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群,笔名格格,七十年代中期生于安徽无为,十八岁前一直生活在长江上的一个江心岛上,现居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1993年发表处女作,出版有中篇小说集《边缘女人》,长篇小说《非城市爱情》、《没有春天的网恋》、《活着的理由》、《背道而驰》、《大江边》等。作品曾获第三、第四届紫金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
1
母亲把魂落在超市不是没有理由的。就如此刻,超市实在体贴入微及时周到:购买十元以上的食品,就能到简易餐桌免费小憩;免费开水机旁配有免费纸杯。女儿刚找到把免费椅子坐定,母亲已经把免费的生煎包送到她及她的儿子跟前。味道肯定也不坏。母亲带着知情人的神色向疑虑的女儿示意,并帮外孙调整了椅子的高度,让他的手够得到悬挂在免费游玩区的色彩斑斓的免费玩具。
母亲显得神采奕奕——虽已年过六十。年轻时的母亲健美壮硕,后来渐渐力少气衰,三年前放弃江心洲的三亩地,来城里帮女儿带孩子。因为目不识丁,不读书不看新闻,跟其他人的攀谈一度很难,母亲的话题总停留在乡下和过去消失的人和事上。进城半年多,开口谈的还是邻居家那只走丢一个月的鸭子在外村遇到主人后呱呱叫个不停认亲的趣事。这趣事讲到第一百遍的时候,女儿女婿都会抿着嘴苦笑,不敢也不忍心抗议。他们经常听同事或朋友说起,他们的岳母或婆婆突然撂下儿女家一摊子家务以及襁褓中的孩子,甩手就走的事。女儿晓得母亲不是那么火爆脾气,母亲只会坐在昏黄的厨房里发呆。
女儿体贴地教她适应新的生活:微波炉怎么开,电视如何调台,新式拖把怎么用最省力。母亲总是听得心不在焉、神思恍惚、满脸焦虑。的确,母亲在这个家里不再有多少发言的机会,包括对孩子的哺育,母亲的那一套被弃之不用,她所能做的就是听从女儿的安排。母亲渐渐不像一个母亲,而像一个学徒,而且是最不肯学的学徒。女儿,从最被宠爱的对象转变成母亲的主心骨,决定房间的装饰,每月开销金额,购买商品的品牌,朋友间的礼尚往来,窗帘的颜色。母亲只能听从安排。
因为人生地不熟,母亲不喜出门,太阳好的时候就蹲在橱柜的角边,不停地擦拭灰尘。玻璃门窗射进来的太阳光下的空气里充满了灰尘,原本可以打发时间的灰尘,因其无穷无尽、层出不穷,令母亲烦躁不已。
偶然一天,女儿请母亲到超市买袋洗衣液。母亲拿着女儿写了牌子的购物单找到了指定的洗衣液,一袋五百克的洗衣液标价二十六元,因为价格过于昂贵,母亲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遵从女儿的安排。不过,她耿耿于怀,念念不忘这离谱的价格,洗了一辈子衣裳,五毛钱一块的肥皂能洗一个月,她想,钱拿到这里就不是钱了么?
第二天,母亲在帮女儿整理信箱时,突然在一张花里胡哨的纸上看到了那袋洗衣液的照片,上面标了个她认得的数字十八块八。
母亲左看右看了半天,确定自己没有老眼昏花,走到正在电脑边上网的女儿跟前,问道:
这个数字是价钱么?
女儿瞄了一眼,点了下头。
是的。
我前天花了二十六块。
女儿又点了下头。我晓得。
这里写十八块八。收错了么?
没有,这家搞促销。
什么叫促销?
就是拿出一两样东西便宜卖,不赚钱,赚人气。
什么叫人气?
女儿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找了句大白话:
你们看到洗衣液便宜肯定就去买,你们个个图便宜都往那里跑,他们那里可不就特别热闹了么?
