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

2012-04-29 00:44韩银梅
西部 2012年9期
关键词:邮包剃须刀钢笔

韩银梅,宁夏银川人。现任银川市作协副主席、市文联专业作家。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200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一苇可航》,中短篇小说集《我厮守的终结》,中篇小说《长命百岁》,短篇小说《舞伴》、《我如营盘钱如水》、《妻子的夏天》、《小说二题》。中篇小说《长命百岁》获2005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文学艺术奖。

为了不丢三落四,我手里拿的东西尽量不超过两件,即便是这样也难免不丢掉一件。朋友们为此常说我是狗熊掰棒子边走边丢,还说我如果是个男的一定是见色忘友或者是见异思迁的人。我说恰恰相反,那正说明我不多拿多占,是个从一而终的人。其实我老公说得最对,他说那是因为我身体的协调性差,另外还因为我是个粗枝大叶的女人。没错,我身上基本不披金挂银,除了觉得贵重物品在自己身上呆不住,还觉得它们■■嗦嗦,需要花费专门的心思去伺候。为了省却麻烦,我似乎少了许多女人在这方面的情趣,管它呢,只要自在就好。但是有一年,就是我调到市文联创作室的第二年,我的手里突然有了一件贵重物品,那是一只黑色的派克牌钢笔。钢笔是被透明胶带层层密裹在一只小牛皮纸袋里寄来的。我看了看那个邮寄地址,想不起会有谁从陌生的广东给我寄来这么个小包裹。

当我用剪刀打开那个纸盒后,就看见了黑色外包装盒上的几个字母:PARKER。我迫不及待地开启了包装盒,一支黑色钢笔躺在里面。因为大名鼎鼎,无论是盛着钢笔的黑灰色包装盒还是钢笔本身都透着一股自命不凡的劲儿。我将它从银色缎面里一根松紧带的束缚中取了出来,之后,它在我的手里颠来倒去,笔帽拔开又套上。说实话,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杆有着高贵品质的派克钢笔。不过我还是小心地放下了它,从那已经破烂的邮包里翻出了一封信。看到那一笔一划工整又费劲的字体,看到了“姐”这样的称呼,我的意识哗地一下有了颜色,寄钢笔的人也从记忆的屏幕中跳了出来。我开始仔细读那封信,言语真诚、朴实、富有激情,在落款的左边还附有一首打油诗。无论信还是诗,大概的意思都是说他这位当兄弟的诚心实意送我这位作家姐姐一杆笔,是希望这钢笔能发挥出巨大作用,也是在鼓励我用这样的笔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我惊诧着我记忆的盲区,我怎么能将这个曾使我激情顿生的人忘记得一干二净呢?我一口气读了三遍并不长的信和打油诗后才发现落款日期距我现在收到东西的时间已相隔一年半之久。是一年半前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寄出的。是他写错了日期还是这小小的邮包的确走了如此漫长的时间?还是这中间有着怎样重重阻碍,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距收到钢笔的这个时间再往前数三年,当时我正在银行的一处储蓄所里上班。柜台上厚厚的防弹玻璃几乎将心事重重的我与外界隔开。除了被要求的对客户机械的微笑和问候语之外,我的身心好像快要凝固了,只有偶尔走进营业大厅里的邮递员会使我的眼睛一亮,心也为之跳动起来。要知道那种情况下邮递员走进我们小小的储蓄所大多是为我送邮件来了,柜台里几位同事也会将羡慕的眼神跟随到我这里。对我来说这些寥寥的邮件简直是如获至宝:一封有着歉意的退稿信,一本发表着我作品的不起眼的杂志,一张数额少的可怜的稿费汇款单,一两个文友的名信片,地方作家协会的集会通知和文讯等。就是这些东西,让我感觉到生活有了一些内容,有了某种说不清的期待。

