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
品味台北
到台北当天,就去了“101”。“101”是台北地标建筑,以身高和色彩闻名。迪拜塔没起来之前,身高一千六百六十七英尺的“101”世界第一。这个纪录保持了八年,二千七百一十七英尺的迪拜塔崛起,“101”退位第二了。每年春节,“101”新意独创的烟花爆竹托出的五彩缤纷仍然是让它名声远播的亮丽一景。
去“101”我是随大流。却没想到,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瞎溜到一个好去处:诚品书店。
置身其间不一会儿,就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氛围。人流不断,却丝毫不拥挤、喧哗。动态之静更显素养。静得能闻知或立或坐的书虫儿蚕卷桑叶的声息。这让我渐渐找回了曾经熟悉的书香。书架的高低应该是考虑了国人的身高,取放便利。最高一层,举手也不为难。无论条凳还是座椅,高低、软硬也如为你定制而设,蛮舒适。靠窗的书架旁,墙的死角,好似数学的黄金分割法细细计算过,小圆几或是小方几巧置,落地灯装饰又实用,柔和的灯光透着温情,还有咖啡、热茶可用。
书讯、查询、预约,自助极方便。亦可求助,笑意盈然轻声细语悦目养心。再要挑剔,那就是鸡蛋里找骨头了。
这一切,让你感知读书给你的尊严。
我注意到沉入阅读的一对男女,安详、专注的静态真美。衣着和神情似在校大学生。偶抬头,眼神相撞间会心一笑,又埋首书中,岁月青春的这一景让人羡慕。
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起三十年前的幸运。三十年前,我这个“老三届”幸运地搭上了高考恢复的末班车,跨入大学校门。“求书若渴”是那个年月的状态。为买一本《李贺诗歌集注》,凌晨五点起床,冒着乌鲁木齐冬天的寒冷,从南头的三甬碑步行到南门新华书店,排上几个小时的队,腆着脸央告女店员,终于拿到上海古籍出版社1977年10月第一版,封面湖蓝色打底,草书题名,红色小篆印章点缀的《李贺诗歌集注》时,喜极而跃……这是那时的幸运,是那个年月的幸福。记得那本《李贺诗歌集注》定价只有一块三毛五,与每月的饭票比,书价可不便宜……
这些年,我进过不少书店。每到一地,书店是一定要进的。时常是并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就是想去转转、看看。转转、看看,哪怕一本书也没有淘到,也会有完成了功课似的快意。论铺面规模,省会城市的新华书店大都比台北“101”的诚品大。因其大,书店已经不叫“店”而叫“城”了,“书城”。除了乌鲁木齐友好路的深圳书城,我光顾最多规模最大的是北京西单书城。
更爱寻找的,还是藏身偏僻街巷的小书店。有的小书店充其量只是一个书摊,却又是很有些名声的老字号。往往是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店,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在台北时,从我们住的旅店转过街角,有两家相距不远的书店。不善按图索骥,习惯了问道,路边食档的掌勺大嫂放下手中生意,引我转过街角,一一指点清楚才转回她的摊档。虽然,从我们的媒体上见识过台湾蓝绿两党有失尊严的拳脚相加,但是它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普通民众的善良厚道给我留下了更多温暖。单说问路寻道,在岛的数日里,从没有过在上海北京你问西他指东的遭遇,而是静下来倾听,热情指引,平和温良的目光让人感叹台北的世道人心。
小店多旧书。这次台湾行的一个动机,是想淘得1949年从大陆退走台湾的老兵们的书写,他们的运际、归宿。若能找到新疆和平起义前夕取道南疆,翻越帕米尔高原,经巴基斯坦、印度出走的国民党骑五军军长马呈祥、七十八师师长叶成一行的书写那就是我的幸运了。小店门面虽小,却也前店后库。胖胖的店主热情得比我还急切,跑进一帘之隔的书库好一阵儿翻腾,抱出一摞旧书,抽出一本《你的西域我的东土》,说,你从新疆来,这本书可以翻翻,总归还是一家之言。
在淡水街头的又一间书店时,街灯已在古旧的石板街面上打出了水波的光滑。与河南的乔叶、云南的鲁若迪基不期而遇。却原来都已找遍了淡水的大小书店。聊起来,从自己所在城市的书店扯到了台北的书店,从书店扯到了一座城市的品位,扯到了我们的急功近利,内地规模不在101诚品之下的书店太多,却难觅诚品的从容悠然,不见诚品的宁静尊严,我们的书店无论大小,哪一间不是拥挤杂乱,一夜暴富指南引渡,一夜成名现身说教,各类考试“标准答案”,原本承载知识的书籍,开启智慧享受温情的阅读,充斥追名逐利投机取巧,沦落为奴役人性博取功名的工具。
从高雄返台北,是居台湾的最后一夜了。我又去了101的诚品书店。我实在喜欢它的氛围情调,喜欢那些立于架之上的一本本冲着你展露才情表达喜怒哀乐的文字。这一次我才知道,我可以在这间让我留连不已的所在呆到零点。不仅是101的这间,连锁的诚品大都晚上零点打烊关门。假若急于查找资料,夜半时分也仍有去处——台北市有两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诚品分店,你说让人喜欢不喜欢?内地通宵不眠的多是灯红酒绿的“天上人间”,不打烊的书店还没见过。
细想,台北留给我什么?