女儿加了一句:
热闹就是人气。
哦。图个热闹。
母亲似懂非懂,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思忖了很久,这往后,她开始留意价格的奥秘。同样牌子的卫生纸,在A超市需要十六块,只要肯多走几步到了B超市只须十三块;同样一袋盐,C超市比D超市要凭空贵出三毛,它们总是忽高忽低,动来动去,从来没有两处同样的价格。偶尔买得是最便宜的,大多数时候,她发现买过的东西都贵过广告上的;广告上的价格总是低于她实际买到的,拿着纸到卖场去追究,她被告之要看价格下边的日期,以及图片下方的规则(不要说她不认字,就算认得字不戴放大镜她也看不清)。有回她发现,她昨天花了二十一块五买的水饺,今天却标着二十八块九。为什么?她捡了便宜还是很不爽:万一我昨天没留意,万一今天头一回来呢?当人傻子么?她握了证据,不依不饶地想。母亲经常深陷懊恼,拿着自己买东西的发票和广告对着女儿总结、埋怨和自责。
后来,母亲行动了。
母亲花了大半天做了计划。她把要买的东西:味精、香蕉和酱油一一记在一张纸上,那些字,她是照葫芦画瓢学会了的。她捏着这张纸开始奔走。跑了七家超市,分别把每家的价格都抄了一遍,最后,她选了一家最低的走向收银台。事情比她想象的复杂,三样东西分了三处购买才确保是最低价,而且只能是当天最低价。那天,她省了三块五毛,虽然非一般辛苦,腿脚受了点累,但心无悔意,倒令她胃口大开,吃饭后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那晚睡得格外踏实。
这些许的成效带给母亲莫大的惊喜。最初,只是怕吃亏,后来能在别人傻里傻气、瞎买胡购之时,买回绝对价廉物美的商品,那种成就感会生发出来,使她快乐无比。
购买——购买到最便宜又最好的物品成了母亲生活的最主要目标。购买体现了她的价值。购买的多寡体现了她价值的大小。后来,她不再只为所需而购,单为实惠而买。自那以后,家里堆满了物超所值的商品:熨斗,电吹风,成打的肥皂,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价格和质量的几番比较,确定价廉物美才被带回家的。客厅、厨房和阳台以及她卧室、浴房里的每个角落,处处都摆放着母亲精心盘算而选的用品。女儿的承认,母亲买回来的每样东西都正在使用或即将使用。母亲遵循着性价比绝对高的原则,带着这个原则母亲能够大胆做主——即使每一分钱都是女婿女儿挣来的,她亦能心安理得地花出去。
很快,房子显得太小了。那些碍事的战利品,每一样都有它来到这个家的绝对理由。一只脚踏车,儿子上小学时就可以骑了,更重要的是,它的价格是两个月前的三分之一。一只取暖器,女儿放在母亲的床头,可是母亲一次没有开过。母亲买它是因为:
是去年一半的价格。
而电费只有在晚上九点之后才会便宜那么点。九点之后,母亲会坐到床上,她得为第二天的搜寻养足精神。
一张床,过于庞大了。母亲把它放在阳台上。她告诉女儿:
万一你换了房子,多出一个房间,就用得上了。
因为东西多,又太零碎,所有橱和柜都满了之后,母亲开始寻找更大的空间。贮物凳是最贴心的发明。既能当板凳,又能藏住东西。那些包装都没有拆开的商品有了存身之处。可是贮物凳又重又大,只能摆在客厅的中央。来了客人就不愁没地方坐啦。母亲快乐地说。
看着母亲每天辛辛苦苦地奔波,为来为去还不都是为了女儿家吗?必要的及时的夸张一些的赞扬和感激就经常从女儿嘴里说出来,这更使母亲越发自信。并且她胸怀宽阔,把自己的信息无条件地贡献给和她一样为儿为女的隔壁邻里。现在,她身后跟着七八位忠心跟随的老太太,俨然是这个购买群体的领袖。她统领着一群笑哈哈的、老得肆意张扬又极其务实的老年妇女威风凛凛地出入超市,多么了不起啊!
家庭局势也发生了变化。母亲根据白天的斩获,安排晚餐内容。窗帘最近换成了大红色,那块布质地厚实、花型古典,并没有对房间的布局造成破坏,并且,这块窗帘买来的价格是原价的两折,多么多么合算!女儿的意见被大声地顶回去。
她记得很清楚,母亲说:过日子就得这样!
