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更:月光冰凉

2012-04-29 00:44于是
南方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梦想人生生活

他的挣扎,自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凛冽和张扬。

在奔四的时候,读像《月亮和六便士》这样的小说,或者审视高更这样的人生,会像被一根针深深地刺进了身体,有清晰的疼痛感。

如果混得不算太坏,在2012年的某个城市里,你可能有了一套房子,一辆车子,一份平静的婚姻;一年有一两次旅行,一周有一次性爱和几次牌局或饭局,身体没什么大碍,工作也能应付得过去……大多时候,你也习惯了这样平静如溪流的生活。但偶尔审视自己这半生的生活,你会盘问自己:这是否是我愿意拥有的生活?这是否是我必须拥有的生活?

答案大都时候是否定的,至少是不确定的。不是说你现在的生活千疮百孔,不值一提,而是你对生活其实有另一种设计:你想做一个流浪者,手工艺者,歌手,插画师,你想一个人去不丹,你想谈场真正的恋爱……这些,有的被称之为梦想,有的被称之为欲望。但这两者之间,并不泾渭分明,梦想是个被矫饰过的词,梦想可以飘在云端,也可砸在地面。

但大多数人生活在梭罗所说的“平静的绝望”之中,没有梦想,无法梦想。不少人甚至试图去说服自己,所有人都是如此。所以,渐渐地,他们放弃了抵抗,向生活妥协、缴械。他们不再仰望星空。他们生命的半径一天天变小,他们的气息一天天散乱,没有梦想装饰的生活,苍白得像没有色彩的油画。

但在一百多年前,一个叫保罗?高更的法国人,却给我们做了一个强悍而任性的示范。

35岁时,他辞去了银行体面的职业,与家庭断绝了关系,过着孤独与潦倒的生活,39岁时踏上了去马提尼岛的旅行,在那里,他找到了所有自己期望的东西,自然的环境,简单的人际,性爱的满足和绘画的灵感。他后来成了和凡高地位相等的印象派大师。

后来英国著名作家毛姆以他为原型,创作了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

在小说里,思特里克兰德说:“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如果高更后来没有那些非凡的作品,他留给世人的无疑只是一次粗鲁的冒险,一个雷同的冷笑话。但比起那些被梦想击中浑然不知的人,他的挣扎,自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凛烈和张扬。

高更的人生看上去任性而蛮横。他的人生对多数人而言,并没有模仿和借鉴性,事实上他的生活方式也存在争议。但他的人生,至少为我们示范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每个人,都可以抬头仰望月亮。

一个梦想,照亮了高更的人生

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有一个精彩的开头:“老实说,我刚刚认识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德(高更为其原型)的时候,从来没注意到这个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但是今天却很少有人不承认他的伟大了。我所谓的伟大不是走红运的政治家或是立战功的军人的那种伟大,这种人显赫一时,与其说是他们本身的特质倒不如说沾了他们地位的光,一旦时过境迁,他们的伟大也就黯然失色了。人们常常发现一位离了职的首相当年只不过是个大言不惭的演说家;一个卸甲归田的将军无非是个平淡乏味的市井英雄。但是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德的伟大却是真正的伟大。”

如果没有35岁那年为了梦想而放弃所有的传奇出走,高更也许真的会湮没于芸芸众生之间,而直到他进入坟墓,也没把自己心里的歌唱出来。

在35岁之前,高更的人生大体上是正常的,正如一条河流的流向,一棵树的生长,它朝着一种司空见惯的方向发展。

当然,高更的家族,还是有一些故事性的。高更外婆的父亲是一位西班牙少校,而外婆是一位活跃的社会活动家,曾经因和丈夫决裂而吃了丈夫的枪子。高更的父亲也是一名政治激进分子。

高更三岁时,在激进报纸《国家日报》任职的父亲对拿破仑登基复辟非常不满,作为抗议的方式,他带着妻儿离开法国前往秘鲁,却不幸死在了路上。

抵达秘鲁后,高更的舅公收留了他们,舅公是秘鲁的顶级富翁,收藏了大量的名画、银器、古董,可以说,这让高更的童年,不可避免地弥漫着艺术气息。

这段生活对高更的另一个影响在于,那位陪伴他的,带着热带雨林炽热、自由、奔放气息的黑人女孩,成了他内心一个隐秘而幽深的情结,后来他在女性的趣味上,也有这段经历的影响。

在高更七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一对儿女赶回法国继承高更祖父的遗产,但遗产绝大部分已经被亲友吞占。亲情的无情和清苦的生活,让高更此后十年一直生活在一种压抑而无奈的氛围中。这或许也与他后来自私、自负、冷漠的个性有关。

17岁那年,高更爆发了对人生的第一次反抗,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家出走。还没等家人做出反应,高更已经在马赛“鲁斯提诺”号商船上,做了学徒。