从外饰表象看,台北难比北京、上海,也不及深圳那般光鲜,甚至赶不上许多省会城市排场。然而,一座城市的格调、品位,不是它的摩天大楼有多高,也不是它的购物中心有多奢华,更不是它的广场有多招摇。就像对一个人的审视,气质出品位,而气质往往由看似不起眼的细节透发而出。一个城市的品位往往见诸老街旧巷的情韵,厕所的洁净,市民的笑脸,这些关乎日常的细节。还有形而上的书店、博物馆。
眼前的映象就有了“诚品”:门第书香。
世界读书日,有人比作“读书人的情人节”,书香门第的诚品每一天都营造着读书人的情人节。
记忆九份
九份,一个很乡下的滨海小渔村,因了基隆山的金瓜石,渐渐成了一座悲情的黄金传奇山城。
相望着天山的博格达雪峰长大,台北的基隆山无论怎样看,都是一个多姿多彩的大盆景,难以称作“山”。就是这个大盆景,却是台湾的龙头。登临基隆山观涛,海天一色,视野里的三百六十度尽收眼底。基隆山的名声还不仅在“龙头”一说,更因其金瓜石的黄金蕴藏——
山不在高,有金而名。
清朝辖领初期,九份村落只有九户人家。因交通不便,外出集市采购都是每样货品备九份,日久就叫出了地名“九份”。光绪十九年(1893)九份探出了含金量高达九成的金矿,九份一夜间因金而荣。最盛时,金矿坑有八十多个,有“亚洲金都”之称。九户村民的小村落迅速膨胀为三四万人的山城小镇,入夜,灯红酒绿不夜天,有“小香港”之喻。
黄金博物馆,黄金瀑布,十三层遗址,多少与黄金有关的往昔记忆。黄金神社供奉的由日本岛根县的金屋子神社分灵而来的金屋子神,霸气十足地招摇着日军占领时代掠夺造就的金瓜石的“黄金年代”。也毫不遮掩地提醒但凡有点儿血性的炎黄子孙,光绪年间甲午风云日本割占台湾的国耻。
兴也黄金,衰也黄金。疯狂掠夺,矿源枯竭,黄金曾有的诱惑失去了,只留下了恋恋风尘。繁华褪尽是艰辛,也曾流离失所的矿工,最终却又难离枯竭了他们血汗也被他们枯竭了的矿山。
缘山蜿蜒的巷道今天一个明天又一个地改作了饭铺、茶馆。也是上苍佑护,台北近郊的基隆山就像台北的后花园,有山有水老街夕阳的后花园是个休闲的好去处。
阶梯石板贯通的九份老街多茶坊。茶坊依山石、巷道借势而筑,做得很巧,一间不同一间,都打造得古朴典雅。茶坊不只有台湾的高山名茶,佐以九份的名小吃红糟肉圆,黑糖麻薯,鲜鱼制作的鱼丸、鱼羹。最为有名的是九份芋圆,这种用芋头做原料、传统手工制作的风味小吃已是台湾的名小吃。还有乡土传统小吃九份芋果巧和草仔果,芋果巧是咸味的点心,香糯滑嫩,生津润口,芋头淡淡的糯香长留口齿间,草仔果是素馅的,有菜脯,绿豆红豆多种口味。靠山吃山,近水吃水,这些年,茶坊主人创意茶餐,把台湾高山名茶的好滋味融入小吃中。我品尝了高山茶煮的排骨,还有金萱海鲜球。金萱海鲜球是以鲜虾为原料,用阿里山金萱茶冲泡好的茶汤加入高汤烹制而成,清鲜爽口。吃了芋圆品了茶,话越扯越多。茶坊间的阿婆告诉我,升平戏院的电影给九份招来许多游客,催旺了人气。
缘着阿婆指引的方向,看见了升平戏院,建于日据时代的这幢建筑,看上去很有些上海石库门的味道。升平戏院不仅是九份最著名的建筑,也是台湾岛第一家电影院。由于升平戏院附近的景观极具三四十年代的时空背景,曾为台湾电影、广告片的取景地,电影《悲情城市》、《多桑》,广告《蓝山咖啡》最为有名。《悲情城市》的大幅海报赫然在目,从阳光褪去的色彩看,时日不短了。或许是依山而筑的原因,基隆山的风雨还没把它冲走。侯孝贤执导的《悲情城市》在九份取景拍摄,影片借台湾“二·二八事件”,置一个家族的兴衰于时代转换背景下,述说“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台岛悲情。影片1989年发行后,引发台湾民众强烈共鸣,社会各界广泛关注。荣获意大利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金狮奖”殊荣,是首部在世界三大影展获奖的台湾电影。在九份矿区实地拍摄的电影《多桑》发行于1994年,据说这部台湾著名编剧吴念真的导演处女作,是第一部以战后日本殖民的矿山为时空的台湾电影。金矿沧桑,日本占领五十年,矿工多桑日复一日洞穴里挖掘,要养活妻子和三个孩子,无法选择不面对死亡的宿命,划时代的人生悲情让观者久久不能释怀。茶坊阿婆说,看《多桑》,心痛,我们淘金佬好命苦的。
沿九份老街拾级而上。
突然间眼前一亮:满目绿色撞在眼前,环绕门前窄窄廊柱的兰草和挑着星星点点油菜黄的花朵,还有相对门前廊柱的丛丛翠竹,见了主人的心思。廊柱上斜挂的海棠,前廊垂吊的绿萝、藤蔓,还有沉郁的紫罗兰,寄托房主的情趣。九份老街,缘山攀援。狭窄处,上下行要侧身礼让方得通过。坐落老街坡陡路狭处的这户人家,却也螺丝壳里做出了这般道场!
