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庆 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学员。现居安陆。已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长江文艺》、《芳草》、《天涯》、《山花》、《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雨水》,中篇小说集《越狱》。
城里出了个神汉,名气越来越大。有人找他看病,有人找他许愿,还有人不过是找他诉说。
三年前吴大贵就聋掉了,他成为聋子已有三年。但外人并不知晓,外人以为吴大贵还是吴大贵。让吴大贵聋掉,是因为一件事。一桩车祸。他孙子吴开发被一辆车撞死了。
下午五点多钟,快六点了,吴大贵骑着自行车去接孙子。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外地打工,吴开发是吴大贵一手带大的。老伴走后,爷孙俩就相依为命。吴大贵这天来得稍晚了一点,没见着爷爷,吴开发背着书包自己往家里走,他已走到印刷厂转弯处。吴大贵也看见孙子了,这时一辆大货车急驰而来。那地方是环城路的岔路口,往来车辆混乱。货车司机属疲劳驾驶,他已经开了一天一夜,盼着早点卸下车里的货好回去睡觉。到了环城路上,距离货场不足五六百米。货车司机有些放松,眼睛再一次迷离。
根据司机后来交代,他发现吴开发时猛地惊醒了,他还狠狠地踩下了刹车。吴大贵听到的,正是刹车所发出的巨大啸声,轮胎擦着地面冒出火花,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焦糊气味。因为车速和重物惯性,踩了急刹车的货车还是往前滑行了十多米。吴开发因此当场死亡。
死者的父母回家,料理吴开发后事,理赔。在所有场合里,吴大贵都像是一个木偶。
这件事,吴大贵唯一的记忆是货车最后的声音。那样锐利粗砺的声音,一直响在他耳朵里。像滚滚的沙子,像刺刀。那声音喧嚣着,从不停歇。白天是那样,夜里也是那样。即使他睡着了,耳朵里也在轰鸣。刚开始脑子里还有影像,货车像醉汉一样扭动,吴开发被放大了的惊恐的脸。那些影像不停地闪回。后来影像不见了,就剩下声音。
声音还可以变幻,变成哭泣,或尖叫。不是正常的哭泣,也不是正常的尖叫。非人的感觉,有点像是兽类,也可能是鬼魂。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吴大贵经常会捂着耳朵。许多来历不明的声音,在他耳朵里经久不息。这使他确信自己患上了耳疾。耳鸣,幻听,而且十分严重。它还引发了偏头疼,吴大贵的半个脑子里像是被什么锯子给锯着。甚至,它真的还引起了器质性病变。吴大贵先是左耳后是右耳,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化脓症状。不知是何原因·也许他老在用手指抠掏耳朵,试图把里面的声音给掏出去,是否正是这些动作造成了感染呢·
吴大贵对此并不了解,他不去医院就诊。突然降临的耳疾,也没有让他觉得焦虑。相反,吴大贵很平静。他一直认为,吴开发之死他是有罪的。如果他早一点去,正点到达学校门口,吴开发就不会死。所以,轰鸣不止的耳疾,对吴大贵无异是一种逃避。