有一天,外面下着连阴雨,储蓄所里尽管亮着所有的灯也比平日暗淡了许多,好长时间一个顾客也没有。银行规定上班时不许看报纸,几个同事又没了聊天的兴致,我们只好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雨发呆。这时候门帘一动,一位穿雨披的邮递员走了进来,他从柜台小窗口给我递进来一封薄薄的沾了几点雨水的信就转身走了。说真的,那时的我看见朝我走过来的邮递员不管男女都好像是看见了我的情人。当我目送走了毫无表情的邮递员的背影之后,才低下头来端详手里的信。从信封的字体上看,写信人像个规矩的中学生,准确地写着我的名字,看地址却是从广东番禺寄来的,只写着多少号多少号信箱。谁呢?我小心地拆开了信封,展开了那只有半页字的信纸看了起来。梅姐……抬头的这个称呼使我产生了异样感,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样称呼我,我急忙看下去。信中没有说他是谁,只是说他从一本文学杂志上看到了我的作者简介,知道了我的名字,知道了我的地址,特别是我所在的西塔储蓄所,当他看到“西塔”二字时,他这个远离家乡的游子是多么的激动,因为他从小就是在西塔附近长大的。信写得很简短,内容也只有这些,字迹也如信封上一样,是很吃力写出的工整字,错别字也不少。大概是个在那边上学或者是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吧。他信里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很快给他回了一封信,最后一句话是说他不指望着我能回信,只是他在异乡能够看见自己家乡人写的文章已经是很大的安慰了。虽说那时的我也已不年轻了,但那封信还是燃起了我的热情,给他写了一封类似母亲写给孩子的信。过了不久就又收到了他的回信,在这封信中他对我说他其实不是个孩子了,若像我猜想的那样是个学生或者是外出打工人员那该有多好!他实话对我说他其实是个在监狱里的服刑人员,年纪也已过了三十岁。在这封信里他写了他生活的不幸,五岁没了母亲,也没上过几年学,没什么文化,因忍受不了后妈就只好跟着大哥大嫂生活。在他服刑的四年中他没有收到过家人的一句问候。他还有着漫长的刑期,没亲人他真不知今后的日子怎样度过!他说看见我简介上的年纪与他大哥大嫂一般大他就觉得我像是亲人。他又特意说到大哥家就在西塔附近,他看见西塔两字和我的回信是多么亲切和高兴,又感到人生有了希望。在信的最后他表示,他一定痛改前非努力改造努力减刑争取早日重获自由。我一激动,就把这封信给同事们念了一遍,这件突来的新鲜事将所里的沉闷打破了。感慨之余,一位男同事提醒说,如果这一套是他编的呢?这立刻就遭到两位女同事的反驳,她们说一个监狱里的人够可怜的了,他编谎话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时我又发现新大陆似地喊他们过来看,信封是那种拆开又封过的,里面的一层还有一串字迹,我将信朝灯光处举着,两位同事挤在跟前辨认,半天才看出那是一串证明他和我关系的字迹。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的后面是表姐弟。一切都是那么唐突,这封信将一种不为我们所知的另类气息传递了过来。

回到家我又迫不及待地将这封信给我老公和儿子念了一遍,他俩听罢,显然也都动了恻隐之心,不过片刻的沉默过后,老公警告我说:打住吧,那种地方复杂得很!然而我性情中“拯救”的欲望却无法阻止地升腾了出来。我又伏在桌上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对一个五岁就没了娘的孩子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又对如此境遇中的人最终走上歧途也表示了理解。最后我在信中这么说:一个有着优裕生活的人也有犯罪的机率更何况你这样的情况,犯罪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不管你犯了什么罪,只要你有信心,努力改造,努力付出,定会出现转机……我在那封信里说了很多话,是一些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且我自己从来没有说过的话,字里行间有着被什么刺激了一下的激情。我还说道:无论你犯了什么罪,都已成为过去,现在,你称呼我姐,我就认了你这个兄弟了,我坚信你能战胜种种困难,表现出色,以全新的姿态走向新的生活!在那封信里我没有问他犯了什么罪和他的刑期,虽说我很想知道但不能为难他,在第一封信中已得知了如此通信有中间环节,是要被打开检查的。因此,除了说一些能够鼓舞人心的话,敏感字眼就不提了吧。为了让他感受到我的真诚,我在落款处还写上了“握手”两字。他收到这封信后的情景可想而知了,一定真正被感动了。他又回了一封信,将最初那种试探性的称呼直接改成了姐,然后表示,他一定听我的话,要用实际行动经常向我汇报他的表现等等。就这样,有大半年的时间吧,我和这么一个人频繁地往来着信件,为了不让我感到难堪,此后的信封地址栏里他都只写“内详”两字。这件事成为我乏味生活的一个亮点,埋藏在我骨子里的侠女风范也似乎得以实现。