又见了双扇门上隶书的对子:
文章瑞世
诗礼传家
红纸黑字的对子,显然已有了些时日,朱红残破墨迹褪色却不失“耕读为家身之本”的悠久传统。
斑驳的黑漆双门也让人感叹似曾相熟的亲切。
日出花娇叶翠,雨落苔青砖红,托出了门头一块做工考究的篆书挂匾:记忆九份——
还记忆着什么?记忆穿越乡愁的江南水乡?情寄老龙头的燕赵大地?还是记忆九份老街的日出日落?多想拜望您啊,我的同胞,却见一把太过古旧的铜锁紧拴门环。
夕阳已西下,继续拾级九份的石板阶梯路。不忍又回头,篆书的“记忆九份”夕阳里点点洒金。无论主人去了何方,却已把悠悠书香文脉连根带梢留给了九份去记忆。
豆香两岸
淡水的街巷总是弥漫着一股不散的气味。很快,在一处明火摊档找到了这熟悉气味的源头——就是长沙小巷炭炉旁的臭干子,昆明街头的臭豆腐。成都、广州,中国南方城市的老街小巷差不多都有的这股味儿。一品尝,与长沙、成都的口感似没什么不同,却是店家的笑脸悦目些,纸质的包装讲究些。海峡两边的老百姓,年年月月就在这陈年老味里品尝着每一天的滋味,打发着差不多的日子。
黄河流域原生的豆,何时落种台湾开花结荚?
到了台北,地道正宗的永和豆浆是要光顾的。
第一次喝永和豆浆吃永和油条是在天津。豆浆口味醇正,油条色泽金黄口感酥脆,价钱很便宜,留下了比“狗不理”好的齿香记忆。吃着油条喝着豆浆知道了“永和豆浆”竟是从海峡彼岸落户津门。出身兵家的延军小弟又告诉我,“永和豆浆”是连锁店,名头很亮,金字招牌是军人打造的。
上世纪五十年代,一群从东北、河北、山东到了台湾的国民党退伍老兵,为了生计合伙在台北永和路上做起了叫卖豆浆、油条、烧饼的营生,挑头的是山东来的退伍兵,叫李云增。老兵们各自抖落出记忆中老家的手艺,又把部队训练培养出的严谨、有序用在了制作豆浆的流程中,挑选什么样的豆,豆浸泡多长时间,多少豆出多少浆,都有严格的规定要求。流程,要求,全是辛苦劳作的经验总结。鸡鸣即起,夜半收工,都是农家苦出身,能吃苦受累,再苦再累,浸、磨、滤、煮,流程工序一丝不苟。苍天不负苦心,渐渐,老兵们又香又浓的豆浆、酥软适口的油条口口相传,原本为了养家糊口沿街挑卖的小本生意竟然很快兴隆起来。不久,老兵们在台北中正桥头永和路上有了一间店面,门头大得了得——“世界豆浆大王”,这是“永和豆浆”的母店。一时间,世界豆浆大王的豆浆、烧饼油条、鲜肉锅贴名响台北。很快,永和路上,台北街头,一家接一家的豆浆店开张了,一间间店面客流不断,炉火不熄。就这样,大陆传过来的豆香又飘洋过海回了大陆。青出于蓝胜于蓝。如今,中国老百姓有几个没喝过永和豆浆的?我居住的边城乌鲁木齐也有几家挂着“永和豆浆”招牌的门面。解放路的一家,浆似正宗些,油条的口感则一般。北门、小十字的“永和豆浆”的招牌还光鲜,食之,无论浆还是油条都不是那么回事了。虽然,大陆的“永和豆浆”多名实不符,却也不碍“永和豆浆”金字招牌家喻户晓——咱家的人口基数大。
从台南返台北,我去了“永和豆浆”的母店“世界豆浆大王”。世事沧桑,物是人非,永和豆浆第一代创业的老兵已陆续作古,子孙辈大多不承父业,永和街头也已难见当年豆浆店铺牌匾林立的门脸,街面留痕,醇厚豆香却还是有的。
老味陈年的臭干子。老兵开创的永和豆浆。位处桃园县大溪中正路上的“大房豆干”也十分有名,传承百年的五香卤汁,秘方却不是大溪的原创,也是从大陆带去台湾的。从大陆带去台湾的大房豆干至今恪守传统,绝对坚持原味天然,绝对坚持传统工艺,手工制作,从选料到制作,绝对不会有假冒伪劣,绝对不会添加任何化学添加剂。在国人饱受三聚氰胺奶粉、注水毒猪肉、苏丹红鸭蛋、地沟油等等危害的大背景下,大房豆干的“绝对坚持”让人怀念不已,让人肃然起敬。从台湾返家,只带了书店淘得的三两本繁体汉字旧书,还有一大包“大房豆干”。
听说“大房豆干”也要落户大陆了,但愿坚持奉行“绝对坚持”,切不可挂羊头卖狗肉,坏了百年老店的名声。
山之上国之殇
这次台湾行还有个动机,希望能见到1949年9月下旬新疆和平解放前夕假道巴基斯坦、印度出走台湾的主战派、国民党七十八师师长叶成、骑五军军长马呈祥的亲属后人。行前,做了些准备。跟随马呈祥从青海入疆驻防的老部下、旅长韩荣福的长子韩志忠先生给了我马呈祥最小的夫人王世兰女士台北的联系电话,志忠先生的母亲是王世兰女士的闺中密友。从时间推算,当年迪化女子中学的校花王世兰,少说也八十出头了。
