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淮
本期嘉宾:许鞍华
著名导演。1947年出生于中国东北,幼年在澳门度过,在香港念小学及中学。1972年获香港大学英国文学及比较文学硕士学位,随后赴伦敦电影学校攻读电影课程。1975年回港,,开始从事电视及电影工作。1979年以银幕处女作《疯劫》领香港新浪潮风气之先,从影三十余年,以关怀女性命运和社会现实著称,被誉为华语电影圈最有影响力的女导演之一。代表作有《投奔怒海》《客途秋恨》《女人,四十》《天水围的日与夜》等,2011年完成的新作《桃姐》囊括第48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角;第31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囊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角和最佳编剧五项大奖;主演叶德娴更凭借此片夺得威尼斯影后头衔。
1《桃姐》得了那么多奖,赚了那么多观众的眼泪,当初是怎么想到要拍这样一部老人戏的?
许鞍华: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已经迈入老年人的行列,我要关注自己的命运。其实我一向很抗拒年老的,你看我平时喜欢戴耳环,但总是戴一只,为什么?因为戴两只耳环像老太婆,戴一只耳环像同性恋,我宁愿被人说是同性恋,也不愿意被人看成是老太婆。可是,后来我越来越认识到,年老这件事情,对于每个人都是切身的问题。每个人都会老。老了怎么办?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却无法回避。
当时正好李恩霖写了一个剧本,他拿给我看,想听我的意见。他是嘉禾公司的编剧和制片人。我看了剧本很想哭,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剧本。我不仅要拍,还要找大明星来演。
《桃姐》是李恩霖自己的真实故事。桃姐是他家的老女佣,13岁的时候就被送入李家,在半个世纪里服务了李家五代人,一直没有离开过。李恩霖从婴儿时期就由桃姐照顾,然后桃姐老了,换成他来照顾她。这就像一个人生的循环。在这个故事中,他们从主仆关系演变成一个比母子亲情还要亲的关系。所以这部戏表面看是在探讨老龄问题,但其实深层是在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2这部戏对你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影响?
许鞍华:我六十五岁了,单身,跟八十多岁的老母同住,我们没有自己的房子,一直租房住。可以这么说吧,我觉得自己既是戏中的罗杰,因为要照顾妈妈,同时我也是桃姐,因为自己也老了。我以前害怕自己老得很惨,老无所依,拍完这部电影后,我的态度变得正面。
记得我们在老人院拍戏的时候,每天都会有救护车开来,有时甚至一天好几趟,有些老人被送去医院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但那里的其他老人都很平静,他们继续打牌、喝茶,淡然处之。我觉得他们的心态很好。
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年老的事,就顺其自然吧。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照顾不动自己了,那也不要硬撑着,我就去老人院,不要怕接受他人的帮助。我妈妈就不肯接受年老的事实,她觉得去老人院是很丢脸的事,只有那些无儿无女的老人才会去老人院。我其实有点担心她看到这部戏会生气,以为我要送她去老人院。但如果她真的看了这部戏,或许她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3你是观众心目中的艺术家,吴君如说你是“知识分子”,尔冬升也说,拍了那么多年戏,他觉得只有徐克跟你两个人是拿电影当生命的。但你却说你只是一个典型的香港人而已。
许鞍华:说我是知识分子,可能是因为我的作品中较多人性关怀和关注社会现实的东西吧。说到我拿电影当生命,的确,假如我不拍电影,我跟别人就没有话讲。电影是我生活的主题。但我更认同“香港人”的说法,因为我一直试图在用香港人的喜怒哀乐和生活细节,来反映这个城市的性格和时代的变迁。就像我在金像奖颁奖礼上说的,我感谢香港这座城市,香港给了我太多的东西,我在这里长大、受教育、拿奖学金、学电影,香港让我能够不断地拍电影,做我喜欢做的事。我的心愿,就是将来能更好地为这座城市工作。
4你拍电影似乎一直都缺钱?
许鞍华:这个时代是追求票房的时代,艺术片卖不动,只要你接连几部戏都赔钱,就很少有投资人再来找你拍片。所以我很感谢王晶,《天水围的日与夜》和《天水围的夜与雾》都是他投资的。说起来当年我骂过他,因为他评论我的《客途秋恨》说:“谁要看一个胖女人跟她母亲的自传?”我很生气,就大骂他拍的都是烂片。但他其实说的是真实想法,他觉得如果他拍他和他老爸王天林的故事,也肯定没人看。我佩服他这人有胸怀,我骂完他之后他在报纸上说:“许鞍华批评我的地方我都接受,因为她跟吴宇森是我最佩服的导演。”还主动找我给他的公司拍戏。他自己拍商业片,但他会支持艺术片。
《桃姐》这部戏,刘德华不仅是主演,也是出品人之一。这种老人戏本来找投资就特别难,多亏了刘德华,他投了1000万港币,说大不了就亏600万。还好这次票房不错,没让刘老板失望。
5有个流传很广的段子,说你在《天水围的日与夜》获奖之后的某天,独自一人拎着大袋物品搭地铁,神情落寞脸色疲惫。
许鞍华:都是陈年旧事了。当时有媒体说许鞍华挤地铁就是很落寞,他们觉得反差太大,别人获奖都摆酒庆功,你却这样。至于落寞与否,我在以前的访谈中也说过,那些儿孙满堂的,当然是幸福样板,像我这样六十多岁还单身未嫁并且与老母同住的,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落寞的,只是怎么去排遣的问题。我最主要的排遣方式就是拍电影。
但其实,我的生活也不是大家想象的那么枯燥。我会练瑜伽,不拍戏的时候我会去游泳,还喜欢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一口气连看两三场的那种。
6你有一半日本血统,这会不会影响你对世界的看法?
许鞍华:是的,我是半个中国人半个日本人。我父亲早年在东北参加抗日战争,后来在辽宁鞍山认识了一个日本女孩,就是我妈妈。我在东北出生,所以名字里有个“鞍”字。小时候住在澳门祖父家,正是战后时代,祖父不许我妈妈说日语,但她又不太懂广东话,所以我童年印象中我妈妈总是很安静,直到我上中学,才知道她是日本人。我当年拍《客途秋恨》,整个故事就是我从英国读完书返香港后,跟妈妈去旅行时想到的。在那之前我们母女间隔膜甚深,那次旅行后,我才对妈妈身在异乡、身份破碎的处境有了更多的理解。说到中日混血对我的影响,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没有民族偏见,也不敢有。
7听说你跟两位作家亦舒和黄碧云都有些渊源?
许鞍华:我五岁从澳门迁居香港,亦舒是我家的邻居,我们那时经常一起玩。记得我和她两人都爱吮手指。或许是受她影响,我小时候已经看了很多书,最迷的是金庸。至于黄碧云小姐,用时下的流行语讲,我们是“互粉”的关系吧。我一直是她的粉丝,她是一个很感性,很艺术气质的人;而她对我的评价是这样的:“许鞍华一生都在拍电影。我相信将来她都会。她不会放弃的,她的电影就是她的生活。她的作品不能逐一看,逐一看都会有缺点。整体看,就可以看到她的求索。求索是一个美丽的姿势。”我认为她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