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现供职于《收获》杂志社。已出版长篇小说《得不到你》(《爱无还》)、《房间之内欲望之外》(《爱有期》);散文集《上海夜奔》;对谈录《贾平凹谈人生》(《我的人生观》);中短篇小说集《哀恸有时 跳舞有时》、《961213与961312》。
1
他们就在那里,十个人,从两辆车里下来,在高高低低的草地上深一脚浅一脚。这群人中至少有五个,五个从上海过来的,渴望得到点什么,实现点什么,至少,把自己暂时放在他处。这是这次旅行的最后一个地方。这里,这片河滩。
关于这个地方。地方很大,有山有水,在一片草地上立着几间屋子和亭子,只一层。细节?没有。没有细节堆砌出的精致。人们从很远的地方开车过来,不单单是寻找所谓野趣。鱼头和鸭子才是这个地方的点睛之笔。
这群人当中有四个女人。两个上海女人穿了平底凉鞋。两个长田女人穿了高跟凉鞋(背影因此更蹒跚了一些)。沙土一下子涌进脚底,不容易前行,两个长田女人于是放弃了,把晚饭前的一段时间消磨在了一座亭子里,间或闲散地远望一眼。和她们坐在一起的,有一个看起来更像是保镖的作家,有一个走路东倒西歪、面有菜色的诗人。诗人从旅行的第一天起就发现了一件好玩事儿,他让自己爱上了其中一位长田女人,于是整天笑得不亦乐乎。眼下他正忙着告诉她,他的祖父也是长田人,因此他对她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她皱了皱额头,用符合她文联主席身份的严肃衡量着这话的虚构性。鉴于她好一会儿没开口,他只好用食指戳向她的大腿(她倒是看了他一眼),他赶紧抒情起了两人去西湖边的虚拟情景:风的声音与气味。让人炫目的晴朗。波光粼粼之下,他保证,每样东西看上去都会不知不觉变成更美好的另一样。也许吧,女人侧了侧身,微笑起来。女人的助手,那位副主席,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这一切,用手轻轻点着桌子。
两个上海女人,其中一个,因为一路上受到至少三个老男人的关注,不妨多用一些笔墨:最年轻的。卷发。穿着宽松的背带裤。戴了紫色的隐形眼镜。眉毛还算整齐。右颧骨上方有道不算柔滑的疤。五官没有一件是完美的,但似乎造物主最后给了她一笔,这一笔是充满怜爱的,只一笔,就形成了稍微耐看的模样。
另一个,已经生养过一个的缘故,上身不太苗条了。但是褐色的、式样宽松的连衣裙使她看上去流露出一种校园的气质。裙摆下面的小腿倒意外地纤细。
唉,看上去……一个男人说道。什么?那位母亲立刻接话。太美了,男人回答道。女人点了点头,视线往前看去。这是这群人中唯一的一对夫妻。
别过来,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喊道,我在小便。走在前头的两个女人立刻转开了身子。年轻女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但她什么声音都没听到(难道不应该有一些隐约的唰唰的落在草叶上的细碎声音?)戴眼镜的男人很快回到了队伍里,年轻女人的眼神避着他。他们几乎不单独说话。他总是不断地,从她身旁慢慢走开。她的目光总是凝视着远方或者往下看。深色的眼影,幽暗的视线。
在穿过一整片不鲜绿、不平坦的草地后,这四人终于走到了河边。河的对面是座小山,一架绳梯自上而下,在风里摇摆着。河上架了三座难度各异的索桥,这个类似湖南卫视《智勇大冲关》的场景让四人踌躇不决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但河上的风几乎是欢快的。不久,其中的两座索桥晃荡起来。