落脚淡水当天,错过休息时间、饭点,拨通了志忠先生告之的电话。电话准确无误,一女子接听。自我介绍,言明来意。女士很礼节地说:要听她的意思。让过一刻钟再打来。一刻钟后拨通电话,女士说:她不接受来访。我急忙搬出了韩志忠先生的母亲,又搬出也是跟随马呈祥军长从青海入疆驻防,马呈祥将军出走,接任他职务的撒拉族将军韩有文的名号。女士仍然礼节地说:那我再试试,还是一刻钟后打来。再一次拨通电话后,我从含混拖音的老年女声中捕捉到“我是王世兰”。急忙一字一顿简洁明了自我介绍,言明来意。我的话没完,王世兰女士就打断了:我不见大陆来客。随即挂了电话。
不见大陆来客,那怎么还要回新疆?还心安理得接受新疆政府的接待?“有来无往非礼也”,这是我追索当年历史真实能找到的唯一线索,实在心有不甘。从台南返回台北那天,雨收云开,我又试了试自己的运气。又是悦耳的女声,只不过是一口英语,我忙致歉不通英语,言明曾多次打扰。改口标准国语的女声说,刚从美国回台,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她说:先生,请您多包涵,她们当年从新疆出走,没能到台湾,在外面流亡多年,吃了很多苦,最后才从沙特来到台湾……已是风烛残年,请您多包涵她……此事也只好就此打住,自我安慰尽力了。
却没想到接待方组织了一次有不少老兵参加的座谈会。好像是一定要了我的心愿。
座谈会气氛挺旺,都一见如故似的,老先生们畅言不休。我注意到一位曾为国民党的陆军炮兵、叫齐卫国的老先生,老人家鬓发霜染,气质儒雅,几天来好不容易露脸的阳光,给了老人暖色的光泽,眉眼间满溢亲切平和。问起高寿,竟与我父亲同年,已八十有八啦!看上去可要比老父亲精神得多。齐老告诉我他的一次巧遇:“前几年去美国旅游,碰上了一对大陆老夫妇,聊起来,哎呀,同是福建老乡,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又聊,原来都是行伍出身。巧得是都参加过台海“八·二三”战役。福建老乡问我,当时你在哪里呀?我说我就在金门炮兵阵地呀。我问他,炮轰金门时,你又在哪里呀?他说,我在厦门发炮打你呀!我们你看我,我看你,哈哈大笑。”
上世纪五十年代,台海屡有战况,1958年8月23日,毛泽东命令福建沿海解放军炮兵部队向金门岛防卫司令部炮兵阵地发起攻击。四十四天炮战中,解放军炮兵对面积只有一百四十八平方公里的金门群岛发射了四十七万五千余发炮弹,国民党金门防卫司令部海、空军同时出战反炮击。这就是震惊世界的金门“八·二三”炮战。
“八·二三”的炮声远去了,齐老先生一头堆雪随着哈哈笑声颤颤巍巍的,引得在座也都哈哈笑起来。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时突然记起父亲一个名叫熊绍中的发小,“七七事变”后他们一起投笔从戎,抗日报国,可怜乱世书生一生飘零,1949年,熊绍中船过海峡去了台湾,父亲西出阳关远行新疆,自此音信茫茫。还在九十年代初,熊绍中先生经香港回了故乡商丘夏邑,打听到父亲的去处后,不远数千里辗转来疆探视他的发小,遗憾的是,那时父亲家中还无电话,旅行社虽也多方联系,熊老先生最终还是没见到他当年一起投笔从戎的发小。无奈的熊老先生把高雄家中的电话和一幅自己的画作留存旅行社,托转父亲,抱憾而归。
事隔数月,熊老先生的画作最终还是到了父亲手中,得知熊老先生的宅电后,一直拒绝电话的父亲急于装电话。父亲与熊老先生第一次通话时的神情,颤抖的乡音,一反常态毫不避人的老泪,让做儿女的我们为之动容。父亲对我说,一别五十年哪,有多少话要说?你绍中大爷告诉我怎样战败登船,上岛后忍饥挨饿,你绍中大爷说,良岑老弟啊,我也是九死一生啊!父亲说,他们想一起回到豫东平原那个小村庄。再回到老家,见不到离家时村口槐树下老母亲的身影了……父亲说,你绍中大爷哭得说不下去了。
故乡难回,乡愁愈深。