大约过了半年,吴大贵双耳彻底失聪,他什么也听不见了。车祸发生在九月中旬,教师节后一星期。次年三月,在温暖的春天,吴大贵成了聋子。这一变故从外表上丝毫也看不出来,没有人知道吴大贵失去了听觉。
对吴大贵而言,聋掉让他获得了一种平静。他的耳朵里不再流出脓水,或许感染已自动痊愈。那些困扰过他的各种声音全都消失了,就像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
吴大贵是一名花工,雇请他的单位在府河河堤的外侧建了所小院,粗坏房。他就住在那儿,每天培植栽种一些盆栽花卉和植物。院子里全是盆盆罐罐,有从土窑里烧制而成的陶盆瓷罐,也有塑胶制品。颜色大体分两类,赭黄色或乳白色。院子里总有些摔碎了的花盆,形似碎瓦片。一小堆一小堆的新土或旧土。旧土是先前种花时,剩余下来的边角余料。新土则正准备着装进花盆里去,被反复地翻搅过,里面拌上有机肥。
自来水龙头,接上长长的红色塑料软管。短把锹,铲子。那些工具的木柄上,常常沾有湿润或干涸的泥土。
在这个僻静的院子里,吴大贵有条不紊地劳作着。他种的花被用来装饰单位领导的办公室,会议室,单位食堂和办公楼走廊。遇到劳动节和国庆节,吴大贵的花还会一卡车一卡车地拖到街上去,以单位的名义装点景观大道。
县城里种花的人很多,别的单位里有,人们在家里私底下也有。但吴大贵的花有些不一样,到底怎么不一样·也没人能说清楚,就是感觉不同。好像他种出来的花有着不同的气韵,比如,有点像是寺庙里的花草,隐约间似含着些梵音。这当然是一种比较极端的说法,出自一位喜欢读书的老者之口。更多的人体会不到这么细致,他们只是从花的外形和色泽上,来简单地喜欢它。
因为喜欢,总有些小车开进这所小院,拖走一盆盆较为名贵些的花。来拿花的多半是单位领导,或领导打过招呼的人。
以前住在这里的还有老伴。吴大贵在城里苦干两年,算是立住了脚跟之后,老伴才从乡下迁来。随老伴一起来的,还有孙子吴开发。儿子儿媳妇在外面打工,结婚生下孩子,就扔在老家了。老伴一把屎一把尿,把吳开发拉扯到三岁时进了城。孙子的名字是儿子取的,他认为开发才有出路。什么时候城里的开发弄到老家去,他们也可以发达。因为开发可以高价转让出土地,这是儿子的梦想。
但是,老伴去世了。对老伴的死,吴大贵从不抱怨,她死于疾病。谁不生病啊·怪只怪她病没得好。问题是吴开发死得太冤。吴大贵必须要按时去接孙子,这是他对自己下的死规定。他做到了,可那天他正要出门时,却来了一辆小车,他往小车的后备箱里搬了五盆花,因此耽误了那么一会时间。
吴大贵一直在想,只要时间上稍许错过,吴开发就不会死。
现在,吴大贵不知不觉间聋掉了。它是一种降临,吴大贵竟然以沉默的欣喜来迎接这一降临。他不愿让人知道。干活时,他也老把收音机开着。他种花,收音机里播放着单田芳评书,楚戏,相声或新闻,间或也有广告和天气预报。吴大贵干活时保持着倾听的姿态,或者,他偶尔会停下来,凝视着收音机。他的目光因为空洞而坚定。
没有人知道吴大贵听不见。他现在即使出门,也要带着收音机。这一举动和散步的老干部非常相似,那些老干部时刻牵挂着国际国内新闻。因为害怕漏掉某一件大事,所以总是边散步边把收音机举在肩头。吴大贵在外面总能遇见这样的老干部。自从他聋掉以后,人们发现他也拿着这玩意儿,并时而举到肩头,以便更靠近耳朵。
晚上睡觉时,吴大贵也会把电视机开着。人们从他屋子旁边经过,能听到最流行的电视剧台词。
如此说来,吴大贵是在以声音来掩饰他的失聪。或者说,他在尽力制造声音,并用这些声音来围困自己,以此来否认他已聋掉了的事实。
