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楠
这里有全国最高的人均GDP,也有满城的烂尾楼;这里每15个人里就有一个千万富翁,却大多四处躲债人人自危。没有人能看瞳鄂尔多斯,看瞳那一城并行的别样繁华与萧瑟一
“昨天还一起喝酒聊天的朋友,今天很可能已经人间蒸发。一辆高级名车如果停在路边无人问津,车主的名字很可能已经出现在破产入狱,甚至跳楼自杀的‘黑名单……”
这个建设在沙漠中的三线城市街道上,奔跑着5000辆路虎、3000辆保时捷、2000辆奔驰宝马、15000辆丰田。然而,耗资50多亿元打造的康巴什新区随着美国《时代》周刊的报道,以“鬼城”闻名世界。房地产泡沫的破裂,更使其一时间成为“中国式次贷危机”的样本……2012年夏天,“中国最富裕的城市”——鄂尔多斯挣扎在经济崩盘的漩涡中。
6月,一个来自东胜的电话,以一场购房纠纷为源头,揭开了鄂尔多斯式经济危机的内幕。《商界》记者亲赴鄂尔多斯,才发现这个在自然沙漠中创造了奇迹的城市,正面临着被资本沙漠吞噬的风险。
疯狂的房子
东经109°,北纬39°。尽管在中国的行政区划上,鄂尔多斯市已经辖七旗一区,然而在众多“原著民”心中,“鄂尔多斯”依然只是东胜的另一个别名。
2009年底,27岁的韩奇在零下20摄氏度的严寒中,穿梭在鄂尔多斯东胜区车流汹涌的大街小巷,从一个售楼部到另一个售楼部。那时正是他人生最具幸福感的阶段:自己的园林公司刚成立,便在政府新建的装备工业园区拿到了项目。同时,与女朋友经过爱情长跑终于敲定婚期,只差一套婚房来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
一切的人生得意中,唯一不那么和谐的因素,便是日益高企的房价。
直到2004年之前,鄂尔多斯这个夹在两个沙漠之间的高原城市,依然是只能放牧养羊的贫瘠之地。在老东胜人的记忆里,整个城市就是一排排“建在沙堆上的平房”。
上一轮全同性的“煤荒”中,鄂尔多斯这个踩在中国最大的一块煤炭资源之上的城市,几乎在一夜之间实现了财富的爆发式增长。2006~2007年,市中心东胜区的房价,从每平方米1200元骤然上升到5000多元。而真正让这个城市房价进入“泡沫时代”的,则是2009年掀起的新一轮涨价潮。2009年,东胜区地段稍好的小区,每平方米售价已近万元。
这样的房价,是韩奇这样处于“创业初级阶段”的年轻人所承担不起的。正当他在婚事与房市的之间苦苦挣扎时,女朋友告诉他一个消息:中国移动鄂尔多斯分公司的一些员工,正在向亲友转让公司的集资房,房价最低仅为3550/平方米。
几天后,韩奇从一名移动员工的手中,以3万元的“好处赞”拿到了一套购房指标。按移动公司的要求,购房者必须当天将房款总额5%的定金和20%的房款转入康一飞或杜宝清的建行账户。韩奇到建行打款时惊讶地发现,柜台前给这两人账户打款的人竟然排起了长队。
而这个小区的购房指标“转让费”,在民间也被不断热炒。从杭锦旗迁入东胜区,专门从事民间借贷的“地下钱庄”老板陈亚芳,购买移动家园的住房时,仅付给转让人的“好处费”便达8万元……
据韩奇后来统计,社会上从移动公司员工手中购房的人数,达到700余人。2009年底,做园林的韩奇、“钱庄”老板陈亚芳、食品代理商李敏、销售品牌家具的陈爽……在银行柜台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擦肩而过之时,没有人想到,他们的命运从比已经紧密关联在一起,被捆绑在这个城市的经济脉络上。
最危险的信号
如果不是楼市的极端火爆,一个还只属于规划中的“空头小区”也许不会让人如此无条件信任。也只有在那个狂热的时间点上,韩奇和其他购房者才能接受这样的“不平等条款”:付了款却没有拿到购房协议,甚至没人给他们开过一张收据,所有的凭证只有一张银行打款单。
韩奇向记者回忆,汇款前,他曾经就交房时间询问移动公司该住房项目负责人杜宝清,得到的回复是:“2010年底A、B、C三个小区的主体全部完工,2011年6月全部交工。”然而直到2010年春节过后,移动公司一直没有按承诺返还收走盖章的“认购协议书”并签订正式购房合同。韩奇不断到移动公司询问,得到的答复从“建房手续没有批下来”,到“政府批的土地更换到了鑫通公司”,结果都是建议购房人“再等等”。
