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臣叔的节日(短篇三题)

2012-04-29 00:44野莽
广州文艺 2012年9期
关键词:海燕

野莽原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中国作协会员。曾在银行、文化馆、文联、作协、出版社等单位任职与写作。1980年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这车好炭》,迄今已著有长篇小说《荒诞斯人》、《王先生》、《陈谷新香》、《禁宫画像》、《纸厦》、《行色仓皇》、《云飞雨散》、《迷失》;中短篇小说集《野人国》、《乌山故事》、《乌山人物》、《乌山景色》、《世上只有我背时》、《黑梦》、《京都人兽》、《窥视》、《死去活来》、《独乳》、《不能没有你》、《人活一世》、《黑夜里的老拳击手》;学术著作《诗经选译》、《志怪选译》、《点评何典》;在国外出版有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共计30余部,700余万字。多次荣获国内刊物的优秀小说奖、优秀散文随笔奖、优秀对外传播作品奖等各类文学奖,大量作品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短篇小说选刊》、《传奇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国内各种选刊,以及各种小说散文选本,连续五年被收入中国作协创研部主编的小说年选,连续三年被评上老舍文学基金会、《北京文学》杂志社、中国文学研究会主办的《中国文学排行榜》,同时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并被国外大学选为中国语教材。此外还发表有《祝你好运》等影视剧本,主编有《中国文学宝库》、《中国当代精品文库》、《中国当代才子书》、《中国作家档案书系》、《重说千古风流》等大型文学丛书数千万字。现居北京,近年从事庸文化考查与研究,著有方志小说《庸国》五卷。

霜降

秋天快完了,说冷就冷了,汤海燕腿疼的毛病又发作了。她这腿疼的毛病是在生赵子虎的月子里落下的,一年一发,每年都发在天气转寒的时候。树叶一落,寒霜一降,她的腿就开始疼,赵子虎今年多少岁,她就疼了多少年。目前的赵子虎已经在谈女朋友了,证明她是一个真正的老寒腿了。

赵恒臣是汤海燕的丈夫,赵子虎的父亲,在汤海燕腿疼的问题上,他以丈夫和儿子父亲的身份觉得自己责任重大,罪过不小。按照中国民间的说法,生完孩子坐月子期间的女人,一个月内要坐在床上不能下地,包括拉屎拉尿,包括洗脸洗脚,都得把各种性质不同的盆子端到床上,协助她们进行操作,否则沾了地上的湿气,以后就会落下终生不愈的老寒腿。所有这些,他当时都没有做到。

没做到不是他不愿做,而是她不要他做,汤海燕讲卫生,不听话,她不仅要自己上厕所,自己上洗手池,她还要去淋浴间在喷头下面洗澡,还要用坐月子的女人最忌讳的凉水咯吱咯吱地刷牙齿呢。有一次她把自己独自关在淋浴室里两个钟头之久,出来的时候把头上的湿发一甩,像电视里推销洗浴用品的女明星。

赵恒臣阻挡不住汤海燕的行动,只能一次又一次采取无效的劝说兼吓唬:“汤海燕同志,你好歹也是读过中文系的,顾名思义,坐月子,坐月子,而不是站月子、走月子,你这样做将来是要吃亏的!”

汤海燕说:“吃亏就吃亏,死也要做个洁死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赵恒臣只修改了她一个字说:“还不如叫洁癖鬼。”

不过这话他是在心里说的,接着他又说了一句比汤海燕更加精彩的话:“暴风雨来得太猛烈了,只怕你连高尔基的散文诗也念不出来了。”

果不其然,这一次的暴风雨来得比过去的每一次都更猛烈,不出赵恒臣所料,随着年龄、病龄的上升,随着体力、毅力的下降,汤海燕终于扛不住了。她呲牙咧嘴,哎哟连天,站着身子是三道弯,走路步子像铁拐李。赵恒臣心里有愧,觉得自己是个乌鸦嘴,本来是想制止,本来是想激将,却没想到被他不幸而言中了。

“去,到医院去打一针。”

“哪个医院·哎哟。”

“你生赵子虎的那个医院,你的定点医院啊。”

“赵恒臣你在外边有了小三儿,你盼着我马上死是吧·哎哟。”

汤海燕一听她生赵子虎的那个医院,身子打了一个哆嗦,这是一个假动作,表示她恐怖的程度。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边有了小三儿·你是不是还知道我的小三儿就在那个医院·就是那个给你打针的护士·我和她就是那次勾搭上的·至今已经二十年了·”

赵恒臣的否认比拼命洗白自己的丈夫高明,他用夸张的语言一鼓作气将她赶回始发地。

“袁小香·要是袁小香我情愿死,死了我就把你送给她,让你跟她的那个院长情夫拔剑决斗,那我在九泉之下也瞑目啦。”

汤海燕对袁小香护士的嫉恨也与儿子同龄,当年她生赵子虎的时候住在这个医院,因为患了流行性感冒,胸牌上写着袁小香的护士一针下去差点儿打掉了她肚子里的胎儿。从此以后她就记住袁小香了,并且道听途说了袁小香和院长的绯闻,听说小保姆出身的袁小香是因此进的这个医院,也因此才没有受到处分。

“你死了我就让袁小香做赵子虎的继母,历史上称你为原配夫人。”

“好你个中山狼,看来你们是蓄谋已久了!”

夫妻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污辱着袁小香,汤海燕是为了泄当年之愤,赵恒臣却纯粹是讨好性地顺着她,觉得这种做法相当于止痛片。

赵恒臣见汤海燕不再拒绝,就趁热打铁,搀扶着她出门下楼,在路边招停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当年她生赵子虎的那家医院。汤海燕身体好,二十年来连流行性感冒也没再发生一次,连去往那个医院的路面扩展宽了都不知道,这使她情不自禁地念出一句歌词说,真是道路越走越宽阔啊。坐在微微震动的出租车上,她的腿疼得轻了一些,接着又联想到如今满大街都在推销的电子治疗仪。

“医院要让我每天去打针,还不如买台治疗仪自己在家治呢……赵恒成,你说这次会不会又碰上她给我打·”

“谁·”

“你刚封的续配夫人你又忘了·”

“哈哈哈哈,开玩笑!二十多年了,小护士都成老护士了,你不说她是院长的情妇吗,那她不被提成科室主任至少也是带学生实习的护士长了吧!何况你这次是去看外科,与妇产科有什么关系!”

“这倒也是的啊,哎哟。”

赵恒臣挂完了外科专家号,扶着汤海燕去候诊大厅,一个钟头后她被叫到外科室里,他一人坐在外面等候。只过十分钟她就出来了,手里握着医生写的单子走进注射室,他还是一人坐在外面等候。这次过了很久也不见她出来,那扇房门倒是忽开忽闭,出来进去的人行色匆匆。赵恒臣几次走到注射室的门外偷听,都被匆匆進出的人呵斥开了,他感到里面兵荒马乱,神秘莫测,突然心里生出一阵恐惧,莫非是汤海燕出问题了吧·最后一次他决定不顾体面地闯进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室门又打开了,一个戴护士巾的女人露出上半个身子,对着手里的单子大声点名。

“汤海燕的家属!汤海燕的家属在不在·”

他在预感到情况不妙的同时发现,这个戴护士巾的女人曾在哪里见过,再看她的胸卡,居然就写着护士长袁小香。他大喊了一声向她扑去,闯开她的身子直接冲进注射室里,发现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把仰面朝天的汤海燕围在核心,其中一个年纪大的男人正在口对口地给她做人工呼吸,频率越来越慢,最后直起腰来,把一张大汗淋漓的白脸展现在他的面前。

“已经尽了最大的力了!”

赵恒臣觉得天塌地陷,后悔此前与汤海燕所说的戏言,想不到竟会瞬间成真。他扑到她的身上,用自己的手感受她的心跳和呼吸,希望抢救者的话不是最后结论。但是他绝望了,汤海燕千真万确已经死了,两个小时前还骂他中山狼的那副嘴唇张开着,和她脸上手上的肌肉一起变成死色,而且像石头一样又硬又凉。

他没有像其他家属一样急着痛哭,而是冷眼看着抢救者说:“是吗·您所说的力是事故發生后使用的体力,还是事前的诊断、测试、用药、注射这些环节的应尽之责·”

白大褂们有的左右张望,有的侧看一眼又迅速转移视线,有一个年龄最小的护士快要哭了,她身上的白大褂比他们的都白,看样子是新的。只有那个抢救者一直在用心地听他说话。赵恒臣是卫生厅下设一家单位的宣传科副科长,平时出于工作需要,对医疗卫生方面的常识略知一二,加上二十多年前的那次遇险,这下他连唬带诈把它们都用上了。白大褂们从各个专业角度分别念了几个医学术语,统统都没有挡住他提出的问题。

最后抢救者代表院方,承认问题可能出在注射的过程中忽视了病人的异常反应,事到临头又忘了采取紧急措施。他的眼睛从小护士的面前经过,在袁小香的脸上停了一下。袁小香说:“今天我们院年轻的医生护士都抽出去搞院庆,我们室主任亲自给她看的病,我亲自给她打的针,这是我们院长,伍院长正开着会就亲自赶来对她进行抢救了!”

赵恒臣冷笑说:“真叫无巧不成书啊,二十年前也是你,一针差点儿打掉了我的儿子,那时你还不是‘长,也没有这么胖!谢谢你们的亲自,这次她亲自死在了你们手上!”

袁小香对他看了又看,依然不能认出他这个人,但是她的表情透露出她恍惚想起了他说的这件事。她把眼睛转了开去,听候发落地望着院长。

“我会对你们提起诉讼!”直到这时赵恒臣的声音才变得哽咽,眼泪像雨水一样流了下来。

根据法律程序,他聘请了律师,让院方对汤海燕的尸体进行了医学鉴定,复印了逝者的病历,医生的诊断,护士的记录,这才把妻子送去火化。号啕大哭的赵子虎手握一把菜刀大闹灵堂,扬言要把那个害死母亲的袁小香杀了祭灵,被他一声断喝止住。对着所有参加告别的亲友和同事,赵恒臣用讽刺的方式大声劝阻儿子:“我对你说子虎,这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你们母子二人必须有一个要死在她的手里,二十年前你逃过了此劫,二十年后就该临到你妈啦!”