可是,与那些假象不同的是,吴大贵突然从哪一天起不说话了。具体是哪一天·也没人记得。总之,吴大贵和谁也不说话。当然喽,吴大贵这种人本来就沉默寡言,但闭上口一言不发,还是让人觉得奇怪或暗含玄机。
有些人主动和吴大贵搭讪。若是你在前面,他的反应总是慢半拍,或一拍。如果在后面,吴大贵则根本没反应。
对吴大贵的这种状况,没人觉得滑稽。有意思,相反,人们从吴大贵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庄严的味道。说他庄严,实际上是民间的传说或猜想。它往往附着在某种高人身上。比如通神者,得道之人,风水先生,知晓各种秘方的老年中医,或主持殡葬仪式的人。这样的人,被敬畏,他们外表的愚钝,恰恰在证明他们内心的智慧。
吴大贵被归为这一类人。按理说,他也有资格。从吴开发遭遇不测,人们就认为他是一个落难之人,人们见证了他的苦难和悲痛。而他隐忍着的外表,更是有目共睹。为孙子处理后事时,每时每刻他都呆若木鸡。不停地有人拨拉着他,让他去吃一口饭,或是喝口水。而每次他都会很听话,你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奇迹,往往会在落难者身上显灵。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定律。乡下有很多这一类的佐证,它们以故事的形式在县城里流传。比如太平寨的白毛大仙,能为人预测命运,许多人慕名而来,求她算命卜卦。传说她曾得过一场被认为无法痊愈的大病,高烧七七四十九天,随后又发寒七七四十九天。忽热忽冷,夹着她煎熬。烧的时候,身上热得一块一块地往下脱皮。冷的时候,焐在七床被子里,还缩得像婴儿。家人已为她备下棺木,但白毛大仙捡回一条命。她头发全白,不是在夜间,而是在太阳光里。村里人亲眼见到她的头发根根转白,就像是阳光在漂染它们。
从此,白毛大仙成了远近闻名的算命者。
还有另一个例子,响堂湾的巫婆刘桂兰能随意进出阴阳两界。猛一晕厥,她口吐白沫,就能进入阴间。过段时间,再一激灵,又能回来。刘桂兰之所以能得道成巫,也是源于刘家的一桩惊天大事。全家人因为误食毒蘑菇而中毒身亡,亡者有她母亲,她老公和两个孩子,一共四人。而从山上采回蘑菇,并精心做成蘑菇菜汤的刘桂兰却得以逃生。原因是她还在厨房里忙着做别的菜,外面的人已纷纷倒地。
没能救回家人,刘桂兰喝农药自杀。她倒是在极度的昏迷中被救活了,却落下了类似癫痫一样的症状。这种症状经常發作,刘桂兰细加揣摩,居然打通了一条秘密通道。
成为巫婆的刘桂兰,她最初的意愿肯定是想要见到亲人。
这些故事在县城里几乎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它不是宗教,却有类似宗教的情绪。人们以此来推测,吴大贵有可能真的成了一名智者。
在现场的人,谁都无法复述吴开发被撞死的惨状。处理事故的交警认为,那是全县交通事故史上最悲惨,或者说最无耻的一例。而作为受害者的祖父,吴大贵眼睁睁地看到了孙子被撞碎的那一幕。这样深刻的伤害和刺激,吴大贵要么不能复原,若能复原,他一定可以悟道。
作为一名花工,吴大贵的确和从前大不一样。他不再不起眼,相反却很特别。吴大贵成了一个不说话的人。这条消息迅速在县城里不胫而走。人们越来越想听到吴大贵说话,却谁也听不到。他们相互打听,问吴大贵说话了吗·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是摇头,没有!
