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甜,女,四川渠县人, 1998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同年入伍,现为成都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创作员兼《西南军事文学》杂志编辑。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多篇。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火车开过冬季》和长篇小说《同袍》。曾获全军文艺新作品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四川省文学奖。作品多次被转载、入选各类文集与年选。
别拿我当怪物。我也不是精神病人,或者修炼某种气功到一定级别后忽然开了天眼——通通不是。
必须声明这一点,以防有人在看到后面的文字时,会皱着眉头、嘴角一撇就做出对我不负责任的判断。是啊,这再也不是蒙昧无知的时代,迷信的人们渐渐消散,剩在这个世界上的都是目光犀利的人。他们能预报天气,改良土壤,把各个物种的基因像玩扑克一样重新洗牌,据说还要设计通往月球的公交飞船。科学已经横行霸道了一百年,或者两百年?
可惜科学拯救不了我。我有一种违背科学的天赋,是忽然之间被发现的,然后它就像皮肤一般与我紧紧相依、无法剥离。
在此之前,我是一个过着正常生活的中年男人,有一份体面的坐办公室的工作,一个俗话说的“温馨而美满”的家庭,我不是同性恋,也不追求过高的职位,这么马马虎虎过下去,可以太平一辈子。直到那个星期一中午。
那个星期一中午。
我照例在单位对面的“天天快餐”享受了一份鸡排套餐,然后漫不经心地踱着碎步回到办公室。出了电梯,我第一眼就发现楼道地面是湿的,刚刚被拖布打扫过——是新来的清洁工干的。她是个一脸愁相的中年妇女,那张愁相后面定然是挣的钱不够花啦、丈夫不争气啦、孩子要读书啦之类的我们谁都懒得去了解的内容。估计她想下午早点回家,所以趁着大家午休时拖地板。而对于清洁工,我们向来都是要求其在下午下班后再进行打扫的。
出于不满,我无视地面的水迹未干,毫不迟疑地迈开步子往前走。我得先去一趟卫生间,释放一下生理废水,然后回到办公室,上上网,或者小眯一会儿。
做完这一切,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看了看,楼道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长串凌乱的脚印,像一群黑胖的大蚂蚁笨拙地排着不整齐的队伍,挤来挤去通往某个曲折、神秘的巢穴——从卫生间出来后有一小段回头路,几只“大蚂蚁”叠罗汉似地重叠了部分身体,像是在打架。
这无意义的映像片段只有淡淡一瞬,很快就被更多的庸常琐事淹没了。如果没有后来、再后来,“大蚂蚁”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我生活的噩梦。
二十四小时之后,也就是星期二中午,我出电梯后又面对着湿漉漉的、刚刚拖过的楼道——看来昨天的“大蚂蚁”没有打败清洁工,她执意要在午休时分完成工作。我心里涌起恶作剧的快意,又大摇大摆地踩着湿地板走过去了。从卫生间出来,回办公室,站在办公室门口又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和昨天一样的“大蚂蚁”排着队,挤来挤去。我心里暗笑了一下,正要进房间,第六感告诉我有什么东西有点怪异。
我又回头看了看脚印组成的“地板画”,感觉这画面非常眼熟——从卫生间出来后有一小段回头路,几只“大蚂蚁”叠罗汉似地重叠了部分身体,像是在打架。今天的脚印和昨天的太相似了,但我并不确定它们是完全一样的——那是不可能的,是吧?再说脚印和脚印看上去总是相似的。
到了第三天,我再面对自己的脚印时,终于有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怀疑。我站在办公室门口——与前两天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角度,那些脚印图案扑面而来,以完全熟悉的姿态。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拍下了这个画面。星期四,我又把它拍下来,然后把两张照片倒腾到电脑里,放大,仔细对比——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该死的,两张照片几乎一模一样!说“几乎”,是我拿手机的高度有轻微的不同,但拍下来的画面——那些脚印——却是完全相同的,连同数量,连同排列的方式,连同每个脚印向前运动的细节和转弯的弧度,通通是一样的。
坐在电脑前的我愣了好长一阵。难道我的脚有一种记忆功能?它们能在湿地板上留下丝毫不差的脚印,像用模子定做的一样!
