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短篇小说)

2012-04-29 00:44李心丽
广州文艺 2012年9期
关键词:继母老鼠房子

李心丽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第三届签约作家,近年来在《黄河》、《山西文学》、《都市》、《芳草潮》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多万字,供职于山西某文联。

这是一趟北京开往乌鲁木齐的普快。

刘晓对地理位置是没有概念的,单纯地从地图上看,他还能对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路线有一个直观的认识,抛开地图,凭空在脑子里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趟火车经过他的家乡。他从北京回家,或者从家里要到北京,大多时候坐的都是这一趟车,这趟车的时间比较合乎他的要求,上午十点十七分发车,下午五点多他就能下车了,他下车之后不必太着急,随便坐什么车可以回家或去单位。如果车太晚,他反而哪儿也不好去,单位的楼门在晚上十点就关了,他要回办公室还得把门房的人叫醒,有时候门房的人还不在门房里,可能去二三楼打扫卫生,他就得等老半天。家里吧,要是晚了,他也不想回去,他不想看到他们受到打扰之后一张不高兴的脸。

这次正好是下午的时间,他决定回家。

他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回来了,一会就回家。父亲当时在街上,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噪杂,他听不出父亲的态度,他这一去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家了,这一年多也没有见过父亲,父亲在电话中问他在哪儿·他说在火车站,父亲说那你就直接回家吧,我也马上回去了,他说,好。听到父亲的声音,他感到很欣慰。

除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外,他什么也没有带。幸好没有带,从北京坐车到石家庄还有座位,从石家庄到他的这座小城就没有座位,他一直站着。三人的座位有的比较宽松一些,但他不好意思和别人商量一下,给他稍微挪点,他就能坐一坐了。他站的旁边有一对年轻的夫妇,可能那个女人看他长时间站在他们身边有点不好意思,示意他男人往里靠靠,让他也坐一会。那个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往里挪了挪身子,可能怀疑他不是什么好人,后来他去打水,打完之后,就站在那个地方呆了一会,后来他就转移了地方。他知道,他的长相让别人会产生一种误会,他的面相上有一种让别人不信任的东西。这个他知道。

父亲已经在家里了,还有他的继母也在,父亲在客厅里看电视,继母在厨房里烧水,继母听到他的声音和他打了招呼,并给他倒了一杯水。之后继母就在厨房里做飯,他的继母一贯客气,让他就有了一种作客的感觉。

现在他们是一家三口,表面上是这样,父亲和继母还有一两句对话,比如冰箱里的馒头够不够吃,或者是该出去买点凉菜。继母说你看着点火,我出去买,是冲他父亲说的。他父亲说我去吧。这时他赶紧说,我去,你们想吃什么我去买,他父亲说那你去吧,买点馒头或者饼,出了门街对面那儿有个凉菜店,买点凉菜回来,他说好。父亲说我这儿有零钱,你带上,他说他有。说着他就出门了。

家里憋闷,出了门的时候,他深呼吸了一下。久不在家居住,他总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有些别扭。仿佛他是异类,贸然闯入了一个不该闯入的地方,他的闯入让他们原来的生活仿佛断了一截,不得不停顿下来。他们的感觉一定与他一样,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往一处挤,成年的记忆都往一起挤,他见到他们的时候,所有记忆深处的阴影好像从深海里浮现了出来,跳在了他面前,也跳在了他们面前。这很令人难堪,不过他有些解气。

他来到街附近的凉菜店,买了一些凉拌花生豆和凉拌莲菜,又在附近买了几张烙饼,在这个间隙,他想,今晚是去单位的办公室住,还是就住在家里,住在家里他们会不会不高兴·后来他又想,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往回走的时候,他一直在想,他拿不定主意。他知道他们也在心里揣测他,他们一定不希望他住在家里,一个四十多岁还不成家的人,如何对待他,又不能随便指使他做什么家务,可是就这样供着他吃喝,万一他赖着不走怎么办·这只是他的臆想,但他确信他的臆想百分之百成立。

如果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不是这个继母,而是他的亲生母亲,那么他一定不会产生这种作客的感觉,他的父亲也一定不会打发他到街上买凉菜,长途的劳累谁也懂得,况且他又在车上站了整整五个多小时,没有谁知道他的苦处。他的痛就长在他的身上,而且只要回到家,就好像找到了适逢的季节,像南方的植物一样长速飞快。他觉得这种痛虽然在他身上,但仿佛有看不见的根须,与他们连在一起,那种痛的汁液供养着他的时候,他觉得有一些细微的茎脉还是缓缓地渗透给了他们,让他们不得不感受他的痛,让他们觉得在看见他的时候就触痛他了,这让他们不安。