当人们接受了这一现实之后,经过反复观察,大多数人都相信吴大贵有了某种神奇的变化。前面说过,沉默着的吴大贵看上去很庄严。即使在他干活时,他的样子也有肃穆的味道。这不单单是苦难的烙印,更像是风暴过后的沉静。吴大贵一定会经常想到孙子的体温,吴开发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夜里,孙子的腿动不动就横到他肚子上去。怕弄醒他,吴大贵从不敢动弹。到了早上,要喊孙子上学,吴大贵也从不出声叫他。他总是伸出两根指头,夹住孙子的鼻头。夹不了多大一会儿,吴开发就会因透不过气而睁开眼来。
吴开发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爷爷的脸。
正在干活的吴大贵因此而走神,短锹或铲子屡屡敲上他的手指。人们从院子外能清晰地看到被敲伤的指头,那上面冒出的血,像红色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悬挂着。
吴大贵并不包扎伤处,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噙着。只是噙着,待拿出手指,那上面的血丝和伤痕都已不见。无一丝痕迹。很多人以赏花为名,悄悄地看到了这种场景。他们亲眼看到了手指被敲伤,可是从他嘴里拿出的手指却完好如初。而收音机里还在唱着楚戏,戏文的唱腔,让这座花工的院子更显静谧。阳光,盆里的植物,和戏文。
谁是第一个来找吴大贵倾诉的人·已不可考。
总会有一个带头的人,或许是那个女人冯秀枝·就算她不是第一个,那也没关系,她来过。而且,她后来到处传扬吴大贵的好话。她说,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苦处,来说给吴先生听听,对你就会有帮助。注意,冯秀枝已经开始改口称吴大贵为吴先生。
但是,在她这儿,冯秀枝说的,依然还只是让吴先生听听。
冯秀枝的苦处,差不多尽人皆知。她老公是建筑包工头,有钱是有钱,却养着三处外室。这事谁都知道,冯秀枝那个恨啊,她连死的心都有。可是自打她向吴大贵诉说过这事,冯秀枝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见人就咒骂,骂自己的老公死半头身子活半头。她好像一下子想通了,该花钱就花钱,努力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她给自己买一些时鲜衣服,买化妆品。老公再怎么不是东西,至少他有钱啊。
人们认为冯秀枝早就应该这样。以前也有人劝过她,却都无效。很多人都将这件事归功于吴大贵,好像是他劝醒了冯秀枝。冯秀枝坦率地说,吴先生并没有开导她,他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只是听着而已。
后来,很多人都来找吴大贵诉说心事。他们所说的事情五花八门。有情感方面的纠葛,失恋,引诱或背叛。阴谋,算计与被算计。一些难以确认的猜忌,对某个人的仇怨。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愧疚和悔恨。所有那些被羞羞答答,被遮掩着,或是被直截了当说出的话语,即使是倾诉者本人也会感到惊讶。他们惊讶人的内心怎么会隐藏着这么多东西·在诉说过程中,有人痛哭流涕,有人还会冷笑,叩齿,顿足。
其实,吴大贵并没有听,他也听不见。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有那么多人来找他·吴大贵干着自己的活,不问,不答。有时会喝一通茶,或是到厕所里去方便一下。
他从不搭理那些人,这被看作是一种智慧和通透。越不搭理,越愿意喋喋不休地讲给他听。因为听不见,还因为不愿意被识破他已经聋掉了,吴大贵紧盯着对方那无所依傍的目光,却因此而被当成了慈悲。这真是没道理可讲。他们信他,信吴大贵。陌生人对自己的隐私会讲得更为大胆和细致。