其实四个人都想试试第一座桥来着,但只跨出了第一步,三个人就开始犹豫了。只有已婚的男人独自走了上去。他的妻子半信半疑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他没有拿下他的斜挎包。这包的荡来荡去本身非常不合时宜。
这桥的难度比较大,妻子说道,探询的眼神看向年轻女人,我们去边上那座吧?年轻女人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很快就要吃晚饭了,她还不够饿,需要消耗。看看我们谁更快,妻子试探性地朝丈夫喊道。那边没有回答。戴眼镜的男人看着走在他前面的年轻女人的身影(她的脚步轻盈,脑袋微微歪向一边),露出纵容的微笑,这微笑倘若配上语音语调,几乎可以称得上讨好。但他假装自己专心致志,盯着脚底下扭动着的木板,因此微笑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面具。他的心情极好。不久,女人们开始大步向前,留在最后的老男人小心翼翼,尽力跟上前面的步伐。有几次,他觉得自己摇摇欲坠。索性去水里,他想。河水在他们的脚下无声流动。
2
站在河边看着他们,这两组人,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在两座桥上往前行进,还有一个男人(为什么他在此却步?),他看上去是如此(如此什么呢?)……他的身体僵硬,表情呆板,脚步沉重。胸前挂着的相机看起来比他更威严。他是长田人,华东地区最后一个大电站顺利开工建设后,这个原先的中学教员被调入文联做主任科员(机关事业编制,参照国家公务员制度管理)。
从第一天在火车站接到他们,他就像个真正的主人一样,表现得热情友好。对两个女人愉快地点头,想帮她们从肩上卸下包来拎在自己的手上,被谢绝。剩下三个男人,不妨握握这个的手,拍拍那个的肩。他招呼他们的方式和口吻,是宛如一个老朋友的。但他回想起那天上午,一个小时以后,他试图营造的某种气氛,某种一叶扁舟轻轻飘荡在水面的安宁和谐,就被彻底打破了。宾馆门前那条表示欢迎的横幅出了问题。“热烈欢迎来自上海的著名小说家、诗人一行莅临我处。”小船就是在那个时候撞上了暗礁。船开始往下沉的那会儿,他还没怎么注意到呢。来自杭州的诗人只是面无表情。后来他才知道,诗人已经小声地嘟哝了好一会儿(对诗人而言,这是一种得体的抗议)。他被这古怪的沉默搞得拘束不安,不知道接下去要做什么。那些人站在那里,站成一团。离开他们,就这么走开,随便他们干些什么。不过,女文联主席出现了。紧走几步,伸出一只软绵绵的手,放到诗人的手心里。诗人兴致勃勃地盯着她。这补救的安抚看上去是如此……他的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轻快的厌恶和对自身境遇的怜惜之情。他还在门外,在昏暗的角落里,在徘徊,离成名还远,因此只能微笑着,冲每个人点着头,每个人经过他时他都咧开嘴巴表示热情的欢迎。
眼下,看着这几个上海人在这样一个地方做出投入的表情,他的心里倒没有半点嘲笑的意思(他们就像演员一样,尽责地应景地临时抱佛脚地高兴着)。一个即兴的下午,他想,只要他们不出什么事就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很难感受到喜悦、激动。第一次见到风韵犹存的女文联主席,他的心跳确实明显地加快了几下,但他不断地警告自己不要对她有什么期望,为此还将她化入了一个小说里(还算管用)。