接着他对汤海燕的娘家亲人宣布了他的复仇计划,他说:“我从律师那里得到消息,这个医院正在向上级主管单位申请晋级,什么甲乙丙丁的我搞不清楚,我会争取法院早些判决,结果出来后我自己出钱开一个新闻发布会,请媒体把这事公开,造成社会影响,让他们的晋级愿望落空。不排除我这样做有泄私愤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意义是警世,促使他们加强职业道德和责任感。适当的时候,我还要让年轻记者透露一点责任人与院长的特殊关系,这也是不合格者为什么能够长期身居其位,历次发生事故不受处分的原因之一。”

他把赵子虎交给自己的弟弟严加看管,弟弟赵惟臣正当壮年,而且是个复转的武警,关键时有七种方式可以制服疯狂的侄儿。

向法院递交诉状的第二天,临睡之前,他意外地接到顶头上司周问鼎主任的电话,周主任让他马上到荷榭茶馆,有一件事要和他商量一下。荷榭茶馆是他和同事常去喝茶聊天的地方,只是这其中不包括周问鼎,周问鼎平时和他来往并不多,作为同事家属的汤海燕非正常死亡,这位办公室的主任只以单位的集体名义献了一只花圈。

赵恒臣想起近期流传在同事中的小道消息,单位要成立一个会议处,处长和副处长将从办公室的副主任和各科的正科长中选拔。周问鼎深夜找他商量的事或许在这两个方面,一个是进行民意测验,请他谈谈会议处处长的人选;二个是提前向他通气,宣传科的科长升为会议处的副处长,他这个宣传科的副科长有可能提升到正科长。如是后者,周问鼎是来向他通风报信的,一种说法叫要感谢费,一种说法叫讨喜钱,还有一种说法比较难听,叫索贿,而通常他们管这叫“意思意思”。

谁都惟愿有对人意思意思的机会,他也一样,这些年他一直盼望有人要他意思,他的副科长就是这样意思到手的。这可不是花冤枉钱,而是做一本万利的生意,钱一出手,老本很快就赚回来了,无穷的利息会像无痕的地下水一样哗哗流进投资者的怀里。

周问鼎在荷榭茶馆等候着他,双人座上已经叫好了一壶茶。赵恒臣进门在他对面坐下,大将风度地直接开口道:“有蒙周主任深夜召见,是不是为会议处处长的事呀·”

“咦,你都知道了·不过这个事等会儿再说,我先跟你说另一个事,涉及你妻子就诊的那个医院护士长和院长,院长和卫生局长,卫生局长和我们单位之间关系的事。”周问鼎不仅直接而且还有先有后,简直是有甚于他的大将风度。

然后,周问鼎就逐一讲述以上的关系,这些关系局外人听三遍还会皱着眉头发问,赵恒臣只听一遍就全懂了。因为他有一定的基础,其中一些他此前就知道的。

护士长袁小香当护士时就与院长有染,当时他还是副院长。院长的妻子是卫生局长的妹妹,因为袁小香的插足夫妻之间有了裂痕,卫生局长很早就想为受了欺负的妹妹出这一口恶气,只是找不到充足的理由。这次听说袁小香一针打死汤海燕将被家属诉诸法律,就想抓住这事发力整顿一下这个医院,让全院职工迁怒于责任者,逼使院长妹夫对自己的情妇严加惩治,以平民愤,轻则解职,重则开除,最好是一举绝了后患。院长不忍心对袁小香下此重手,就通过自己的妻子对她的哥哥定下保证,只要对袁小香刀下留情,从此他决心跟这个女人一刀两断。

赵恒臣听懂了这些人的关系,但没听懂这些人的关系与他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这些与我有关系吗·”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难道卫生局和你的单位没有关系·你的单位和你没有关系·明白和处理好这些关系对你在单位工作没有关系·你听我再往下说嘛。”

院长的妻子相信了丈夫,就替院长丈夫向局长哥哥求情,哥哥表示只要妹妹能够原谅,这次可以再放他一马。但是兄妹二人觉得,这里最大的问题是袁小香一直独身,没有人管,留在医院永远是个心腹之患,别看他下定决心,也别听他信誓旦旦,只要是往日的干柴烈火,以后就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局长希望有个东西把那女人绑定起来,以后这事的工作量就小了,文言文叫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今俗话叫借力,加大双方监督和打击的力度。

“绑定的意思,就是把她像捆绑式神舟8号一样固定起来,发射出去,脱离旧的控制,进入新的轨道,听懂了不·那个东西是人,男人,她的法律上的男人,听懂了不·我的个妈呀,说白了就是要给她找个合法的男人,结了婚把她给管制起来,你怎么连这个都听不懂呢,赵恒臣同志·”

赵恒臣刚喝了一口茶,突然紧急地放下杯子,嘴里“噗”的一响,一股茶水全都喷在地上了。

“听懂了,我终于听懂了!周主任是想借我的力,攻局长和他妹妹的玉,把我跟这个烂女人捆绑起来,迫使她脱离她的那个院长情夫!哈哈哈哈!”

“别笑!你可千万别觉得这是笑话!如果需要的话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怎么叫做如果需要,这话我又听不懂了!”

“听不懂我就再给你说吧,直到你徹底听懂了为止。我说的如果需要是指两方面的,一方面是单位的需要,一方面是你的需要,因为这样一来,你就算客观上为单位作出了奉献,改善了单位和局里的关系,为以后的拨款哪、创收哪、立项哪等等所有的好事都打下了基础。单位出于对你的感激也罢,报答也罢,新成立的会议处处长就可以考虑让你来当!你听好了,不是正科长,也不是副处长,而是处长,一切待遇都在你的结婚之月开始落实!看过京剧《连升三级》没有·你赵恒臣仅此一举就成了剧中的主人公!当然啦,既然做了夫妻,你们也就化干戈为玉帛,由仇人变成亲人,你也不会对她和她的单位提起诉讼了,自己老婆和老婆的娘家,至于吗·”

赵恒臣的头有些晕,他想起汤海燕死前大约两个小时和他开过的玩笑,现在居然就有可能成为现实,多么荒谬!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坐在对面的周问鼎,提着茶壶窜来窜去的服务生,来荷榭茶馆喝茶的男客女客,他们今夜的约见和对话,统统都是梦中的幻象。人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他只有一次梦想当了正科长,从没梦想过连升三级,一步登上会议处处长的的高位,更不会想要杀害他的妻子的袁小香做他的妻子!至于汤海燕亲口对他这么说过,夫妻之间越这么说,就越证明那是一件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事。

周问鼎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种变化,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完全符合自己的料想。并且还料想到,再过一会儿那张脸上就是满天彩霞了。

“哟,都零点了!今晚我要和你商量的就是这事,白天在单位人多不好说话,你回家睡在床上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明天一早把结果告诉我,看这件事有没有可操作性,啊·”

周问鼎摸出手机看看时间,“哟”的一声,招手叫来服务生付了茶钱,站起身先自朝着门外走去。

赵恒臣回家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儿子,转眼之间,这个十全十美的家已由三人变为两人,只剩下相濡以沫的父子俩了,再回家的感觉都像是这个家已成了空巢。赵子虎问父亲这么夜深去了哪里,赵恒臣如实说了单位同事找他去商量一件事,这件事直接关系到他们父子的今后。赵子虎警觉地问:“好事还是坏事·”

“那就看你怎么理解了,明天我再对你说,反正你要提前做好思想准备。”赵恒臣这样回答自己的儿子。

周问鼎让他回家睡在床上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明天一早告诉自己结果,其实他不等回家,不等上床,早在回家的路上,甚至从周问鼎说到会议处处长的时候他就开始考虑了。他认为这件事是有可操作性的,无论如何,汤海燕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杀了袁小香她也活不过来。假如能像周问鼎设计的那样,将来对他和他们的儿子以及整个家庭都有利,就不算对不起她这个死去的妻子了。

次日一早他去单位,把他一夜未眠的考虑结果告诉了周问鼎,这位办公室主任立刻笑了,用手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像在合同上按一个公章。

“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

“她会同意吗·”

“谁·”

“袁女士啊。”

他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就从昨天的夜里开始,他再想到这个女人的时候觉得味道有些不一样了。

“你想她会不同意吗·一个老处女,说是老处女其实是对她的尊称,背地叫老情妇老婊子老什么的都有,你才不过是中年丧偶,这辈子她还想嫁一个未婚青年不成·何况不同意她就会当被告,受处分,她应该也是一个聪明人吧。再说了,脱离一个不明不白的院长,明明白白嫁给一个处长,这叫弃暗投明,不但不吃亏反而还捡了一个大便宜!”

这一次赵恒臣是真正地笑了起来。

回家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儿子,赵子虎勃然大怒道:“爸爸你说什么呀,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好事,世上最可耻的莫过于认贼为父,而你这是认贼为妻,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冤死的妈吗·”

“错了子虎,你妈生前说过,我这辈子要能当上处长她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他把汤海燕死前两个小时的话临时改造了一下,恨不得说是遗嘱。

“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会认她这个继母!”

“子虎你别这样,你女朋友的事不也得靠我吗·那天我就对你说过,这都是命里注定,想逃也逃不掉,想躲也躲不开。”

赵子虎立刻住口了,他的女朋友直到现在也没有正式职业,为此他求过一次父亲,但是身为小副科长的父亲转求他人时却数次遭到挫折。儿子陷入沉默的原因一是想起过去,父亲为他所作的艰苦努力,二是想到未来,他对升官晋爵的父亲重新又寄予了希望。

和袁小香结婚的日子定在三个半月之后。不能再早,这取决于中国民间关于百日禁忌的风俗,妻子汤海燕,应该叫前妻汤海燕,她的娘家亲人容忍的程度,还有暂时被他安抚下去的赵子虎。根据物极必反的原理,儿子万一忍无可忍,豁出来什么都不顾了,像那天大闹灵堂一样大闹婚礼,当过武警的叔叔真能用武力制服侄儿吗·谁又能保证在部队训练得敌我分明的赵惟臣不反戈一击,站在为母复仇的赵子虎一边!

但也不能再晚,来自这方面的压力是周问鼎,宣布会议处处长的时间推了又推,原因是担心赵恒臣身居其位以后,废除这个没有公证的合同不要袁子香了,让他在上级面前不好交差。局长那边也是催了又催,那种心情他能理解,袁子香一日无主,妹夫一日不能金盆洗手,妹妹就多蒙受一日损失,哪怕那损失是精神和名誉上的。那个名叫袁小香的独身女人就像一块好不容易已经卖出去的臭肉,能够早一天让人拎走,何苦让它在铺子里多挂一夜。

赵恒臣的损失却是物质上的,他白付了律师一笔调查取证的费用,为了表达歉意,另外还在荷榭茶馆的二层食府请了一餐。又自己去法院撤回诉状,诉讼费也只退回一半。但更大的损失还是不能通过法律得到医院的赔偿,虽然院长答应以私了的形式补钱给他,那钱的数字也不能他说了算。三个半月以后,他这位医院责任事故的受害方和申请诉讼的原告,就成了院长情妇的丈夫,医院职工的家属,还有基于这个前提才能上任的新官。以上关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决定了他不便与院长讨价还价。

不过舍去眼前这些,将来只会得到更多,这是他从“舍得”二字中得到的启示。

他和袁小香的见面也选择在荷榭茶馆,算上二十年前的那次,这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没打扮,袁小香连淡妆也不化,与过去上班的时候相比只是没罩白大褂,穿着黑色的拉链衫和半截裙,没戴护士巾,露出压在里面的男式短发。赵恒臣更是胡子拉碴,身上衣服还是那天在医院向她追究责任时穿的那套。见面轻轻握了一下手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看中一个背静的地方,走到那里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赵恒臣再次感到好奇,眼前就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就和一个美貌护士如云的医院的院长厮混了二十年,而且据说,院长的妻子还是单位的文艺骨干,在业余演出活动中曾经担任过窦娥的角色,丈夫丢在这个女人的名下实在是太冤了。他从她扁宽的脸盘往下看到她短粗的脖子,再往下看到她散摊的胸脯肉,每一个单项都与美无缘,合起来看甚至还有点儿丑。他怀疑她的身体内部是否有暗道机关,或者在房中术上会一种旁门左道。总而言之,这个平淡无味的女人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人说是平平淡淡才是真,那是指繁花落尽的寒梅,像她这样一朵缺姿少色的路边野花,全部好处可能就是俯拾皆是,人尽可采,比娇贵的奇花异草方便适用。