那阶段他的确常常汇报他的情况,他开始戒烟了,他开始锻炼身体了,他因为表现好得到表扬了,等等。而我呢,写着写着渐渐感到没词了,面对他的来信我开始发愁,我绞尽脑汁也很难再写出有点新意的鼓励的话来。有一次,我不知写什么好,就口是心非地写道:我一定会设法去看望你……我的这么一句空话却成了他的希望。他在下一封信里说,虽然他知道我去广东的监狱看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还是盼望着,他说人有盼头就有动力,有了动力就会有奇迹……我暗暗佩服着他比我会写。在另一封信里他还说,他有很多经历如果写成文章是非常感动人的,可惜他文化浅写不了,在信里又不便给我说,如果我真能去一趟的话,可以收集到很多素材呢。他也并不比我知道的少呀!我琢磨着那封信想。

我很久没有再给他写信。我自己的现实比起理想来相差了很远,梦中的我飞檐走壁,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现实中呢,我却是个被死死控制在一个规范服务的小窗口前无法动弹的普通女人。我每个月的薪水都因为完不成各项指标而所剩无几。有时候,就算是请三天病假也得层层审批。就凭这两点,没钱、没时间,一切都是空想。我怎样才能够飞到千里之外的一座监狱去拯救一个受苦受难的灵魂呢?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心思完全被眼前接踵而来的焦虑占满了。

又过了一年多,就在我时来运转调离银行进入文联创作室的当儿,我又收到了他的一封薄薄的信。我因为调动成功正兴奋着,只觉得所有理想即刻都会变成现实,于是很快给他写了回信,详细对他说了我的情况。事实上我到了文联创作室之后竟然完全忘记了他。

直到两年后我收到了装有派克钢笔的小邮包。我吃惊地发现,我竟然觉得地址陌生,想不起寄邮包的人是谁,人怎么会这样呢?特别是我这么一个所谓热情善良的成熟女性,怎么也会如此的不可琢磨呢?

显然,不管是钢笔还是打油诗,都成了重新激活我的新因素。特别是这一次他告知了我他是个无期徒刑者,还是很简短,没有说犯罪的理由。我在心里惶悚地嘀咕着:无期徒刑?老天爷!难道真是个杀人犯么?叠在包装盒里的另一小片纸上,写有一个固定电话号码,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还有一串他写给我的小字:姐,我在给你寄这支笔的时候接到离开广东到新疆进行四十五天转监教育的通知。能有这个机会到离我们家乡近了许多的地方,我真的高兴极了,好像都感觉到了家乡的气息……姐,如果有什么事就打这个电话找这个人,他是我的铁哥们儿……