等待的过程有些漫长,而那些他等待着的人,肯定在某些方面和他是相似的。他在对他们的印象里搜寻起了形容词。丈夫:迷失的。妻子:渴望的。年轻女人:嘲笑的。眼镜男人:软弱的。他闭了闭眼睛,最近他的睡眠不太好,有时直到凌晨三点,他还醒着,坐在书房里,把书翻来翻去,在台灯光亮之外的阴影和寂静无声里,他一个个推翻着自己的小说构思。家人都在熟睡,在这样的一片和谐里,他好像只能写写偷情和出轨(甚至在小说里,这些都不敢真正发生)。有一个凌晨,当他凝视着台灯时,看见钨丝突然跳动了一下(太阳穴上,有根小血管也跟着跳动了一下),就好像一道微小的光芒突然咧开嘴,笑了一下。转眼,发光体就变成了细细的灰黑色。这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他错过的是什么。那个小说构思,他已经想了快四年,但只要他没有真正去写,它就像这瞬间降临的昏暗一样,可以看作长日将尽,也可以看作黎明破晓。也许他们也在等待一道微小的光芒。他看着远处的四个人想道。
3
此时,女人们已经到了河对岸的山上,在岩石上走得踉踉跄跄。草都挺得高高密密,一会儿一只脚就可能踩进一个蓄了水的泥坑(真是防不胜防啊),一会儿又得手脚并用爬过山体的边缘。年轻女人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脚下。戴眼镜的男人感到了无聊(和女人们的速度无关,和害怕更无关),他似乎突然想起了自身的存在,于是转身向前,原路返回岸边(明显敏捷了许多)。他大声宣布,他打算裸泳。
在这位忙活着把自己脱个一干二净的时候,女人们已经从另一头走上了第一座桥。还是那位妻子,走在前头,看起来,是打算一鼓作气挺进到自己丈夫面前,但在离他还有几块吊桥木的地方,她停下了。我们坐一会儿吧?说着,她灵活地抓住两边绳索往下溜,小心地坐在了木板上,立时把它变成了一架河上的秋千。女人们悠闲地晃动着双腿的样子让丈夫不好意思再继续勇往直前,他坐下了,从包里拿出香烟和火机。也给我一根,年轻女人微笑起来。
在他们脚下,暂时不戴眼镜的男人在水中挥舞着手臂。看看他,妻子嘻嘻笑起来,看看他的样子(他真的什么都没穿)。年轻女人专心地将烟吸入肺部,一次,两次,三次。
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遥远的,轻柔的,一片空白的。短暂的,失去记忆的,有共鸣的。这种感觉在一支烟后就会消失。一切都将重新各就各位。
4
说话声时断时续。火苗的跳动有种无辜的欢快。一桌子的人,似乎是被这样脆生生的热气逼着,学着,沉默。一会儿。这样,年轻女人的到来就好像是一种入侵(但她知道,一定有人在期待着她)。这样,她在唯一空着的那个空位子上坐下了(下座中的一个)。她注视着锅子,锅里的鱼。这时一个矮个男人走了过来,大家都转向他,像终于从热气的催眠里如梦初醒。他在桌旁停下,把托盘里的涮菜一一放下,然后急匆匆地,三步并作两步地,从亭子里离开,走到草地上。天色渐暗,亭子两旁的树上,捕蚊灯被打开了,蓝色的灯光,专注地凝视着这些人,一动不动。
有人开始和她说话。她立刻展现出一个适度的笑容,轻巧地侧过头去。右边这位,细瘦而年纪最小的,夸奖起她的勇气来。那座索桥?她可以滔滔不绝讲上几分钟?真看不出,你臂力还是挺大的。他说道。她笑得更灿烂了。是的,在学校,我的单双杠都是优。不过她没打算向他继续描述。鱼头火锅更让人兴奋。不用理会别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只需要垂下眼睛,偶尔点点头。她一边等着涮菜凉下来,一边将众人扫了一遍。对面是那个诗人,诗人的眼神在一旁的女文联主席身上闪烁不定。他真的觉得她很迷人吗?她的眼形、嘴形都有一点点呆板,不微笑起来,真是看不出什么。但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等待的气息,这气息是杂乱无章的、支离破碎的,就像她身上那件黑底小红花裙一样,零零碎碎的小花,东拼西凑,就那样碎,那样密,还是透出了内裤的白色来(这是年轻女人经常会注意到的一类细节)。她们为什么就像那些临时被抓来的内裤一样,充满破绽?
