别香。大麻在没有成为毒品前,还曾是当地的经济作物,就是为了获得麻籽,这玩意儿很香,但无毒也没有致幻作用。

我们试着与小贩攀谈,同行的摄像师开玩笑地对小贩说,你有没有这个麻籽的叶子卖?没曾想小贩抬起头打量我们一番后说:“要多少?那东西不敢卖,但如果要的话,我可以想办法。”辅警小张说,这些小贩,都来自那边,经常会做毒品的越境交易,防不胜防。

在这里,毒品是一种蚀魂刻骨的存在:海洛因、冰毒、大麻、摇头丸……据小张说,每年都会有瘾君子客死在那边的街头,有的前去是为了以贩养吸,有的则是纯粹越境去过瘾。“不少死的都是注射过量,因为海洛因纯度太高。”

毒品的可怖让人不寒而栗。之前外围采访时,我们去过临沧与耿马的戒毒所。在那里,唯一不能拍摄的画面,是吸毒者毒瘾发作的时刻,那些绝望、乞求、无助、疯狂,应是地狱里才该出现的场景。

而讽刺的是,吸毒者对毒品的憎恨超过任何一个正常人——在他们毒瘾发作之前或是之后。

大青树,是边境常见的一种树,当地傣族奉为神树。大的树高三十余米,树冠足可纳一两百平米的阴凉。我们前去的查缉点,就是离边境不远一个山头的大青树下。在越野车上颠簸了四十多分钟,又步行约一小时后,我们总算来到了目的地。

大青树所遮蔽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在我们来时的路上,有多家检查站还有临时查缉点,但毒品却通过“骡子”在这些边境小路上贩运。所谓“骡子”是指用人力背运毒品的毒贩,他们中既有亡命之徒,也有在边境赌场欠下巨额高利贷的赌徒,当然更多的还是梦想发财的人。

查缉点,就是在大青树背阴处一个彩条布搭成的蓬子,彩条布下是一溜通铺,环境的确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恶劣。一名队员对我们说,你们来晚了,前几天我们才抓了一个骡子。那不是一个简单的骡子。

那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渴望发财的中年人,在毒品可以致富的诱惑下,倾其所有家产,在老街购得一背包毒品。然后沿着山间小路,历时一月走到了昆明,然而他的发财梦并没有实现。因为他到了昆明之后才发现,两眼一抹黑的他要把那些海洛因销售出去,比他背着包走一个月更为困难。

最终他只能把辛苦背出去的毒品再背回老街。发财梦碎的他希望保住自己的本钱。可是,就在这棵大青树下,他被缉毒人员抓了个正着,等待他的是死刑。这恐怕算是人世间最具有黑色幽默的悲惨故事。“那个人真TMD能吃苦,身上就背了一些干馒头,害怕被抓,这些小路都是半夜走,身上全是伤,人已黑得像鬼一样。”当时是晚上,我坐在大青树下听缉毒队员们讲述这个故事,恍若梦境,只不过,这故事比梦更为荒诞。

大青树离最近的界碑,不到十公里。那个中年男子被抓后很平静,向缉毒队员要了一碗快餐面,喝得汤都不剩,他最后一句话是:“好久没吃过热的了。”然后痛哭失声。

一连三天,我们都穿着防弹衣戴着钢盔,但始终没有遇上我们既想又怕的大场面。缉毒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是一出华丽的动作片,而是枯燥单调、日复一日重复的沉闷的连续剧。正值雨季,被窝都是湿的,缉毒队员中除了教导员老李外,是清一色的辅警,他们每月六百元的薪水,每缴获一克毒品则大家共享两元钱的奖金。每天在野地里轮流煮饭、烧菜、晾晒被褥,他们最想要的,只不过是一顶真正的帐篷。

第四天早上,侦察员老杨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说可以带我们去老街采访了,我们的护照已经办下来了。我有些不甘,想等等或许能拍到些什么。老杨淡然说:“这里是最安全的了,几年都打不响枪的。真正危险的地方,也不敢让你们去。”

三.卫队长字三

只要提起世界主要毒源地金三角,许多人都知道那是位于缅甸、泰国和老挝三国交界处以美斯乐为中心的一块神秘之地。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果敢是北金三角的主要腹地,这里曾是鸦片王国,烟农的鸦片种植历史长达百年。

我们的目的地是位于果敢特区内的老街,这里曾是世界最大的毒品批发市场。它和南伞没什么不同,无论语言手机信号还是人民币,全部通用,唯一不同的是,街上有荷枪的士兵在驻守赌场,不少当地人身上也别有明晃晃的勃朗宁手枪。

采访的主要内容,事先已提交给当地特区政府,叫“禁毒的成就”。

2002年,果敢特区已成为金三角全面禁毒的地区,那片土地上生长了百年的罂粟,已被大片的甘蔗林取代。置人于死地的毒品变成了给人以甜蜜的糖,看上去像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童话。