母亲的声音丢掉了维持了大半年的战战兢兢,带着一种广袤原野的高嗓门,保留着乡下女人的强硬和粗糙,那才是她原来的样子。同时,她扫除了自己衣着和外表上的乡气,她通过超市学会了如何搭配。混合在一群老太太中间,尤其是她谈到超市和商品如数家珍的时候,权威而内行的声音可以掩盖她往日数十年城市生活的缺席。她几乎算得上是天才。
如果有哪次,母亲满头大汗地进门,两手空空,只须扫一眼,做女儿的就能看到母亲空荡荡的内心,那一天母亲都会沉默不语,毫无自信。
2
母亲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日子——这家超市庆祝建立五周年的大幅优惠。母亲现在认得的字已经上百个:图片对应的文字她能大差不差地念出来。她有一个特价买来的记账本,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每天的账目。这家超市在今天一天之内有三十七样商品大打折扣,这三十七样商品无一不是自家当下所需或即将所需的。锅碗瓢盆、床单被罩或卫生用品,她发现样样用得上。我一个人顾不了那么多,你一定要来帮忙。母亲首次向女儿提出要求,女儿不得不牵着儿子早早赶到。
女儿显然没有母亲想象的那么能干——母亲制定的分工合作被女儿搞砸了。好几样定量供应、绝对全市最低价的商品没有抢到手,而且,母亲好不容易挑满的一只推车差点被女儿丢掉。母亲全身大汗淋漓,最终不得不放弃部分商品,而女儿,在证明帮不上忙之后被允许带着儿子到免费区来吃点东西,唯一的任务是看管母亲斩获的两推车商品。
女儿坐在免费休闲区的椅子里,看母亲臃肿的背影又汇入汹涌的人流中。母亲快捷地游走,背影毫无上了年纪的老年人的迟缓与稳重,很快与货架及货物融为一体,似乎跟女儿毫无瓜葛。不久,她推着推车走向女儿的时候,挂着自豪的微笑——又有了母亲的模样。
这家超市没有窗户,数以万计的日光灯覆盖住每个角落,使每个角落都透透亮亮。货架与货架各自矗立,乍一看,是对峙之势,再一看,彼此相像,形同孪生。所有的货架都浸没在繁芜的商品之中。那些陌生的、每天进进出出造型各异的物品,组成自成一体、璀璨夺目的世界。放置它们的地方泛着金色的、夺目的、耀眼的光。货物与货物常常生离死别。刚才某个货架上摆的还是如人皮肤般淡红色的商品,马上就被人换成了乳白色的。金黄色、暖灰色、淡蓝色,这些色彩被强行安置在一起,冷不丁又被迅速抽离。它们大多都呆若木鸡地听从安排,对触摸到它们身上的千万只手均无动于衷、逆来顺受。
即使每一天都生活在超市这个物的海洋里的人,都不一定叫得出每样物品的名字。就算这家超市是在坟墓的上方修建的,也不能阻止这日益庞大的人流的不间断涌入。所有的人,都有着任劳任怨的精神,他们在一米宽的过道中,清一色地推着四只轮子的推车,你左顾,我右盼;你伸出左手够高处的货物,我踮起右脚去观察左上角的价格牌,远远望来,没有一个动作不是规范的、在意料之内的。这些被设定好路线和方向的人,在设定好的带着轻盈的迷惑的过道里机械地寻找——寻找那早就存在的答案和谜底。
昏黄的走道边的壁画上蹭满了路人的痕迹,孩子的水彩笔一划而过时的涂鸦,推车不堪重负、失控的撞击留下的凹痕,这块钢筋水泥却更像一片辽阔的沃土,繁衍着千丝万缕的气味。这气味来自四面八方,每个经过的人带走一些,留下一些。
这位在庞大超市面前无能为力的女儿,无奈而迷惑。有一瞬间,她没有办法从人群中钉住母亲的背影。母亲仿佛迷失在命运的阴影之中!