女文联主席似乎一直在犹豫着自己的笑容,她的下属们也在压抑着。八卦、笑料、谈资,肯定已经在秘密酝酿了。这样,笑容只好像那大大的死鱼眼,凝固在那儿,呆滞在那儿。倒不如那诗人的笑。那样一副浮夸的倒来倒去的身胚,好像有人在拿线控制他,好像那渴望,是有人一个劲塞给他的。那渴望,不停地要说话,要发出声音,那张嘴,就只能沦落到不停地一开一合。我只要你,只要你坐在我身旁。他那副女人一样柔软的身体,如今已经有了回家的感觉。
现在我坐在电脑前,我自己也不十分确定,我所描述的这一切,是否真正发生过。记忆里的点点滴滴,毕竟不是钥匙上的齿痕,相互吻合是做不到的。我所能感觉到的,就是从第一天开始,突然被某种自己的不自然,从头到脚团团包住了。你想要闪闪发光引人瞩目,否则你不会去化妆。男人们的注意又让你望而却步。你希望看到在他们眼神背后想象着的无数可能性,但你讨厌被强行一拥而上。如果没有那个暗中固定下来的情人,你的欲望不也在那里跳动翻滚,蓄势待发?你这无形的娼妇。你看着另一个女人走进这强光里,看她最终还是被那些闪光闪得晕头转向,你还为她感到愤愤?你是不是真把自己幻想成一个T了,一个可以爱上女孩、保护女孩的假男人?你想象自己异常英勇,朝男人们竖起中指,最后的结局却是,你的脸压在地上,奄奄一息,不停地咳出血,在心脏里最后一滴血被咳出之前,女孩们已经走啦,心甘情愿,任那些男人将她们带走。
我记得我是如此努力地要去过完那座桥。那个妻子,她姿态优美地轻轻抓高裙摆,露出两段姣好、白亮的小腿,沿着山崖,从一座桥边走到另一座桥边。我跟在她背后,无论怎么小心,都是一对被污泥弄脏的脚。她回过头来,露出那种亲切的单纯的微笑,你的体育肯定很差吧?所以,在她和丈夫已经悠悠闲闲坐在桥上了,你还在那里向前,缓慢地费力地迈出每一步。那桥,需要用臂力,从一块板荡到另一块板上。两天后你还需要按摩你那被拉伤的胳膊。
5
现在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了。在你稍稍沉下脸之后,他们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追着那话题向前跑了几步。你想和他保持距离,怎么就那么费力呢?当然,这种努力需要缓慢。人和人之间,其实应该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存在才对。但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他犹豫不决呢?好像这一切都是你等来的似的。该给个怎样的明确信号呢?看看,他就坐在你边上,胳膊肘紧挨着你的,有时那只右手还要滑下来,抚弄着你的腿,揉上几秒钟。下午他背诵了一首他新写的诗《今夜我请你》,你看到你那小助手在旁边冷笑了一下。得好好形容一下她:她三十三岁,头发还扎成马尾,乱乱的,看起来才大学刚毕业。她总是装作兴致索然地打量着每个人,她那苍白的脸色,那一双小眼睛。她比你小,一开始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每天,每月,她都跟着你,写报告(看看,她的筷子在空中划了一个怎样笨拙的圈)。报告是写不完的。你想看看她眼里会有些什么,但她坐在那里,不停地吃。
哎,这鱼可真新鲜,来,我给你夹一筷子。你打量着他。他笑得咧开了嘴,那牙,大而黄,想象一下,你茜红的小舌头,像蛇一般轻灵的,要被那样的牙齿夹进去了,你的腿,就不由自主地并拢了一些。但你脸上的皮肤,皮肤下的肌肉,随着神经的牵扯,还在微笑着。未央,从第一天在饭店的门口接过名片开始他就这么称呼她。去掉姓,就像去掉一件衣服。那时候的他气呼呼的,冲你翻着眼睛,你试图哄好他。你有点高兴地意识到,他不会继续纠缠你了,明天一早,他就得离开。
来,叫我哥哥。他开口道。叫我哥哥,所有女孩都这么叫我。你只好笑,对着你的前方笑。其他男人们不出声地笑了起来。做观众是如此轻而易举!你看到你的两个男部下,跟着扯了扯嘴角,但他们又感到了不安。你希望他们非常不安!对他们来说,你是他们的领导。哪怕他们早就暗地里秘密观察你,把你当成这样一个对象可不亏待他们。一般而言,你态度温柔(绝不像有些女领导那样喜怒无常),你穿着时髦(前几个月还刚去了一次巴黎),你和他们的女人一样年纪,甚至还要更大一些,却根本不像她们。你走起路来那种袅娜的样子(即使登山你也穿着高跟鞋),让你看到了他们如饥似渴的内心。你坐下时总是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可以试着用余光窥视一下轮廓的最深处)。总之,你就是一个女人。没有必要理会这样一个疯狂的男人。
诗人仍然露着大门牙冲着你一脸讨好地微笑(在这里你不想用猥琐或者淫荡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他一边嚼着菜,一边还要不停地说着:我们说好了,去杭州,西湖边,我们一起散散步。他笑的时候会不停地抖动肩膀,仿佛肩膀里一边一个跳动着他的卵蛋,它们一耸一耸的,你只好盯着锅子看,但是奇怪,你对他的一举一动并没有真正生出鄙视或者反感来。客观地讲,他不难看,也还没到秃头的年纪。
我们这个哥哥呀,恐怕明天一离开这儿,就不认识我未央是谁了。这话居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幽怨地?)!你说完就只想踩自己的脚。哪天呀我到了杭州,给这位哥哥打电话,他肯定说,不认识你,你是谁(谁这么大胆,都有点恬不知耻了)?
