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浙江富阳人。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天涯》、《花城》、《上海文学》等刊。有中短篇小说被编入多种小说选本和年度小说读本,并被译介国外。短篇小说《锦衣玉食的生活》、《像鞋一样的爱情》分别入选2005、2008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排行榜。出版有短篇小说集《锦衣玉食的生活》。
1
等陈成从厨房端出四个小菜放到那张椭圆形的原木餐桌上,生活的气息就显露出来,这是丁莉莉回家的第一顿饭。她站在餐桌前,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先坐下来等待,还是先拿起筷子,像三年前那样——最近总爱回忆,她想起自己去到那里之前总是这样,她在房间打毛衣看电视,陈成在厨房,一会儿,陈成喊:开饭了。她便放下手工活出来,来不及洗手先拿起筷子,挑了最爱吃的菜尝,然后,她盯着陈成的后背喊:我饿了。
而陈成会有意误会了她的意思,解了围裙,走过来,说,我也饿了。然后要把她裹挟进房间,关窗拉窗帘。她就会幸福地做出生气的样子,我是真饿了。陈成也会说,我也真饿了。
陈成迫不及待的那些时光,丁莉莉总能想到脱身的办法,逃到客厅,窝在沙发上。煤气灶上照例会煲着一个小锅汤,专为丁莉莉熬的。陈成哪里肯轻易放弃,当然很轻松地抱起丁莉莉,来到房间。等两个人打架一样把身子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的格局就会有些变化,比如,陈成总是偷懒,说,莉莉,你吸干了我的精气神,我起不来了,那个小炒三鲜你去烧,丁莉莉会说,我烧不来的,我烧出来的菜,连自己都觉得没有胃口。
这会儿,陈成解了围裙,见丁莉莉呆呆地站在餐桌边,她似乎还没有从那些时光里回过神来。陈成过来,扶着丁莉莉,又拉开椅子,按着丁莉莉坐下。
陈成拿了两个小杯子,看看酒柜里花样繁多的酒品,犹豫着,终于拿过一瓶红酒,丁莉莉用手挡住了,陈成放回原处。丁莉莉的眼光扫过那个大口瓶子,乳白色的米酒,看上去糯糯的。陈成端起两个酒杯,用一个小小的竹提子,舀了两下,两个酒杯看起来就丰盈了。
丁莉莉伸头凑到酒杯前闻闻,这味道,这醇厚的米酒味道,她在那三年里,是如何的念想、惦记,这几乎就是爱情了,她记得跟陈成的相识恋爱,也是因了这米酒,似乎一切都回来了,不曾离去,丁莉莉忽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成端起酒杯,看丁莉莉,丁莉莉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应付。陈成体贴地替丁莉莉端起酒杯,丁莉莉接住了。两个杯子在空中轻轻地碰了碰,几乎没有声音,就像这沉默的餐桌。
陈成小小地喝了一口,先夹了一筷子香菇炒胡萝卜,放到丁莉莉碗里。丁莉莉没有喝酒,放下杯子,拿起筷子,把碗里的菜吃了。
陈成夹了一片藕,放在嘴里慢慢地嚼,顾自又啜了一口。一片藕,一口米酒,一片藕,一口米酒——丁莉莉恍然觉得这个情景很熟悉,蘑菇炒豆腐,香菇炒胡萝卜丝,绿色的菊花菜中间夹了几片红辣椒,炖锅里喷出来的排骨红枣山药汤,那香味,这餐桌,面前的酒杯,什么时候的场景?丁莉莉的记忆像被突然清空,又突然回来。她想起那个中午。阳光很好,有春天的暖和的气息,楼下的桂花树已经爆出了新芽,小区公园里,有人在闲聊,两桌牌局,一只金毛犬笨拙的身子在草丛转悠,这情景仿佛三年前。丁莉莉很想站起来,到窗边看看那个公园是否依然有牌局,她的思绪悄悄地飘远了,一双筷子停在嘴里。然后,她听到细微的动静,回头一看,小房间的门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走出来,丁莉莉惊恐地看着那个身影,遏制不住地惊叫起来,全身颤抖着,哗啦一下站起来,带翻了椅子。
陈成依旧吃菜,见丁莉莉仓皇的神态,转身对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挥了挥手。
孙姨,你先回去吧,放一个星期假,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
东家,我做错事了吗?要是我做错了什么,您告诉我,求您不要辞退我,我需要这份工作,我家儿子不争气……
孙姨,我没有辞退你,只是放你的假。
陈成站起来,进了房间,一会儿出来,手里捏了几张纸币,递给孙姨。
你拿着,带点东西回家。
东家,你刚给过工资。
这不是工资,你拿着就是。
丁莉莉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门边,门■地一声合上了。
丁莉莉的嘴唇发白,手脚冰冷。怎么这么冷呢?春天已经来临,可我怎么感觉不到暖和呢?丁莉莉颤抖着蹲下来。
她是谁?她是谁?