“真不好意思,赵先生!”袁小香把低着的头摇了两摇,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不好意思是什么意思·是关于我的妻子,还是关于我和你·”赵恒臣盯着她的脸问。

“两者都有吧,都是我没想到的事,做梦也没想到。”

“那你知道是谁的馊主意吗·”

“知道,她哥。”

她的脸红都不红,连粉红都不,她说的“她”自然是她情夫院长的妻子,“她哥”自然是管她情夫院长的局长。她这样说就公然承认了她和院长的苟且,她不脸红也足以证明她是一张久经考验的老脸。

“看来我成了他们的工具,扳手之类,利用我来扳开你们这对螺丝和螺丝帽。”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赵先生,扳开螺丝帽的同时你自己不也戴上了一顶官帽子吗·”

她的脸仍然纹丝儿不红,虽然螺丝和螺丝帽这个比方细想起来有点儿下流,为此她还略微表示了一下抗议。看来她是知己知彼,连对方会议处处长的事都知道了,这样她就没有了多少愧意,觉得自己虽然有过,但也有功,功过可以相抵,甚至功大于过,所以她说“不好意思”的时候其实是好意思的。

“你想过我们以后能合作得好吗·打个比方说赵子虎,就是那天告别他母亲时要去杀了你的我那儿子,他会永远也不理你;再打个比方,我会永远把汤海燕的遗像挂在床头对面的墙上,少不了你有空还要擦一擦灰尘……”

“作为对我惩罚·”

“也不尽然,这同样是家庭主妇应做的事吧。”

“我会努力按你想的去做,不过保不准哪天我就跟你散伙,毕竟我是一个自由惯了的女人。这对你是无所谓的,也许还巴不得呢,反正你的处长已经到手了。”

她说的时候低头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也不看他一眼,自信有百分百的把握说到他的心肝肺里。果然他用微笑和点头表示自己的认同,但她连这个也不用看,转够了又从壶里自添茶水,低头喝了一口。

这是赵恒臣的第二份没有公证的合同,两个人都非常理性,不加掩饰,近乎裸露的坦荡和存心挑衅的展示,让彼此都联想到桑拿房里一对同性的浴友。谈到后来,赵恒臣渐渐忘记了他们这种世上少见的奇异关系,心里竟生出知己的感觉。

会谈完毕,袁小香抢先要付茶钱,赵恒臣伸手阻拦的时候误碰了她的胸脯,她这时才笑了一下,推开他的手说:“谁付都一样的。”

赵恒臣几乎有点儿感动了,在经济上她也准备和他组成共同体了。

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周问鼎主任作为赵恒臣方的嘉宾代表,伍良宵院长作为袁小香方的嘉宾代表,分别都致以了热烈的祝贺,并且与新郎新娘进行亲切的干杯。伍院长讲话和干杯的时候知情的嘉宾们都鸦雀无声,大家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袁小香,再看一眼赵恒臣,觉得这三个人如此和谐地站在一起,这场面实在太精彩了。

周问鼎主任的最后一句贺词是:“祝二位新婚快乐,喜上加喜!”

伍良宵院长的最后一句贺词是:“祝二位好事连连,更上层楼!”

周问鼎讲罢了嘉宾们大声地鼓掌,伍良宵讲罢了嘉宾们却小声地笑道:“可惜她跟你连不成啦,你也不敢再上她那一层楼啦!”

婚礼结束以后,赵恒臣和袁小香像一对谢了幕的演员,回到新房就不想再说话了。说是新房,其实是赵恒臣和汤海燕的旧居,房子是老的,装饰是老的,家具是老的,婚床自然也是湯海燕生前睡过的老床,连床单、被子和枕头都是。特别是床头对面就像赵恒臣有言在先的那样,挂着一幅嵌在玻璃框里的汤海燕遗照,一双眼睛正盯着睡在自己床上,而且是自己那个位置的女人。

两人洗漱罢了,脱下衣服上床坐着,身子挨着身子。赵恒臣细细地体验自己这个新郎此时的感觉,简直是心如止水,斜看了一眼坐在侧边的袁小香,她的上身往后仰了过去,用肥实的腰板靠着枕头,姿势处在卧和睡之间,迎面对着墙上前女主人的像框,想必也没认为自己是今夜的新娘。他在心里把他们这种奇怪的现象好有一比,就像是由于旅店条件的恶劣,被老板安排在一张床上的两个行者,旧小说中叫一夜无话,次日天晓就起程了。

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好笑,忍不住就笑出声来,袁小香并不问他笑什么,真像是同床异梦的行路人。赵恒臣接着想进行一次试验,征求她的意见道:“来吧·”

“来吧。”袁小香客气地说。

她面无表情,动都不动,不支持也不反对。赵恒臣掀开被子已经看见了她的身体,发现形状有点儿怪异,比三个半月以前还保持苗条的汤海燕差远了,优点是肉多,也白,而且一颤一颤的。但是一想到汤海燕,他的眼睛就向对面墙上的像框看去,这么一来他的试验再也做不下去了。

“困了,睡吧。”

“睡吧。”

婚后的日子就这么往下过着,白天两人分头上班,晚上回家共同做饭。她每天早出晚归,无论风雨,中午还给他打一个电话问晚上想吃什么,双休日则哪里都不去。从这种种迹象来看,她可能跟院长真的了断,决心从良了。周问鼎向他透露的情报也大抵如是,消息的来源是院长的妻子,局长的妹妹,业余演出中扮过窦娥的文艺骨干,她的原话是二十年没有解决的问题,目前已经基本上得到了扼制。

也像赵恒臣有言在先的那样,赵子虎见了袁小香不理不睬,正眼也不看她一下。

一周以后,赵恒臣被正式任命为会议处处长,除了单位的正副老总,地位仅在办公室主任周问鼎之下。这天晚上他们多做了几个菜,还开了一瓶酒,一家三口举杯相庆。赵子虎目不斜视,只和坐在对面的父亲一人碰杯,两眼直奔主题地望着他说:“祝贺老爸,记着那天说过的话哟!”

“谢谢儿子,我记着的!”

他的原则是只要儿子能和袁小香和平共处,他会把这作为自己的第三个合同。

这天晚上趁着酒兴他们又试了一次,这次他不许自己把她和汤海燕进行对比,也坚持不看对面墙上的像框,但是仍然没有成功。望着床上那堆一颤一颤的白肉,他突然想到了她和院长,想到二十年的悠悠岁月,立刻兴趣全无。后来他干脆把灯关了,让自己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然后背对着她睡起觉来。

日子就这么往下过着,他们在一起过了一个春天,又过了一个夏天,又过了一个秋天,秋天快要过完即将进入冬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这天清早起来他打开窗子,一股寒气随风而入,穿着睡衣要去开门的袁小香突然“哎哟”一声,走了几步之后双手各捂着一条腿弯下腰去。赵恒臣觉得她站立和行走的姿势,以及叫“哎哟”的声音都和汤海燕那次一模一样,奇怪她既没有生过孩子,又没有坐过月子,自然也没有在月子里任性胡来,怎么也会得下这毛病呢·

“今天是妈的忌日,别忘了为她默哀!”赵子虎在门外提醒父亲,声音平静,赵恒臣没有理由认为他蓄意要刺激袁小香。

他这才想起今天很可能又到霜降了,去年此时,一场严霜降在了他们这个家中。

接着他还想起了民间传说的阴魂附体,会不会汤海燕把自己去年今天的症状附在她的身上,让她体验一次自己的疼痛,继而再体验一次自己的死亡。这么想着他的身子悸动了一下,感到这个世上有很多的秘密,活在这个世上自以为知道很多的人,对于这个世上的事知道得其实太少了。

他提出要背着袁小香出门下楼,像去年他背汤海燕那样,在路边招停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医院。袁小香决不同意,说她本身是一名护士,医院又是自己单位,这么一点小病还让家属护送,让同事看见了岂不笑话。说到笑话她一笑说:“我懂得这种疼痛的规律,疼一阵好一阵的,等着好些以后我再坐公汽去上班。”

赵恒臣细细回忆着他们的对话,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彼此就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了,这感觉让他多看了袁小香的后背一眼。

不过他想起刚才的感觉,还是决定像送妻子一样送她,但是等他洗漱毕了,转脸来叫她的时候,儿子怪笑着告诉他说:“你的那个袁小香已经走了!”

“走了·她还能走……”

“能!走得快着呢!就像是去跟人约会,仓皇中连联络工具都忘了拿!”赵子虎把一只手机交到父亲手里,一脸拾金不昧的高贵表情。

赵恒臣接过手机看看,发现上面存了一条短信,不知道发出去了没有,这样写着:“是的良宵,你让我一个农村小保姆什么都不懂当了护士,可我家卖猪卖牛感谢了你,我用一切报答了你!如今你又让一个农村小保姆什么都不懂当了护士,出了人命让我顶着,我早已不欠你的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我只求你别再害这小妹妹,放了她吧!”