我心里有种不愿相信的力量在挣扎,希望这个结论是错误的,但是星期五的照片拍下来后,一切都很确定了。
是的,就是说,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个中午我从电梯里出来,上卫生间,再回办公室,这个过程中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相同的。
刘玉华说这周末会烧我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她要晚点回来,下班后去超市买周末的食材。
刘玉华是我老婆,我一直就叫她刘玉华,就像她从来就叫我赵国庆一样。我们从认识到建立恋爱关系、结婚生子,每一步都符合生活逻辑与办事程序,在称呼上大家都没有强求,沿用了最初的版本。曾经有一次我当着她同事的面叫她名字,回来她抱怨道:我们同事都说,你怎么不亲热一点儿,叫个玉华也好呀!我没法解释,只说老夫老妻的,已经习惯了,要改口也难。
不仅自己改口难,听别人不一样的称呼都难受。每次去收发室,那个挂一脸黏乎谄媚笑容的老收发员都要跟我套近乎,总是这样开头:“我们家小谢说……”说我长得很富态、有官相;说那天看到我走路上班了,看来很注意养生;说哪天请我去家里坐坐……都是“我们家小谢”说的——那是他老伴,他不停地说,说了好多年,好多年了还是“我们家小谢”,头发都白了吧?全然不顾现在我一听到这称呼,胳膊上的皮肤就一阵一阵地麻上来。
糖醋排骨烧得恰到好处,肉嫩,赵媛媛却满不在乎,对盘子里的排骨挑挑拣拣。赵媛媛是我们的独生女,刚上大一。生活对她来说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新的通道,通往更加绚烂的未来世界,让她总有种兴冲冲的劲头。还好,她读的大学就在本市,有时她会在周末回来和我们聚一下,“老刘老赵,”她总是这样在电话里通知,“把我的粮食准备好哟!”她喜欢拿自己当宠物——这和刘玉华完全不同,刘玉华这一代的女性都独立强悍得不得了。
趁着赵媛媛终于夹起一块最小的糖醋排骨、漫不经心地开始咬它时,我把这周的“脚印事件”认认真真地讲述了一遍,并且强调说,如果有人不相信我的话,可以来看我拍的照片。刘玉华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狠狠吸了吸手里一块骨头最后的汁液,砰地把它扔到桌上的垃圾盘里,她的意见也随之扔出来:“你倒是有闲心啊,一天到晚净琢磨些屁用也没有的事!”她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不打算理睬,把脸转向赵媛媛,希望她能有兴趣。可是赵媛媛听完后只是把嘴一噘,几乎是耐着性子跟我说:“爸,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每天不都是做相同的事情吗?当然会走相同的路线。别说办公室里那一小段,你从早到晚,不都走的是一条固定路线吗?你们这代人都这样啊!”
她的话居然让我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第一,她告诉我,我每天走的每一步,都是固定的,不仅仅是办公室那一小段;第二,她认为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们这代人都这样。
我们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可是吃完饭要离开餐桌时,我特意看了看自己刚刚迈出去的脚——这一步,肯定和从前一样,是每次饭后起身迈的第一步。
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更加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忽然之间,地板像是被施了魔法,冒出密密麻麻的脚印!每个脚印都是半透明的,但那形状和我留在办公室楼道里的一模一样!我的脚印!我留下的!大蚂蚁!
我僵在原地,面对一屋子的凌乱脚印冷汗淋漓,一动也不敢动。刘玉华和赵媛媛问我在做什么时,我结结巴巴地问:“你们……看到没有?地板上……”她们的眼光顺着我指的方向往地面上瞧了一瞧,什么也没发现,又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我。
我努力想解释,话在嘴里像冰碴子一样硌牙,最后还是把手一挥:没什么,唉。
有人会相信吗?我能看见自己的脚印!从前走过的每一步居然都记录在案!
从极度诧异的状态中慢慢调整过来后,我决定保持沉默。这是一项特异功能,我相信,但别人(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不会相信,他们会把我当成哗众取宠的骗子、出现幻觉的高烧病人、精神分裂症患者!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不仅成功地保守住了这个秘密,还学会了适应它甚至享受它,慢慢地开发着自己的特异功能并乐在其中。
我看到了在酒柜旁边留恋的脚印,因为我常常打开玻璃柜门,轻轻取出一瓶珍藏的陈年老酒,恋恋不舍地抚摸它、端详它,然后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我是个克己的人哪!