来的老兵中,丘老先生最年长,看上去,谁也不会相信老先生已年逾九旬,丘卫邦老先生西装革履,腰挺背直,精气神十足,中华民国陆军少将的派头一点儿不减。老人家说,我一生盼民富国强,现在大陆领导人讲“情为民所系”,这就是国父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嘛!我们听了很高兴,没有一天不盼有生之年海峡两岸统一,我也好叶落归根。
老人们已不清澈的双眸传达出的情绪,有对以往的怀念,对未来的祈盼,有失落、无奈,有祈望和等待,五味杂陈,让听者思绪万千。
对于从大陆来到台湾的老兵,1949年可是一个有分水岭意义的年份。1949年以后,他们的人生就被彻底改变了,他们与老家的根脉断了,却藕断丝连;在台湾活了大半辈子,却还是个根脉难驻的精神漂泊者。
听着老兵们的讲述,我似乎更理解王世兰女士的拒绝:她一定还沉浸在迪化老家的梦境,在北门女子师范那条小巷行走……一个精神漂泊者的不堪回首。
葬我于高山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惟有恸哭。
葬我于高山上兮,
望我家乡。
家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山苍苍,
野茫茫,
山之上,
国之殇。
于右任先生的悲声,让人心痛。
美丽岛
我们摇篮的美丽岛是母亲温暖的怀抱
骄傲的祖先正视着正视着我们的脚步
他们一再重复地叮咛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他们一再重复地叮咛
荜路褴褛以启山林
婆娑无边的太平洋怀抱着自由的土地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照耀着高山和田园
我们这里有勇敢的人民
荜路褴褛以启山林
我们这里有无穷的生命
水牛稻米香蕉玉兰花
去了淡江大学才知道,这首于台湾近代史有着里程碑意义的诗歌,出自淡江大学青年学子李双泽之手。
淡江大学地处台北淡水江畔,因水而名。校园依地理走势高低蜿蜒,建筑错落有致,林木葱郁,多台湾杉,绿荫覆盖的园区恬静典雅。
淡江大学中国文学系创立于民国45年。
漫步淡江大学林中小径,对诗作者李双泽似曾相熟的情愫油然而生。
虽然远隔千山万水,我们却有着大致相同的人生。他沐浴大平洋的海风,在父母膝头听他们一遍遍讲述老家的故事;我在天山北坡准噶尔盆地沙漠边,听月光下正在忙着生计的母亲讲豫东平原一个叫“夏邑”的县城里,那片酆氏宗族的老陵。李双泽流落在父母一次次讲述的那个“老家”的村落阡陌,云里雾里找寻精神赖以依存的“故乡”;我在童年的梦乡里穿行母亲描述的麦熟时节黄了杏子的杏树林。李双泽认为宝岛台湾是他成长的摇篮;我从来就把沙漠边那片地名叫莫索湾的绿洲看作自己的故乡。我在小学的操场上高呼“解放台湾”,还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李双泽接受着“反攻大陆,赶走共匪,光复国土”的宣传。
“光复大陆回老家”梦断1970年代。1971年,中华民国无奈地退出联合国。1979年1月1日,中美断交,这个“中”当然指的是中华民国。直到这一天,乡音不改的老兵们知道,他们一直担忧的一天终于来到了:现实利益面前,最可靠的盟友美国出卖了台湾,国际社会疏离了台湾。
深深的危机感催生了第二代情感的逆反。成者王侯败者寇,父亲留在梦境的那个老家离他们实在是太远了,越来越远了。他们不再想听父亲背井离乡的流亡故事,更不想如父辈一样,只是台湾的一个“过客”。头顶炽热的阳光,脚下实在的泥土,就是养育了他们的家园,却原来“我们摇篮的美丽岛,是母亲温暖的怀抱”。
我想,李双泽也曾遇到过我曾有的困惑、尴尬——上小学读中学填各种表格,在“籍贯”一栏往往难落笔:填“河南夏邑”?还是“新疆石河子”?现在,我的儿女不假思索就会写下“新疆石河子”——无论他们远走地球的哪一方。李双泽的后代也一定会抬笔就是“台湾”。奶奶爷爷的四川或是河南、湖南,只是家族历史上曾有的一个印记。
夜宿佛光寺
去台湾前,星云大师顺性开发,适才适所,“做最好的自己”的观念已影响着我对孩子的教育,并规导自我言行。当然,也想听听寒山寺相赠佛光寺的钟,夜半响起时,会否叠现姑苏城外的月光帆影,可有夜泊枫桥的声韵?