你怎么了?来,吃饭,我们吃饭呀。你不是很喜欢我烧的菜吗?
你告诉我,她是谁?
她是我们家的保姆。你三年不在家,我一个人做不了家务,就请了孙姨帮我料理。来,莉莉,我们吃饭。
陈成扶住丁莉莉,丁莉莉看着这些熟悉的小菜,却又忽然陌生起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还得去扫墓。你忘了,我们约好了一起去乡下的。
可是,她是谁?
孙姨。
丁莉莉跑进房间。翻箱倒柜的声音。然后,她冲出来。
照片呢?妈的照片呢?
烧了。莉莉,你累了,要不行,你吃完饭睡一觉,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陈成去了乡下。丁莉莉一个人在家,有些无聊,她看着家里的橱柜,似乎从来没有移动过。那次陈成去探监时,丁莉莉说,把那个房子卖了吧。
陈成说,为什么要卖?
丁莉莉说,我们换个地方住。
陈成说,不用的。三年后,三年不短,有一千多个日子,一日一日地算,一个黄昏一个黄昏地算,很长,很长时间后,你就都忘记了。
丁莉莉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
陈成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丁莉莉说,我家地板都是防滑的,可是,那天,我怎么会觉得我是在冰上走呢?
陈成说,我们不说这些了,你好好在这里待着,其实很快的,过完三个年,你就可以回家了。
丁莉莉说,可是,为什么那天我家地板突然就变了样了?
陈成说,怎么又绕回来了?
丁莉莉说,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我想给你烧水泡茶,可是,我站立不稳,我真不是要故意碰到妈的……
陈成说,都过去了,不谈这些。等你回家的那个时候,也是清明,我们一起去妈的坟前,告诉她,你不是故意的。其实,我已经跟她说过很多遍了。
丁莉莉说,要不,要不,我们离婚吧。
陈成说,我得等你出来。
2
丁莉莉站在窗前,看小区偶尔走过一个人,又跑过去一条狗……什么都没有改变。丁莉莉一直担心自己出来后,世界是陌生的,所有的人和事都与自己无关,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害怕光线,不敢买新衣。骨子里,丁莉莉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她希望自己来到人世的那些时光,阳光要好,春风要暖。
为让自己早点离开高墙,她作过很多努力,先是不吃饭,让自己饿着,冻着,发热,肠胃发炎,而这些都不足以构成理由让她从那里出来,到广阔的她热爱的世界中去——狱警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小伎俩,见得多了。
或者偷着跑出来,办法不是没有,她甚至在借阅的书籍里发现了一些窍门,比如找到一个合理的出口,下水道,烟囱,水管,送菜车,垃圾车,凡此种种。可以这么来解释,丁莉莉的三年监狱生活,总体是比较充实的,因为她从未放弃这个目标。一直到后来,在否定了自己所有的极端行径之后,丁莉莉想到装疯卖傻。
报告政府,报告政府。
丁莉莉,你大呼小叫干什么?
报告政府,我害怕。
不好好睡觉,尽捣乱。
不不不,我看见我婆婆的鬼魂,披头散发,她来跟我要命,她来索我的命了。
丁莉莉,不许你胡说,好好改造,才能洗清你的罪过。
可是,我看见她了,我看见她了。
你别胡思乱想,她已经死了,你要成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报告政府,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杀她。我只是滑了一下,碰到她了,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有什么用,那是事实,你婆婆的头被你用电热水壶砸出了一个窟窿。
可是……可是……
丁莉莉,你别再癫狂了,影响室友休息,当心扣你的分数,你还想不想减刑?