女儿牵起孩子的手,走出免费地盘,走向高高的货架,想帮一下母亲。接近货架时,她有点心慌,她不是担心货物会掉下来砸中自己,她是担心手里牵着的孩子。侧视两边,货物如此拥挤,似乎也呼吸不畅,隐约有一不高兴就会跳下悬崖的趋势。愈往深处,愈仿佛走入到一口又深又暗的水潭,即使是炎炎夏日,这个联想也使她倒吸一口凉气。此刻,她恍惚觉得超市本身就是一个活着的、澎湃的生命,而她置身在这个生灵的一个巨大的心脏中间——迷宫式的跳跃的心脏之中。虽然货物看上去只是摆放在那儿,但它也常常与货架狼狈为奸,是这个迷宫的最有力的参与者和建造者。
就连人——忙忙碌碌的人没有一个是主角,甚至连配角也不是。这些人,只是像螺帽一样的工具,构成超市的一个部分。在商品永无休止的更新之中,她永远无法笃定哪一次的选择是正确的。她选择了一样,就意味着失去了对另几样的尝试和体验权。她这一辈子,无论工作多少年,无论多么冷静客观理智,聪明独立和智慧,她也没有离得开这个地方的能力。最要命的是,无论她带走多少想要的东西,一段时间后还会有新的需求。即使她能在这纷繁无序的地方穿梭如飞,识破所有货物的谜团,这仍不能算是对超市的理解和掌控。无论进入多少次,她的脚步肯定跟不上时刻更新的商品。所以,这座迷宫,最令人绝望的不是走不出它,而是即使走出又会再次自愿陷入的永无休止的命运。空空洞洞的物品,增加了实实在在的忧伤,一浪高过一浪。
女儿苦苦地抵拒着脑子里产生出来的无助感。她也明白母亲看不到这一点,许多人都看不到这一点。人有时看不到实实在在的东西,因为实实在在的东西有时被不实在的东西挤到了暗处。她看着那些人不管不顾地穿行,生怕落于人后,体力在不停地穿行中枯竭。就算找到母亲,若认为遗漏了值得带回去的商品,母亲仍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带着这种难以沟通的忧伤,她却步回转,回到了免费休闲区的椅子上。
3
嗨!突然,一个女人,手里牵着和她儿子一样大小的小女孩,朝她微笑。她略一愣神,像被从下坠的电梯里拉上平台似的。对方的脸似曾相识。可能是见过面的熟人,她赶紧抱以尽可能友善的微笑。
海涛,小蜻蜓!意识到她的茫然,对方报出了两个名字。她记忆的通道立刻被打通了。年前的一个饭局。这个女人,坐在她的左侧,和她喜爱同一盆剁椒鱼头,频频同时向这盆菜伸筷。共同的喜好,使她们频频会心微笑。此刻,这个女人魔术般地出现在这里。她的孩子已经和自己的儿子握起了小手。两双小手同样稚气、白嫩,毫无戒备地触碰到一起。她有一种一分为二的感觉,一个是正在想抢购打折商品的顾客的女儿,另一个是坐在郊区一家饭馆里吃剁椒鱼头的女人。现在,她不由自主地相信对方也有一位母亲正在抢购打折商品。
我带孩子出来瞎逛逛。对方的眼睛扫到了她的推车,眼睛里传递过来同情和友善:
买东西真是件苦差事。
她立刻有一种知音的感觉。我母亲……她刚刚想开口,却又噤了声,意识到母亲远离家乡,令她高兴的事寥寥无几,给她依靠的人也唯有自己,现在她却在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跟前说她的坏话,她对自己感到不满。带着保留,后头的话题就遮遮掩掩不新鲜了:那天多少人喝醉,海涛后来又闹出了什么笑话,其中某个人现在在做什么,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她仍然没记起对方的名字,可是奇怪,一种愉悦产生出来,在对方牵起孩子的手准备离去时,她突然张口邀请对方到家里吃晚饭。
嗯?