情随人缘,果然要在佛光寺住一宿。
车行台南,盘道入山。远眺,一片依山而建的殿堂金碧辉煌,青山环抱,祥云环绕,很是壮观、肃穆。及近,拜菩萨的香客不少,老人多,年轻人也不少。与大陆寺庙全然不同,没有让人窒息的烟火升腾,老人、青年言行举止无不礼貌、安详,不见喧嚣川流的人群,更没有让你“开光”、“烧高香”的强拉硬扯。佛门净地,绿树红花,信徒肃然,金佛慈悲。夜幕初合,信步寺院缘山道,阵阵轻风拂面而过,星图横空,夜静月明,了无尘世烟云。
台湾已是高度商业化的消费社会,现代时尚的背景下,却又让你看到了对信仰的虔诚和尊重,让你感叹中华文化精神价值的古风流韵。
有好些年了,参道拜佛在中国几成时尚,风水先生也因社会需求雨后春笋般涌出。
我朝拜过南华寺、鸡鸣寺、少林寺……从北到南,由西而东进过不少佛门寺院。近年来,我是尽量躲避寺庙,尤其是那些香火旺的。面对五千一万一炷的高香,尴尬,更疑惑。
寺庙文化已形成可观的“产业”,名刹古寺大多已或明或暗地牵手市场,远水深山的独庙孤寺也难逃此劫。更有甚者如云南的岩泉寺,早已被“承包”,香火缭绕的幕后早已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莲花宝座上的菩萨成了欺骗、敲诈的道具,一袭袈裟只不过是蒙蔽香客耳目,以他人的信仰和虔诚攫取暴利的戏装。
这是比三聚氰胺毒奶粉,比毒猪肉,比毒胶囊更温柔的毁灭和死亡。
香客呢?“平时不烧香,临事抱佛脚”,有钱有闲者的急功近利。三炷高香九个响头与信仰无关。好不容易国门洞开,我们不再为一尺布票几斤粮票愁眉紧锁时,却发现自己已身处道德缺失、极端利己、笑贫不笑娼的拜金主义包围圈里。我们活得实在不幸福。
我们有过信仰吗?如果曾经有过,我们的信仰何以为继?
我有一个在国有控股上市公司任董事长的朋友,基于“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给每一个中国人都开启了一线天光,只要你是个人物,山窝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的理念,我和周围的朋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给了他最真诚无私的辅佐。政府也给了他最大力度的支持。结局,众人失望。位居董事长之位十数年,借助现行体制的漏洞,把握中国人情社会的秘诀,权钱交易把玩得光怪陆离天上人间。他掌门的公司没有回报国家一分钱。忠于职守的老员工两手空空。他也不如两千年前“苟富贵,毋相忘”的陈胜、吴广,对当年倾其所有竭尽全力相助他的友人无丝毫感恩之念。最后,变戏法一样把一个国有控股公司洗成了一个空壳后金蝉脱壳,平安着陆。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他迷信风水,信神供佛,檀香香火日日不断。佛祖有眼,没有博爱情怀的信仰,缺少普照之光的仁德,佛祖佑护?再名贵的香火也拯救不了道德精神屈从拜金主义的坠落。
佛光寺的钟声响起了,它穿越姑苏城的时光隧道,波动在佛光山春天的草尖上,滑过让你舒展的阵阵海风,款款流入心田。
佛驻心间。
翌晨,拜谒星云大师。
“兄弟姊妹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八十八岁的星云大师气定神怡,乡音不改。
宾客落座。王充闾团长转达了中国作家对星云大师创建佛光山寺,弘扬佛法,致力推广文化教育、慈善事业的敬意,星云大师感谢大陆同胞对佛学的支持,对佛光寺的关注。
大师爽朗健谈,他告诉我们,他到台湾六十年了,今年第一次回了江苏宜兴老家过年。
六十年,一个甲子哟!其实,路程不远,只一水相隔。福建平潭岛与台湾新竹不过一百三十公里。
中国历史上,台湾和大陆从没有分离过,只是不同历史时代的称谓不同。最早的史书《尚书·禹贡》中称台湾为“岛夷”。《列子·汤问》称“贷员”。《山海经》称“雕题国”。《史记·始皇本记》中称“瀛洲”。汉时叫 “东鲲”,三国时叫“夷州”。《隋书》称“琉求”。《宋史》称“燮求”了。明万历年间,官书记载开始称“台湾”。
《三国志·孙权传》记,公元230年吴王孙权派遣将军卫温、诸葛直率军越海到达台湾。
唐之后,东南沿海民众渡海移居台湾、澎湖。进士施肩吾率众渡海定居澎湖。元世祖忽必烈设澎湖“巡检司”,澎湖、台湾归福建泉州同安县(今厦门)辖属。
自十七世纪,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先后侵占台湾。1661年郑成功收复台湾,荷兰投降。沦陷三十八年的台湾重归祖国怀抱。1894年中日甲午海战爆发,第二年清王朝被迫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澎湖、台湾、辽东半岛割让日本。自1895年到1945年台湾光复,日本盘踞台湾五十年。在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斗争中,六十万台湾同胞献身。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台湾再度回归祖国怀抱。