我看到了在处长办公室门口踌躇的脚印,这来源于每次我找处长汇报工作前,都会小心观察处长的动静——他的脸色、他手头上在做的工作——这习惯没有坏处,真的没有,以我现在的职务就可以证明。
我看到了小会议室外面的一圈饶有意味的脚印。十一二年前我曾暗恋过一个漂亮的女同事,她有个诗意的名字叫兰亭。我平时不敢和她有什么接触,连正眼多看她几眼也不能,只有借着单位开会的休息时间,假装出来吸烟,一边吸一边隔着大落地窗直直地盯着坐在里面的她,如何谈笑风生,如何用手指卷起长发的发梢又放开……她后来辞职走了,我很快就把她忘了,如果不是这些脚印,恐怕我再也想不起这一段难以启齿的精神恋爱。
对脚印的探索到达一定阶段,竟然有了令我沮丧的发现——那些脚印是从前留下来的,通通都是,我并不能制造新的脚印。就是说,我走的每一步,必然会落在以前留下的某个脚印上。有时我故意把脚偏一偏,企图突破这种局限,可是必有一种力量会把我的脚掰正,让它落地时分毫不差地落进脚印的模子里。这可太痛苦了!以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倒算了,现在明明白白地看到了真相,日子就变得折磨人了。
那些脚印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呢?要积累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变成这样顽固的模具啊!难道前半生就是用来制造模具的吗?后半生只能在固定的模式中生活?
没过多久,上级部门的领导要来我们单位检查工作,我让人去挂一幅长长的标语,要从楼顶挂下来。本来不用我亲自出马监督的,但我心血来潮,想去楼顶看看——说不定我能借此机会创造新的脚印。
没用的,通往楼顶的路上也有我过去留下的脚印,虽然稀疏但仍可辨识——当我还是小毛头的时候,挂标语这种事情就是由我做的。我沿着从前的脚印一步步地走过去,接近楼顶边缘约几步远的地方,脚印消失了,就是说,从前的我本能地避开了危险,没有走到顶楼的尽头。我决定冒一个险。
“副处长!小心!”
“危险哪!”
几个忙着挂标语的小伙子都警告我,摆出一副救驾的样子向我靠拢。
没有用的——我是说我的努力,我把脚伸向更远的边缘处时,像碰到什么透明的弧形墙壁,很自然地滑了回来,落在最后的那个脚印上。那是我年轻时候离“危险”最近的一步,并止步于此,现在我再也不能超越它——不再有机会冒险,不再有条件冲动,哪怕我厌倦了人生而想用跳楼的方式来结束生命,恐怕也只能把绝望深埋在心底而无法诉诸于行动了。
刘玉华这个周末烧了豆瓣鱼。如果不烧豆瓣鱼,她就会做黄焖鸡,或者蒸牛肉,再不济也会炒个回锅肉什么的,以示周末的隆重意义。每个周末都是一样的,只是菜单不同而已。
也有一件不同以往的事。晚上我从浴室出来,发现刘玉华背对着我,正鬼鬼祟祟看什么东西,一见我来了,慌忙要往兜里藏——来不及了,我已经看见,那是我的手机。我的愠怒刚刚挂上脸,自知理亏的她倒抢先朝我嚷起来:
“你这阵子神经兮兮的,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啥药啊!”
面对这番质问,我除了缄默没有别的表达方式。能跟她解释清楚整个离奇事件吗?能够让她明白我内心深处的感受吗?如果我全部说出来,能够获得足够的信任、理解而非讽刺挖苦吗?
这一瞬间,我发现二十二年的婚姻根本是个荒谬的存在物,它以爱情的名义建立,用法律的手段来保护——最浪漫美好的、最冷酷坚固的都用上了,可它的前途是什么?婚姻也有脚印的,我们的婚姻踏着前人婚姻的脚印向前走着,走向琐碎与庸俗,走向自我消磨,最后遁入毫无意义的混沌。看清楚了?太残酷了?没关系,很快就老了,老了,谁还会在乎呢?谁还会去追问这种意义呢?