他只愣了一下就想起院長的名字。

他想等她今晚回来,他要和她好好谈谈。

他担心的是她泄了天机之后,今晚不会再回来了。

立冬

汤海燕冤死在医院里,如果是到城市来打工的农民,是下岗或在岗的工人,是没有任何附加身份的城市人口,在医院不赶快举手投降的前提下,愤怒的死者家属会在医院大厅举行追悼会,让鞭炮、花圈、火纸、哭声们联合起来,对责任方造成压力,逼使他们举手投降。但是这些事普通人能做,赵恒臣不能做,赵恒臣不是普通人,赵恒臣是一个国家正式单位的副科长,不能跟那些被熊熊怒火烧昏了头脑的普通老百姓们混为一谈。他采取的是合法而体面的方式,一边委托律师诉诸法庭,一边让含冤的亡妻入土为安,虽然后面的这种做法,正是责任方极力主张的做法。

赵恒臣为汤海燕选择了一处公墓,离家只有三站多地,到站后也无须再转车,向前继续走十分钟就到。今年春上,汤海燕娘家一位亲戚去世,骨灰就安葬在那里。他陪汤海燕去参加完葬礼回来,一路上听她对墓地周围的风景赞不绝口,说是自己将来也到那里安家落户,每逢双休日他去看她一次,方便得很。他随口应答,说是既然夫人看中了,那他只好也陪着她去。当时他们一来是开玩笑,二来是半开玩笑,彼此都觉得即便真是他们说的那样,这个“将来”距离他们也相当遥远,人们都习惯于说遥远的将来,到那一天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

却没料到,总共只过了半年,汤海燕的这个“将来”说来就来了。赵恒臣在心里对他的亡妻说,一言为定,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就绪之后,我会来陪你的。为了让苍天明鉴,赵恒臣带着弟弟和儿子去买墓地的时候,对墓地的负责人说:“请墓主师傅给我一个双人墓位,可以吗·”

“对不起先生,首先您的称呼错了,我不是墓主,墓主应该是您的夫人,如果您为她选择了这里的话。”墓地的负责人笑了笑说。很有可能是出于职业关系,他的笑不大像笑,脸上的肉往两边扯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本来面目。

“我哥为我嫂子的死都快傻呆了,应该称你墓长,或者墓总,你是这里的老总吗·”赵惟臣随机应变地替兄长下台。

“称什么的都有,有的称我墓处,冲着我是公墓管理处的处长。我叫周克华,你们叫我小周,或者阿旺,都行。”

“好,墓主不对,墓长不好听,墓总也不合适,墓处……听起来好像有点儿别扭,我们就叫你周处吧。”

依然是赵惟臣在随机应变。赵恒臣听着这个称呼心里仍然有些不大舒服,在巨大的亡妻之痛中他还能想到双方的职务,连一个“小周”都是处长,自己都被人叫做“老赵”了还是副科。不过处有处的不同,还有公园售票处、厕所收费处呢,公墓管理处的级别问题有待他再考证,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又稍微好了一些。

“小周,刚才我说想买一个双人墓的墓位,可以吗·”赵恒臣却另选了一个称呼,言归正传道。

“不可以,您从这个角度能亲眼看到,这里一连片都是单墓,管理处的统一规划,任何人都不可以破例。”

“噢,既然这样我就多买一个,在我妻子的旁边。”

“这是可以的。”

“要多买就索性再多买两个,将来我们也跟妈妈在一起。”赵子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连他还没定局的女朋友都包办了进去。

名叫周克华的公墓管理处处长脸上的肉又往两边扯了一下,恢复本来面目以后他说:“也可以,买多少都可以,不过墓位管理是实名制,合同上明文写着不许炒地哟!”

“什么叫炒地·”赵子虎问。

“知道炒股、炒钞、炒房、炒期货吗·就是用现有的资金把一样市场看好的东西买下来,等它升值以后再卖出去,从中盈利,说白了就是……”

“别说白了,你说得已经够白了,你是说我们想利用死人的地盘来做生意,自己先花点钱把墓位占住,将来谁给的钱多,管他是死猪还是死狗我们都可以转卖给他,让他睡在我妈妈的身边是不是·”

赵子虎简直是愤怒了,觉得这个特殊职业者亵渎了他对母亲的感情,顿时把对医院的仇恨都转加到了此人的身上。他这么喊叫的同时身子向着对方倾斜过去,形象如一头向下俯冲的鹫,连武警出身的叔叔赵惟臣都感到有点儿吃惊,周克华被吓得身子往后一仰。

“合同上是这么写的,谁个说你们了,我这只是照本宣科,把丑话说在前头……”

“知道不是说我们,儿子还小,他的事以后再说,那我就买两个墓位,要连在一起的!”赵恒臣皱着眉头为他们和解说。

“肯定是连在一起的,不连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周克华又扯了一下脸上的肉。

赵恒臣交钱办完两个墓位的手续,然后一同走向墓地,周克华全然不把刚才的争论放在心里,他一马当先,在路边捡起一根扎过花圈的竹棍握在手中,到了墓地之后就把它作为指示棒,这里一比,那里一划,重点指着背后的一片新墓,也重点对着与他争论过的赵子虎,向他们详细讲解墓位的朝向、体积、占地、间距,宣传这里的得天独厚,声音里充满了工作的激情。武警出身的赵惟臣对侄儿说:“你看他像不像一个土司令,站在一幅军事地图前面讲解本次作战的要领·”

赵子虎冷笑道:“哪儿跟哪儿呀,我看倒像是一个房地产商,连房地产商都不像,只像房地产商花小钱儿雇佣的推销员。”

他们来的这天不是民间扫墓的日子,邻近也没有新的死者下葬,除了这个孤家寡人的公墓管理处处长,在这里他们只见到一个年纪很老的老头。老头双手像端步枪一样端着一把铁锹,朝他们走了过来,一路上等不及地大声嚷叫着,听起来像对周克华汇报工作:“墓老板,刚才砖瓦厂的吴二球,石板加工厂的郑老歪,还有建筑队的王队长王喜子都来了,问我这里最近怎么没来活儿,是不是有人抢了他们的生意。”

赵恒臣又听到一个墓老板的叫法,接着还听到什么砖瓦、石板、建筑、来活儿和抢生意之类,全都是些买卖行业的话,心里更加不舒服起来。转脸再看周克华,这人也正转脸过去问老头道:“你又给我乱说了吧·”

老头说:“哪能呢,我说没有的事,让他们有话自己到你家说去。”

赵恒臣在墓群中挑选了两个相邻的墓位,根据男左女右的原则,他把右边的一个给亡妻,左边的一个预留给自己。汇报工作的老头又端着那把铁锹追随过来,在这两个墓位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视察了一遍,只差不能里里外外,好像把自己当成一个重要人物,极其负责地对他点头认可道:“嗯,是个好盘子,你这个先生很会看风水啊。”

“哪里,我不是看風水,而是看风景,她生前说过这里的风景好死后她要葬在这里,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吧。”赵恒臣给了老头一个苦笑。

“风水风水,风水就是风景和水景嘛,还说不会看风水,你看那前面不就有一条河吗·顺水顺流,人在那个世界做什么事都一帆风顺,水到渠成。”老头为了更进一步阐述自己的理论,专门把铁锹握在一只手里,腾出一只手来为他指点着冥界的江山。

赵恒臣经老头这一说一指,还真看出这两个墓位的正前方有一条河,而且恰好就在这里一个急转弯向前流去。他突然一下想到了汤海燕的名字,三个字中就有两个是水,而最后那个“燕”字如果没有前面的“海”倒也罢了,与海连在一起不又是水上的飞禽吗·中国的文化真是博大精深,他在心里由衷地赞叹说。

“说得好,老人家才是一位风水大师呢。”不过他依然认为那是风景,而非风水。

确定了墓位,接着又确定了举行安葬仪式的时间,初步计划明天就去请人刻碑,同时联系工匠准备动手造墓。周克华一听及时地摇手道:“这事您就别操心了,公墓管理处有固定的合作单位,委托他们按照规定统一施工。”

“什么意思·”赵子虎问。

“意思就是把钱交给你,而不要交给别人,对不对·”赵惟臣换了一种方式问。

“呃,对了,就是这么个意思。”周克华对他的理解表示感谢。

“不过这样倒也简单。”赵恒臣想了想同意说。

他们又回到公墓管理处,签订第二份委托刻碑造墓的合同。按照合同规定,赵恒臣当场拟写了墓碑上的文字,还有碑柱和碑顶上的楹联,签完字交给周克华,让他转交给刻碑人,然后预付了一笔含造墓在内的钱。这个规定的产生,是施工方担心石碑刻好以后,委托方即碑主的家属因故退货,如果是别的商品他们还可以卖给另外的人,哪怕略作一点降价处理,蒙受一点经济损失。上面刻满真名实姓的墓碑这个东西可不行,这是根据死者和活人的资料量身定做的,所以要预付定金,而且还要一次性全付。

付过这笔钱后,周克华说:“刚才那两个墓位的钱,还得再加一点儿。”

赵恒臣愣了一下,直着眼睛想听他的解释。周克华说完却把嘴闭上了,没有主动解释的意思,好像在等他们先问。

“什么意思·”赵子虎果然忍不住又问了。

“你们不是自选了一处好风水吗·按规定自选的好风水是要交自选费的,要么就由管理处按顺序排,排到哪里就在哪里,手机选号不也是这规矩·请放心我们不会乱收费,我们从来都没有乱收过。”周克华脸上的肉往两边扯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本来面目。

“你不会让我们再交一笔咨询费吧·”赵惟臣问。

他以为这样问会让对方感到难堪和羞愧,接着取消这个有些荒唐的项目,但是周克华半点儿都不像他想的那样,反而口气坚硬地回答说:“目前还不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说不定将来会的,与时俱进嘛。为了让自己的亲人有个理想的安身之处,你们就不要在乎这点儿小钱了!”

赵惟臣叔侄二人抢着要和他争辩这个问题的本质是钱大和钱小,还是该给不该给,赵恒臣对他们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息事宁人地小声问他:“就按你说的吧,自选费是多少·”

周克华立刻小声回答了一个数字,好像他们两人不是买卖的双方,而是此事的同谋,研究的结果存心不让局外人知道。赵惟臣叹了口气,赵子虎也叹了口气,叹完叔侄二人悲哀地对看一眼。

再次付完钱后,周克华收过自己的那份合同,随口把上面的尾句念了出来:“本合同自签字之日起生效。”

赵子虎还想问一句“什么意思”,想到父亲刚才的制止,就自动地制止了。

这次来墓地是赵惟臣开车,赵惟臣仗着自己曾是武警部队的汽车兵,上来后没把越野车停在路边的停车场里,而是直接开到管理处的门口,还要继续开往墓地时被周克华叫住了。返回的路上赵惟臣把车开得飞快,一边开一边问他的哥哥和侄儿:“你们发没发现这人脸上阴气逼人·”

“有那么帅吗·还英气逼人!”赵子虎用鼻音重复道。

“我说的是阴阳的阴。”

“这倒还差不多!一见面他就说我们炒地挣钱,要不是我爸给他下台我就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了,他不是有阴气吗·我再给他洒点水在上面好长蘑菇!”