当地特区的武装力量叫果敢同盟军,维持治安,看守赌场,公路收费站收费,看守劳改犯修路筑桥,全部都靠这支军队。当时的司令是彭家声,他也是第一特区的首领、主席;而副司令、法院院长、禁毒委员会主任,则是白所成。这两人都是叱咤金三角的风云人物,此前以毒养军,以军护毒,算是最大的毒枭。世事无常,在禁毒的大潮中他们又摇身一变,成为了联合国禁毒署主任。

第一天只是走马观花地拍摄与采访,印象中这里是罪恶的源头,但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平静与祥和。我们被安排住进了当地一家还算不错的宾馆,发现果敢甚至还有自己的电视台,播放着香港八十年代的动作片,不时还会插播赌场和饭店开张之类的广告,就连性病诊所的开张,也不忘在最后缀上一句向果敢特区的彭家声主席与白所成院长问好或者致敬的词。

我们要采访的对象,正是副司令白所成。老杨给我们闲聊起当地政局时说,白所成有八张车,且都是好车;而彭家声则有八个老婆,且都很漂亮。由此可见两人的志趣不同。白的妻子为原配,没什么官太太架子,热爱在地里干农活,有上百亩的田地。据说有一次白夫人带队下田劳作时,将白所成从曼谷带来的一箱XO给小工们喝掉了,引得白副司令大发雷霆。

白所成算是一代枭雄,去他家做客,最令人感慨的莫过于他家的“不搭调”:乍看上去,房屋与当地民居没什么不同,但室内的地板和窗棂等家饰摆设,都采用缅甸最为昂贵的红木,小小一张凳子竟然如铸铁制成般沉重。黑瘦的白所成一眼看上去就显得精明过人,老杨显然是他家的常客,大大咧咧地开起了玩笑,而我们也摆开架势做起了专访。

采访过程不值一提,完全是按严格意义上的官方声明进行的。前去采访时对方就有要求,历史问题不能问。这样的采访形式,是获得对方允许我们四处活动的理由,宾主双方客气且客套。采访完后,白所成带着他的卫队长护送我们外出拍摄,那个卫队长的名字叫做字三。

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而字三本人却不以为然。他只有二十来岁,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挎着一把左轮手枪,枪套外别着几颗锃亮的子弹。字三模样潇洒地按着他的枪套,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我们寨子都是按排行来的,我们家姓字,大哥字一,二哥字二,我就是字三。”末了他还补充一句:“我爸也叫字二”。这个姓与名的说法,当时并不令我惊奇,早在没过境之前,就听见过类似的笑话。据说警方去抓毒贩,有名有姓有地址,叫张老三,结果一查电脑,密密麻麻出来一片张老三,男女老少都有。当地边境少数民族没有文字,但要做人口普查,一家就选一个姓,按出生先后顺序标注,父子同名同姓并不罕见。只苦了那帮缉毒警,也不知后来那张老三落网没有。

字三一路上跟我们聊起他的经历,说他打过好几仗,打仗时其实他害怕得要命,但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上。还说最怕的是迫击炮,一听到炮弹凌空的声音,就很紧张。战争在这片土地上是一种男人的生存方式,字三是幸运的一员。

我们去探访烟农的路上,见到了一群正在劳改的犯人,算是找到了当地治安好的答案。几个人正在半山上打炮眼修路,据说都是犯了盗窃罪,犯了法就得来干活,至于要干多久,则没有时限。看守这帮人的是两个十来岁的小青年,他们比身上背的枪高不了多少,一脸的稚气。我问他,如果犯人逃跑怎么办?那孩子回答,敢跑我就用枪打,打着了该他倒霉,打不着算他运气好。

而烟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贫穷,毒品曾给他们带来了利益,但也让他们中的不少人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记得当时白所成不止一次地说,他很担心会发生饥荒,而联合国禁毒署的援助又迟迟未到。当地的农民也完全是军事化编组,以营连班的方式对村庄编组,种了上百年鸦片的村民,难以适应土地上艰苦的劳作,他们甚至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世世代代种植的鸦片就突然不让种了?而他们,除了会种植罂粟什么都不会。我们一连走了好几家,家家都是家徒四壁,而害怕饿肚子,是他们深感恐惧且下地劳作的唯一理由。

罪恶的源头,竟然是这样一副场景,令人始料未及。没有真实的罪恶,只有真切的贫穷、愚昧与落后。而更令人深感痛惜的是,虽然没有遍山罂粟,但毒品却并没有消失,深山老林中,据说还藏有制毒作坊,生产冰毒与摇头丸。土地上生长不出来的罪恶,正在流水线上加工,与毒品的对决,似乎永远也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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