整个周末我都把手机留给刘玉华,让她慢慢翻看里面留存的一千多条短信和若干通话记录。这是我能与她沟通的唯一方式。我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报纸,偶尔抬头看一眼半躺在床上翻阅手机的刘玉华。她的表情时而迷惑时而释然,有时还跟随着短信内容抿嘴一笑,我的心里只是一片木然。
她也有脚印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令我脑子嗡了一声。我不应该是世界上唯一有脚印的吧?也许别人也有,只是——只是他们看不见。我的天赋若能开发下去,或许我就能看见别人的脚印!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愣愣地、久久地盯着地面,想象自己拥有超强的特异功能,能看到无数的、其他人的脚印,打开每个人的神秘之门,破译其生命密码,看到他们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多么刺激的窥视!
天知道,这种类似“坐禅”的修炼方式我并不是有意为之,可在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奇迹再次出现了:地板上我所有的脚印忽然都像沙滩上的图案,在潮水冲洗下瞬间消失了!与此同时,空间里出现了一个淡绿色的、半透明的通道,像一个横躺的巨型玻璃试管,又像一个大大的长条形气球,将我罩在其中。惊异不已的我伸出手去,摸不到通道的弧形“墙壁”,它如空气一般毫无感觉,但那“墙壁”定然是存在的,因为我根本不能突破它,把手伸到“墙壁”外的空间去。我先是用手摸、推、敲、砸,然后抬起腿来踢,最后使出全身力量,用身体去撞。通通没有用!没有用!它使我立即明白了一件事:并不仅仅是我的脚,而是我的整个人——整个肉体与灵魂——都被关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是的!只是我从前不知道罢了。
刘玉华已经被我的奇怪行为吓住了,张大嘴朝我瞪眼。可我懒得跟她解释,只管迈开腿,沿着通道走下去,拉开卧室门,看它通往哪里。它有若干分支,去往书房、厨房、卫生间、客厅,我毫不犹豫地打开大门,看它如何将我引向外面的世界。它的确悠悠地向楼道外延伸,引我进入电梯、下楼、来到小区的公共绿化带。它是半透明的,可其他人显然看不到它的存在。一名年轻保安和我点了点头,经常和我一起锻炼身体的一个退休老头也遥遥地向我挥了挥手,他们看不到我的通道。而我已顾不上和任何人联系了,现在唯一的、急迫的念头就是要探索这个奇怪通道的终点站。
通道的分枝很多,但有一条最粗的,我把它认定为主道,沿着它走下去。无数的路人和我擦肩而过,可他们丝毫没有觉察出我在通道里,他们在我的通道里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我却无可选择地被囚禁于此!愤怒使我的步幅越来越大,后来我干脆跑起来。自打中学代表本班参加学校男子八百米短跑比赛项目以来,我还没有这么急于奔向某个跑道的终点。我跑过了每天买早报的小报亭,遇上老年太极拳活动队伍的小街心花园、张贴着房屋租售广告与办假证信息的旧围墙,最终看到了我每天步行十七分钟就能到达的单位大门。
收发员把一小叠报纸和两三封无关紧要的信件从窗口递给我,附送一个千年不变的黏笑:“我们家小谢说,上个星期天还看到你跑步来单位来着,赵副处长是忙人哪!”
我只是扯扯嘴角,表示领情了。有回答他的必要吗?我跟他有多大交情呢?收发室这个窗口,只是我的通道里必经的一站,我甚至从没进过收发室,而且现在也不可能进去了——通道没有朝这间小屋拐弯。
领了报纸,我继续沿着通道进入大楼门厅,再上电梯,出了电梯,又可明确地看到淡绿色的、半透明的通道伸向我的办公室,有几个小分叉,分别是通往会议室、处长室、几个下属的办公室和厕所。这时候我已经明了,通道是一种积习,多年不变的生活轨迹造就了它,而多年不变的生活方式又让我一直对它毫无觉察。
当一个人看到了自己的人生通道,就像看到了一间囚室,再也无法感受到自由的快乐。
我坐在皮革转椅上,身子陷进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放肆之态把腿抬起来,粗暴地搁到办公桌上。是的,椅子、桌子都在通道里面,无法越界,但至少我可以选择全新的姿势。这念头冒出来后我不能控制自己了,重新站起来,踩到椅子上,再登上了桌子。我在桌面上使劲地跳了几下,把文件盒踢得东倒西歪,一份等我签署的材料被印上了脚印,我不管,仍旧踩得啪啪作响——至少从来没有过吧?啊呸!