但在苍茫的大海上,高更并没有收获自由和轻盈,这更像是一次没有精心准备、草率的对生活的反抗,而不是一次胸有成竹、理智的对生活的改良。他始终没有爱上那个蔚蓝的世界。三年之后,高更参加了法国海军,在军舰上度过了三年的水兵时光。

这六年海上生活,带给高更的除了对世界的认知,还有对女性的体验。在青春荷尔蒙分泌过盛的日子里,在一个又一个的港口,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纯粹肉体狂欢的夜晚。他的身体里留下了纵情、不羁的种子,也让他对两性关系有了某种彻悟,这种彻悟是偏执的,粗粝的,但这或许更接近男欢女爱的本质。在《月亮和六便士》中,借男主人公之名,毛姆这样表达对爱情和婚姻的态度:“爱情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的精力,它要一个人离开自己的生活专门去做一个爱人”。还有对性的态度,“因为女人除了谈情说爱不会干别的,所以她们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们还想说服我们,叫我们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爱情,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

这大致可以体现高更的性情:自负又自私,狂热又冷漠,清醒又偏执。或许只有这种矛盾性格的人,才会有后来种种惊世骇俗的作为。

六年后,当高更回到法国,母亲已经去世,姐姐也已经嫁人。在母亲一位故交的帮助下,高更在银行谋得了一个股票经纪人的职位,收入丰厚。两年后高更娶了一位漂亮的丹麦姑娘为妻。

以当时主流的标准来衡量,这是一份上等的生活。但高更的骨子里,是艺术家的激情和放浪,这份整天和枯燥数字打交道的工作对他而言并非恩赐,而是折磨。为了稀释这份职业的单调和刻板,高更开始绘画。这时他已经25岁了。对一个画家而言,入行实在太晚。

但高更却表现出了绘画天赋。几年后,他的作品入选沙龙画展,并认识了印象派大师毕沙罗和印象派的开山人马奈。马奈还给了他的一幅临摹作品《奥林匹亚》极高的评价。

这像是在高更平静生活里炸响了一个春雷,注定会来一场大雨。1883年,这位已经35岁的丈夫,已有三个孩子的父亲,终于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我要画画。”

我们已经无法真实还原高更辞掉工作,抛妻别子,义无反顾地扎进绘画圈子的种种细节。

一个梦想,照亮了高更的人生,也在世俗生活的层面,毁掉了他舒适的生活。

这是高更的宿命。

一种坚守,为艺术不妥协

高更在他向往的那个圈子混得并不好。在艺术家扎堆的巴黎,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寻梦者,他的作品根本卖不出去。此时他的妻子已经带着孩子回到哥本哈根生活,走投无路之下,高更只好调转船头去投奔妻子,却饱受妻子家人的白眼。

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当梦想不能兑换成钞票、名气时,它就成了累赘。

内心骄傲的高更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屈辱。1885年底,他带着小儿子回到巴黎,从此再也没回过妻子身边。当婚姻不能带给人起码的暖意之后,它就一文不值了。

在巴黎,高更给妻子写信,说:“我们吃的面包是没有黄油的,是黑的,但我还坚持创作。”与其说这是在向妻子示弱,不如说是在逞强。是的,在通向梦想的路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是梦想的副产品。但孤独又让人决绝。

在此后的几年里,高更的足迹远至丹麦、巴拿马等地。这似乎并非明智之举,因为这远离了当时文化艺术的中心巴黎,意味着他也远离了一个可以找到凭靠的圈子,放弃了投机的机会。

事实上,这正是高更让人敬仰之处。他的野心和企图,无人可知。他其实是在探索一种完全属于自己的绘画风格。他抛弃了印象派画家们的传统,即对一色彩细微变化效果的表现,取而代之的是色彩对比强烈的大面积色块。这种奇特技法,让一种令人新鲜、不安、神秘的气息从他的作品中散发出来。

但艺术有时是功利的,也是浅薄和短视的,创新也意味着寂寞无人知、死无葬身之地。高更在绘画上的企图心,也让他的创作似乎从一开始就陷入困境。他的价值在很长时间之后才能显示出来,也有可能被完全忽略。因为个体的努力在世俗的洪流中,显得过于微不足道。

也许这世界并不缺天才,但天才只有匹配上勇气和执着,才有可能被发现和承认。这些东西,高更都有。在1888年,他给妻子写信时,字里行间就洋溢着这种自负和远见,他说自己是艺术派的领袖了。但事实上,他当时的生活还非常窘迫。

这时候,梵高的弟弟说,你去陪我哥哥,我给你钱。高更于是去了,并且自觉地扮演起了导师的角色。自负的梵高受不了,两个人就开始了艺术史上那场著名的争吵。在高更负气而去后,梵高割掉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两个同为天才的人相互不容,这恰恰证明了他们之所以是天才,是他们比所有人更能坚守自己灵魂里的东西,即使这些东西在现实生活中四面楚歌,他们也视之为与生命同等重要的一部分。