这毫无办法,讲过之后,他们会好受得多。
吴大贵从不拒绝别人,这是他性情所致,也是他不说话的好处。谁愿来就来,愿走就走。尽管他一个字也听不见,却可以盯着别人,看尽人家的表情。不时地,那些表情也许真能让他流露出悲悯。
吴大贵的名头渐响,他这儿成了可以倒苦水的地方,能得着安慰的地方。一些人回过头再找他,给他捎带来礼品,像什么一条烟啊,两瓶酒啊,或者干脆就是一个红包。
另一些人刚来,也会带上这些东西。至于红包里面的钱,数额不等,有五块的,也有一百的。吴大贵推辞过,但每回都被强行留下。
也有人空手而来,带上钱物还没有成为惯例,带与不带全凭你自己。
花工的院子坐落在府河堤坝外侧,属南城郊区。背倚着堤坝,另一侧靠近菜地和菜农们的房屋。出院子大门,往右拐,能直接拐入沿河大道。转角处,有家小卖部,卖些烟酒杂货。店主人肖婆五十来岁,相貌却不显老。肖婆是寡妇,面目和善,爱笑,有事没事喜欢和人搭腔说话。也愿意帮人,谁家的孩子放学回来进不了屋,都会来她这儿。肖婆弄张桌子出来,给人家写作业。肖婆口碑好,开个小店子,养活她自己。
吴大贵老伴活着时,一有空就来和肖婆聊天,衣着打扮也有意无意地学着肖婆。回到家里从来都说肖婆的好,可是临到要过世,老伴却专门跟吴大贵交代,我死了,你要续弦的话,娶谁也不能娶肖婆。
这话说的,嘿,让吴大贵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明白。先不说他哪攀得上肖婆·再说就算攀得上,老伴不一直觉得她好吗·怎么就不能娶了呢·老伴已不在,该说的话可能还没说出来。但是从那以后,吴大贵进进出出,都会多留意一眼肖婆。留意得多了,倒还真的有些动心。城里的女人和乡下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吴大贵也不是觉得老伴不好,他还不至于会去那么比。但肖婆确实有不同的味道,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比如她把自己收拾得那个干净,说话的声调和眼风,老搅得吴大贵心慌意乱。
有些事就是奇怪,如果老伴临死前不作那种交代,吴大贵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肖婆身上去。明显不般配嘛,再说人家守寡这么多年,要嫁还不早嫁了·可是老伴说的话,没起上正作用,偏起上反作用啦。吴大贵心里老惦记着肖婆,夜里还会围绕肖婆做些龌龊的梦。
那段日子,吴大贵去小卖部买东西的次数特别多。最多时一天能去上好几次,明明几种东西可以一次性都买上,吴大贵故意分几次去买。他每次都只买一种东西,还要多磨蹭上一会。
时间一长,吴大贵觉得肖婆一定知道了他的心思。能看出来,肖婆对他没以前有礼貌,总是爱理不理。时不时地,还会别过脸去。这弄得吴大贵好没意思。他想请个媒人,去肖婆那探探口风,却终究没敢。没敢的原因不是老伴的叮嘱,老实说老伴的话他早忘到脑后去了。而是他怕肖婆一口回绝,彻底给断了退路。
虽然往后延宕着,吴大贵还是想,想这辈子能娶了肖婆。
吴大贵的单相思害了一年多,或许还不到一年就终止了。也不是终止,众所周知,他陷入了更大的不幸。吴开发被撞死,和随之而来的双耳失聪,让吴大贵心如止水。
對孙子的死,吴大贵认为他负有责任,这些话却无处可说。如果还再想着别的女人,岂不是更大的罪孽·再从小卖部前走过,吴大贵一眼也不瞅肖婆。
有意思的是,那么多人来找吴大贵。可见口口相传的传闻,有多么大的力量,好多事都是口口相传弄起来的。肖婆看到了吴大贵身上的变化,她压根瞧不起的花工,却闹出了这么多事。每天都会有陌生人来,有的还会到小卖部来打听吴先生的住处。肖婆对此充满了好奇,一些人还会在小卖部顺便买些物品,但他们通常会嫌弃肖婆的商品太过廉价。好像他们不在乎钱,肖婆于是专为这类人进了些高档烟酒。