过去几十年,台海隔绝不相往来。大陆有一句话说得不好:境外人士。我说,我是江苏人,台湾也是炎黄子孙,隔水相望一家人。奥运会广播说对了:“台湾骨肉同胞”。一条根脉哟,海峡两岸绵延不绝,分不开,折不断,都是中华的子民。
你们知道的,佛光寺的钟,寒山寺来的。
我出身农家,但是父母给了我几个宝贝:勤劳、诚实、宽容。勤劳,一生认真做事;诚实,不贪不奸;宽容,有无之间有境界,随性随缘。
一言一世界,一语一菩提。
临行前,星云大师送我们每人一套新近出版的以佛法慧心观照人世的《人间万事》典藏版,甚为珍贵。大师弟子蔡孟桦女士赠送女红考究、绣有星云大师手迹“生耕致富”的小香包。我还求得一签:
一天风月流空界,
隔岭钟鱼应海潮。
江月不随流水去,
天风直送海涛来。
笔有千秋业
到了台湾,台北的国立故宫博物院是一定要去的。据说从北京紫禁城运去的五千多件文物件件是稀世珍品。去的这天,赶巧有书法展览,真是幸运。
先看书展!
展厅古朴素洁,却见了境界。展品从甲骨到篆隶行草楷,多名家珍品,件件高妙绝伦。观者众众,悄然静穆。能用文字的形象与抽象认识客观和自我,是人类比高其他生物的最主要的界定。文字的诞生标志人类进入了文明时期。反观历史,这是多么神奇伟大的创造!
穿行书林,突然间就想到了秦始皇。想到他统一天下后采取的“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高度集权的政治举措。当然,还有焚书坑儒。
人类曾为之骄傲的古文明几经衰亡,唯中华文明一脉单传绵延不绝,不能不称颂秦始皇。想一想,且不说幅员辽阔的华夏大地一方山水一方言,即便同一县域村村不同音也不罕见。正因为有了有棱有角四四方方的汉字,我们这个地球村最庞杂的人类群落才得聚拢。一砣蒜,赖一柱其间。中华民族的柱就是始皇大帝统一的汉字。秦之后两千多年来,虽也是金戈铁马,朝代更迭,甚至出现过短暂的分裂,却分而不离,裂而不散,一脉单传源远流长到今天。凝聚中华民族传承中华文明,汉字泽及千秋的历史作用无可替代。
就像一条柔韧的纤绳,汉字牵引中华文明这条古老的大船走过了两千多年清晰可辨的航程。
方块字的历史是够久远的。自仓颉造字,汉字由甲骨文、金文、陶文,而篆、隶、行、楷、草,最为通行的标准楷书,距今也有一千五百多年了。
汉字的起源和发展,同步中华民族的文明进程。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平岗武夫认为“中国文化,就是汉字的文化。人类历史上的任何时期,最多使用的文字,是汉字。最广大地域使用的文字,是汉字。被使用最长久的文字,是汉字。表现最多种语言的文字,是汉字。蕴藏书籍最丰富的文字,也是汉字”。除了一般文字通有的音、义之外,汉字还有方块的构架,特殊的形体,它超越时空的变化和限制,团结了中华民族,更造就了世界上一个最伟大的、至今仍生机盎然的文化整体。《淮南子·本经训》曰:“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说的是仓颉划时代的创举惊天地而泣鬼神。
汉字,世界民族之林独一无二的智慧创造,千年传承,已然成为一门蕴含丰富、形象高雅的艺术。
由“字”而“书”是艺术层面的提升。从甲骨文进化到小篆,汉字字形从图形叙事模拟发展到抽象字符表达,汉字实现了第一次质的进化。秦汉时代是书法发展的关键时期,三代以来古文大篆书写、铭刻分歧归于统一,出现了标准书体小篆。春秋战国时代萌芽的隶书,也从篆书简省蜕化成熟,发展成为汉代通行的书体。由于时代潮流趋向简便快捷,隶书又持续蜕变分化,遂有草书、行书和楷书的形成。隋唐时代是书法发展又一个关键时期,政治统一带来南北书风合流,笔法发展臻于完备,自此楷书成为历代通行的书体。从小篆到隶书,由隶而草、行、楷各体的形成,是汉字和书法的一次次质的飞跃。然而,龙飞凤舞七十二变,却也脱不开那方框架。
书法,中国文化最主要的载体,亦是中国文化的内核。与世界大多标音文字体系不一样,汉字是最为成熟的表意文字。汉字的魅力是它的“象形”。它源于我们祖先对自然与社会现象最直接、感性的观察,先人们用象形的符号记录直觉的观察和理解。相较于拼音文字,除了理性思维表达,汉字蕴涵对大千世界魅力独特的抒情描绘。还在九十年代,四岁描红习字、就读美术专业的小女给我说文解“疆”字:这个“疆”字呀,就像专门为我们新疆人造的!左半边是一“弓”,“弓”里护着“土”;右半边,最上边一横是阿尔泰山,上北下南嘛,中间一横是天山,下边一横就是昆仑山啦,三座大山夹着两个盆地,天山北边的准噶尔盆地,天山南边的塔里木盆地。这就是爸爸说的“屯垦戍边”!你说这多形象多逼真呀!
