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丽
这所房子,用眼睛看,不过是一种有形的物体,用心感知,她,却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就像一个相处多年的老朋友,走之前,你满心只想再紧紧地握一握她的手。
新的房主人很快就会搬进来。这里,不住人已经两年了。那次乔迁,为了追求“全新”的视觉效果,旧居的家具摆设基本没动。北边大门进去,左手立着一栋家属楼,上一楼台阶,进西门,一眼看去,客厅原木颜色的沙发上,小胖熊图案的靠垫俨然如新,茶几的表面看得见暗渍;旧电视机还矗在电视柜上,两年没发出声音了。
从客厅往南,带阳台的是儿子的房间,东墙上赫然四个大字“天道酬勤”。那是丈夫写的。下面的几朵小红花,似被水蚀过,不复艳红。尤记得儿子得小红花回来时的兴奋,高高地举起手,巴巴地一朵一朵地粘上去。小红花旁边是一张“狗窦大开”的刷牙广告,下面是他仿写的歪歪扭扭的字体:刷牙啦,刷牙啦。站在地板上,儿子“咯咯咯”的笑声还在。两三岁时,他爸总高高地架他在脖子上,儿子觉得刺激,也感到害怕,小身子趴伏着,偎贴着他爸的脖子,小手里紧紧抓着他爸额头的一缕头发,丈夫故意一跃一跃地做些危险动作,儿子“啊、啊、啊”地乱叫着……累了,嗵,只听得一声,“马倒了。”父子两人竟四仰八叉地跌倒在床上。
从儿子房间的推拉门进去,阳台上几盆植物正欢着呢。“名贵”点的花都被我请进了新居,留下的还有五六盆。我的办公室和家属楼一墙之隔,闲时,我就悄悄潜进来,给花浇浇水。靠仙人球的那盆人参榕终于挺过来了,绿色的叶片舒展着,疏密有致,若是仔细看,它一边的叶密实些,一边疏淡些。那是08年冬天,临时出门,忘了关阳台上的窗子,一夜寒风,人参榕病了。另一棵遭殃的,是平安树。这是棵南方树,喜暖,每年冬天,都是重点保护对象,却不意有了闪失。那些天,我就像看护生病的孩子,一天几次观察。人参榕却日渐没了风姿,叶子渐渐地失色,变黑,奇怪,它没有变黄的过程。平安树也一日一日地蔫下去,碧绿的叶子渐渐失了正色,板板的、全无生氣地挂搭着,有几次,我轻轻一触手,它便掉眼泪似的,扑簌扑簌地落叶子。我摸摸叶片,都成干硬的了。折了一条枝,“嘣”,很脆的一声,掰开细看,一点汁气也没有,干干的。我不甘心,把它抬了出去,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第二年四月,那棵人参榕左边的枝子绽出了几枚新叶。而平安树,叶子落尽之后,便贮进了我们的记忆。
从孩子房间出来,西边的大房间,是我们的卧室兼书房。靠东墙是并肩的两个书柜,贮藏着我们的精神世界。顶层,一堵墙一样竖起的,是常年订阅的《人民文学》、《辽河》和《读者》,像所有有美德的人一样,朴素、大气,安静。默默地站在那里,对抗着红尘喧嚣。北墙的那套高大的旧家具成了公公留给我们的最清晰的纪念。当年,我和未婚夫的他去拜见公公,那时公公还刚到县土地局,不大的办公室,一说话,就更显得局促。公公那天兴致很高,谈到我们的婚期,“啥都准备好了,你们回去一趟就行。你大哥结婚时我就叫人一气做了四套家具(他有四个儿子)。比市面上花里胡哨的东西好,真正的纯实木,结实,经用。”我当时是暗暗地“嘁”了一声的。家具后来还是拉来了。丈夫说,过时就过时吧,咱不能拂逆了老人的一片心意。这套家具确是“结实”,它从老家辗转运来,一路颠簸,竟是一片玻璃也没碎。这,常常成了我们打趣的笑话——你不姓方,却怎的有一个方鸿渐的父亲。
而今,家具还明净得放光,公公走了却已两年了。平安树死后不久,公公就因中风走了。我不知道外在的客观因素,是否还暗合着命运的意味。只是耳边有时会响起老人的那句话:人,不如物件。
客厅正对的厨房里,橱柜里几个用空的调料盒依样摆着,贴着“花椒”、“孜然”、“大香”等的字样,是儿子为了我方便好取而标的“童体字”。这里,小小地成就了一位厨师,从手伸在面盆里出不来到自如地煎炸烹煮,对着菜谱照猫画虎……一汤一匙里有着多少人世不及的学问。
很多的细节都忘记了,走过,就忘了。而有一些,还清晰记得,也许永远都清晰着。床头柜上的水杯,读过的圈划过的书,米老鼠、奥特曼玩具,孩子穿不上的旧衣服和小了的鞋子……一件一件地摸上去,熟悉的手感。这些,记录了我们最光彩的一段日子。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蓦地,想起那某一念感言:想要抓住的往往流失最快。
视线慢慢游走,一件一件地告别,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75.45平方的空间, 它,不是我们永久的住址。人生就是一场旅行,哪里又有永久地址呢?我们,在路上,我们,一直都在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