嗯。意识到对方不是没听清,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的时候,她有种恶作剧的愉悦之感。她仿佛瞧见了母亲吃惊张开的嘴,这超出规划的事会使母亲惊慌,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明知由此母亲只会增加购买时间而不是减少,她却更加来了兴致:
怎么样,怎么样?她急切地催促,故意不给对方思考的空间,眼睛里更多地流露出夸张的喜悦,对方果然被她感染,微笑着点头同意。
一个小时后,她母亲再度斩获三件打折商品送来。母亲跟早晨来时已是截然不同的形象,她眼袋下垂,露出亢奋接近尾声的那种松弛。然而,母亲怕遗漏掉任何一个地方,决定还得到电子产品区转一转。她拉住母亲,把遇到的女人介绍给母亲,她强调对方是自己很好很好的朋友,她一定得请朋友到家里去吃顿饭。她的夸张和激动使老太太不知所措,意识到要买招待客人的菜时,母亲条件反射似地脱口而出:
东郊那家超市的鱼肉今天搞特价。
这个要面子的人,说完以后自己脸红了。红着脸的母亲一瞬间像个羞涩的少女。岁月和操劳使母亲变了形,头发粗糙,原本饱满的地方干瘪,原本干瘪的地方臃肿。她的眼神格外谨慎,算计的特点想竭力在生人跟前掩藏。女儿突然怜悯起母亲来,她不忍心进一步往里看,有一种想立即逃开的冲动:
那超市我认得,我去买,你把要买的东西买齐了就回家,我朋友有车,不用再挤免费班车了。这仅仅作为意外事件的补偿,对母亲显然已经起了作用。她立刻默许了女儿的行为——她是要面子、讲人情的女人,这终究是她从乡下带来的风气。
把母亲和儿子丢给几乎仅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一丝不安闪过心底,她吞了吞自己的口水,已经来不及了。两个孩子已经发出欣喜的欢呼,而这位朋友也坐到她原来的位置上,成了货物新的看守。母亲小声交待了要购买的物品:一条鱼,一斤肉,半只盐水鸭——那家比这家的桂花鸭便宜七块四,二斤西红柿,再加上一斤老姜。事已至此,没有任何理由再等,唯一应该做的是快点把事情办掉。
4
不等电梯下来,女儿匆匆从楼梯走下去,她的胳膊在拐角被带了一下,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她心里一惊,暗地庆幸没人看到这一幕。经过一个中午的强势之后,下午的街道显得疲沓,放眼一望的工夫,七八辆汽车已经飞驰而去。若以为能在外头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这是个错误的想法,街道上的花样不比超市少,甚至更多:饭馆门口的招牌字,一家比一家轻浮,一家比一家更绞尽脑汁。
从住所到这个超市,有免费班车,从住所到那个超市,也有免费班车,可从这家超市到那家超市是绝对不会有免费车可乘的。她只好凭着直觉步行向前,路上不断向行人打听。楼宇庞大,看似很近的距离,走起来却特别费时。被询问的人说法不一,有人说往东,有人说往南,还有人直接说往西。半个多小时后,她一回头还能望到这家超市那超级巨大的牌子,双腿在这个庞大的空间里显得毫无意义,高跟鞋击打地面发出空洞的声响,她的腿感受到时间的威胁。有一处建筑物正在拆除,房檐全部都卸下来了,外墙的瓷砖碎片散落在枯萎的草坪上。脚手架上仍有零星的水泥块往下掉,扬起细碎的灰尘。房子像被肢解的尸体,无能为力地被剁碎。一个月前的这个时刻,或者更早一些,这里充满了人的气息,可现在连门也找不到。工人们形容憔悴,破坏者没有破坏者的恶毒,有的只有疲倦的麻木。有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显然得了半身不遂,经过的时候没法加快他的步子,身上也落满了灰土。他的神态跟拆除者一样麻木,背影也带着听天由命的从容。