直到2011年6月购房时承诺的交房时间,在东胜的坐标上,依然没有这个小区的任何痕迹。眼看本来已经定好的婚期,因为房子的问题不得不一再推迟,实在等不起了,韩奇只好借钱买了第二套房。
每次到移动公司询问房子的下落,韩奇都能遇到和他经历相同遭遇的购房者。相比韩奇的遭遇,更让他们愤怒而不安的是,有购房者在与移动公司交涉的过程中发现,在移动公司的购房名单中,竟查不到自己的名字。
为了证实这一说法,2012年6月,记者以购房者赵俊峰的名义,到移动公司查询。然而无论是赵俊峰本人,还是当初转让房子的王云亮名下,都查不到相对应的购房信息。
“房子究竟还有没有?”陈亚芳的一句疑问,遮住了每个购房者心里的阳光。
此时,鄂尔多斯的房地产市场乃至整个地方经济,正一步步迈向—个最危险的临界点。进入2010年,“星河湾”等一批外来地产商的进入,引发了鄂尔多斯房价的再一次攀升,每平方米均价达到9000~10000元的新高。
作为“地下钱庄”的庄家,陈亚芳看到的是这个城市华丽外衣下暗藏的经络,因此更早捕捉到了危险的信号。
财富从哪里来?
2011年10月,在购买者的不断催促下,中国移动鄂尔多斯分公司终于就移动家园小区的销售给出了明确答复:购房者或者再交20%的房款,签订购房合同,或者选择退房。
在购房者看来,无论哪种方案,都是他们无法接受的。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对移动家园进行暗中调查的结果:这个一年多以前已经售出了一千余套房的小区,直到2011年10月,居然还没有拿到预售证!
也许从规划时起,移动家园这一项目,便打上了浓重的“鄂尔多斯特色”。
对房地产项目而言,预售证的意义绝不仅在于销售的合法性,更重要的是,有了预售证,才能争取银行贷款,购房者也才能申请按揭。这种“先开工再审批”的模式,在鄂尔多斯的房地产业绝非罕见,所依赖的正是当地规模庞大的民间借贷体系。
在鄂尔多斯随便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商界》记者耳边听到的都是关于高利贷的讨论。而乘坐出租车时与司机交谈,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表示参与了民间借贷,其中数额最大的竟高达700万元。
这场全民放贷的风潮究竟怎样形成?规模庞大的民间资本又从何而来?陈亚芳的身上,浓缩着一个普通鄂尔多斯人几年来大起大落的财富历程。
八年前,陈亚芳原本只是鄂尔多斯杭锦旗的一名普通农民。2004年,由于自家的土地被煤矿收购,她的中手骤然有了上百万元的巨款。和身边的众多拆迁户一样,拿到补偿款后,陈亚芳最初在一些小煤矿里入股。然而2005年,鄂尔多斯开始采取入股、兼并、收购等方式,对400余处小煤矿进行整合。原来投入小煤矿的民间资金,在完成了巨大的增值的同时,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方向。
此时的鄂尔多斯,正因大批拆迁移民的进入,开始了第一波建房的热潮。房地产是一个砸钱的行业,而此时鄂尔多斯民间最不缺的便是金钱。两者一拍即合,寻找出路的民间资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入鄂尔多斯的房地产市场。
从2006年起,陈亚芳开始把全部的资金投入到房地产市场。为了达到开发商的融资数额要求,陈亚芳以3分(即本金的3%)的月息,向身边的亲友借款,共筹集了两千万元资金借给开发商,每月从开发商那里收取5分的利息。回笼的资金加上新筹集的,再继续借给开发商。
有了民间资本作为支撑,鄂尔多斯的房地产市场进入了疯狂的持续扩张。各种企业和机构,也试图打“集资建房”的擦边球,从房地产市场上分一杯羹。没有预售证的移动家园,也许便是其中之一。