你看到你的小司机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地对付起一块豆腐来。你眯起眼睛盯着他。好像刚才那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装得很疏远呢。你想起有一天他问你:你有信仰吗?多么做作!仿佛信仰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而你不得不装作赞赏的样子。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轻,还挺好看,头发乌黑,眼睛细长,看着总像眯起眼微微笑。刚开始,让他和客人们一起坐饭桌上他就显得局促,筷子犹豫不决的(还是有点小家子气),他看上去就像最终会变坏的少年于连。可惜脸太黑了。现在没准他心里在猜测呢,猜你今晚会不会和那诗人在一起。放心,我还不是刚出茅庐的小傻B。等着瞧吧。
腿有些酸,脚有些胀,小脚趾的边缘,有些地方虽然还没破皮。你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对眼前的一切。为什么他们要说起你?他们把你说得,好像是你在饥渴着爱情。于是你承担下了这个角色。你到底在向谁证明,你能,肯定能因此不得不继续把这角色演下去?这真的是场闹剧,当然,是场有喜剧效果的闹剧。在被灯光照亮的这个小亭子里,有一桌子的观众呢。他们看着你,笑在心里。有一秒钟,你想站起身,你想你应该对你自己,对身边所有这些感到愤怒,你看到自己的高跟鞋跨下台阶,如此响亮,但很快,水泥地面消失了,那毛茸茸的草丛,那蚊蚋密布的黑暗,鞋跟的自信转眼化作无声。你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挺了挺胸,好像在等待着某枝暗箭的到来,仍然是那副温柔安抚的神情,甚至像个小姑娘那样,晃了晃架在上面的那只脚,脸上浮现起新一轮的微笑。
6
他已经有点吃饱了,稍稍转一转头,就可以看见妻子侧面弧线以外的,整个葱郁的夜色。不远处是一条小河,他突然想,饭后也许可以去游游泳,很奇怪,他很想让什么把自己全部淹没,但愿那水足够深。那件事情发生后,他就已经呆在水面之下了。波澜不惊的水面,泛着太阳光,泛着月亮光。而他呆在水底,透过水面往上看,什么光都没有。
那个下午,妻子突然叫了出来,不能让它安乐死吗?当然,没有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是他,转过身面对那些白衣人,带上歉意的笑。后来房间里安静了,妻子显得筋疲力尽,她脸上的汗水真多,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们本来有着非常美好的幻想,坐上一架秋千,打算展开一次美妙的飞翔,但在最高处,秋千飞了出去,砸进一个烂泥坑,还不知道怎么爬出去呢。
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妻子,在公众场合,她的脸上习惯带着角度恰好的笑。这笑,肯定不是出自她内心深处。他想他知道她的渴望和期待。每天,他难道不在幻想吗,一种悲剧,各种可能性,陌生的力量在婴儿的身体上盘旋,收紧,小身体里充满死神。一个将一辈子张着嘴傻呵呵笑的先天蒙古症婴儿。他得不断离开他的书桌,哄他坐下来,帮他换掉弄脏的衣裤,给他做吃的,忙得毫无希望。他记得他曾经在产房门外,又喜又怕。那天之后,他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内心深处的失焦。有时他偷偷打量那弱智儿的眼神,那眼神偶尔会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那眼神像一条弹皮弓,“啪”地击打出一粒小石头,迅速又灵活,打的全是他的眼角、鼻梁骨。他有时被那眼神看得突然打个抖,再看一次,又觉得那眼神实在很无助。眼下,这种无助还是单纯的无助,没有带上蠢相。以后呢,长长的以后呢?不可能不介意的。他唯一希望的是,他唯一希望的事。他想起他们一起从医院回来的那个晚上,他扶她到他们的房间,但她抓着房门上的把手,良久不肯进去。后来他自己开了门,慢慢在床边坐下。她手臂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身体。他们只能盯着地板看。而隔壁,还有一双将一辈子空洞的眼睛。
再试一次吧?他试探性地问过她。
什么?她皱着眉头瞪着他。
再生一个?