她甚至学着电影里的样,在地上挖洞,只是场景总是不同,她们的房间水泥地面结实得很,她千方百计要到的那把刀,甚至还戳不出铜钱大的一个孔。
当然行不通,那么,就好好改造吧。她有些认命的姿态,却是积极的认命。每日的表现都可以算得上优,到了后来,她几乎成了洗心革面的典范。
报告。
进来。
政府,我想跟您汇报思想动态。
嗯,好好好,丁莉莉,你坐,你这段时间进步很快,各方面反映都不错,再努力一把,争取再减刑。
陈成有一次来看她,带了罗小凡过来。罗小凡有些沧桑,三十岁不到,眼角的皱纹深刻了不少。
两个女人在这个场合见面,总是有些悲欣交集的味道。也许因为话题太多,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有努力让他们的谈话回到日常。
吃得好吗?
总不比在家里。
一个房间几个人?
不一定,我们有八个人。
有电视看吗?
可以看点挑选过的节目,有我原来在家就不喜欢看的道德模范颁奖典礼。
罗小凡偶尔会看一眼陈成,陈成总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在丁莉莉的理解里,在罗小凡的理解里,这场变故,改变最多的其实是陈成,他以前是多么热情澎湃的一个男人。可以这么说,要不是这个突发事件,丁莉莉是决计要跟陈成过到老的。那个时候他们夫妻俩总是开玩笑。陈成说,莉莉,你不要离开我,佛祖托梦给我,说我这一世是来还债的,前世我欠了你,今世我是来还你的,所以我会全心全意对你好,就算以命相抵。
丁莉莉接话,陈成,那你的意思,我是为了要接受你的还债才来到这个人世的。可上帝昨晚也托梦给我了,说,我们是前世就约定了要到今生来的,因为前世你已娶我已嫁,我们只能到来世,现世就是来世……
太深奥了太深奥了,因为问题太深刻,我思想疲劳,莉莉,我饿了。
我也饿了。
陈成的好,对于丁莉莉来说,其实是不能用常规的眼光来看。有一次,罗小凡就说,莉莉,你怎么就遇见了这样一个男人,简直不是人。
是什么?
哪有这么完美的男人?
小凡,眼红谁也不能眼红我家男人。
那可不一定,谁也入不了我的眼,除了陈成。莉莉,我总觉得女人生来就是为了发动战争的。
什么意思?
夺回一份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别害我,我是孤儿,从前世不远万里迢迢投奔陈成而来,你可别让我这一生白来啊。罗小凡狡黠地笑。
可是,那天的地板为什么突然就那么滑了呢?像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冰面。丁莉莉又回到这个话题。
小凡适时地站起来,说,莉莉,其实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了的。
只是我们不知道,丁莉莉幽幽地说。
谈到这个问题后,两人的话题基本也就结束了,这仿佛暗合了丁莉莉原来说的,哲学问题哪是我们饮食男女的事。
3
丁莉莉赶到清远桥时,罗小凡已经等在桥边。是一辆小巧的高尔夫,要是丁莉莉不出事,八成也是买了同一款车,小凡喜欢红色,丁莉莉喜欢淡天蓝色。丁莉莉种在乡间的那些芦荟,她很久没去看了,她有些想念,不知想念什么,仿佛在有意回避。
丁莉莉上了车,罗小凡递过一副太阳镜。丁莉莉一愣,戴上。
我想过很多法子想跑出来,因为我觉得我不是故意的,我想跟婆婆解释。
我都知道。
那时,我没想过出来后要做些什么。
还做瑜伽吧。
不想做了。
要不你先休息一段时间,不急着上班。
可是,小凡,我做了很多次努力,想要早点出来。丁莉莉伸出手给罗小凡看,小凡你看,为了挖地道,我的掌心结了茧,你看你看,人家经年累月做钳工的,也抵不上我的茧结得厚。
我知道。
你不知道。
小凡停下车,摇了车窗,风吹进来。
丁莉莉幽幽地:一切都没有变,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这么陌生?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所以我觉得你不用急着上班,等从乡下回来,我带你到隔壁去坐一坐?
哪里?
新辟出来一个项目,我也去客串几次,各种情形都有。
丁莉莉呆呆地看着窗外,小凡,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凡重新发动车子,有的时候我也需要心理疏导,压力各不相同,咨询师我认识的。
丁莉莉忽然拍了下车窗,你居然觉得我有心理问题?
可是,莉莉,谁没有问题?
我家忽然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保姆,你没见到那个保姆,见到她时,我以为来到地狱了,她太像我婆婆了,不,她就是我婆婆。你不知道,我居然在小房间翻出了一个小孩的玩具。陈成想孩子想疯了。
罗小凡忽然踩了刹车,莉莉,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真相?你在说什么?