我放下这个纸片又拿起有打油诗的那封信看寄出日期,依然困惑在这之间长达一年半的时间上。如照他信上所说,他早就应该从新疆回到了广东。思索间那冷却了的温度很快回升,我怀着解谜般的急切心态拨打了纸片上的陌生号码。遥远的忙音响了一会儿之后有人接了电话,是一个广东男子的声音。我说了纸片上的名字,那人普通话不好,说了半天我才听清他不是那个人,是那人的弟弟,他让我等一会儿他去叫人。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清晰地感受到了电话那头的环境,嘈杂、纷乱,是一个底层人群聚居的地方。我要找的人终于来接电话了,听声音我没分清与前一个人有什么区别,只是他显得兴奋、紧张。我问了他的名字,他连连称是,我又说了我称之为“弟弟”的名字,这人说对呀对呀,我们是很要好的兄弟呢。显然他是知道我的,还没等我开问他就几分拘谨地先问我了:你、你是他的那个表姐啦?你是个作家啦?我对对的回答着,凭感觉,电话那头的人激动又不知所措,好像一个普通的人忽然在身边看见了什么大明星似的。我赶紧问起了他的情况,可电话那头,那个人忽然叹了口气,说:我们好久都没联系了,我们从前是关在一块的……可我出来后就没和他联系啦……不方便啦,他去新疆的事我知道的,可后来就不知道啦……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他犯了什么事呢?对方似乎一愣,嗫嚅地说:……跟我一样啦……那个嘛……

结束了无果的通话后,我还是决定给他写封信寄到广东去。回到家里,我将钢笔和他的信及打油诗都摊到了桌子上。然后像是开一个忆苦思甜现场会似地对儿子和老公说:你们想想看,一个无期徒刑的人啊!首先,他没有钱,第二,他没有自由,买这么一支名牌钢笔他需要费怎样的周折欠多少的人情?还绞尽脑汁写出这样的打油诗他图了个什么呢?不就是想从人与人的关爱上得到生活的希望吗?老公说不是早就对你说了吗少粘,怎么还联络着呢?我对他的小心眼儿嗤之以鼻,我说那可是个一辈子要在牢里度过的弱势者,你一个大男人忍心说这样的话吗?他说算了吧,牢里关着的可都是坏人,你怎么不想想他们当初的无法无天呢?无期徒刑,重罪,他一定干了令人发指的事情,他杀人了么?我不知道,他信上没说。他当然不敢说,吓跑了你谁还来同情他呢,我可跟你说啊,犯人犯罪理当伏法,你过度同情就是你有问题,别拿自己当救世主了!

唉,这都是哪跟哪呀,我懒得跟他吵架,总之,这钢笔来得不易,我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收下,我的心里过不去。下午,我的总动员大功告成,尽管我老公还是很不情愿,可为了息事宁人和扯平这件事也只好作了一些妥协,同意了我的提议,买一件与钢笔价格相当又实用的礼物给他还回去。

我们全家在新华百货大楼里逛着。到底给他买个什么东西好呢?为了将价位弄平衡,我们乘着电梯一路上到了六楼,找到了派克钢笔的专卖柜。我从包里取出了那款笔,连同外包装盒标签牌一同递给了女售货员。她打开包装盒看了一眼就指着玻璃柜台里各种款型中的一款说道:就是这一款,一千八百六这一款。我们的眼睛全都惊愕地集中在那款钢笔的标价上了。没错,我在刚刚收到笔的时候就已经看出了它的昂贵,大概……八百吧。此刻的情况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那支安静地躺在透明的玻璃柜里的黑色钢笔与我手里的这支别无二致,是因为来路的问题吧,两支一模一样的钢笔却在我的心头流露出了两种微妙的气息。我多年当中用过的笔还没有超过一百块的,后来电脑替代了钢笔,再后来到处是那种可批发的廉价笔让人们随用随扔,即使不扔也不出水或坏掉了。笔的高贵似乎也早已成为了传说。而我的手里现在却握着一杆近两千元的钢笔,当然,晶莹的玻璃柜里面还有八千上万元标价的钢笔也都那么漠然地罗列着。