她看起来困惑而迷茫,她摇头。不。
她越来越不耐烦了。
有天下午,她抱着孩子,坐在窗前的摇椅上,两个人都盯着不知什么东西看。阳光照着她的脸,细细的绒毛,显得极为温润。那种温润,让他心里某种东西膨胀开来,那东西,埋得如此之深,只能稍稍感到它试图萌芽出来的努力。她才二十九岁,还是他可爱的小妻子。那纤细的脚踝。他都不敢正眼看她了。他想说,亲爱的,让我抚摸你光滑柔软的头发。让我们头挨着头,紧紧地。让我把你藏在我的外套下面。但她是不会同意的。可怜的他们。他甚至想象过,他会带上他,去山上,去水边,把他放在一个洞里,给他底下铺好热被窝,等着他不见了。那天他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沉思着他的自动消失。耳朵里有低低的回声,低低的轰鸣。他又只能像以往一样,叹一口气。
我想我们还是出去换换空气吧。他提议。
行。
只去两天。
行。
孩子被留在了家里,他的父母会守着他,不让他消失。他看着她咀嚼,看着她放下筷子,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毫无目的似是而非的困窘中。他不时地回头去看那河,他也不确定,他想对那河干什么。也许。
7
诗人的手在她的大腿上搁了有一会儿了,但诗人其实什么都没想(诗人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让自己只是表现得充满情欲)。黑暗和孤身一人是诗人最难以忍受的,只有酒和女人,能让诗人脑子一片空白。早晨第一眼看见她,诗人就觉得自己内部开始空,空得毫无分量,空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尖,直到她身体的边际。女人是水,男人就该溶身其中。身体相连,水天一色,这是诗人觉得最自然而惬意的状态。
当然,这只是一个女人。但女人,总有她们吸引他的地方。那种把界限变得模糊的亲密感。那种因为亲密而显得和他人隔绝,被保护一般的安全感。她们是如此温柔地对待他啊,纵容他所有的小霸道,一贯如此。除了努力挑起她们,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感谢她们呢?一个诗人。他站在她们面前,就好像是一个马上的使者,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一路奔徙而来,只为给她们送去一根可爱的小阳具。谁会拒绝?谁会忍心拒绝?