一来二往,肖婆从这些事里面发现了商机。吴大贵这个憨头包,他哪知道·肖婆想要和他合作。那么多人来找吴大贵说自己的事,吴大贵居然一点也不懂利用,这也太荒唐了吧·肖婆想,必须要夸大吴大贵的能力,说他能帮人祛病消灾。有病祛病,有灾消灾。无病无灾的,则可以祈福。这么一弄,所有的人都能圈进去。怕什么·巫婆大仙不都是这么吹出去的吗·只要能把吴大贵吹出去,尽可能地吹得神乎其神,就好办了。祛病消灾,必然要烧纸钱,焚香,烧画过符的黄裱纸。然后再让吴大贵指定买这些东西的去处,他无疑会指定肖婆的小卖部。嗨,真要合作成了,钱还不滚滚而来·
肖婆都算计好了,她得着空隙去找了趟吴大贵。肖婆收拾得更整洁了,认真地洗过脸,涂上些油脂。对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她有把握。他不是还想过打我的主意吗·我这就送上门去。肖婆还带了些样品,是她从别处算命先生那儿弄来的。香烛啊,纸钱啊,黄裱符啊。
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刚走,他只有一条腿,刚在吴大贵这儿哭过一场。接着肖婆就进来了。吴大贵苦笑着,他不知道这些人都怎么了·现在肖婆也来了。见着这个女人,他心里还是有些慌乱。
肖婆眼风飘动,妩媚地看着吴大贵。她开始缓慢地说着她的计划,她甚至像是在苦口婆心地劝告。比如她说到了钱的重要,钱的魔力,而你现在正有着大好的赚钱机会。她确实说得很慢,也说得很细,详细介绍了每一个步骤。要消灾祛病,就得烧纸烧符。只要你让他们去小卖部就行,别的你不用管,也不要说价钱,让他们看着给。当然啦,你就放心吧,钱我不会独吞,我会和你分成的。我们谁跟谁,肖婆又飘了个眼风,大头肯定是你的。
肖婆之所以说得慢,是她担心吴大贵的脑子不够使。但她想不到吴大贵耳朵不行。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却发现吴大贵痴痴呆呆,毫无反应。因为肖婆不是在说她自己的事,她在和他协商,所以需要答复。而吴大贵完全不着边际的样子,好像根本弄不清她的意思。
哼,肖婆恼火极了,你不要跟我也装神弄鬼好不好·
吴大贵从肖婆身上嗅到了一股香艳的气味,他知道这个女人在和他说一件事,可他听不见。他想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见着她,或许他的心还没死吧·和其他场合的冷漠不同,此时吴大贵焦急地转着脑袋,恨不得要把耳朵塞进肖婆的嘴里去。
肖婆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疑窦丛生,怎么,你不会是听不见吧·
还是没反应,肖婆知道吴大贵认识些简单的文字。她拿出铅笔,在纸上写道,你聋了吗·
吴大贵接过纸去,他显然认识上面的字,他的脸变紫了。
肖婆用铅笔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吴大贵没理她。
肖婆又写道,是你就点点头,不是就摇头。
吴大贵还是不理她,他神情悲怆。
哈哈,肖婆笑了起来,太好玩了啊,所有的人竟然会要一个聋子来听他们诉说。聋子!吴大贵的名声是因为这个啊,谁能相信·可是肖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太合理了。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和痛楚讲给一个聋子听,这多保险啊。而说话的人,却并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聋子。他因为听不见而显示出的面部特征,以及漠然的姿态,被当成了得道智者的忠厚,鲁钝和莫测高深。在这种人身边,你会安心。
肖婆打量着吴大贵,对,太像了。你呆傻的样子和那些神汉没区别,得抓住机会啊。太平寨的白毛大仙,和响堂湾的巫婆刘桂兰,人家早成富翁了,富翁你明白吗·你们這一行也可以发财的,就看你怎么弄,还有,看你的名头响不响。