她狠下心来招了一辆出租汽车,出租车师傅倒是一听那个超市就加起油门调头急驰,她通过车窗刚好来得及看到了太阳正准备到一幢楼房的背后去,日落景致,使时空更加深远,恍若画中。十来分钟的时间,她居然打了个盹,梦里见到一列火车在山腰里穿梭,车窗外的树木“腾腾”后退,她闻得到柳树的清香,那是买不到的味道。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明晃晃的白色太阳已经罩了件黄色的披肩似的,一束温和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视野里的东西显得亲切了一些。出租车将她带到一幢建筑物的楼下,她伸出手找钱包的时候,突然想起钱包在母亲那里,她慌乱地在口袋里四处摸索,这额外的事故使她的惊慌一览无余。
算了,算了!意识到这个女人的确掏不出钱来,司机拉开手刹,准备离去。
这慈悲的、体贴的声音,一只手似的把她从湿淋淋的深水里拉出来,她猛吸一口气,感激地扑到车窗上:
不不不。她张着嘴,急切地呼吸着,同时双手又急速地在身上拍打起来,希望奇迹从口袋里被拍打出来。
算了,算了。车子已慢慢调转车头,她刚好来得及记住他的车牌号码以及那张一直没来得及看的脸——一张辛劳的脸,嘴唇干裂,散发着焦虑和被时间追赶的那种紧迫感,她感到一阵亲切和同情。她很后悔没有把刚刚买的可乐带一瓶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一阵烟雾中飞速而去。
真是够巧,车子刚刚淹没在车流里,她真就摸到了一张纸币。打开一看,是一张皱巴巴的五角票子。她想着这薄薄纸张的神奇,这印着领袖人物图案的纸张,可以代替手脚,可以拉紧时空,可以换来温饱、喜悦、礼貌,可以驱赶不安、寒冷。可此刻,这东西把人的腿脚全都缠在了一起,让人无法走想走的路。在它的束缚之下,手脚无力,无路可走了。
现在,她对超市毫无价值,超市对她也毫无意义了。超市需要的仅仅是钱,不,超市所要侵占的可不仅仅是钱。在改变了需求,剥夺了时间,增加了欲望之后,超市已经俨然成了新的藩篱和秩序——已经设定了一个新的界限,把生活无情地切割开来。她怀着把事办砸掉的沮丧往家走去。
她多么想钻进一辆车,那些从她身边苦苦寻觅步行者的空荡荡的出租车。她多么想伸出手,她知道那些方向盘后头,都有一双热切期盼的眼睛,她知道自己一招手,会给那双眼睛带来短暂的惊喜和感激。
然而,她不敢。她一想到母亲一旦得知她没有买到打折的鱼肉,甚至还搭上了出租车的钱,我的天哪,不是免费班车,不是公交车,是出租车啊,她能听到母亲心底那长长的无奈的惋惜的叹息声。有几次,她出差回来,出租车停在楼下,她在付钱的时候,碰到了窗口母亲的眼睛,母亲绝望地把脸扭向一旁,她明白,母亲在心里呻吟:
两块钱的路硬花了二十块。
有次她婉转地向母亲解释她为什么回家选择出租车而不是公交车时,她以为会获得母亲的谅解,毕竟母亲多么爱她,结果,她听到母亲绝望地呻吟:
二十块钱能买一斤水西门的烤鸭。
然而母亲是真的爱自己女儿的。她买回来水西门的烤鸭,总是一个劲地叫女儿:
多吃点,多吃点。
步行是此刻唯一正确的选择。她强令自己接受这个理念。现在,她调整呼吸,朝着东边——家的方向走去。从这里到家,至少四十个红绿灯,没有两个钟头她可能无法走回到那个容身之所。
前面的十字路口一条小路突兀地出现,她果断地拐了上去,然而她被欺骗了,那条小路在五百米处突然划了一个长长弧线,向南偏去,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她不得不拐回大路上。
一旦你有抄近路的想法,新的小路就会时不时地出现来诱惑你。
她再次迷失在一座小巷里,在两幢平房的间隙,有一个一人宽的地方,这回,她决定不再回头,她带着一种执拗的倔强从中间挤了进去。接近出口的时候,墙与墙的间隙突然小了起来,她的手臂和耳朵都刮到了水泥墙。有一会儿身子似乎要被卡住了,一阵惊慌使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然而,她终究还是挤了过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小河,不,准确地说,一条臭水沟。水沟的两旁倒挂着枯黄的败柳条,甚至还能闻到刺鼻的动植物腐烂的气味。可是,正是这深藏在城市深处的水沟一下子使城市变得动人起来,真切起来。刚才似乎就已消失的太阳此刻却还真切地挂在水沟旁的柳条尖上。