啊呸!
整整用了半年时间,我让自己接受了残酷的现实。从表面上看,我什么也没失去,生活有规律地继续下去,没有任何不方便——那些需要我去的地方总是在通道里,而在通道之外,似乎我根本没有必要去。
只是,这相当于我被告知:生活不再有其他可能性了。
半年后我开始用服刑人员的眼光打量世界。超能力一旦获得鼓励,它会开发出更加不可思议的领域。在偶然机会里,我发现自己只要做一个长长的、类似打哈欠的深呼吸,就能在瞬间看到别人的通道——是的,每个人都有,各种颜色的通道,幸好全是透明的。因为人太多了,通道之间产生了无数交叉、交集,像宇宙间最复杂的管道系统。每次“世界通道图”可以持续十秒钟,如果还想看可以再打个哈欠。
我略感安慰:原来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是生活在通道里的,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一群傻子。被囚禁的傻子。
再过了几年,被发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比如同样是通道,通道与通道却又是不一样的。最明显的区别是年轻人与不再年轻的人:前者的通道主干上往往像发芽一般缀着各种各样的小小突起——那定然是命运的可能性,当他们有了新的决定,新的行程,某个突起便慢慢延长,长成通道的支干;而后者则鲜有突起,他们的通道像棵被砍倒的老树,只有主干与枝条,不再有花苞与新芽。
我渐渐有了不同常人的爱好。会在空闲时泡上一杯竹叶青,懒懒地走到窗前,打一个哈欠,俯视着楼下的世界一片密密麻麻的“玻璃试管”,和管道里蚂蚁一样匆匆忙忙奔走的人类。或者在新任领导讲话时悄悄深呼吸,看看这一本正经的家伙有没有继续发展的可能。在家里——不,我一般不在家玩儿这个,因为我看见刘玉华的通道和我的有无数重合的部分、相通的部分,有时感觉是她霸占了我的空间,或者说我就像生活在她的世界里——这太令人沮丧了,婚姻就这样把两个人锁在一起,不得挣脱。
而这奇异的超能力(或者说天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动不动就偷看我手机短信的刘玉华、掌上明珠般的赵媛媛、和我小学就相识的老朋友、天天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没能分享到这巨大的发现。起初是怕他们不相信我,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们若是相信了,就会躲着我了。
临近年终,各种会议多起来。那天我被分派参加一个行业性的表彰大会,刚到会场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旁边座位上的人回过侧脸,冲我明媚地一笑。我说的是“明媚”,类似对美好晴天的形容,这当然是个女性——事实上我从未用这个词形容过另外的女性,只有她。
“兰亭?”
叫出这个名字时我犹如电击。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把她遗忘了,但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好像昨天我们还在办公室里一起讨论某项活动的草案。
“还以为您叫不出我的名字了呢,”她笑着说,“我一来就看见您的姓名牌了,本来是放在前排的,我悄悄把它换到我旁边了,哈!”
她笑起来的样子和当年一模一样,带着孩子气的。哪怕一晃已过了十余年,哪怕她已将近四十岁,毕竟还是那个兰亭啊!