他是在四十岁那一年决定不结婚的。四十岁那一年,他相处了三年的女朋友正式和他分了手,从北京去了深圳。刚分手的时候,他还心存幻想,以为她只不过是想闹着玩玩,以为她只是对他短暂的厌倦,他遵守她定的条约,不打电话,不发短信,不留言。不过,他总是悄悄地进入她的空间看看,看她有了什么新生活、新感想,结果她好久没有更新。她的空间里传递不出关于她的任何信息。他想也许她在新的环境里还没有站住脚。不过他希望她站不住脚,这样她就会回头来找他。

最初对于分手的状况他还有一种新鲜,第一周,他自己做饭,早晨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之后去家属区外面的小吃店吃碗老豆腐,一根油条,之后去一趟编辑部,把改好的稿子送过去,再拿新交回来的稿件。中午他自己做汤面吃,面条他是买回来的,他喜欢这样吃,面条和菜一起煮,就省了炒菜的麻烦。下午他就开始看稿,一直到晚上,他主要是要写评语,不看,他就无法准确地写下评语。所以时间还是比较紧凑。他就不想那个与他分手的人。他故意不让自己想。有时候不知是几楼的门铃响,他会误以为是他的门铃,他以为她突然间又出现了,结果并没有。

等到终于挨到一个月的时候,他坚持不住了,他觉得那种不适感明显地出来了,他焦躁,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决定给她打一个电话,结果她的手机停机了。于是他就上了QQ,她不在线,他给她留了言,问她这段时间怎么样,说他想她。结果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就给她邮箱里发了一封信,希望她告诉他她这段时间的情况,如果不好立足让她还是回来找他。她依然没有回应。见她没有回应,他就又想,也许她对他是彻底绝望了,就他目前的状况,不消说一辈子,就是几辈子他也是无法在北京买一套房子的,没有房子,她说她就没有安全感。

他在北京的房子是租来的,房子的位置挺好,在三環上。是一居室的房子,在六楼。自从他开始北漂,他就一直租房子住,搬过好多次家,北漂五年后,他有了点积蓄,就租了现在的这所房子,这房子起初租金一个月才三百,后来涨成了五百,再后来涨成了一千,现在是一个月一千五。他只见过男房东,去年男房东突然心肌病突发,去世了。今年到了交房租的时候,他接到了女房东的电话,才知道男房东已经去世了。女房东说路途远,她也就不上门收房租了,让他把房租打到她的账户上。所以他一直也没有见过女房东。

他一个季度交一次房租,本来男房东在世的时候,说好要把房子简单装修装修,墙壁因为多年不曾粉刷,已经快变成黑的了。厨房和卫生间的设施不仅落后,而且破损严重。他只在电话中说了一下男主人在世时的打算,没想到女房东说,这么便宜的房子还要求装修,要装修那就得涨房价,这话让刘晓哑口无言。

一个希望打了水漂,两个希望打了水漂。他本以为装修装修,有了新气象,他和苏夏的结婚就顺理成章了,结果是男房东也死了。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他大脑里突然一片空白,后来见女房东比男房东还难缠,他曾经恶毒地想,如果女房东想不开,也跟着男房东去了,那么就没有人来向他收房租了,他就这样可以相安无事地住下去了。

他这样和苏夏说过,苏夏说,哪怕咱们在北京有这么一个小房子,我也就敢和你结婚了。可是我们没有一平方米的立足地。我们什么时候能拥有哪怕一间十平方米的房子·刘晓知道这房子当初与他老家的房价差两倍,这样的房子当初花几万元钱就买下了。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几万元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天文数字。谁知道十年过去了,这房价翻了几十倍。

苏夏对房子如此执著瓦解了刘晓对婚姻的向往,一点点瓦解了。所以苏夏提出分手的时候,刘晓也并没有极力挽留。刘晓口头也从没有给过苏夏一丁点幻想,苏夏有时说,你打电话给你父亲,还有你母亲,你的兄弟姐妹说说,我也和我父母姐妹说说,咱们在郊区买便宜一点的房子,等咱们稳定下来赚钱了,咱们就把借他们的钱还回去。