罗小凡没有搭腔,继续开车。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弯曲的山路,春天的味道已经很浓厚了。丁莉莉让自己的身子斜斜地横起来,风很暖。小凡,其实,活着很享受的。丁莉莉总结了下。
墓还有些新,在丁莉莉看来,相对于婆婆瘦小的身子来说,墓显得庞大了,按照罗小凡的意思,她们各自捧了一束菊花,上了香。丁莉莉看墓碑,是一块空白的大理石,没有名字,也没有任何花纹,奶白色的,素朴的味道。
躺在地下的这个人,是我杀的。丁莉莉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忽然一下子跪在坟前。妈,如果有来世,你认定我,我把来世的命还给你。
一路来的时候,丁莉莉有些紧张。比如丁莉莉曾经想过婆婆的坟墓会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突然裂开一个口子,把她给裹进去。比如,她害怕婆婆的相片太逼真,双眼炯炯有神,她会不会在婆婆的注视下,突然晕倒在地,她有晕眩病症。如果那样,丁莉莉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她会坦然接受这一切。可是现在,她却异常的平静,仿佛以这样一种形式来面对早逝的婆婆,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刚才在车上酝酿过的,要在婆婆坟前落泪忏悔的那个场景,包括那种感觉,却根本没有出现。
罗小凡扶起丁莉莉,走吧,到一边去坐坐。
两个人慢慢地往一边的山涧走。丁莉莉忽然想起那些逝去的日子,她停下来,看着罗小凡,小凡,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从哪里开始。我家的保姆,她几乎就是我婆婆的影子,身材瘦小,面容清秀,看不出老态。陈成怎么会找了这样一个人到我家来?那一天,你知道吗?当她从小房间出来时,我以为,我以为婆婆没有死。
丁莉莉说着说着就软了身子,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开始抽泣,在牢里,我一直都希望婆婆没有死,甚至我希望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梦,我不想破坏宁静,我跟陈成的日子过得很好,我们相爱。可是,这一切,都因为我脚下一滑,毁灭了。
想过没有,也许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什么意思?
我想说,如果要忏悔,我们每个人都有罪。
可是你没有杀人,你说的罪,只是你认为的原罪。我不知道接下来需要面对什么。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接下来,我们要面对什么,尤其是我。
你?发生什么事了吗?小凡,我感激你,这三年,你把我的芦荟地打理得葱茏,你年年为我打一件毛衣,你送我鞋子,那双手套多么温暖,我甚至觉得我的手不配戴……
莉莉,你一直在自问,你家厨房地板为什么忽然变滑了。
是的,但是没有任何解释。也许,这就是命。
记得那片芦荟地吗?这个季节,又可以收叶了,将会有透明的汁液被装进瓶子,运到精加工车间,做成面膜,做成保健品。但是,永远不会有人想到,这些细滑的汁液,还可以用来……罗小凡远远地看着那个墓,那块空白的墓碑,住了口。
用来做什么?
罗小凡起身,掐灭了烟蒂,走吧,我觉得有点凉了。
两个人下山,丁莉莉紧了紧身子,忽然说,小凡,要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
罗小凡上了车,丁莉莉站在一侧,从车窗玻璃里看到自己,忽然俯下身子,对着玻璃照,我老了。
罗小凡走过来,替丁莉莉开了车门,把她按进去,嘭一下关上车门。
4