得知了钢笔的价位,我们都有些讪讪地离开了柜台。接下来我们该买一件价格相当的礼物了,两千元左右,这对我们这样的工薪家庭来说也是一项大支出,得用去一个人的工资,我暗暗后悔起这样的决定了。但很快一连串的理由严肃地冒了出来:人不能这样,这只不过是一个特殊情况,花掉一个人的工资日子不会因此跨掉,可对方呢,他花掉这么一笔钱的话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趁着老公还没有反悔,我装出没有动摇的样子。但是到底买什么合适呢?衣服?不知道尺码,好像那种地方也不让穿外面的服装。吃的?又不太实际,刚要问沉着脸子的老公,就听儿子喊道:看,那个。我们一扭脸顺着儿子的手指看见了飞利浦剃须刀专卖柜。啊,这是个好主意!对他那样的人来说,送这么一款礼物能鼓励他,有着“洗心革面”的寓意,是积极的,而且也是名牌产品,这么一来不就平衡了吗?也是亮晶晶的玻璃柜里面,各种价位款式不等的剃须刀静静地等着顾客的挑选。我碰碰老公的胳膊:你看哪一种合适呢?老公悻悻地说:你看吧,你说了算。我讨好地说:你们男人的东西你肯定比我懂行。当着殷勤的女柜员的面,我们都显得心平气和。先生是您用吗?您看这个三头款式很适合您的,很大气,手感舒适,您握起来试试看。女柜员取出一款两千六百元的剃须刀递给他看。在他拿起来摆弄的时候,只有我感觉到了他面部的微妙变化。我赶紧否定了这一款,指着一款两头价格是一千二百元的让女柜员取出来,她却一边取一边说:太太给先生买嘛要买好一点的哦。后来,琢磨再三,我们终于买了这款一千二百元的。为了弥补不足,我又到超市买了一大堆本地特产零食,这样一来,一个原本嫌小的邮包一下子又大又足了。当然,我在邮包里放了一封信,特意强调了“洗心革面”这个意思。邮包一寄出,我长出了一口气,很快投入到临近春节的忙碌中去了。

过完年第一天到办公室,一个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是行政中心楼下的小邮政所打来的,说是让我来取一个退回来的邮包。

我愣愣地望着那个经历过一番长途的邮包,除过多了一层厚厚的风尘和明显的磨损之外,一切都是我寄出的样子。为什么退回来?我急切地问着服务员,他指着箱角处的一片纸说:看那个。退回原因上没有原因,几个不太清晰的字迹显得格外严厉:不接受退回。不接受?谁不接受?是他吗?还是监狱?后来弄明白剃须刀属“危险品”。是电动的嘛怎么也危险呢?我在咨询一位法院部门的朋友时这样问,他说电动的也不行,新规定很严的。哦,这样啊……