刘晓说郊区的房子得多少钱呢·苏夏说也得五六十万元,这还是小一点的。加上装修的费用也得七八十万元。刘晓说我们每人负担一半,我也得借四十万元,我借不来这么多钱。苏夏说你说怎么办·刘晓说等着,等有一天我发财了,再考虑买房子,我真的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借钱。

只是让你去借,又不是让你跟他们要。苏夏说。

这话题往往让两人不欢而散,有时候,不是苏夏的班,她也会借机有事走掉了。

这一次,苏夏是彻底走了,她不会跟着刘晓往死胡同里钻了。

时间一久,他对苏夏也就没有指望了。他又恢复了以往苏夏没有出现时的生活。他一周去一次发廊,解决他身体里的那种渴念。一个个女人变换着,只要他愿意,每周都有不同的女人,他看着她们涂着脂粉和唇膏的脸,她们年轻,面容也还算姣好,价钱也适中,他就想,就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每周一次发廊的女人又不会变老,而且关系简单明了,这样过下去的成本比起婚姻的成本来低廉多了。

只是有一点让他不舒服,那就是他与她们任何一个在一起的时间都太匆促了,她们都是讲求时间和效率的。她们的时间仿佛排得很满,她们虽然与他鱼水之欢,但她们都直奔主题,这让他很倒胃口。在来往于发廊的间隙,他不由得又要想起苏夏,苏夏一定能想到他的这种状况,他以前毫不隐瞒把自己的这种生活讲给了她,她说,你这人多脏啊,你就不怕染上病吗·有一段时间她对他的身体有一种厌恶。

刘晓认真考虑了一下苏夏的建议,他觉得行不通。哥哥当初结婚的时候是他自己张罗的,他的印象里没有婚礼,没有洞房,没有家人的祝贺。从学校毕业之后他就去了离家乡很远的一座城市,他在那儿找到了工作,在那儿找了对象,后来在那儿成了家。实际上他们两个只相差三岁,当时他还在学校里读书。他也是放假回家的时候听奶奶说哥哥结婚了,他还问奶奶,为什么我们不去呢·他的婚礼我们家人应该去参加啊。奶奶说孩子的婚礼应该是父母帮着筹办,你哥知道自家的情况,没有指望家人,这样成家也好,总算是活成一个人了。不知道你妈知道不知道你哥已经结婚了·刘晓说我爸知道不知道·奶奶说你爸知道,但你爸身边还有几个小的,也没有给你哥什么。也没有让你哥带你嫂子回来认亲。

除了父亲,母亲,奶奶,与刘晓至亲的人就是哥哥了,但母亲在他一岁的时候就与父亲离了婚,重新组建家庭,父亲不久也重新组建家庭。他与哥哥后来一直与奶奶一起生活,那时他觉得他还有一个家,他们三个人的家,后来奶奶去世后,他们兄弟几乎再没有回家聚过,老屋也经过开发,变成了楼房。父亲带着他的家小住在那儿。

那个悲惨的消息是在刘晓没有任何预感的情况下直直闯进他的大脑的,那个消息仿佛在他的大脑里撞开了一条缝,在他没有任何意识的情况下撞了进去,竟然熟门熟路,从他的大脑直达他的心脏,他的血液在一瞬间都涌在了头顶,成为一汪海,他被淹没了。后来他才明白那可能就叫血浓于水。

他们弟兄差不多十二年没有见面了,上次见面是奶奶的葬礼上,他从北京赶回来,哥哥一个人从他工作的那座小城赶回来,也没有带嫂子和侄儿,奶奶下葬之后,他就走了,走的时候他带走了奶奶生前的一只梳妆盒,里头有奶奶的一把木梳,和一张奶奶包着黑头巾的照片。这之后,他们便各奔东西。再见面的时候,他已躺在火葬场的停尸房里,因为酒醉开车,他翻到了二十米深的沟里。

刘晓赶到那座城市的时候,父亲和那个异母的弟弟已经去了,他们就这样集合在异地的火葬场,只见过一面的侄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刘晓不知为什么感觉很突兀,像是他面前突然长出了一株作物,在他不经意间就长了这么高。他们谁也不说话,嫂子和侄儿几次哭倒了,后来被人扶着坐进了车里,刘晓就那样站着,腊月的天气彻骨地冷,他却没有丝毫的寒意。他就那样站着,看着哥哥变成一缕缕烟从火葬场的烟囱里冒出来,十二年没有见面,再见面的时候,他却变成了烟,消失在了天尽头。最后躺在了一只盒子里。