丁莉莉自认为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那片芦荟长得茂盛。当年,大约有七年了吧,她在县城郊区找到那片荒地想要栽种芦荟时,陈成是竭力反对的,理由当然很充分,比如你放着好好的音乐教师不当,去乡野种那些东西。再说了,芦荟种出来做什么呢?当时丁莉莉的想法很单纯,虽然那时市面上已经很流行芦荟系列产品,护肤的,保健的,内服外用,品种繁多,但对于丁莉莉来说,种芦荟似乎只有一个目的,芦荟肉好吃。还有,非常重要的是,她的皮肤过敏,用不了护肤品,说是天然,再天然的抹到丁莉莉脸上依旧会有反应,这反应还很强烈。有一次,因为擦了宝宝霜,她的脸就浮肿了,肿得很厉害,后来连眼皮也肿得像发过的面团,遮住了眼睛。
那是极其痛苦的经历,在丁莉莉的生命当中算是一次劫难了。坦白地说,丁莉莉是相对自恋的女子,也很追求完美,顶着那样一副面孔,她哪儿也去不了,只能躲到乡下姨娘家。姨娘家的屋后种了大片芦荟,有一次丁莉莉闲来无事,又不想见人,就去芦荟地里走走,周围很安静,不见人影。丁莉莉揭开遮拦在脸上的薄纱布,一阵清凉的风吹来,她觉得全身舒适,不由自主深呼吸一下,自言自语,真不想回去了
那个男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有意思的是,丁莉莉在见到男子的那一刻,几乎忘了自己的脸敞露着,毫无遮拦。她迎着男子的目光,男子戴了一顶卡其色的草帽,帽檐往下压,遮住了他的额头。
那边还有一间空屋。
是你的房子吗?丁莉莉有些好奇,风吹起,丁莉莉只觉得脸上刺啦啦地痒,她忘了她的脸其实很红,浮肿着,有些血腥的味道,她自然抬起手来要去擦脸,男子一步上前,抓住了丁莉莉的手。
别碰你的脸,会溃疡的。男子有些着急。
丁莉莉才想起自己的脸其实很狰狞,够得上恐怖了,不知是羞愧还是怨恨,她瞪了男子一眼,顾自跑开去。这时,姨娘在远处招呼丁莉莉。莉莉,莉莉,吃饭了。
第二天早上,丁莉莉起床打开窗户,见窗台上有一个白色碟子,一个极小的酒盅,大约可以盛放一两酒,边上一片发黄的树叶,背面写了一行字:莉莉,早晚洁面各涂抹一次。每次十分钟。
丁莉莉揭开酒盅的盖子,透明的液体,用手指一碰,黏黏的,闻不到气味。丁莉莉朝四周看看,远远的,那个戴草帽的男子正弯腰在芦荟地里做着什么。
丁莉莉噔噔噔就跑了去,到男子跟前。男子没有抬头,他正在割芦荟,一把小小的米丝刀,在芦荟的叶根切一个口子,芦荟的汁液流出来,刚好滴到接着的那个酒盅里。那酒盅跟丁莉莉窗台的一样,洁白,精巧,浑圆。
哪来那么多酒盅?丁莉莉蹲下来。
敢用吗?男子顾自干活。
不敢。丁莉莉伸手把酒盅递给男子。
男子接过来,揭开盖子,拉过丁莉莉的手,倒了一滴在丁莉莉手背上。丁莉莉便觉得清凉。
这是什么?丁莉莉又要回了酒盅,这小罐子不错,我喜欢。是芦荟汁?丁莉莉看了看男子,这会儿,她是蒙着脸的,她觉得那样更安全一些。
是它们的灵魂。每个晚上,我都听得见它们窃窃私语。
这么一说,两个人便有了目光交融,丁莉莉忽然觉得内心有什么动了一下,再动一下,手心酸酸的。她站起来,我得走了。
后来丁莉莉的脸就好了,似乎也没有用芦荟汁,只是在姨娘家休养了一段时间,慢慢地就恢复了。大约就在她跟男子对视后第二天,男子就不见了。听姨娘说,会回来的,他总是这样,隔一段时间就来了,来了住一段时间就又走了。丁莉莉倒是从姨娘口中知道了男子的一些情况,说起来都有两三年时间了,“种芦荟的”——姨娘喊男子种芦荟的,就那样,独来独往,很少跟人交流,当他的烟囱冒出青白的柴火烟时,我们就知道他来了。一直到离开姨娘家,丁莉莉也没有再见到男子。说不清什么,丁莉莉隔三差五地需要去一趟乡下,似乎是为了去看看男子,似乎又不是。在她的记忆里,后来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他。但是,对于乡间的向往,却是不可遏制。
陈成对丁莉莉的举措很不理解,也吵过几次,一直到后来,丁莉莉从梦里醒来,一摸身边的陈成,枕头空着,被窝空着,她翻身起床在家里寻找,居然在储藏室找到了陈成。几平方米的储藏室,什么时候陈成已经把它变成了一个可以静坐的地方,一张垫子,有茶杯,有面包——你在这里做什么?丁莉莉尖叫起来,陈成却漫不经心地起身,也不理丁莉莉,从容不迫地倒在床上,呼呼睡了过去。
丁莉莉后来找过罗小凡,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也不知是不是早就开始了,陈成其实一直都在储藏室待着,只是丁莉莉不知道。后来罗小凡隐约说起,大约是陈成发现了丁莉莉的什么秘密——什么秘密?我有什么秘密?丁莉莉一头雾水。