韩奇提供的一份《移动住宅区商品房团购协议书》显示,以“集资房”形式销售的移动家园小区,事实上是鄂尔多斯移动分公司工会委员会向内蒙古福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和呼和浩特市九洲金方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团购。而通过呼和浩特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查询,呼和浩特市九洲金方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的六个股东中,当时的移动公司综合部主任杜宝清和其妻张丽琴分别占有28%和/333%的股份。
如果没有那场席卷整个城市的金融危机,移动家同也许还会按照当初设定的模式继续建下去。然而,正是支撑起鄂尔多斯楼市的民间借贷体系,为这个城市的地方经济埋下了最危险的定时炸弹。
空心的资本
在楼市火爆的几年中,鄂尔多斯民间借贷的年利率已高达60%以上。直到鄂尔多斯金融危机爆发前,陈亚芳投入楼市的资金已如滚雪球般积累到近6000万元。当时,像她这样的投资者完全不用担心资金的来源:每天都有人拿着钱找他放贷,而他们的钱除了自有财产之外,同样有部分是亲友中层层筹借而来。陈亚芳说,这种多层融资、层层获利的方式,正是鄂尔多斯民间借贷最普遍的模式。
这种多层次的民间借贷体系的可怕之处在于,一旦其中有—个环节出现断裂,引起的必将是整个民间借贷体系的全面崩盘。陈亚芳不是没有看到这种风险,只是这一天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2011年10月,一位名叫王福金的房地产商因资金链断裂自杀身亡,终于点燃了鄂尔多斯民间借贷体系崩盘的导火线。压垮王福金的是总额2.63亿元的贷款,每个月仅利息便要支付789万元。消息曝光后,担心资金安全的放贷者们纷纷停止了对房地产行业的借款。
失去了资金支持,又有更多的地产商陷入破产的命运。于是,自王福金之后,不断“跑路”的地产商造成了民间借贷体系的彻底崩塌,鄂尔多斯陷入了黑色的恶性循环。
经济危机的阴影笼罩下,2011年11月,韩奇、陈爽、李敏等人牵头,组成“移动家园维权小组”,正式走进了中国移动鄂尔多斯分公司的办公室。然而得到的答复和之前如出一辙:交钱,或者退房。从那以后,购房者与移动公司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拉锯,而规划了三年的移动家园直到此时才终于开始动工。
在韩奇提供的一则视频中,《商界》记者看到,混乱的争执中,中国移动鄂尔多斯分公司副总张博甚至对购房者说:“骗的就是你,怎么样?”记者就此联系张博求证,其在电话中称这句话只是当时的气话,并以开会为由回避与记者见面。
对于中国移动,移动家园究竟是精心谋划的骗局,还是受经济形势影响的一场投资失误?
2012年7月,记者以购房者的身份到移动公司了解情况,几经周折后,一位名叫乔龙的工作人员接待了记者。当记者问起什么时候能拿回房款时,乔龙直接表示“不知道”,并给了记者一张打印好的《退房申请书》。在这张申请书上,抬头是“呼和浩特九洲房地产公司”。然而当记者到九洲房地产公司询问时,对方却表示,公司是和移动签的团购协议,即使退款也是退给移动,而并非购房者。
为求证真相,记者通过电话联系到中国移动鄂尔多斯分公司移动家园项目负责人杜宝清。但无论记者询问任何问题,对方都以一句“我在开会”作答。
在维权的过程中,购房者曾到内蒙古自治区住房和城乡建设厅等部门上访,为此,鄂尔多斯市也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任小组组长的东胜区建设局副局长任义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他曾代表政府多部门多次与移动公司沟通,移动公司也承诺了解决方案,却一直没有落实。“这次事件本身也是鄂尔多斯目前经济危机的反映,”任义生告诉记者,自从去年年底以来,东胜区几乎所有的房地产企业都遭遇了同样的困境。
名叫危机的传染病
2012年7月,记者跟随陈亚芳走进位于东胜区国贸大厦10楼的鄂尔多斯东胜区经侦队、打击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办公室。过去的大半年时间里,这里也许是鄂尔多斯最热闹的地方。