我只好将剃须刀转送给了老公,我和儿子分吃了那些零食,然后,我又给他写了一封较长的信叙述了这件事的过程。又过了半年,我忽然收到了一封从新疆阿拉尔市南口监狱寄来的信,信中他说道:……我于6月20日上午11点30分收到你的来信,可是在当晚11点半我被转调到阿拉尔南口……他在信的结尾处写道:“心情就像风尘仆仆的邮包。”那以后,又有很长时间我们没有再通信了,忙碌的日子里他那原本就无法呈现的身形更加模糊了。我所谓的同情、鼓励和帮助在现实中无用得像是灰尘,曾经扬起得有多高现在沉落得就有多低。可那支钢笔我却是格外小心地装在随身的包里,成为我身上最贵重又最让我操心的物品。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次我在一个沙漠地带写一群治沙人的故事,白天,我与这些治沙人在一起,到了傍晚,我回到他们为我安排的一间小楼里写作。小楼周围是治沙人驱走沙魔后种出的排排绿树。在这宁静的傍晚,我透过大大的玻璃窗看摇曳着的茂密树叶儿,看远处渐落的红日,还有时时从天空腾起或落下的飞机(不远处是飞机场)。这个充满动感又宁静的环境使我的心涌起了新的激情,打算全力投入写作了。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个有着陌生区号的固定号码出现在屏幕上。喂!我接通了电话。对方等了一瞬说话了:姐,是我,你猜出我是谁了吗?我几乎立刻就说出了他的名字。接着,我们寒暄了几句,彼此都并没有特别的激动,也不很陌生,连来自“特殊环境”那异样的感觉也没出现。我凭着他有些细稚的嗓音判断着他应该是个很瘦的男子。他对我说过年的时候每人有两次给家人打十分钟电话的机会,他排了两次队都是给我打,可两次我的电话都是什么呼叫转移,没打通电话他还消极了一阵子呢。他说这回是因为表现好而得到与家人通话十分钟的奖励,他也是试试看,谁知还真打通了呢。然后我说到了钢笔,说到了被退回来的剃须刀,我抱怨他怎么买那么贵的钢笔,是不是借了钱,到了新疆后生活比广东好一些吗,又抱怨监狱为什么不让寄剃须刀,服刑的人也是人啊,难道连“洗心革面”也不许吗等等。通电话时我的拯救情怀一丝也不见了,连一句鼓励的话也没说,而是像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在说着通信时早就说过的那些话。对方大概是因为环境问题吧,他不能多说什么,仿佛在听教诲的模样。很快我们就没话可说了,我开始搜肠刮肚地找用来鼓舞人的话语,如果是写信,写几个那样的词组还容易一些,可落实到说话上,我变得一筹莫展,可他却找到了话题,他说:姐,新疆这边可以寄剃须刀的,那什么、让你破费我真是过意不去,可、反正你不是也买了嘛,不过就这一次啊,姐以后再要给我买东西可不行啊。我做了个他看不见的鬼脸,嘴里却说:是吗?那可太好了,那只剃须刀一直给你放着呢,等我完成这次任务回去后立刻给你寄去。接着,他身边似有人在提醒什么,他慌忙说道:姐,我时间到了,再见啊,有机会我还给你打。放下电话,我算了算,我老公用那款剃须刀已有小半年了。

回到城里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快速到新华大楼买了一款与前次一模一样的剃须刀给他寄去了。果然这一次东西安然顺利地寄到了他手里。他来信说他太高兴了,飞利浦这个牌子是他曾在外面时最喜欢的,我吐了一下舌头。很快,在下面的一段话里我第一次得知了他是因“贩毒”而走到这一步的,并得知他最初被判的是死缓后来减成无期徒刑……我一边感叹着他的死里逃生一边继续看信。他在信中又充满信心地表示,因为有了亲人的关怀和温暖,他一定会加倍努力争取再减刑,在有生之年重获自由,与我相见。我写了回信,一时激动又写出了不少富有力度的鼓励话语。就这么着,时光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有一天我又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电话中他激动地告知我,他因表现出色已从无期减刑为有期徒刑二十年,截止今天他的刑期是十九年零多少月多少天。他掐着指头扒拉着每一天,感觉到每一天都有光明从他身上穿过,他翻过去一天离自由就近了一天。总之他现在有盼头了,有盼头和没盼头的感觉太不一样了!我一边被他的兴奋感染着一边忽然算起了我到那时的年纪,一种莫名的情绪从我的心头暗暗涌过,那个时候我就是个真正的老年人了!

后来在我们的联系中他又流露出我如果能够去一趟他会告诉我许多信中不能说的故事,是很好的素材呢。但是我在最初的冲动中说起过要去看他的话之后就渐渐地打消了那个念头。我曾不止一次地考虑如果我去看他究竟以什么身份和角色前往呢?如果是像表姐或姐姐之类,那么亲人相见抱头痛哭的场面一定会有,可我想象了一百次我也达不到那样的程度。面对一个其实还是陌生人的男子时我无法想象我能够痛哭流涕。我很佩服那些轻易就能够泪流满面的人。也许他会因自己的特殊境遇流泪,而我不被感染怎么办?那我这个千里迢迢来探监的所谓亲人不是显得太冷漠无情了么?假若我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带上证明前去采访就会惹上更多的麻烦。比如监狱的领导或许会请远道而来的作家给服刑者们上一堂课或作个报告什么的。在人们眼里总以为作家和政治家也差不多,都是面子上的人,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对别人特别是这些需要净化灵魂的人来一个春风沐浴式的洗涤。如果我擅长这个,我愿意这样做,这对他有利,至少能让他产生自豪感,也许还能在他的表现榜上加分呢。可我不行,我完全没有那种坐在场面上振振有词的经历,那种众目睽睽中旁若无人的境界是我无法抵达的。更何况那个群体里也是人才济济藏龙卧虎,他们会满怀期待和好奇心,看一个女作家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想象中那样的场面对我来说会像是一个噩梦,我没有词,不知道怎样说,那种激励人心的豪言壮语无法从我的脑海里迸发出来!