刘晓的心坠入了一片看不见的深海。

哥哥白手起家不容易,父亲身边还有四个弟妹需要照顾,生母也有了另外的家庭,与他几乎没有什么联系,所以苏夏的建议让刘晓觉得是怂恿他干一件行不通的事,这种情况他是找骂还是借钱·所以他开不了这个口,觉得开了也是白开。所以他只能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单身,三十多岁的时候还单身,到了四十岁的时候眼看着结婚无望了,他就决定不结婚了,如果苏夏能过得好,他宁愿让苏夏离自己远远的,他不能让自己害了苏夏。

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是无法从回忆中彻底忘却苏夏,相处三年,她还是留给了他不少的回忆。他知道,她的愿望都是合乎情理的,也是一个要谈婚论嫁的女孩子的正常的心态,只是他的条件太差了,他什么也满足不了她,不过,他曾幻想这些不是障碍,后来成为障碍的时候觉得这样的结局也挺好,这样自己把最后的牵挂也斩断了。

就这样,他与苏夏失去了联系,又恢复了以前一个人的生活。身边没有家人,没有恋人,没有亲人,又远离家乡,他曾戏谑地说自己是真正无根的生活。原单位有事的时候,打电话让他回去,回去自然少不了有人问他娶妻生子的事情、房子的事情,活到这么一个年纪,成为这样的无产者好像有些说不过去。年底工会救济困难职工的时候,系统里就把他报上去了,说这是应该帮助的人,他说,救济多少钱呢·听说是二百元,他说那就不用了,救济我一个老婆还起点作用,解决了我真正的难题,二百元起不了什么作用。这话让众人捧腹,他没有钱,但以这种方式得来的钱他有点不齿。

一个人住在办公室的时候,寂然的楼道里让他有一种时光静止的感觉,他实在是百无聊赖。他就不由得要想生命的意义,一路走来,除了受苦和绝望,还有什么呢·

父亲没有问他为什么回来,他在晚饭的时候说单位有事,他回来处理一下。父亲又开始了对他的训斥,这是老生常谈,父亲说得一份工作不容易,你北京呆了这么些年,呆出个什么结果了没·娶不了妻,生不了子,置不了产,所以说北京那地方不是你呆的地方,你还是早点回来,有合适的人选了成个家,这是你该考虑的大事。刘晓不愿意听父亲说这话,但他只能耐着性子听,要想听不到这话,他只能离他远远的。他不是一年多没有回家,一年多就没有听他唠叨吗·有时候,他扮演着双重角色,他代替他的母亲作无休止的唠叨。

刘晓的心里是有怨气的,但碍于继母在身边,他也不好反驳。他只能听着,还像小时候一样,低着头吃饭。他从来没有一次关于与家人在一起的愉快的记忆,这一点,与自己也有关,他不懂得如何与别人相处,哪怕是与家人相处。父亲见他不吭声,吃完饭就去看电视了,继母在收拾餐桌,刘晓还在吃饭,继母说你爸说得对,你该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了。刘晓说是啊,但总也找不到合适的。继母说你总漂在北京就不好找,你回来安心工作,咱们这地方的姑娘条件差一点的也好找,北京那是什么地方。刘晓说现在的姑娘找对象条件都高着呢,看你有没有房,有没有车,像我这样一穷二白的,谁愿意跟呢。继母说那倒不见得,没有工作没有钱的农民工也还结婚成家呢,刘晓说那倒也是。

父亲一直看新闻,刘晓也坐沙发上看,父亲不仅看中央台的新闻,也看省台,地方台的也不漏。刘晓从来不看新闻,看也是在网上看看,网上的新闻真实度高,电视新闻有许多水分。父亲去接电话的间隙,刘晓就换了频道,他看科学频道,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频道又换回去了。刘晓说这些新闻有假的,父亲说你不要瞎说。刘晓说你怎么老看新闻,有什么意思呢·父亲说关心时事,刘晓说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当领导,父亲就骂刘晓有反动倾向。

家里呆了几天,父亲从暖瓶里倒开水的时候,老问,这暖瓶盖是谁盖的·老盖不严,这刚开的水都凉了。谁也不吭声。这样几次之后,刘晓觉得父亲这是烦他了,他的那种感觉就又来了,他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人。