“在这里工作久了,心理上免不了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赵恒臣严肃地讽刺说。

“今天他受了侄子一通训斥,说不定要在嫂子的墓位上搞鬼,不信你们看着。”赵惟臣算命先生一样预言。

“他要是敢,我就让他领导的这片领土上很快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我想不出他要搞鬼是怎么个搞法,该交的钱我交了,不该交的钱我也交了,他还能变卦不让我安葬不成·一个墓地管理处的处长到底是个多大的鬼官·”

赵恒臣很少说出这么尖刻的话来,认为他们是杞人忧天。在过度的悲痛忙累之中他还分出精力,思考这个公墓管理处处长的级别。他觉得念头这个东西很怪,一旦发生在人的脑里,一定时间内怎么赶也赶它不走,除非又出来另一个能够覆盖它的念头。

赵子虎想的却是刚才在墓地见到的老头,问他见多识广的叔叔道:“那老头到底是干什么的·”

赵惟臣说:“我认为是個看墓的,这职业从前是防备有人盗墓取宝,现在虽然不兴陪葬珍品贵物了,但还要防备有人偷拆墓上的砖。这年头坟里的死人越来越不要钱,坟外的活人也越来越不值钱了。”

赵子虎又问:“看墓老头说的话我听着就像黑话,你能给破译一下吗·”

赵惟臣笑道:“没问题,是这么回事,你爸把给你妈刻碑造墓的钱交给这个墓长墓主墓处墓老板,他就利用工作之便把它作为生意中的活儿,转手拿出其中一部分购买原材料,一部分作为工钱包给别人去做,余下的一部分就属于自己的了,我们戏称这一部分叫剩余价值。”

“这个我知道,作为公墓管理处的创收。如今很多单位都是这样,我们也是。”赵恒臣非常难得地插了一句话。

“你只知道皮毛,或者叫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剩余的一部分并不是全归单位所有,而是又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归单位,一部分归单位的实际掌权者个人。这人多数是一把手,少数是一把手的手上一根指头,比方说分管这方面的部门负责人。以你交的这三万多块钱为例,其中买墓位的钱他不能要,他要的是选墓位的钱,就是那个什么自选费;刻碑造墓的钱他不能全要,这些事他得让别人去做,从中扣下的钱他也不能全要,他还得多少给单位留下一点,比例从四六开到二八开,有时五五对半,甚至还有倒二八的,就是说,一万块钱单位得两千他得八千。这钱也不能通过单位的财务,得让合作方从单位的账户上划走,再提出现金返回他个人手里。”

“这个我也知道,作为单位头儿的回扣,有的叫好处费。如今很多当官的都是这样。”赵恒臣又插了一句,不过没说“我们也是”。

“你都知道,那你还给得那么痛快·让你给你就给·让你给什么你就给什么·让你给多少你就给多少·”

“必须这样,如果不让他达到目的,自己蒙受的损失只会更大。”

“王八蛋,贪赃枉法,他就不怕遭到知情人的检举·”赵子虎骂道。

“得了吧侄儿,看墓老头应该是知情人吧,可那看墓老头只会是他的心腹,而不会是他的检举者,因为看守公墓这个差事是管理处给的。”

赵恒臣连日来伤心劳神,很想耳边清静一点,打断他们的话说:“不说这些了好不好·说这些我心里发毛,如今都是这样,死人的地盘如此,活人的地盘何尝不是如此·唉,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了!我们还是静下来想想下葬的事吧。”

汤海燕的骨灰安放仪式定在她死后的第十五天,正好这一天是立冬,天气也真正地冷了起来,赵恒臣已率先穿上黑色的羽绒服。这次有雇请的灵车在前面开道,后面是抱着妻子遗像的赵恒臣,端着母亲骨灰盒的赵子虎,举着一个大花圈的赵惟臣,以及各举一支挽帐的赵惟臣的妻子和赵子虎的女朋友,再后面是赶来送葬的亲友和同事们,医院方面的人也默默无言地走在其中。

赵惟臣在墓地里发现了周克华,这人居然还先他们而到,站在一片墓林之间看来看去,那地方前面是一道四五米高的土坎,之所以目前还空着没人占用,想必是逝者的家人担心天长日久,雨打雪压,将有可能促成土坎的垮塌,由此牵动坎后的墓基。几个农民模样的人一字儿蹲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腿边放着锄头、薅耙、土筐、砌刀、泥铲、趟子,另几个正往这里挑着青砖、水泥、沙子、水,还有几个用木杠和铁圈抬着黑色的石板和石柱。

周克华老远看见这支送葬的队伍,立刻向他们迎了过去,像景点的接待者那样理所当然地担任向导。他把队伍引向这片空地以后就不再前进,眼睛盯在赵恒臣的脸上。

赵恒臣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反应,赵子虎也同样如此,只是赵惟臣四下打量了一阵问道:“不对吧墓老板,上次我们定的不是这里吧·”他已经随着看墓老头的叫法,把周处更名为墓老板了。

“怎么不对·怎么不是这里·不是这里又是哪里·”

“是有些不对头!”赵子虎也四下打量着说。

看墓老头双手像握步枪一样握着一把铁锹,这时又凑到他们面前,偏着头听他们双方说话。这样子使赵子虎想起他是当天的见证人,顺口就问他道:“老头你说,上次也有你当面的,你说我们选的是这里吗·”

周克华也转过脸来问老头:“你说,是这里吗·”

老头说:“是不是在这里,小伙子你说的不算,墓老板他说的也不算,我这个看墓的说的更不算,哪个说的算呢·那个地方自己说了算!还记得不·当时我让你们看好了那个地方,你们自己不看好事后怪谁·”

“我们当然看好了的,那里正前方有一条河。”赵子虎说。

“正前方有一条河是吗·好,请看,这里正前方是不是有一条河·是不是你们自己看中的风水·说是顺水顺风水到渠成·”周克华用手指着正前方,把老头的话也安成了他们说的。

“墓老板你真是好眼睛,能把路看成河,那前面分明是一条路!”赵惟臣说。

“路·路不也很好吗·活人有活人的路,死人有死人的路,不管阳间还是阴间没有路怎么行·你们不希望死去的亲人在那个世界有路可走·”周克华脸上的肉往两边扯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本来面目。

“可你看见没有,那条路是走不出去的,横在山脚下面,是条绝路。”赵惟臣好像故意逗他玩儿。

“哟嗬,你们还真的要搞封建迷信哪·”周克华发现对方在笑,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说这话时还存心看了他身后的送葬队伍一眼。

赵子虎放下花圈,走上前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喝道:“你少跟我们来这一套!别说我们不是搞封建迷信,就是我们搞了封建迷信,当时定好了的墓位,还按你说的交了自选费,你就不能玩儿偷梁换柱的鬼把戏!”

看墓老头把铁锹插在地上,空出手来劝解着他们说:“有话好说,黑的说不成白的,公的说不成母的,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好说!”

“你也少跟我们来这一套!”赵子虎又一掌把老头给推开了。

事已至此,连赵恒臣都看出了其中的暗道机关,他把妻子的遗像也放在地上,走过去一手挡住儿子,一手指着周克华说:“小周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一个公墓管理处的处长,是个真的处级也罢,是个科级股级班组长级也罢,明明是你带我们去选墓位,等我们选好以后倒成了封建迷信,你想用这话威胁我们,逼着我们任你摆布是不是·如今朗朗乾坤,欺骗活人的事都不该做,你却敢连死人也一起欺骗!”

周克华面不改色道:“我看你们才不能这么说话,更不能这么做事呢,你们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是花钱买地,卖给谁不是卖,犯得着像你们说的那样搞小动作吗·”

赵惟臣替他回答:“犯得着,犯得着的!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你让我们自选墓位多收我们的钱,然后再把别人不要的墓位换给我们,留着那里再收别人的钱,天知道同一块地你都收过多少人的钱了!看看你换的这个地方,上面一堆黄土,下面一道高坎,雨雪大了容易塌方,谁敢把亲人安葬在这里·”

周克华口气更硬了说:“是呀,怪只怪你们自己瞎了眼睛,当时没有看出问题,这时才看出来已经晚啦!”

赵子虎至此已是怒不可遏,第二次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眼看着两人就要由动口转为动手,看墓老头一见又去调解,这次是赵惟臣出手拉开了他们。赵子虎名不副实,虽然一身血性,却不是条强壮汉子,周克华一脸黑肉,两手粗筋,从刚才还没开始的较量就能看出双方的实力。赵惟臣害怕侄儿吃亏,拉开两人以后,拍拍周克华的肩膀,招手把他叫到两块墓碑的夹缝中。

看墓老头双手又端起铁锹,像端步枪一样走了过去,看形势是想保护给他这个差事的墓老板。赵恒臣因为有了赵子虎刚才的行为,担心当过武警的兄弟也对他采取特别行动,就在后面高声喊道:“惟臣冷静,千万不要对他动武!”

“动不动武看他的了!”赵惟臣这时已经成竹在胸。

“你想跟我说什么·”周克华谨慎地看了一眼自己所处的环境。

“不用看,我说过先不动武,我只想请你说一句实话,你是不是在我嫂子的墓位上做了手脚·”

“没有!绝对没有!我用党性向你保证!”

“哟嗬,看不出你还是有政治身份的人啊,不行,你只能自己保证自己!”

“那我用自己的人格担保没有!”

“也不行,你知道什么是人格·你的人格值几个钱·”

“污辱我是吗·你到底想要我怎么说·”

“看着,我请你像我这样,把右手按在左边的胸脯上对天发一个誓,说我们上次选的墓位不在别處,就在这里!”赵惟臣为他做了一个示范,右手展开放在自己的心口窝上。

“嘿,刚才我说你们搞封建迷信你不承认,你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又是什么·”周克华脸上的肉往两边扯了一下,唯有这次笑得明显而又持久。

“害怕了吧·”赵惟臣逼问他道。

“害怕·我害怕·可笑!真是可笑!可笑极了!我跟你发什么誓·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周克华口气很硬地说。

“别废话,你发不发·”赵惟臣向前迈了一步。

“不发!没必要!”周克华往后退了一步。

“那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大家看到没有·这人偷梁换柱,做贼心虚,害怕受到上天的惩罚,坚决不敢发誓,今天我就偏要你在这里给我发一个!”赵惟臣略一出招,就把他像只小鸡一样擒拿在了手里。

“惟臣!惟臣你把他放了!既然他说是在这里,那我们就改在这里好了!这里其实也不错的,买些砖把这道土坎砌起来,只要能保住后面的墓基不塌方,不跟那里是一样吗·什么河哇路哇,顺哪堵哪,那都是活人给死人找的说法,真要那么想的话可不就是他说的封建迷信了!”

面对送葬的亲友和同事们,赵恒臣突然表现出了崇高的姿态,此前他并没有这么想过,刚才这一席话完全是脱口而出,竟有些像即兴演讲。他觉得这里的确也好,甚至觉得眼前是一个提高境界的机会,这么一改他并没有失去什么。看看四面八方,他是真真正正地认为,把已死的亲人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了。

“不行,今天我就要让他发一个誓,只要他敢发,我就把嫂子葬在这里!侄儿说同不同意·”赵惟臣一只手抓住周克华的腕子,另一只手向赵子虎招呼着。

“我同意!他不发誓就把他葬在这里,把我妈妈还葬在上次说的那个地方!”赵子虎举手表决说。

周克华的眼睛穿过参加葬礼的人,看向那群带着工具准备干活儿的农民,但是他们蹲在地上一个也不动弹,这让他有些后悔不该把活儿包给他们。再往过看,只有一个手握铁锹的看墓老头,迎着他的眼睛走了过来。

“发誓,不就是老百姓说的赌咒吗·墓老板你赌就赌一个咒呗,你赌一个咒不就是了·”老头早已听到了那叔侄二人的对话,动员盼着他来的周克华说。

“我为什么要赌咒·”周克华失望地怒视着他。

“赌一个咒有什么不得了的·你说的是真话,你就不怕犯咒,你说的是假话,你也不怕犯咒,要是怕犯咒你还会说假话吗·”老头对他翘翘下巴,还像风骚女人那样挤了个眼。

“老头说得对呀,赌了咒这事就算完了!”赵子虎取消了推开老头的打算。

“赌了咒假的我们也认!”赵惟臣补充说。

“白眼咒,顺口溜,赌一个咒有什么不得了的·”老头听人夸他说得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

“好吧,那你把手松了我赌。”周克华终于妥协了说,可能是老头的挤眼和劝说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赵惟臣把手松了,周克华赶快摇了两下腕子。被他捏过的地方陷下去了一块,让人想到塌方,而且是紫色的土。