她把这个枯燥乏味的例会变成了令人兴奋的叙旧。当台上的大小领导轮流发言时,我们躲在底下窃窃私语,聊当年单位上的那些事,追问彼此都认识的人的下落,也谈谈各自现在的生活。说到自己的时候,忽然气氛有了一点敏感的寂然,反倒不像说别人那么自在了。
“老样子。”我迅速而简洁地概括自己,心底涌起一丝羞惭。她不看我,也用三个字匆匆总结——“离婚了”——是的,她就是这样说的。我觉得这话后面应该是逗号,可她不再多说一个字了。我只好在心里给她改成了省略号。
省略号有六个小点。个个都在跳,像不安分的虫子,拼命扭动着往我心里钻。
我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这下意识的动作忽然让我看到了无比奇特的景象——我的通道和她的通道,都长出一个小小的突起,像发芽的花苞,还遥相呼应,随时准备铺建一段新的命运轨道。
我的通道有了象征新选择的突起!像那些年轻人一样!它会长出新的枝干,如果可能,这枝干又可以生出新的枝干……我的人生能够获得更大的生存范围。
晚上回到家里我还一直发着蒙,梦游一般,来来去去都不像走在地板上。刘玉华充满厌恶地瞪我一眼:“你一天到晚云里雾里的!”这让我更加确信自己在飞。但当晚饭后,她一把将围裙揉成一团扔到我身上,以提醒我不要忘记洗碗的时候,我记起了自己一直是个遵守社会道德规范的好人——有一份体面的坐办公室的工作,一个俗话说的“温馨而美满”的家庭,我不是同性恋,也不追求过高的职位——除此以外的东西都不属于我。不属于!
我把兰亭的名片插进工作记录本最后面的胶皮卡套里,刚放进去又忍不住抽出来,端详片刻,还是塞了进去。
周末赵媛媛回来了。这次回来与往常不一样。她先和往常一样跨进了房间,冲我们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朝门外做了个“进来”的手势——这就不一样了。
进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小方脸,小平头,皮肤有点黑,这使他的头部看上去像个愣愣的巧克力盒子——这么不友好的形容可能是出于我的防范心理,我已经预感到他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了。
刘玉华和我一样吃惊,但她比我更具有适应能力,在对女儿气呼呼地瞪了一眼后,马上面带挑剔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请不速之客到客厅就座。她端上周末才会准备的丰盛水果,沏了一壶上好的绿茶,然后继续面带谨慎的微笑,坐在了小伙子的对面。
在随后的一个半小时里,刘玉华展示出卓尔不群的侦探才能,她像一个沉着镇定的女刑警,把“巧克力盒子”层层打开,里面装着的东西一样样呈现出来。这男孩家是开小杂货铺的,那杂货铺在距离我们大约两千公里的一个小县城。这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却有着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奇异梦想——他计划毕业后去遥远的山区支教一年,然后再背个大背包沿着某条古老的路线去旅行一年,中途如果钱用光了,就在用光钱的地方找份零工挣挣旅费,再走。
“要当城市流浪汉,未必要有大学文凭吧?”刘玉华终于说。
对她来说,这已经算是具有最大克制力度的刻薄。说实话,在这个问题上,我毫无悬念地站在了她的一边,十万分地理解她的心情并十二万分地支持她的行动。什么支教啊,背包旅行啊,这能算是成熟男人的想法吗?大学毕业后最关键的两年,最需要奠定事业基础的两年,就让他不切实际的幼稚念头给毁掉了!
然而赵媛媛却听进去了。她面带兴奋的红晕参与着这场对话,不时给小伙子予以补充,看样子他们早就讨论过这个计划了。她眼里流露出的欣喜而甜蜜的神情狠狠刺了我一下,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一来,我看到了两个年轻人的通道,竟然密密麻麻的缀着各种各样的突起,两个人的通道还遥相呼应,大有相互融合之势!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们之间已经如此有默契,有共同的梦想与实现梦想的计划,如果不把这一切扼杀在摇篮中,那么未来的事,谁都说不清楚。也许我的女儿会跟着这个嬉皮士去流浪?想想都可怕!
从那一刻起,我和刘玉华就形成了统一战线,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拆散这对小情侣的活动中去。我们做了所有家长都会做的事——找女儿谈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女儿的朋友打电话,取得他们的支持;刘玉华甚至开始托人给赵媛媛物色一个理想的对象,她列出了一张详单,像量身订做一般写上了各种要求。
苦心总是有回报的。经过艰苦的努力,在女儿毕业前五周,我们成功了。从此以后那个巧克力盒子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赵媛媛按照她妈的建议,毕业后找了一份稳妥的教师工作,又和一个在政府要害部门任职的青年才俊认识并开始发展感情。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渐渐走向美好的未来,但也眼睁睁地看着她通道上的突起一个个地减少、减少。有一天我发现她和她妈妈的通道居然如此相像!难怪赵媛媛现在越来越像刘玉华,从脸上的神情、说话的口气到对各种事物的看法,非常有“青年版刘玉华”的感觉了。
“女儿大了,总会理解妈的。”刘玉华很欣慰,也很骄傲。
只有我,这个看透人生的家伙,在这一刻忽然倍感痛心。其实我参与了一次谋杀,杀死了人生通道充满无限可能的那个赵媛媛。
我恨自己,也恨赵玉华!