1889年,法国搞了一个大博览会,高更却不愿以这样的方式融入所谓的主流社会。后来他在一个小咖啡馆办了一个展览,但作品一张都没有卖出去。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要么怀疑,要么妥协。但高更却选择了出走。他决定离开巴黎,离开法国,去一个充满原始气息的地方:塔希提岛。他在出发前写信给好友贝尔纳:“多么渴望能拥有一间个人的‘南洋工作室,倾其所有购买一间万国博览会中所见到的土著小屋………我这就出发了,从此与文明的世界完全隔绝,而和野蛮人共同生活。”

1891年高更搞了一次拍卖会,筹集了将近一万法郎。其间他看到了自己作品巨大的商业潜能和价值,他完全可以改变主意,留在巴黎,很快,他就会功成名就,粉丝如云。

但是,高更如果贪恋这些都市的欢娱,他无非也只是沦落为一个标准的画家。

高更抬起头,看到了头顶那一轮月亮。

当然,对此,文化界至今也有另一种解读,这个行动是经过长期谋划的,它是身陷贫困的高更的一次冒险,目的是借助塔希提岛的风情,来赚取轻浮、功利的巴黎艺术界的眼球。

但不论出于何种动机,这个当时是法国殖民地的小岛,成了高更艺术的圣地。一个大师的时代来临了。

一种宿命:爱月光的人一生不得温饱

在塔希提岛,高更后来写了一本散文集《诺阿诺阿》。这在当地土话的意思是“香啊香”。

这些文字里,流淌着高更一生中仅有的一段诗意而幸福的时光。“南纬17度,夜夜都是美的……北纬47度,巴黎,我相信椰子树已经不存在,声音也不再悦耳动听……岛上的湖泊鲜艳夺目,树木郁郁葱葱,土地闪烁着流金与阳光的欢乐……”

生活在别处。艺术也是如此。在这个美丽、神秘的岛上,高更的艺术之泉喷涌而出,迎来了他艺术的巅峰时期。高更变得喜欢用红色与橘红色、蓝色与绿色、紫色与暗褐色,将靛蓝当做黑色使用,构图也更为直接而大胆。

在塔希提,高更与一个13岁的土著女孩共同生活,她给了他很多创作的灵感。岛上那些赤身裸体的土著女子野性、纯粹之美让高更迷醉,他以她们为模特,画了许多素描和油画。后来高更总结道:“在此两年多的时间,我仿佛年轻了20岁。个性比来时变得更加野蛮与敏锐。确实如此,当地的野蛮人给予我这年已不惑的文明人不少教诲。”

1893年8月,身穿岛上土著的服装,高更回到法国。但他的画作和散文,却没引起他想象中的波澜。

1895年夏天,高更艰难地筹集到了一笔旅费,重新踏上前往塔希提岛之旅。这一次,无人送行。

1897年1月19日,高更最钟爱的长女阿丽奈因肺炎去世。高更在三个多月后才得知消息。这个消息击穿了高更,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和迷茫。

就是在此期间,高更创作了他最伟大的作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这是经历了无数苦难、挫折之后的高更对人生一次哲学层面的思考。在完成这幅巨作之后,高更吞下了砒霜,但自杀未遂。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这个千古不变的人生命题,至今困扰着人类: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高更的生命又延长了5年,他给这个并未善待他的世界,又留下了数十幅艺术巨作。但他人生的最后时光却是在病痛和贫苦中度过的,梅毒、风湿缠身,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之下,高更也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看看我为家人做了什么:连张便条也没留下就逃之夭夭,让他们自谋生路……我自己倒好说,我打算在我静谧的小屋里了此残生。”“你必须承认我的生活最不公平,我在第一次逗留塔希提岛期间做出难以置信的努力……可它为我带来了什么?全是挫折。”1896年,在高更生病住院时,连118法郎的住院费都拿不出来。

就是在这种潦草的状态下,1903年5月8日,高更死于心脏麻痹。后来人们在高更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张旧照片,那是一张全家人的合影。还有一幅小油画,题为《乡村的雪景》。这个貌似强悍无比的人,内心的忧伤难以启齿,无人可说。

1905年,以高更原始艺术理念为渊源的马蒂斯等人的野兽派崛起于画坛;1906年,法国巴黎的秋季沙龙为高更举办了大型回顾展。他在死后不久,获得了身前或许无法想象的荣耀。

高更的命运该如何言说?这或许正是命运的神秘之处。当梦想的月光照进现实时,它给一地鸡毛的现实镀上了一层迷人的诗意,但这月光终究是一片冰凉。它是否值得奋不顾身地追逐?

高更的答案,令人迷惑而不确定。但我们能确定的是,没有这些月光,他的人生或许会是另一种惨不忍睹。这,即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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