你身上布满了芦荟的气息,陈成说他受不了你的芦荟味道。罗小凡安慰丁莉莉,不要着急,看我哪天有空,找陈成聊聊,你放心吧。
丁莉莉仗着罗小凡是自己的贴心小姐妹,又仗了陈成跟自己的感情,开了个玩笑,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要是你能开了陈成,那你就是陈成的钥匙。
钥匙的笑话后来也不再说起,关于丁莉莉身上的芦荟味道,罗小凡后来的解释是,丁莉莉半梦半醒之间告诉陈成,自己一直都在惦记那个种芦荟的男人,他的眼睛坚定却没有力量,他需要有人爱他,他的内心是荒芜的。甚至,丁莉莉跟陈成的那些私密时光,那个芦荟的影子也是无处不在的,也就是说,在陈成跟丁莉莉之间,有了一个种芦荟的男子,像一堵墙——我进入不了她——这是陈成对罗小凡说的。
5
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告诉丁莉莉,陈成哪里出了问题,或者说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他们很快变得客气起来,陈成完全是谦谦君子的做派,除了偶尔谈谈他的公司财务,他们已经成了一对搀扶着往前走的伙伴,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不是。或者说,他们已经成功摒弃了男欢女爱带给自己的诱惑。要个孩子吧。丁莉莉曾经说过。
算是一个计划,夫妻俩正儿八经地为了“要个孩子”努力过,但是,每一次的结合,对于双方来说,尤其在丁莉莉看来,就像是用洗衣机洗衣服,与身体无关,更与心灵无关,有的只是一个概念——要个孩子,就像在地里种出一片芦荟来。
倒是有过一次欣喜,丁莉莉记得那次从医院拿了化验单出来,没错,丁莉莉,是的,她有孩子了——要个孩子吧。要个孩子吧。丁莉莉希望这一刻陈成能够出现在面前,即便他们有过长久的沉默,有过不明所以的疏离,她也愿意投入他的怀抱,告诉他她的身体里面有了他的孩子。她像一个在荒野独自跋涉的人,虚弱地渴望一个怀抱。
她欣喜地出来,希望告诉谁,自己终于可以“要一个孩子”了。她在人群里寻找熟悉的面孔,然后,在医院门口,她看到一个花农拉了板车在卖芦荟——是芦荟,盆栽的芦荟,不是姨娘家屋后那里长出来的。丁莉莉忽然有了冲动,要去看看那片芦荟,那个冒出柴火烟的烟囱。去见他,去见他。丁莉莉就是循着这声音,坐上了开往乡间的大巴,晃悠中丁莉莉睡了过去,一直到车停在乡间公路上。她恍惚下车,远远地,那个烟囱冒着烟。丁莉莉像是见到了分别已久的情人,向着那间旧房子飞奔。她看见草帽,草帽下那双眼睛,那片宽阔的芦荟地,她看到蓝色的天空,几只晚归的燕子叽叽喳喳从她头顶飞过。
丁莉莉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家里的床上。陈成靠在她身边睡着了,她摇了摇陈成的胳膊,陈成,陈成,你怎么在这里睡了?
陈成睁着朦胧的眼睛看着丁莉莉,他摸摸她的脸,是姨娘把你送回来的。
我怎么了?丁莉莉大概忘记了全部,她确实记不起发生了什么。
你晕倒在地里。陈成站起来拉开窗帘,我看到你的化验单。陈成有些欣喜,但是一闪而过,你怎么不告诉我这消息呢?这下好了,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孩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陈成,这下好了,我们家多了一个人,就热闹了。丁莉莉居然有些激动。陈成摸摸丁莉莉的头,我去做饭,你躺着,我已经给妈打了电话,她会来照顾你的。
你呢?你要去哪里?丁莉莉有些担忧。
我可能要出差一段时间。陈成说,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那是个温暖亲切的春天,丁莉莉看着陈成的背影,那是多么完美的男人,我该跟他过完一辈子的,我哪儿也不会去的。
丁莉莉现在很多时候都处于回忆之中,从牢里出来已经快一年了,按理说,她应该很适应外面的日子,阳光,空气,春风,都是自由的。只是,对于丁莉莉来说,却越来越觉得自己还是在里面。有一次她忽然想到,要是我依然还在里面,会怎么样呢?陈成会不会还等我,罢罢罢,想这些有什么用?