知道了吴大贵的底细,肖婆更有信心。所有的事都由她来操作,她请人油印了一大把小纸条,纸条上劣质的油墨污渍斑斑。上面印着些古怪的图案,谁也看不清,却与神佛有关。中间用楷书写上六个字:消灾祛病祈福。
你和以前一样,还是听人家说吧。肖婆既用文字表达,又拿手比划,告诉吴大贵,等人说完,你递给他一张纸条,再往小卖部的方向一指就完事啦。
吴大贵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他要做的事很简单,递纸条,指小卖部。他以为肖婆只是要多卖些纸钱而已。
眼下,他们悄然结成了同盟。肖婆开始有意识地到处传播消息,说吴先生真的神啦,他能看出人的灾祸和病痛,还能帮人祛病除灾。为配合这些消息,肖婆还捏造了一些极端的事例。比如谁瘫痪了多少年,烧过吴先生画符的纸,竟奇迹般地站起来了。这样的事例在各种骗局中都出现过,却并不影响它屡试不爽的效果。对某些事,人们总是侥幸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肖婆发布的消息,像谣言一样迅速弥漫,风传。
吴大贵成了神人,许多人纷至沓来。他还是不说话,每个人都给一张小纸条,再指一指小卖部的方向。刚开始有些人还找不着地方,又回过头来。吴大贵便会走出院子,直指肖婆的屋子。这么着指了几回,后来就都知道了。拿了纸条,径直就来小卖部。
所买的东西都差不多。而说到价钱,肖婆总是那句老话,这事讲究个心诚则灵嘛,你给多少就是多少。
话虽这么说,给得多的,肖婆就满是笑脸。而给得少,肖婆立马就拉下脸来。谁也不是傻子,想必钱给得多心也就更诚吧·每每收钱时,肖婆都会心中窃喜,钱来得可真容易啊。她按捺着心跳,故作镇静地和人说,吴先生的符灵着呢。说得久了,肖婆自己竟也会相信,所以说得越发诚恳。
仔细想想,世上有太多不幸,也有太多疑难杂症。那些人摸爬滚打,对各种神迹既不敢信,也不敢漏掉。
吴大贵的生意越发红火。一些人给他送来锦旗,上面绣着妙手回春。一看就明白,送旗的人把他当医生了。或许,他还真把人的病给看好了·这种事可能恰好撞上了,别人吃过另外的药,或是本来就该好啦。而没有治好病的人,人家也不会再来找他。
日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又异常精明地往前过着,花工吴大贵变成了一个类似坐诊的人。肖婆的小卖部,则成了他的药房。院子里的花事荒废了,盆盆罐罐里的花草有的已枯死。以前种花没用完的土,被遗弃,被践踏,渐已干硬得像岩石。
有时人太多,还得排队,于是肖婆又建起了预约业务。她拿出一本账册,按顺序记下人名,登记过后,你可以再去办别的事嘛。这有点像是医院了,公平合理。而预约费,肖婆收得并不多,她说,就像挂号一样。
一个月挣了多少钱,吴大贵并不知道。肖婆有个数目,她还从没挣过这么多钱呢。她用报纸包了些钱送给吴大贵,告诉他,这是分给他的钱。她老早就说过,我不会没良心,还是你得大头。
那不是大头,肖婆瞒着他呢。
可是,吴大贵已经觉得够多了。面对这些钱,他都有些羞愧。他推让了一下,肖婆说,你不要推,她还摸了摸吴大贵的手。
被肖婆摸过手,吴大贵心里长时间地动荡着。没准儿,还真能把这女人弄到手呢·挣钱,娶女人,也挺好啊。
吴大贵的想法,肖婆也想过。吴大贵不再是以前的花工了,照这个速度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挣下很大一笔钱。她在考虑,嫁给他,看来也还是可以接受。
肖婆把她的意见传达给吴大贵,她在纸上写道:你要愿意,我们两家合一家。
吴大贵好一阵战栗,他连连点头。
花工的院子和小卖部相距不远。小卖部又正在拐角的路口上,往来的人全在肖婆的视野里。去了多少人,出来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在她这买符买纸,都一目了然。错不到哪去,基本上算是一条龙吧。可是这天下午不对劲,连续几个人从吴大贵那儿出来,他们没到肖婆的小卖部来,直接走掉了。