她凝神屏息地看着,当她带着满脸的苍白、茫然回到她自己体内的时候,一阵恐惧骤然降临——她记起超市这个大家伙了:打折商品,高昂的超市的货架,留给几乎还是陌生人的儿子,母亲的购买计划,以及她自己的身无分文,两手空空。
5
她几乎小跑起来。向着太阳落下去相反的方向,沿着水沟边的堤坝,她听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陌生和粗砺。路看上去那么多,通向家的路却只有一条,而那一条现在恰恰不在眼前。要命的是,她不断地看到各种各样的超市。这些超市遍布城市的每个显要位置,任何人想到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忽略的位置,它们的招牌比这座城市最好的楼房还要高大,招牌的颜色比世上最鲜艳的颜色还要夺人眼球。
她加快速度。内心焦躁不已,一路上,她不断地听到母亲抓扑三十多样打折商品时卯足劲的哆嗦声,听到收银员手上扫描商品的“嘟嘟”声,听到装满货物的推车摩擦地面的呻吟声,她听到自己肿胀的喉咙里发出的喘息声以及时间在她前面一路小跑的“咚咚”声,她甚至听到了孩子们发出呼吸不畅的哭声,这个她小心翼翼爱惜着的孩子一眨眼的工夫就和陌生人搅乱在一起。一种巨大的不安充满了她的脑子,她迈开步子,狂奔起来。
没有再询问,她终究拐回了大马路上,她现在清醒地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家其实已经不远了。在经过玻璃橱窗前,她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汗珠在她前额和上唇亮晶晶地闪耀,她的身上就像含着一股热火,这股热火透过玻璃窗很快变成了一股凛冽的寒气。在这六月的黄昏,她的神色,她垂着双臂的样子不像一个回家的女人,而像一个迷路的恐慌不已的孩子。
她已经看得见自己的房子了,不过,若想到达这直线距离不足一千米的地方,从地下人行通道过去是非常耗时间的,而穿过车行如梭的立交桥,却要承担很大的风险。最终,为了尽快到达,她厚着脸皮,假装没有看到桥面上的辅警,小跑着上了立交桥。可是一上桥面她就感到一阵不祥,擦肩而过的汽车带给她的惊惧远比想象的大,桥面在空中划了一个巨大的弧度,愈往高处走,视野越开阔,可以看到右侧楼房的屋顶。从高处能清晰地看到,从桥面上下降的灰尘悄无声息地往楼顶上落,那水泥钢筋的玩艺显得很是荒凉,跟人差不多高的几株小树有气无力地摇摆,了无情趣。她的肩膀尽量贴着桥栏杆,她的手也不自觉地贴着栏杆,也正是如此,她吃惊地发现,这防护人安全的栏杆也跟她一样瑟瑟发抖。终于有一个出口可以离开桥面,她的双腿仍然不停地颤动着。她的喉头发紧,随时都有放声大哭的可能,但那显然于事无补,尽快赶回家才是唯一的要事。
她渐渐接近了自己的房子,熟悉的地域使脑子渐渐清醒起来,不安被驱散了,想着一会儿就能进去休息一会儿,还和新的朋友聊聊新鲜的话题,她的紧张心情开始放松了。离家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到楼下那堆沙丘了,那是专门给小孩子玩过家家游戏用的细沙,沙子细腻没有灰尘,这个沙丘上蹲着许多充满着想象力的孩子们。正在这时,从路的另一头,跑过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人,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她终于看清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小阿姨,小阿姨一看到她,就忍不住高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问她:
你妈妈呢?