丁莉莉见罗小凡急急地从医院出来,忽然想起那个极大的误会来,那时她已经被判了刑,按照以命相抵来说,量刑很轻,轻到甚至让丁莉莉都觉得过意不去,婆婆在她滑向客厅时,正巧走出来,丁莉莉的手自然地往上挥,等她摔到地上时,手里的电热水壶正巧打到婆婆的头——不是宿命是什么?这句话罗小凡说过不止一次。
当陈成拿着那张化验单第一次来探监时,丁莉莉就觉得上帝跟自己开了个过分的玩笑。姓名,丁莉莉,年龄,28,籍贯,清远镇,检测项目,早孕。呈阳性。原来还有一个丁莉莉,跟自己一样,就在清远镇,怀孕的可以“要一个孩子”的并不是犯了过失杀人罪的丁莉莉。丁莉莉的代理律师指望以这个作为杀手锏,作为孕妇,她可以申请缓刑——而陈成提前告诉丁莉莉,这已经不可能了。
罗小凡从门诊大楼出来,按照她的提议,丁莉莉决定去看看心理医生。一年了,怎么样都该适应了。可是,她却觉得这里依然是个牢笼,人群是看守,家是围墙,她觉得很讽刺。那三年,她是如何地想方设法要越狱,以离开那个地方,现在,她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急着出来,我要到哪里去?她看着蓝天,高楼,人群,来来往往的车,忽然觉得这一切组成了一个更加广阔的牢笼。是监狱,都是监狱,没有一处是自由的,没有一处是适合我的,我是一株易碎的芦荟。走吧,走吧,逃离,越狱,离开这里,离开,丁莉莉像祷告一样,暗中催促自己。
罗小凡跟丁莉莉坐着等咨询师,对于心理上的问题,大家似乎讳莫如深,两个人这个时候也无心说话,只是坐着,沙发柔软,淡淡的香薰,轻柔的音乐。丁莉莉渐渐就有些想要睡觉,这当口,咨询师出来,一眼看到这两个女人,出乎意料地说,小凡,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先跟你说说话。
这一切似乎都是阴谋,丁莉莉坐在外间,一直听着里面的谈话。为什么会是这样,隔音不是很好吗?难道是罗小凡特意让自己知道的?这么说,所有丁莉莉遭遇的煎熬,她罗小凡照例在经受?丁莉莉后来的意识有些模糊,当然,那些关键的对谈她还是能清晰地记得。比如,罗小凡说,是我,是我在他们家的地板上恶作剧地涂抹上了芦荟汁,你知道,那些芦荟汁是透明的,不仔细看,是绝对看不出痕迹的。是他,陈成让我这么做的。不,我愿意,是我自己愿意那么做的,我们只是做了一个实验,芦荟汁到底能够让一个人滑出多远,是否能滑出世界之外……
丁莉莉后来就站在罗小凡面前,罗小凡神态宁静,真实,丝毫没有做作的迹象——是的,莉莉,都是我做的,我只是想跟你做个游戏。那天,我跟陈成,我们就在你滑倒的地板上打滚,我们有了孩子——我跟陈成有了孩子,不是笑话,但愿是个笑话。我在单位出了一个医疗事故,然后,我被安排休假一年,这一年,正好够我把孩子生下来。
聚餐是丁莉莉组织实施的。陈成对罗小凡说的一些事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说,该来的都将到来,像一个哲学家那样笃定。当后来,医生告诉他,他的肾脏功能已经衰竭时,他反而有些欣喜,像报告好消息一样,把这事告诉了丁莉莉。丁莉莉倒是抑制不住地要哭,却被陈成的笑容给消解了。莉莉,我知道你一直在脱离自己,我是说,我早就看透了你的心思,不,不要那样,让我来替你解决。
解决什么?丁莉莉问陈成。越狱,你知道吗?我一直想要离开那个地方,是因为我觉得还有更广袤之处,我想那个地方一定是存在的,只是我不想找了,我也不愿意找了。
三杯红酒,三双筷子,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丁莉莉招招手,立刻有个乐手过来服务,吹的居然是她最爱听的《绿袖子》。她记得第一次认识罗小凡的时候,是在一家破旧的唱片店,店面转让之前大清仓,丁莉莉一眼看中一个唱片,她刚要伸手,却有另一双白净的手比丁莉莉更快地拿到了那张碟。
我喜欢《绿袖子》。丁莉莉听到正在付款的罗小凡说。
等罗小凡出了门,丁莉莉才开始问店主,那个胖胖的小伙子,还有《绿袖子》吗?