但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十年前的自己了。一种缓慢的变化已经发生。女人们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复杂了。这可不是说,他觉得自己的表现比以前差了。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好啦。仅仅是女人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更加复杂,难以理解。粗看起来没什么不同,深入下去才发现小径分岔,四通八达。不过眼前这个,真是柔软。整个过程,至今为止,都是令人着迷的。她的欢快!他几乎是立刻决定喜欢上了她。那种笑纳,那种承欢,如此适合他!毕竟是小地方上的人,他想,没那么变化莫测。整体说来,她根本说不上是个美人(这是事实),但诗人的眼睛不仅用来寻找美,更是用来创造美的!他看到了某种白皙,某种起伏,某种霞光聚集的深处,这些还不够吗?现在,唯一欠缺的就是一点醉意了。今晚,他会让她抵挡他的,会让她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完全地包容他……
0
第二天降临了。
人们走在通往火车站台的路上。女人,男人。故事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曾发生,就像,总有一个时刻,道路空无人迹。
但他们,也许并没有等待什么。
首先转身朝检票口走去的是女人们,男人们跟在她们后面。
首先转身离开走下台阶的是女人们,男人们跟在她们后面。
没什么特别的(创作谈)
我确实经历过这样一个傍晚。那次研讨会因为与会者的某种荒诞性,变得不太真实。正是在那次会议上,我遇到一个以追逐女性为乐的文人。他沉思、抒情,最后与那女子进行了一次形式情意绵绵内容却冗长乏味的交谈,最终女子没有进他的房间。所有这一切都是在草地上、饭桌旁、咖啡馆里完成的,也就是说,大家都待在一起,每个人都能听到那些表白。比如,“我会想你的,我会在杭州的西湖边想你”。这句话听起来很像一句歌词,而我们的生活就像一首口水歌一样。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文人一个人孤零零地提着自己的行李。他软绵绵地爬着火车站前的台阶,太阳很大,我却觉得他看起来是那么灰暗。我想到了前一晚,他拖着步子,与年轻的女子在草滩上走着。女子穿着高跟鞋,按说应该更费力,但却因为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像只颠着往前走的小兽。衰老却没有自知之明,就像徐娘娇声卖弄风情,是让人尴尬的事。那时,我被这样一种境况打动了。我想写出这种当事人尚未察觉的疲惫。于是,有了这个短篇。
从手法上讲,这是一篇有很多心理描写的小说,它停留在纯精神的层面上。而那些心理描写,又是微不足道的,它们是私人的、像乌云一般,笼罩在天黑前的几个小时里。
每个人都有一些隐隐的欲望,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的故事。在这个傍晚,它们似乎随意地跳出,似乎是作者随意的选择,相当不确定。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值得多加关注,但也许,那些内心的声音,可能会间接地让我们回想起另外某种“共性”:某个过度热情的领导、某个酒桌上、某个夜晚。我们每天的生活场景,看起来非常实在,实质却是无序、混乱的。
在这篇小说里,我主要描写了一个男性诗人。他如此引人注目是因为他如此骄傲地展现了他的男性荷尔蒙。以前,人们把诗人分成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被官方认可的和被民间传唱的。但现在,更受欢迎的是所谓有趣的人。每一次会议、每一个活动,总有这样几位,他们会依据现场女性质量行事。社会的男性意志暗中要求他们满腔热情地关注一对美丽的腿、一件透薄的裙、一双倾听的眼。而符合这些条件的女性,也关注着他们。
而这些,都还只是外部事物。面对强大的游戏规则,一个身处其中的人,他/她的内心世界又是怎样的呢?人的内心世界,那些因为意识不到所以不屑一顾的阴影,会是怎样的呢?我试图培养自己的洞察力。所以我想象了那些旁观者的生活,那其中,也有“我”自己。
过了二十五岁以后,我一直提防的四个字就是:真情流露。文学,真正的文学语言,也许应该在那些辽远和荒凉的地方,而不是在人满为患、相机频频举起、情感泛滥的旅游景点。就像情不自禁当众宣泄的爱情,与爱无关一样。如果平淡的语言能描写出我们所身处的乏味的处境,无动于衷的旁观者,那么这就是我期望达到的写作的妙处了。
作为一个“娴熟”的写作者,我很注意技巧,主要是语言文学性的纯粹。每写完一句、一段、一篇,我都会反复在心中朗读,以求达到韵律本身的节奏感,句子长短之间因为平衡所带来的推动力。我不喜欢不加检点的文字。
此外,我喜欢写出不确定性。长田女人未央对诗人的热情所作出的反应是模糊的,这种模糊性你也可以理解为暧昧,而暧昧在成年的交际圈里自有一种魅力。
总之,它只是偷偷地、松散地拍下了几张照片,几张生活里会有的画面。然后通过那些速写与白描表现出来。现在,天完全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让我们转向下一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