据陈亚芳介绍,遇到债务人破产或“跑路”时,债权人可以到打非办报案,然后就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找到了欠债方后,打非办会通知债主提交证据,然后或是协商,或是通过民事诉讼拿出还款方案。能够等到这一结果的只是众多债主中的一小部分,并且由于债务人早已资不抵债,就算找到了对方,能拿回多少钱也只能听天由命。
即使明知希望渺茫,陈亚芳们还是每天到打非办来“上班”。一来可以求得心理上的安慰,二来,在她的身后,还有众多追着她还款的“下线”。比房地产的崩盘更可怕的是,这场由民间借贷引起的金融危机,正在向这个城市的各个领域延——
位于东胜区中心商业区的鄂尔多斯购物中心,一整排的玖熙女鞋清货的花车显得格外刺眼。这个大都市中的一线女鞋品牌,在这里正被低价甩卖:凉鞋299元,单鞋399元,长靴699元,几乎是平时2折左右的价格。
看守花车的,是玖熙在鄂尔多斯的总代理王华荣(化名)。这个由呼和浩特到鄂尔多斯淘金的商人向记者介绍,像鄂尔多斯这样的三线城市,原本并不够级别引进玖熙这样的品牌,然而在暴富的年代里,各大商场展开了品牌升级战。比如他当时进入购物中心,商场给出的便是进场费全免、并提供400万元贷款的优惠政策。
最初进入鄂尔多斯时,当地人对这样的大品牌表现出极端的疯狂,直到2011年年底以前,他的鞋从没有搞过活动打过折。但这一切从2012年开始改变,销量骤然下跌,场租、人工,变成了无法承受的成本。苦苦坚持了大半年后,王华荣无奈开始清货,准备撤离鄂尔多斯。
对于温州街批发市场的玩具店老板李秀娟来说,高企的成本也让她考虑关店转型。“70平方米的店,年租金12万元,请个人看店每月最少也要3000元。今年租金虽然减了2万元,但远比不上营业额下降的幅度。”
不断上升的,不仅是商业成本,还有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生活成本。记者走访各中介机构了解到,在鄂尔多斯,一套100平方米的住宅,年租金在4万元左右,而这个城市普通白领的月薪大约为5000元。
这是令鄂尔多斯人尴尬的悖论:人们用自己的钱投资,做大了“蛋糕”,最直接的结果却是大幅推高了自己的生活与生意成本。
迷途的希望
康巴什,“鬼城”。当记者踏上这片“传说中”的土地时,深深被这片沙漠中绿洲的美丽所震撼。规划整齐的宽敞街道,欧式风格和民族风情交错的华丽楼群,复古造型的出租车,让人怀疑置身于欧洲某古老的小镇。
在这个华丽的新城中,随处可见“聚人气”的标语。尽管鄂尔多斯将市政府综合办公大楼迁至康巴什新区,为这个新城带来了一定的人气,但记者在正午时分站在市政府办公室楼前的广场上时,半个小时内通过的行人依然寥寥无几。
事实上,不仅是康巴什,整个鄂尔多斯最大的“空缺”也许便是“人”。有数据显示,将这个城市的商品房数量平摊到常住人口头上,人均可拥有七套住房。任义生对此表示,人均七套虽然有些夸张,但每个家庭拥有三套以上的住房却是不争的事实。受经济危机影响,外来人口大量撤离,对这个本就人力资源不足的城市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鄂尔多斯市政府也拿出了不少对策,“以资源换项目”便是其中重要的一条。
2009年,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出台“50号文”:规定“一次性完成固定资产投资额在40亿元以上的新建大型装备制造和高新技术项目”,可按投资额配置相应数量的煤炭资源。受益于这一政策,两年时间里,精功、中兴、奇瑞等诸多车企纷纷落户鄂尔多斯。
理论上,大企业的进入必然带来大量的产业工人。尴尬的现实却是,置换来的项目中,更多只是冲着煤炭资源而来。康巴什与东胜区之间的鄂尔多斯装备制造业基地,正是鄂尔多斯为“资源换项目”设立的一个工业园区。然而满目的黄沙和稀稀落落的几处厂房,让这里与两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记者在鄂尔多斯的网络论坛里看到,很多大学生向往这座城市,真正走进来了,却根本无力承担高昂的生活成本。鄂尔多斯似乎依然没有找到“人从哪里来”的答案。
古老而年轻的鄂尔多斯,能否承担得起曾经的迷途造成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