“怎么赌·赌什么·”周克华问。

“就赌要说假话,不得好死!”赵子虎说。

“不敢说死也行,就说不得好活!”赵惟臣看他又在犹豫,适当地放宽了一点条件。

周克华再不赌就说不过去了,想了想用中等偏低的声音赌道:“要说假话我不得好活。”

“声音大点儿,赌了我们立刻下葬!”赵子虎又说。

“要说假话我不得好活!这行了吧·”周克华恶狠狠地瞪着他,这一遍声音夸张得像英勇就义时呼喊的一句口号。

“好!”赵惟臣和赵子虎同声叫了个好。

安葬仪式就地开始,等在不远处的那群农民一齐出动,背着工具,挑着砖沙,抬着碑石,顺着墓老板周克华的手势向这里拥来。由于又多了一道几米高的土坎,这是上次合同中没有的内容,周克华征求赵恒臣的意见,为了保证雨雪天气墓基不受土坎垮塌的影响,有没有必要在这里砌上石头或砖。必要的话得再付一笔钱,如果只求结实就用石头砌,这样便宜一点,如果要求结实而又美观就用砖砌,这样略微要贵一点,说完又让他们自选。

赵恒臣决定把自己的崇高姿态表现到底了,当着参加葬礼的亲友和同事们,狠着心一挥手说:“砖吧,多少钱照付。”

他甚至按照周克华的报价,立刻掏出钱来交给对方。

赵惟臣和赵子虎眼睁睁地看他任人宰割,分明是愚不可及,还自以为慷慨大度,但是为了面子只好忍着,这个面子更多的是他的面子。两人心里恨得咬牙,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周克华赌咒发誓的话。

一个小时以后墓穴挖好,两个小时以后葬礼结束。赵恒臣谢别了亲友和同事们,与弟弟和儿子留在墓地,目的想亲眼看着那些农民用砖和水泥砌那道土坎,因为墓碑是千篇一律的,质量和样式有先例可循,砖坎却是独一无二的,整片墓地还没有人选择这样的地形。

周克华说:“赵先生,这道砖坎是新增加的项目,临时备料,临时请工,最少要花一天的时间,如果等不住的话你们可以回去,信不过我们就明天再来,信得过就不用来了。我们会保证质量的,这既是墓主家属的事,更是公墓管理处的事,以后您每年清明才来一次,我们却是每天都在这里,看望您的亲人,照护您的亲人,陪伴您的亲人,这人其实不是您而是我们啊,您说我说得对不对赵先生·”

通过辩论,争吵,赌咒发誓,他们发现这个墓老板温情多了,简直就像换了个人,连曾经要打他的赵子虎都受了感动,觉得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了。“这句话他说得对老爸,那我们明天就不来了,反正七七那天是要来的!”

“七七”是他们老家民间传下的规矩,在亲人死去的第七天要做一次小的祭祀,这样的祭祀共有七次,到一百天时再大祭一次。想不到赵子虎还从哪里听来了这个,相比之下,世事洞明的赵恒臣倒还没有太放在心上。

“好吧小周,一切都拜托你了!”赵恒臣又回到了最初的称呼,和他握了握手说。

乘车回去的路上赵惟臣才发表讲话,他说:“你们注意到了没有·那个看墓老头劝他的墓老板发完誓后人就消失不见了,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赵子虎说:“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老头有些怪,不会是个鬼吧·”

赵惟臣严肃道:“我不是跟你们开玩笑的,我在武警部队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个高人,长得就像这老头。此人会麻衣相术,会算命卜卦,还会诅咒人的巫术,咒人术里有一种自咒之法,就是得知对方的确凿罪证之后,逼他赌咒发誓,他如被逼不过这样做了,百日之内必有应验。”

赵恒臣难得一笑说:“不会是必有应验,也不会是百日之内,如果真有其例,只能是心理的压力加偶然的巧合。”

赵惟臣说:“我说这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我跟那高人学会了看相识人,墓老板骗得了你们,他骗不了我,不信七七那天我们再看。”

第七个“七”的前四天,又逢二十四节中的大雪,这天果然大雪纷飞,下了三天四夜,冰雪覆盖了城内所有的街道,车辆断流,行人绝迹。赵恒臣正发愁明天怎么去公墓,清晨起来却见雪已住了,窗外的白色大街上有几个小男孩儿在打雪仗。

赵惟臣的越野车轧过雪路,直接开往第一次没能去了的那片墓地,经过山下的停车场,又经过公墓管理处的门前,从车窗里看见一扇大门紧闭,门框的上方还挂着积雪。他不敢挂挡停车,让赵子虎开窗喊了两声墓老板,没人应答,就正好從那里开了过去。

因为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他们记着地形,很快找到了覆雪中的那块墓地。但是他们吃惊地发现,墓地前那道几米高的土坎没有了,变成一个陡峭的斜坡,一直伸到墓基下面。当时直插在墓前的花圈和挽帐,大多滑倒在陡坡的坡底,还有一些卷进了雪土里。赵子虎提起皮鞋在塌方上一顿乱踢,竟没有踢到一块砖。

“到底又被这人骗了!”他愤怒地骂着。

看墓老头用铁锹给自己铲路,一步一铲,铲到离他们三尺远的地方站住,拄着铁锹打招呼说:“又来了·”

“又来了,七七,看我嫂子,你的那个墓老板呢·今天我真的要打他!”赵惟臣说。

“还用你打,已经有人打啦,一个月了还睡在医院没醒过来,就算醒过来这辈子也算是废人一个了!”

“啊·怎么打的·”赵子虎幸灾乐祸地问。

“拿砖,就是砌墓的这种砖,从后脑勺上拍的,像这样,啪!”老头在空中做了一个示范动作。

“我就知道没好下场,不是这样就是那样,谁下的手·”赵惟臣却一点儿也没感到吃惊。

“给他干活的农民,干了活儿不给工钱,人就跟他一命拼了,打算坐牢也让他活不好!”老头立场分明地站在凶手一边。

“唉!”赵恒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他又想起妻子生前开过的玩笑,忽然相信这个活人世界的事活着的人并不知道,只有人死以后变成鬼神才知道的。

春分

考虑了三天两夜,赵恒臣要宣布他的决议了。

“子虎,你来一下。”

赵子虎站在大镜子前,手里握着一个电动剃须刀,让它在自己嘴的附近逛来逛去。脖子与下巴之间有一根弯曲的细毛总进不了网孔,变换了七个姿势也未能见效,为此他正在苦恼着。夏霖喜欢看他脸上剃得青光的样子,称那是一片蓝色的天空,于是剃须就成了他近些日子的新婚演习。他一边迎着父亲的叫声过去,一边偏了头用第八种姿势继续剃着,锋利的三叶刀片隔着网孔在喉结旁边转得呼呼地响。

“你把它关了,听着像割草机!”

赵子虎把剃须刀关了,揣测着父亲这次谈话的内容和规模,心里仍然放不下那根漏网的弯毛。他想你这个会议处的处长,你可千万不要开长会哦。

“还记得钱总吗·去年从部里下来的那个头头儿·有一次说让夏霖以后去他那里找个事做的·成了家不能还在外面唱啊跳啊……”

“钱……,那个总共只有筷子粗一撮头发,在满脑袋顶上弯来绕去的胖子……·”赵子虎的耳边响起一支流行歌曲,也是夏霖很喜欢唱的,里面有一句歌词是“这里的山路十八弯”。接着他又想到自己脖子与下巴之间的那根弯毛了,禁不住笑出声来。

“头发多管什么用啊,你的头发倒是多,能为你的夏霖谋幸福呼儿嗨吗·我跟你说正经的子虎,明天,钱总家的少爷在皇家大酒店举办婚礼,他让人给我也带信了。”

“也是春分·操……跟我是同一天!”

“怎么能骂人家!我跟你说这事就是想征求你的意见,明天我去还是不去·”

“自己儿子结婚,去参加别人儿子的婚礼……哦,他的儿子叫少爷是吧·婚礼在皇家大酒店举办是吧·”赵子虎的两条眉毛相互靠近了一下,他的眉毛比从部里下来的那个头头儿的头发还多。当然,按照父亲刚才的说法,眉毛多更不能为他的夏霖谋幸福呼儿嗨。

“不是这个意思,我这样做主要是从战略上进行考虑,想着让夏霖以后到他那里去找个事做,成了家不能还在外面唱啊跳啊。你去给她解释,这话交给你说,我就不另说了。”赵恒臣打着征求儿子意见的民主旗号,其实是以征求意见的形式对儿子,以及明天才能成为儿媳妇的夏霖发出通知。不错,明天的儿媳妇,如果二十四小时内不发生意外的话。

“你去吧!我没意见!夏霖也没意见!我们又不是少爷和小姐,我们能有什么意见呢·”赵子虎明白父亲的决定之后恶狠狠地回答,转过身去报复性地打开割草机,一边走一边在已经剃得青光的嘴的附近又乱逛了一阵,但是那根弯毛仍然没有进去。

“我去告诉惟臣,让他明天来替我操办,侄子的喜事做叔叔的义不容辞!”赵恒臣对着儿子的背影说。他没在意儿子说话的语气,或者说没打算在意,只是一门心事拨打自己的小算盘,当最后一颗珠子拨上去后,心里立刻就轻松了。

关于部里下来的那个头头儿少爷的婚礼,通过探听别人的标准,他为自己制订的指数一变再变。最初他想的是六千,六象征顺利,接着涨到八千,八标志发财,最后他一狠心索性来个整数一万,世上没有比万事如意更好的词儿了!虽然他的心里这么狠过之后有一点儿疼的感觉,但是这事毕竟定了下来,它好比明天春分这个节令,春分一过就是清明,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接下去金色的秋天也就到了。种得比别人多,收获总不至于比别人少吧,所谓的年成么,只要不是太笨的老农都能推算,除非老天爷要跟谁作对。

这个资深而老练的会议处长,他独自一人开了三天两夜的会,在床上,在厕所里,在吃饭的桌子边,自己主持,自己发言,自己跟自己发生争论。现在,会议要闭幕了,他已如实通知了儿子,接着再去和赵惟臣商量一下,让弟弟代替自己全面负责儿子明天的婚礼。嘴上说是商量,心里想的也仍然是通知。

“这么做,你在人们心里的形象……”赵惟臣犹豫地说。

“形象·没关系,没关系的,人是活在现实里的,而不是活在人们心里的。更何况我的形象究竟如何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从小到大你什么都知道,只要你知道就行啦!”