没有了,刚才的就是最后一张。
后来丁莉莉去瑜伽馆做教练,在练习之余,放的就是这曲《绿袖子》。那天,丁莉莉看到一个清雅的身影,罗小凡笑眯眯地站在丁莉莉面前,说,我喜欢《绿袖子》。丁莉莉看着乐手卖力地吹着,顿感眼睛模糊。
我喜欢听《绿袖子》。那张唱片还在吗?丁莉莉看着罗小凡。
罗小凡喝一口水,从包里拿出那张唱片,我知道你也喜欢。
我慢了一拍,我总是慢。丁莉莉接过唱片,唱片没有拆封,完好。
有时候,只是想得到,并不一定喜欢。不是吗?罗小凡转过头看了看窗外。
后来酒杯到底是如何互相交换,哪一只酒杯里放了丁莉莉早已准备好的索命之果,那杯酒在被三个人蒙上眼睛交换之后,到底谁喝了,他们真的已经不在乎。等到离席的时候,丁莉莉已经很虚弱,她撑了很久才能说出话来,我找了很久,才想到这样一个方式,让我离开自己到另外一处。小凡,你说,我们来到人世不是来要债,就是来偿还的,我用命来偿还。但是,我不知道欠的是哪一个,你能告诉我,是你,是陈成,还是我自己?
都一般相知(创作谈)
不知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向往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那些动荡的、不确定的时光,在我看来,是最佳的抵御,抵御衰老,抵御荒芜——我已经很久不写小说了。曾经把写小说当做吃饭一样平常,也像吃饭一般重要,不可或缺。在那些激情澎湃的日子里,我们大约可以不用喝水不用睡觉,彻夜长谈。我甚至疑惑,那些年轻的时光,才有合适的土壤、空气、阳光,适合一个小说新芽初绽。
细算一下,大约有十年光景,我的写作,几乎都围绕一个主题:爱,被爱。没有爱,渴望爱。爱不够,不够爱。我喜欢写爱情。我所有的小说里,都有爱的影子。也就十年,是的,爱他十年。现在,我几乎要全盘颠覆以往。因为,我似乎开始怀疑,怀疑最初的坚持。对爱的坚持,如何的初衷不改,如何的地老天荒。
最近一段时间,我陷入一种绝望之中。因受命要给自己的两个集子写个小结,我像阅读一个陌生女作者的小说,重新翻看自己那些文字。我记得那个夜晚,坐在台灯下——因为生计,白天,我被一件琐事折磨得疲惫不堪。当我终于可以靠在灯下,安静地与自己的文字对话时,忽然有种狭路相逢的感觉——我曾经如此热爱文学,就像现在如此热爱漂泊。
最初的触动来自一个偶遇的故事,跟最好的女友聊天,喝过茶,续过水,她忽然告诉我,她要逃离。经过一些曲折彷徨的日子,我对逃离、追问、理想之类的辞藻总是抱有足够的警惕。生活太强大,我常常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之下缴械,被降服——我已经不愿意跟生活为敌了。
她的女友出国期间,她经常照顾女友的丈夫,结果却跟他生下了女儿。一个多么庸常的故事,加上她冷静的叙述,我觉得作为那样一个故事的听众都有些羞愧。就在我准备岔开话题之际,她告诉我,她准备越狱——这很有想象力。她觉得自己身处牢房,人群是看守,高楼是围墙,唯一的出路便是逃离——她成功地逃脱了自我,果断地了结了自己。
事情是这样的:在一家高档酒店餐厅,两个女子一个男子(女友从国外归来了?),三杯红酒,谁也不知道那颗索命之果放到了哪个杯里。他们蒙上眼睛,互相交换杯子,为了保险起见,他们甚至委托侍应生帮忙。侍应生之前在酒吧就业,对于酒杯的把玩当然炉火纯青。在他眼捷手快的变幻之下,三杯红酒各落在三个人面前,红酒还在酒杯里转圈,色彩艳丽。他们揭开蒙着的纱布,谁也没有犹豫,喝光面前的酒——我是在报上看到这则消息的,但是那时我已经在外地游荡了——谁让我热爱上漂泊了呢?我不知道,漂泊跟逃离有什么根本区别,我生性懒散,放弃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