这中途,他和一个朋友聊天,晚上没有回家住,在办公室住了两晚。办公桌上放着晚饭吃剩的几块烙饼。半夜的时候,他被一种声音惊醒了,他仔细听了听,是铁器与地板轻微撞击的声音,他咳嗽了一声,声音停息了。隔一会,声音就又响起来了,于是他打开灯,看到铁簸箕在地板上摇晃,第二天,他看到桌子上的烙饼没有了,才明白是老鼠光顾过了。

第二天晚上,也是半夜时分,他又被铁簸箕晃悠的声音吵醒了。他屏息听了一会,猜想老鼠可能钻在铁簸箕里吃垃圾屑,吃完了,站在上面荡秋千。他想,它倒好,生怕他寂寞,在空寂的楼道里闹一种响动让他听,他就静静地听,他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是从窗户上爬进来的·还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他知道现在的楼房,老鼠也不好存活。地板不是水泥的,就是瓷砖的,老鼠不好打洞。加之办公室里也没有可吃的东西,它光顾一下只能去别处找活路。他又觉得这老鼠嗅觉也挺灵,知道他这间办公室有人住,还有可吃的东西,它们也是找有人生息的地方。

那一晚他没有睡好。后来也就不敢在办公室放吃的东西,第二天讲给同事听,同事听说有老鼠觉得很怪异,说楼里不可能有老鼠,要有也是老鼠精。他说我放的烙饼没有了,一定是老鼠吃掉了。同事说,那是美女老鼠精吃掉了,可能也是落难的老鼠精,不过这只老鼠精也是喜欢才子型的,可能怕你寂寞,就与你作伴去了,没有与你聊了点什么吗·刘晓说聊了,说她可以嫁给我,让我娶她。不过,娶一个狐狸精那样的女人做老婆也不错,我不想娶老鼠精,肯定挺丑的。同事说你看看,你还是很注意长相,外表,有老鼠精也就很不错了。他说,是啊,至少是有老婆的人,不是光棍一条。

有热心的人在这个间隙就要给他介绍对象,说有一个未嫁的大姑娘,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有工作单位,问他有没有意愿见一面。另一个人说,三十五岁也不算大,这个年龄与你还搭界。他就开口了,不超过六十岁就行。众人就又开始起哄了,说其实现在就时兴这个,姐弟恋,你四十多岁,找一个这样的,你就什么都一下子有了,有房子,有車子,有儿子,省得你奋斗多少年。

他的出语总令人很意外,牵引着大家的思路,他一开口,总是笑声满满,他有时候不经过大脑。事实上他是彻底不把这件事当作一件事了。有人问他,搞艺术也应该有常人的生活,该有一个女人为你操持生活起居,或许你才能有所成就。他说可能是吧。他有时候愿意顺着大家的话说,话在他的意识里,就是这样,像风一样,不会有任何痕迹。

上班的时候人多,他还能找人聊两句。他看到不光女人,男人也都有许多事要忙。女人在还不到下班时间就赶回家去了,忙着做饭,男人走得迟一些,要等孩子放学后接孩子。他们的秩序井井有条,上班时间,办公楼前停满了车,各式的车,下班时间到了,一辆辆车也就全下班了。他虽然不喜欢吵闹,但他还是喜欢办公区上班的状态。至少有一种与他无关的气息。下班人走光了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人,他有时候出去逛逛,逛完之后,坐办公桌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和孤独感困扰着他。这时候他能听到时光走过的声音,沙沙的,沙沙的。从玻璃窗望出去,他看那株长过楼层的松树,在暗夜的阴影里看它,有时候他能看到树梢在轻微地摆动,有时候一两只麻雀在枝头上钻进钻出,跳来跳去,他想,麻雀生得意义到底何在呢·

有时候,他有一种冲动,想联系一下他哥,如果他还在世,他很想与他聊聊。这些年,他的状况一直没有变,还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生活状况这样,他的思想状况也还一样,他对这个世界几乎没有想法。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一天成为一个有钱人,他对钱有更多的支配的权利。这些能讲给大哥听吗·这是他内心的想法,讲出来他会以为他在哭穷。有时候他真觉得他是一只浮萍,没有任何支撑,也不连接着地面。到了真正需要求助的时候他觉得他还没有一个可以求助的人,他们与他之间,隔着许多座墙,还有许多看不见的沟壑。所以说,他只能在闲聊的时候把他的内心的想法当笑谈一样讲出来,结果他看到,他的同事们确实有反应,在他还来不及把一句话说完,他们就毫无保留地捧腹大笑。