她傻愣愣地看着小阿姨半天,才听出她哽咽着表达出的意思。
在超市做促销员的小阿姨,刚刚接到老家的电话,她的外婆,也就是母亲的母亲,刚刚在老家去世了。
她隐约看到的东西从记忆里挤了出来——小时候泥巴墙上的蜂窝,外婆纳鞋底的节奏声,两个孩子在江心洲洲尾的沙滩上垒起沙子做长城,大门上的对联,九月九集市边滚烫的油锅里的油条,煤油灯在小风里晃悠的夜晚——这些都仿佛不是记忆,而是另一个空间里的东西。她也是从尺把长长大的,她也曾目睹过家里的老狗生崽时的血腥场面,还有那烈日下的滚滚灰土,她也有过在河沟里睡着的情景,她没有挨打,被悄无声息地抱起放在床上,早上起来的时候,泥巴粘住头发,母亲恼怒地看着灰头土脸的她,幸好那时外婆精神矍铄,她得到了庇护。
多少年来,这些东西像是被石灰覆盖住了,现在却又统统陈旧地露出星星点点。她内心涌动起对亲人的深深的眷恋。她此刻如梦方醒:
啊,原来外婆刚刚去世啊,我还以为她已经去世多年了呢!
一阵锥心的酸楚瞬间击中了她,她慢慢地蹲了下来,蹲在孩子们经常蹲的沙丘旁,忍不住发出长长的抽泣,这抽泣声久久不息,像一条细流向远处流淌。
我并不确定自己在写什么(创作谈)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经常看到一群老年妇女,我母亲自然也夹杂其中,她们三五成群地往小区外走,她们登上一辆印着巨大超市广告的没有线路的汽车,她们涌向各大超市的入口。她们被吞噬。
这些免费班车是有规则的。任何人可以在任何指定地点上车,上车后这些人只能在超市门口下车。提前是不可以的。从超市停车场发出的车,规矩更严格一点,每个上车的人必须持有该超市的收银小票,起先金额不限,日期不限,后来浑水摸鱼者多了起来,他们的制度有了改动,上车时司机检查收银小票的日期,最低消费金额不得少于十元。
我母亲经常搭乘这样的班车去超市,她了解所有这种班车的行车路线和更改的乘车规则,她自然也懂得如何在没有购物的情况下坐到免费班车。
她先让一位朋友拿着小票上车。然后,这位被验证有资格上车的人,再找个借口下车,她把票递给我母亲。而我母亲,会在自己购过物的时候也这样帮助其他人。
为获得坐免费班车的权利,监控和反监控的游戏天天上演。
直到有一天,我问她:
那些不买东西的人,为何要坐人家的免费车呢?
我母亲白了我一眼:
免费车谁不想坐呢?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去那个超市呢,既然不买东西?
我母亲诧异我如此呆板:
不逛逛怎么知道哪天打折哪天搞活动呢?
事实上,她并不清楚凭借这个理由她们就应该挺直腰板搭乘免费车,因为她们的目的和意图也正是超市的目的和意图。
至今她们仍然为自己坐过或即将要坐的免费班车而沾沾自喜。
我偶尔也会进入超市,所有的商品让我忧伤。在把货物放进购物车的那刻起,意念里的付款行为已经产生了。问题并不在于你在购买你需要的东西时的紧张,问题在于你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能确定,不少商品都隐藏在谎言背后,你使用时或使用后很久都不知道其实他们并非物有所值。那些价格不菲的商品事后被爆出对身体有致命的伤害,比如家具、牛奶、膨化食品、色彩艳丽的塑料制品、包装精美的保健品。
人依赖物质获得生存的意识和乐趣。对于有些人来说,购买是唯一的意义。消耗是证明自己存在的唯一证据。
购买覆盖了许多生活的记忆,童年、山野、森林、鸟鸣、栽种、轻风、星星和月亮的晚上渐渐隐没于超市之中,不见了。
那些拿着退休金的人,或像我母亲一样年轻时把大量的精力消耗在田间地头的人,到了老年,社会给他们的所剩无几,他们丢失自己,依赖他人。他们努力适应这个社会,把购买当成实现自己存在的唯一手段。
我感到悲哀。
但是,我表达出了我的悲哀了吗?我这么写接近自己的目标吗?我并不清楚,我只是写了出来,按照内心的趋动写了下来。
即使到现在,我仍然一无所知,关于我为什么要写下这个东西,关于仍然潜伏在我心底的悲哀,以及关于我对超市顽强的需要和永久的依赖。
栏目责编:孙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