肖婆注意到这个情况,一定出问题了。那几个人神情有异,他们面红耳赤,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其中一个人还眼含着热泪,那种泪一看就不是得着安慰后的喜泪。肯定是哪儿出了岔子,他们走到小卖部门口也不停下,头一埋就过去了。肖婆决定去打探一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来到院子里,还有两个人等着约见,在院子里随意地溜达着。
肖婆进了屋,吴大贵的屋子里还是那么简朴。一个容貌俊俏的小媳妇坐在吴大贵对面,她刚才在说着什么,现在已住口。看见他们,肖婆很别扭。尤其是吴大贵的样子,更让她惊诧。吴大贵哭得稀里哗啦,眼睛都肿了,他嘴巴咧着,手足无措。完全是一副市井的蠢相。
这可太离谱了,他怎么能这样流露感情呢·一个高人,一个智者,一个可以通神的人,甚至只是一个普通的巫婆神汉,或一个医生,也不可以随便动感情啊!肖婆困惑不解,难道吴大贵知道小媳妇说了些什么·她的苦难让他感同身受·他不是听不见吗·
小媳妇坐在那里,有些无聊和难堪。这可能不是她想要的,與传说中的场景也有很大差异。突然闯进来的肖婆,像是让小媳妇得到了解脱。肖婆从她眼睛里看出了抽身而去的企图。
肖婆说,吴先生今天身体欠佳,要不你下次再来吧。
小媳妇去了,现在只剩下吴大贵和肖婆两个人。吴大贵嘴巴蠕动着,天啦,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我听见了,我什么都能听见,吴大贵说,我耳朵好啦。吴大贵哭了,他为自己由聋子重又变回好人而哭着。
原来,自从有了和肖婆合为一家的希望,吴大贵的状况就在一天天变好。往好的方面变和最初往坏的方面变一样,在好长时间里,他的耳朵里都在响着轰轰隆隆的噪音。噪音吵得他烦躁不堪,几乎要炸开他的脑袋。一直到今天下午,噪音猛一下从他耳朵里,从他脑袋里消失了。就像从来也不曾有过,他又能听到声音了。
都是你啊,你让我有指望了,吴大贵说,我耳朵才会好。
吴大贵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鼻涕也顺着嘴巴往下淌。
看他这副德性,肖婆觉得恶心,直想吐。但她得忍着,她说,一听见别人说话,你就沉不住气了,是吧·
沉不住气。听见他们说那些事,我比他们还伤心。我还害怕呢。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又帮不了他们,听着堵心。我不知道怎么办·直听得我难受。
你一难受,手脚没处搁,让他们也都一个个慌张了。看看,这就是吴大贵。吴大贵变回了花工·他就是个花工。一旦能听见,他的头上就不再有光环。愚蠢,胆怯,肮脏,这些他身上固有的品性便暴露无遗。
肖婆心里当下凉了半截。他们的生意才刚刚开始,也渐渐有了起色,老天不应该这样捉弄他们。那么,他耳朵为什么会好了呢·就因为我答应要跟她合为一家·这也太可笑了。
我能吃得苦,吴大贵说,只要你不嫌弃,跟你合为一家,当牛做马我也愿意。
吴大贵像个小丑,肖婆想,你这样子我怎么会跟你合家·但是!但是肖婆还在追究这件事,她还在往深处想。肖婆脑子活嘛。她不甘心。如果吴大贵重新又聋了呢·反正又没人知道,让吴大贵再聋一次,同样不会有人知道。聋而且哑,一次性完成多好啊。吴大贵一共有两种模样,一种是聋了的模样,另一种是不聋。要做选择的话,他理应选择聋。
如果吴大贵脑子笨,肖婆可以替他选择。一想到这个,肖婆就有些胆战心惊。她想到了酒,鲜艳的红酒,里面可以暗藏很多东西。比如让人致聋的毒药,一喝就聋,有吗·但肖婆还是勉强挤出了微笑,她说,你聋了又变好这事先不要告诉别人,谁也别说。喜事啊,晚上我亲手做饭,请你喝酒。对了,你等着,我得出去买点好酒回来。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