不是奇谈怪论,他们当奇谈怪论听。他牛仔裤上的破洞他们说是因为没有人替他缝补的原因,没有老婆的坏处被他们无限地放大了,他们想利用这样的机会说服他,他说现在流行打补丁的牛仔裤,更流行有洞的牛仔裤。他在他们之中是另类,他们也愿意把他当作另类。生活中的低能,为人处世的欠缺,他听到有人私下里议论,不要看他年纪不小了,实际上他还是一个单身,某些方面他很不成熟。他让所有的孩子叫他叔叔,不管是三岁的孩子,还是十岁的孩子,事实上他比孩子的父亲年龄还大,他曾解释一番,所有未成家的男人不管年龄多大,都是叔叔,不能升格为其他。他的解释也能说得过去。

他又回家住了两天,单位发了防暑凉茶,他不喝茶,就给父亲送回去。回去的时候是下午,几个弟妹也在。他听他们在商量一件事,父母新集资的房子要装修,商量暑假前要动工,商量用什么材料好,谁负责联系。他只是随便听了听,他也插不上话,而且也不懂,他们商量得很热乎,看上去他们是一家人,而他只是一个客人,谁也没有在意他还存在于这个家里。本来他还是他们几个的哥哥,是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是他看出他们无视于与他还有一种血缘关系,他们眼中,他可能是一个失败者,一个不幸的人,一个出生不久就被父母抛弃的人。后来他就一直被抛弃下去。他们也抛弃他。他们的下一代也抛弃他。他们在这个家里要称呼他伯父、二舅,偶尔他们这样叫一下。有一年回家的时候他为此还发过他们压岁钱,后来他就怵于再过年回家,他觉得这也是一笔额外的开支,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他无法融入他们。

那两天,就房子装修的事他们讨论了几次,弟妹走之后,这个话题父亲就不再提了,也不再与他进行私下的讨论。他比他们都大,他愿意与他们商量,但他们不愿意与他商量,他想问一下情况,但又觉得不合适。他也给不了父亲任何建议。他心里一直很别扭。他想,他还回家干什么呢·他们就认为他这么没用。有时候自己不由得要想,都这般大了,还要跑回家里住,还要跑回家里吃饭,这状况本身就令人厌恶,他有时候也厌恶自己,他们之所以不能对他太好,是不能长期把这個麻烦留在身边。同事说你父亲老了该给你分一份家产,应该留给你房子,你好在以后成家生子。他说分一份那好啊,不过,不太可能,他要把家产留给他的孙子。同事说孙子就远了,儿子还顾不过来呢,哪轮得上孙子呢·

问题是家产什么时候能分到手呢·如果六十岁分到手,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同事说你总有老的时候,六十岁也一眨眼就来了,六十岁有了房子你也就有住的地方了,你太老的时候总不能还在北京漂着吧。他说,到老,到死我也愿意在北京漂着,你以为我就那么惨吗,或许在这期间我一夜成名呢。同事就顺着他的话说,要说也不一定,到那时你可能就一夜暴富了,房子、车子、美女,样样会不缺。他说那又有什么用呢,那时我可能已经很老了。

他这样想,父亲说他发烧,这烧一直不退,烧了这么些年。大哥委婉地也说过他,说他不切实际。他一直觉得,这些年,他都是从自己的身体里走过来,他的身体就是那条长长的时光隧道,里面可能发着烧,问题是这烧就这样伴随着他,他一直从自己的隧道里走过来,他几乎没有蜕变,也没有老去,他觉得他还生活在二十多岁,一个人的时光,那么空寂,要用它来做什么呢,梦破灭了总还要再做下去,这样好填补那座空旷的心的房子。

如果要对一种生活绝望至死,那就是让他就这样呆下去,办公室不能住下去的时候回家住,家里住不下去的时候去单位住,最可怕的是晚上,住在一个只有桌椅和一张床的房间里,夜晚有老鼠在他的床前荡秋千,有时候不远处的家属院里狗吠声连续不断,空旷幽长的楼道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是一片荒漠。他唯一的愿望是早点走,乘坐那辆从乌鲁木齐开往北京的普快,沿途经过那么多的城市和村庄,经过那么多的山脉和河流,走过那么长的道路,他就到达他要到达的地方,到达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个遥远的地方,是一个属于他的世界,那儿,谁也不认识他。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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