一听说从小到大,赵惟臣就不再说形象的好坏了,因为父母死后,赵恒臣以长兄比父的责任让他读书,把他送进武警部队,接着又给他找工作,这才使他有了今天。

赵恒臣把手伸过去,在赵惟臣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像是签字盖章,明天的事交给他了。

明天一早,他必须抢在参加儿子婚礼的亲友到来之前,奔赴部里下来的那个头头儿的儿子婚礼,不然就麻烦了。他会因为握手,作揖,道谢,解释,请罪,希望原谅,许诺后期弥补等等而花去大量的时间,会由此造成迟到,甚至会走不脱身。比方说碰上一位朋友圈里的性情中人,来这里之前又喝了两盅,不问青红皂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放,那么他的一切計划都将遭到破坏,这就等于害了他。

八点一刻,他提前了将近两个小时赶到皇家大酒店,宴会厅的落地式玻璃窗上还有几个“喜”字没有贴好。他看见两位布置会场的小姐一个扶着梯子,一个拿着“喜”字,却因为穿着旗袍的缘故都不敢贸然登高,正东张西望着,他就见义勇为地走过去,爬上梯子帮她们把那个“喜”字贴了上去。

“谢谢先生,请问您是今天的总主持吗·”

“对不起我不是的,我是来参加婚礼的嘉宾。”

“哦,那您签到没有·签到处在进门靠右的地方。”

小姐作为报答指给他说。他按她手指的方向退回到进门靠右的地方,这地方在他刚才进来时怎么被忽视了,几张桌子并成一排,像一列大型的玩具火车,一大篮鲜花摆在车头,旁边摊开着一本红色的签名簿,背景墙上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婚纱照,放大后脸上布满褐色的斑点。两位穿旗袍的小姐亭亭玉立在签名簿的两端,警惕地注视着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她们的旗袍和布置会场的小姐统一都是红颜色的,点缀在宴会大厅里好像花儿一样,款款而行的时候则像一尾尾游动的金鱼。坐在火车尾部的是两位穿红色运动衣的男士,他们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一个面前摊开了一本册子,另一个脖子上挎着一只绿色的军用挎包。

一个是收银员,一个是记账员,同时也兼任银警或保镖,保护着挎包里的礼金。他自以为很内行地告诉自己,一语道破这项工作为何不用旗袍小姐的秘密。这是他多年来参加这类庆典所学得的知识,除了婚礼和寿礼,还有几次是葬礼。其中有件事情值得一说,在他本人主持的一次顶头上司的复婚典礼中,一位嘉宾登台发言,一不留神把复婚说成了重婚,引起哄堂大笑,他以丰富的经验让会议的气氛化险为夷。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后来成为被人转载的妙语经典,他说:“是啊,重复的婚姻让他们找回了重复的爱。”笑声更大了,掌声响起来,失言者与那对年迈的新人满脸尴尬一扫而光。

他认为自己刚进来时这里还没有形成如此规模,否则他不可能没有看到,一定是他去帮人贴喜字的时候他们才布置停当。不过这没什么,即便这样也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那位先生,您是来参加婚礼的吧·”站在签名簿边的小姐注意到他了。

“是。”

“签完到还有什么请到这里登记。”脖子上挎着挎包的男士也借此提醒。

“好的。”

他觉得后者的这句话纯属多余,甚至有些露骨和愚蠢,把一件不言而喻的微妙的事情公布出来,相当于车模儿的那一片遮羞布被人给取走了。

不过他仍然是亢奋的,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他居然成了今天的首位嘉賓,无论是签名簿还是礼金单,上面他都当仁不让地排在头题。婚礼结束以后,那位新郎的父亲务必会以检验的心态翻看这两本记录,那么首先就会看到他的名字。为此他签字时把“赵恒臣”三字写得一丝不苟,临到登记者问他姓名的时候他还附加了两个注解:“永恒的恒,忠臣的臣……噢,别写成忠不忠诚的诚了,是忠臣奸臣的臣。”

“知道,是忠臣,哪能是奸臣呢·”登记者顺嘴就安慰了他一句说。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把挎包者给逗笑了,笑声传染到火车头边,负责签名的小姐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他仔细想了一会儿,想不出话里有什么不好的含意,或许它并不含有讽刺,只是那种自以为随口应答的机智和幽默,有显示欲的年青人普遍爱犯的小毛病,全然不顾这样的话会给自己种下何种后果。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对面,倒着看确切了那个“臣”字,这才把红包交到对方的手里。

“一万。”挎包者接过去数了一遍,又递到登记者的手里。

“没错,一万。”登记者复核后又把它交给挎包者。

他注意看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淡定,既没有相互交流眼光,也没有对他刮目相看。这是一个迹象,说明这个数字的确不能吓人一跳了。他庆幸自己一咬牙选择了万事如意,如果是六六顺,如果是八八发,那件事顺利的可能性只会更小,八字将更加没有一撇。

宽阔的宴会大厅里,花朵和金鱼一样的红旗袍们正在往一张张圆桌上摆放纸巾、刀叉、凉菜、糕点和瓜果,除他之外,此时仍没有出现第二位嘉宾。他是会议处的处长,又做过上司复婚的主持,知道作为一个并非重要的人物,是不宜提前入座并且独占一席的。何况他将被安排在哪一席亦未可知,万一鸠占鹊巢被人礼貌地赶走,那就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他看见一位身穿皇家卫队服装的门童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岗位以后对另一位门童小声说着话,说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欧式马靴。他觉得话的内容可能与洗手间的下水或者地面有关,接着他还想到,其实那里可以作为宴会开始前的过渡,容他度过这段不好打发的时光。他沿着门童走过的路线走了进去,点燃一支烟耐心地蹲着,直到很久以后,耳边突然传来鞭炮、军乐和嘈杂的说笑声,他才有把握地起身出来,融入男女嘉宾的滚滚洪流。

真正的总主持年龄和穿着与他相似,难怪布置会场的旗袍小姐对他产生误会。问过了名字和身份,他被总主持安排在比较靠后的一桌,从洗手间出去一拐弯就到了。这也是一个迹象,说明今天应邀前来的达官贵人很多,会议处长无非是个小小的萝卜头。不过这才合乎常情,如果双方权平位等,他会撂下自己的儿子来祝贺别人的儿子吗·这样想着他的心理就平衡了,觉得自己能来参加这样的活动,应该是一件荣幸的事。

好消息来了,本次结婚典礼的头号主人公新郎的父亲,从部里下来的那个头头儿站在宴会大厅的入口处,一夫当关地与前来贺喜的宾客们亲切握手,有些像接见一个大型的代表团,对每人都说一句致谢的话。握到他的时候想不到还能说出他的名字和职务,虽然两样都有一定的出入,但是话比别人要多一些。

“你是那个什么,赵……科长,赵……赵、永、臣·”

“是啊是啊,钱总好记性!我叫赵恒臣,以前当过副科长,现在管的是一个会议处!”

“哈哈,我把你说小啦,不生气吧·想起来了,你好像有一个女儿!”

“是啊是啊,钱总真好记性!是我的儿媳妇,上次想在您那里找个事做……”

“有空带她到家来玩儿,咦,今天怎么不带来·”

“今天她有个特殊情况,不然就来见钱总了,她可乐意见您!”

“来例假了·……哈哈哈哈,你这个当老公公的真是体贴入微嘛!”

“是啊是啊,女孩子的麻烦事总是要多一些。”

赵恒臣能顺着对方的错误往下说,无论对方是谁,也无论错在何处,这是他多年来练出的一手硬功夫,用起来一套一套的。一来他是要让这个钱总听了得意,二来也不想暴露自己的儿子在同一天里正在做着同一件事。不过是暂时不暴露,适当的时候他会装作说漏嘴的样子说出来,让对方产生一次意外的感动。

“那就改日吧,请入座!”

“是啊……好的好的。”

与他同在一桌的是几个互不相识的人,也与他一样,他们都不熟悉今天的新郎和新娘,之所以来都是冲着从部里下来的那个头头儿。从他们的谈话中他知道了,今天的婚礼时间也许要长一点,主婚人,证婚人,新人,新人的家长和双方的上级,以及亲戚朋友同窗共事的代表讲完话后,接着还要表演精彩的文艺节目。演出者除了高价请来的大牌歌舞明星,还有自发上台的歌迷舞迷,他们是想通过与明星的同台演出,让那些平时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人发现自己的才华,以后向有关组织进行推荐。据各种小报和网上文章披露,许多后来红极一时的艺人,当初的第一步就是这么走出去的。

他又一次想到夏霖,但他依然不希望他的儿媳妇走这条路,她理想的前途应该是在从部里下来的那个头头儿麾下做一个白领。

总主持像念经一样念完了一篇讲话,宣布全体举杯,祝贺这对幸福的新人。

他举起杯来,恰好这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来匆匆瞥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赵惟臣。他的心顿时转向另一个婚礼,那里的总主持有什么事要告诉他呢·

“惟臣,有什么事·”他放下杯,快步走向宴会厅外,一边走一边小声地问。

“哥,子虎和和夏霖失踪了!”

“什么·谁失踪了·”

“子虎和夏霖两人!夏霖听说你去那里参加别人的婚礼,气得当场号啕大哭,转身就跑出去上了一辆出租。子虎一见什么都不顾了,也打一辆出租去追她,参加婚礼的人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部分中途退席,还有一部分等着看结果!”

“昨天我就对子虎说了,原来他没有告诉她,糊涂!不可能是失踪,你应该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不知道,要知道我能不去找他们吗·”

“真是太不懂事!太不懂事!”

“不过这事不能全怪他们,我倒认为你也有错!”

“我有错吗·好吧,我有错吧!从小到大你知道的,都是我的错!”

一听说从小到大,赵惟臣就不再说事情的对错了。

“今天是我的错!哥,我现在怎么办·”

“稳住局面,千万不要乱了阵脚!”

赵惟臣不再说他有错,还把错误揽于自身,他觉得弟弟总算有了一点进步。手机里声音嘈杂,有人插话,他听着像是夏霖的爸爸和妈妈,便索性大着声音让赵惟臣把手机交给他们,他要跟他的亲家再说几句。插话者果然是夏霖的父母,他们从赵惟臣的手里接过手机,分别对他大喊了一通,夏霖的妈妈也和女儿一样哭了,并且一下一下地跺着脚,像给自己的哭声打着拍子。最后她反复地追问他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夏霖的爸爸用颤抖的嗓音提出报警,他想了想表示赞成,然后再对赵惟臣进行遥控指挥,让弟弟继续维持婚礼的场面,向宾客敬酒,劝菜,发糖,说吉利的话,尽量拖延时间,争取如期结束。同时还要寸步不离地看住夏霖的父母,包括她的妈妈如果上洗手间,也得请一位知心的女客陪同进去。自己这就去跟宴会的主人打声招呼,马上乘车赶过来。

关上手机,他吸了一口长气又吐出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原处坐下。因为一直说话嗓子有些发干,他随手拿起一只橘子剥开吃了,正要向同桌的嘉宾提前道别,对方却抢先告诉他说:“嗨,今天你可真是亏大发了!”

他愣了一下,以为有人窃听了他刚才的电话。

“没关系,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全都是大牌歌星!你刚出去人家就开始唱,刚唱完你就回来了!要么你晚点儿出去,要么你早点儿回来呀,那个词儿是怎么说的来着,阴差阳错,嗨!”