的确是形象逼真!汉字超凡脱俗的艺术气质,没有哪一种异域文字比得了,它因此而有坚韧的穿透力。隶篆行楷草,哪一体不是有情有义有胆有识?哪一字不是神思飞扬情韵飘逸?哪一笔不是龙飞凤舞沉鱼落雁雨后空山?一笔一雷电,一字一神仙,咤叱风云数千年!2008年北京奥运会,表达各类竞技运动的象形符号的创意灵感源于“象形”的汉字,这是中华文明的独一份儿。
文人不会写字,在古人眼里是难以想象的。画家题不了款,古人更是不可思议。“书画同源”。书道沉泥,绘画也一定无灵秀之气韵。传统文化中,“写字”可不是小事。孔门“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书居其五,是文人必修的技艺。“写仿”蒙童必修课,少时听母亲训导小妹:一个小闺女家,针线茶饭要拿得起放得下,自小不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等嫁了人家过了门活该受婆婆的气挨小姑的骂。对男孩的要求是“写仿学字”,拜见师尊长辈是一定要呈上自己的“仿格”,长辈师尊就是从一件女红、一张仿格见识晚辈的品格才气。文人与书法曾经水乳交融的关系,从鲁迅、郭沫若的诗文留存还能见到。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提笔运气间,已植入挥毫者的精神气息。
特立独行的方块字,可以像玩积木搭房子一样,不同的组合就会有不一样的表达,“一篇之中,可无■矩之道乎?上字之于下字,左行之于右行,横斜疏密,各有攸当。上下连延,左右顾瞩,四面八方,有如布阵,纷纷纭纭,斗乱而不乱,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破。”只有一个个独立的汉字,才能在布局设阵的无限变化中,追求美感的万千气象。
每一个汉字,都是有骨架有情感的独一个。你珍重它,它就爱护你。你赋予它真情,它的情感一定会因为关注它的眼球而成百成千倍地奔流。因其特立独行,虚饰矫情是难藏其身充不了数的。文字传承千古,墨迹吐露心声。“或寄以骋纵横之志,或托以散郁结之怀”,“书之为妙,近取诸身。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及;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
“浓厚的感情,安排得恰到好处时,即一块顽石,一把线,一片淡墨,一些竹头木屑的拼合,也见出生命洋溢。这点创造的心,就正是民族品德优美伟大的另一面。”
沈从文先生的这段话似乎就是说给我们纯净高贵的方块字听的。
每一件承载着历史、文化的展品都让我心生敬畏,展厅馆员发自心底的敬业精神让我感动,他们对每一幅展品都如数家珍。
《弟子规》有“字不敬,心先病”的训诫。中国“敬惜字纸”的传统悠久,写废的纸也是不能随意丢弃的,得由专为焚烧字纸而建的“惜字亭”——“圣迹亭”、“化字炉”收纳。虽然名称叫法不同,炉、亭的形状大小不一,但都会有“敬惜字纸”的题匾,大多还记有仓颉的神位。这一传统与汉字的流传有关——在竹简木牍上刻写一个字实在不容易。位于台湾桃园龙潭的“圣迹亭”,建于清光绪元年(1875),是世界级的文字崇祀古迹,“圣人形”对称空间庭院,中轴线贯穿三进庭院的朝圣之路,让进入者体悟着人类文化的历史进程中文字曾经的尊严、神秘。“倘敢不惜字纸,几乎与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科罪。”而今人早已“心先病”,“敬惜字纸”丢弃在电脑无限大的虚拟空间,遗忘于一片片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森林中。
不知觉间暮色已点燃台北的灯火。我可能是最后离场的观众了。
街灯闪闪……
一个败退出逃的政权,何以把如此多深宫老宅里的绝世珍宝——中国传承千年的文化载体运到了大海上的孤岛,且宝藏得如些完好如此有价值?我们北京的故宫失盗、碎宝、因“故宫”招牌而天价“御膳”……丑闻不断难自圆。
还有九份石板路旁古色古香的“文章瑞世诗礼传家”。春节咱也写联贴对子,内容却时尚,大多少不了“发”、“财”、“高”、“升”。
文人不再是墨客。满目形不整体不堪的“方块字”……
千年风云,始皇霸业今何在?铁蹄踏遍欧亚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又留痕何处?
凝聚华夏一族的方块汉字,以看不见的神力穿越千年历史屹立地球民族之林——
笔有千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