既然如此,起初我那英雄般的遐想当然是不战自退了!这件事断断续续算起来有八年之久了,我很奇怪事情有时并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会历久弥新,相反,是那样的力不从心。我多少次提醒自己要记着他,要给他这个“弱势”的人一些特殊的关爱,但时至此刻,我什么也没有做到。就在不久前我又接到过他的一次电话,我竟然冷不丁想不起他叫什么了,然后我吱唔着,用小什么来搪塞了一下。他显然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这次通话大概让他对我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吧。

那支随身跟着我的钢笔也几度丢失又失而复得。有一次它被闷在进了水的背包里长达两天后竟脱落了光滑的黑漆,笔身变成了斑驳的黄铜色。当我安静的时候,当它悄悄进入我视线的时候,我会轻轻抚摸着这支没有被照顾好的名牌钢笔,内心会涌起深深的自责和歉疚。

《钢笔》创作谈

这篇小说是把十多年前发生的一个故事照搬了过来,原本是想在这个基础上虚构一番,想象一番,比如救赎实现了什么的。但是一下笔,一张满是讥讽的面孔却在我自身的某处开始捣乱,那揶揄和嘲笑,使得我几度敲出“钢笔”两个字之后,对着一片空白的屏幕久久发呆。我写这个故事是因为感动一时还是同情心?是某种拯救欲望的被激发还是对沉闷生活中突然冒出的异类元素的好奇心?按照惯例,小说总得有个“意义”才值得去写。当我忍不住又写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个故事的“点”不知在哪里,是写“他”还是写“我”?“我”和“他”之间远隔千里,未曾谋面,往来的信件上斟字酌句难诉真言,彼此其实一无所知。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呢?既然无法释怀又不能虚构,那就照搬吧,原原本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照搬出来,结果写出来就看见是这个样子。一个人的救赎欲望与现实落差有多大,人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力。实际上,作家在写作故事之前为其寻找意义的毛病不好,当一个故事的“点”从作家的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很多时候意义其实也一并生成了。

《钢笔》这篇小说让我自己满意的地方是它没有落入俗套,没有制造什么幻想。并再一次提醒自己,作为一个小说作者,笔的指向一定要真实。有一次和故事中的“他”通电话,无意中我对他说我还写了一篇叫《钢笔》的小说呢,对方却打断我说,不是的,钢笔的事不是那样的……我很吃惊,(小说并没有发表,即便发表我不寄给他他也难看到)问他难道我将小说草稿给你寄去了?他说没有,钢笔的事不是那样的……我听出来他满腹压抑地想告诉我关于钢笔的故事,但迫于他的环境(通话仅限十分钟,旁边有监管,身后还排着等着打电话的人)。他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他那边关于“钢笔”的故事是什么,我只写了我与钢笔的故事,写了我自己,写了一个最最渺小的普通人的善变和放弃。是的,小说原本就在那儿,它们布满生活的角角落落里,就看作家出手逮住的是什么,怎样描述它,是还原了它的真实,还是将它粉饰一新、变成了别的东西。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海明威说过的:“读我写过的东西是为了读的时候愉快,至于你从中感悟到了什么,那是你的阅读所带来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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