“哦,没关系,这不是又上去一个吗·”他才明白同桌是说这个婚礼上的事,而不是他家那个婚礼。

“台上这个年轻人不是的!花钱请的那几个现在正跟新郎新娘合影,努,那儿,看见没有·跟他们合影也要花钱!这一个是自愿上去唱的,想展示自己,运气好还能得到大牌明星的引荐,说不定哪天就红了!这样的角儿唱歌跳舞不但没人给钱,反倒还要花钱讨总主持好,要不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不过唱得还可以,跳得也还行,你看!”

同桌发现他吃了一个橘子,联想到他因为去接电话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就又摘下一只香蕉递到他的手里。

“吃吧,吃吧,今天你可真是亏大发了!……我说的是刚才你没听到大牌歌星唱歌,台上这个年轻人不是的!”

这个不是大牌歌星的年轻人长发披肩,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样子一边唱着劲歌,一边走着奇妙的太空步。他的手里拿着那只糊里糊涂接过的香蕉,感觉坐椅上面布满了芒刺,再一次地站起身说:“对不起,我得先走一步,刚才接到的一个电话是……”

“咦,又上来一个女的!衣服怎么是这个色儿·大喜之日……”

“你再看,人家那是婚纱!”

“也打扮成新娘吗·”

“什么叫也打扮·没准儿她就是个新娘,来皇家大酒店举办婚礼的每天可不止一对,新人们互相之间祝贺一下也未尝不可!”

他到底没有经受住同桌们的诱惑,匆忙間向台上扫了一眼,他看见一位身穿白色婚纱的女孩走到台子正中,慢慢把麦克风喂到嘴边。那女孩的身材和动作像极了夏霖,远远望去脸型和眉眼儿也像,婚纱自然是全世界都一样的。他努力睁了一下眼睛,等着她继续展示像与不像的地方,同时却希望看到一个奇迹的出现,或者害怕看到一桩怪事的发生。

婚纱女开始了歌唱前的自白,听起来更像是夏霖的声音,等她提到自己的名字,说是要把这首歌献给今天的新郎新娘和所有嘉宾,包括她的赵恒臣叔叔的时候,不用说他已确认她是夏霖无疑了。他感到震惊的是三个月前,当他们定下要举办婚礼的时候,夏霖就随着子虎叫他爸爸了,而只有在过去他们相识不久,子虎带她到家里来时她对他才以叔叔相称。这么说正因为他今天的这个举动,夏霖和他的关系又退回到了过去。

其实是和他家的关系,和他家子虎的关系。

夏霖满怀激情地唱了一首《今天是个好日子》,她唱得真好,歌声和表情无法和赵惟臣手机里说的“号啕大哭”挂起钩来。过去她跟子虎到家来玩儿,高兴时也唱过几次歌,但那只能算是小声哼哼,从来没敢这么放声歌唱。这下她可是放开了,唱到后来还结合歌词跳起了舞,最后一个亮相动作相伴着最后一个长长的字音,他感觉在电视里唱这首歌的很多专业演员都未必超得过她。

这场婚礼头号主人新郎的父亲,从部里下来的那个头头儿睁大了眼睛,接着又率先鼓掌,宴会大厅里掌声一片。赵恒臣在不知不觉间也随着鼓了两下,他怀疑站在台上的夏霖听到了他的掌声,并且顺着掌声找到了他,眼光遥遥地向他看来,那一双眼里的光像是泪光。不过她立刻就转移开去,对着大家一鞠躬说:“谢谢,谢谢朋友们的鼓励,也包括我的赵恒臣叔叔,今天我才忽然发现,恒臣叔这三个字念出来正好吻合别人对他的评价:很、成、熟!再见了,很成熟的赵恒臣先生!”

叔叔又变成了先生,全世界除了他一个人,没有谁能听懂她说的话。

接著她款款下台,昂首走过高朋满座的宴会大厅,消失在流水般的出租车中。

他看见她的眼里确实是泪,“再见了 ”三字让他听着充满了危险,他想追上去叫她一声,代表儿子请她回去,也代表自己向她致歉,用最简练的语言对她说明他是在什么背景下作出的这个决定。说时既不能伤了她的面子,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让她再用“很成熟”一类的修词委婉表达对他的可怜。

但他终于没追上去,一个老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追赶一个刚刚唱完了歌的漂亮女孩,如果那女孩真的不再叫他爸爸的话,满堂宾客的反应可想而知。他甚至听到有人小声惊问,相互窃语,以及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害怕听到这些声音。

这个工作应该子虎去做,目前他的当务之急是赶回去,从这个婚礼的盛宴回到那个婚礼的残局。他把那只握得发热的香蕉放回桌上,对同桌们匆匆道了声“对不起”,不等他们回答就赶紧离席而去。

那个残局只剩下最后三个重要人物,夏霖的父母和守卫着他们的赵惟臣,三人见了他一同站起,赵惟臣为了表达自己的忠诚,竟然当着他的两位亲家的面,述说在这期间子虎的岳父大人因为过分焦虑,连续上了两次洗手间都是自己陪进陪出。他笑了笑,点了点头,用手在赵惟臣的肩上又按了一下,然后对过分焦虑的夏霖父母说:“我见到夏霖了,她在皇家大酒店里又唱又跳,什么事都没有!”

“她去那里是为什么……”夏霖的父亲惑然不解。

“可能是报复我吧,不过她已经离开了。”

“我的天哪!”夏霖的母亲用哭的嗓子喊了一声,身子立刻矮了下去。

天黑之前,这对不知后事如何的老人在赵惟臣的护送下暂时打道回府,他们三人前脚刚走,后脚赵子虎就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中,这个家自然是他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旧居,而不是父亲为他和夏霖准备的新房。此前赵惟臣拨打他的手机,把夏霖在皇家大酒店唱歌跳舞的消息告诉了他,等他飞车赶到那里,酒店的红旗袍们正在打扫一片狼藉的战场。

“她不会再……来了。”赵子虎强忍着心头之恨,那个恨还是溢于了言表。他本想说“她不会再回来了”,话将出喉又减去了那个“回”字,就像不得不减去一个命中不属于他家的人口。

“我是为你们想,你别恨我,天要下雨……”

“谁我都不恨,我只恨不该定在今天这个鬼日子!”

“别骂鬼日子!定这个鬼日子是你还是她·”

“有我有她,我们一起!当时都觉得春分是二十四节里的一个节,只想着‘春,根本没想后面的‘分!当时要定立春不就跟他们错开了吗·立春有个‘立字,还早一个多月,肚子里现在都立着小宝宝了,分,分,我看她还怎么分!”

儿子当着父亲的面,后悔得把小宝宝的事都说了出来,刮得像蓝色天空的脸上现在阴沉沉的,下巴与脖子之间那根至今也还长着的弯毛,这时还趁机动了一下。

赵惟臣护驾成功,从夏霖的娘家赶了回来,因为往返一趟累得够呛,进门的第一句话带着很大的情绪:“夫家没有,娘家也没有,一个新娘子,天知道到哪家过夜去了!”

听他这样说,赵子虎的两条眉毛又相互靠近了一下。

“今夜大家都去休息,放心不会出问题的,明天大家再分头去找,谁找到了就给她透一个信,说是部里下来的那个头头儿答应见她!”赵恒臣觉得后面这句话至关重要,可以挽大厦之将倾,唤小鸟之回林。

但是又过去了三夜两天,那只失踪的小鸟也没有回来。

他认为不能再等,夜长梦多,贵人忘事也多,那个连他名字和职务都会忘了的人,就不会忘了自己的许诺吗·他计划明天一早,自己单枪匹马去见那个从部里下来的头头儿,见面就说夏霖的特殊情况还没完毕,能否先把她的职位安排好了,再让她来拜谢恩人上司。事到如今,他可以这么对钱总说了,说他的儿媳妇就是因为工作的问题没有落实,才在新婚典礼上愤然出走,走到哪里去了呢·努,就是这个皇家大酒店,就是这个宴会大厅,就是这个结婚典礼,还上台唱了一首《今天是个好日子》!

赵恒臣让自己又当编剧,又当导演,又当独角戏的优秀演员,像晚会的彩排和预演一样,在家里练习了好几遍与钱总的正式会谈,先说什么,又说什么,再说什么,最后还说什么。重温那天在酒店里的主宾相见,对方不仅与他握手,向他道谢,还破例说了那么多的话,连“例假”那样的笑话都对他说了,并且带头哈哈大笑,他觉得自己很有信心,甚至可以说是有一定的把握。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儿子的未婚妻,他的准儿媳,那位逃走的新娘自然会明白他的一片可以昭见日月的苦心,那时候再称呼他什么,由她自作主张好了。

这个晚上他睡得很好,睡到半夜醒来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间的儿子还在翻身,同时发出叹气的声音。清早起来,那间房里却鼾声大作,他想他们父子两人在很多问题上都不一致,就连睡觉都是如此。多少年来他一直在想这个,只是整天忙着给别人开会,忽视了和自己儿子的谈心,等他做完这件事,即便在万忙之中也要抽出时间,传授给子虎一些如何应变的知识。

他第一次走进那栋需要登记才能走进的办公大楼,在一间需要通名才能步入的会客厅里见到了工作状态的钱总。应该说此时的钱总比几天以前严肃多了,见了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全部身子也岿然不动,只是看着他,像接见一位应聘者。忽然拉开抽屉,用两根指头捻出一张红色的人民币,又用一支签字笔轻轻推到他的面前。

“来了·是我的秘书通知你来的吗·”

“不是的钱总,是我自己来的,那天您让我把儿媳带来见您,今天又不赶巧……”他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儿,不明白对面这个人物的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从部里下来的头头儿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赶巧嘛,谁说不赶巧·我正想让人叫你来你倒是自己来了,这不是赶巧吗·赵科长赵永臣同志,你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你知不知道·”

“我犯了错误·还很严重·”他心里吓坏了,脸上却假装笑起来,不过那笑在脸上抖擞了一下,有一半掉下去了。这人又忘记了他的名字和职务,真是个贵人。

“坐下,请坐下,别笑,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要批评你!你参加我儿子的婚礼我很高兴,可你为什么要送一千块钱呢·就因为我姓钱,我是老钱我儿子是小钱,所以你就用一千块钱来污辱我和我的儿子,还要让我背上一个收受钱财的名气对不对·”

“您说什么钱总·一千……·我……”他刚刚坐下就站了起来,接着在对方的手势下又坐了下去,脑子像子虎手里被他称作割草机的电动剃须刀,飞速想到了那天负责收钱登记的人,老天爷,你们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呀!

“别说,别说了,收起去你走吧,这件事就这么着,今后我们谁都不要再提起了!夏秘书,你替我送他一下!”从部里下来的那个头头儿又做了一个手势,刚才是往下的,这次变成往前的了。

他张开嘴,又闭上,随着这个手势只好又站起来,并且红着脸鞠躬,转身,朝着刚才进来的长廊向外走去。他有些晕头转向,找不着门了,就在那里转去转来。

“您跟着我走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说。

他回头认出她是夏霖,四目相对,其中两只笑微微的,另两只却已经惊呆了。

“钱总要我送您,恒臣叔。”她小声地叫他,迅速走到他的前面。

他从背后看见她穿着一身深色的职业装,头发与上衣的交界处,露出一圈雪白的白领。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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