工作记录本被我像抄家的红卫兵一样恶狠狠地从抽屉里翻出来,径直翻到最后面的胶皮卡套,抢出了那张珍藏的名片。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还有延伸通道的可能,新的选择,新的路径,是的,新的!
自有记忆以来我似乎都是按照我“应该”的生活模式在活,从来没有真正寻找自己“想要”的人生轨道。现在,我来了。
在拨一个一个电话号码数字时,我分明看到自己通道的额外突起在一点一点延长,长出新的枝丫,通向陌生的世界。
电话接通,当那边刚刚“喂”了一声,我就迫不及待地说:“我想见你!”之后是一片尴尬的沉寂。过了不知道几个世纪,那边小声地说了一个地址——是详细到街道、楼盘、单元与门牌号的。可以让我彻底付诸行动的。
我迅速挂了电话,什么话也不说,匆匆忙忙抓了挂在门后的方格外套就往外冲。必须冲,头也不回地冲,像战场上得到命令,一定要攻下某个据点,那样的义无反顾,悲壮绝决。我不允许自己有一丝犹豫,不然控制了我数十年的东西就会死死拖拽住我,让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街上拦到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把地址说出来时既连贯又自然,好像是个熟稔于心的地点。车启动时我快乐得就要叫出来了!她在家里等着我。一个电话过去,就一句话,她就告诉我地址了,可见是一直等着我的。她会用什么眼神来面对我?我们会在第一时间拥吻吗?……
被无数热烈的想象激励着,这趟行程出奇的漫长,折磨着我的耐心。当出租车稳稳停在兰亭所住的公寓楼下时,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宇宙。
站在公寓楼下,抬头数数楼层,数到她的那一层,有两个窗户亮着灯,是淡淡的橘红,香甜诱人的颜色。我相信自己在那一刻嘴角牵扯着,幸福地微笑了一下,好像那橘红的光线一直闪烁到我脸上,盛开在我眼中。
不知不觉,我的通道也已经延伸到了这里——完全崭新的分枝,从来没有走过的新路,留下的是新的脚印。
手机响了。我迟疑了两秒钟。确实是我的手机,铃声是独一无二的——赵媛媛小时候唱《小兔子乖乖》的原声,费了很大劲才从录音带转成这种格式的。每当听到小时候的赵媛媛奶声奶气地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时,我的心就像被抽空了,什么都不再有,只剩下她的声音。
当小兔子唱第三遍时我摁了接听键。任何时候,任何一个父亲都不能拒绝自己的小兔子。
“爸——你上哪儿去了?我带男朋友回家了,你得来见见啊!我要把你隆重介绍给他,让他好好向我的模范爸爸学习!真的真的,我希望他跟你一模一样,对老婆又专一又体贴,哈!快点!”
摁掉了手机,我仍然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忽觉颓然。
不行。我做不到。
那种力量果然追上了我,以铁腕手段果断地将我钳制住了。我挣脱不了它。这是我的宿命。再抬头看看那橘红的灯光,已经是别样的伤感神情。脆弱的颜色!我那新的通道就止于此了。它的终点就在一个名叫兰亭的女人的公寓楼大门口。
这时候,我发现困扰了我数年之久的天赋竟然顷刻消失了!我能看见的通道瞬间变得无影无踪,就像我从来不曾看见过一样。一切都如潮水,悄无声息地退去了,隐遁于漫漫的时光之海。
那一分钟我老了十岁。最后我拎着一张霎时爬满皱纹的脸,带着提前衰老的蹒跚步履转身走了。
我一定衰老得非常厉害,因为后来的日子我都记不清楚了,究竟过了多少年,这些年又发生了什么事,统统不记得了。甚至我在尘世中混到了头,撒手人寰,我也想不起是什么缘故了。
出殡那天风清云淡,看不出与往常有什么不同。灵车里,我被装在一个大理石骨灰盒里,盒子被眼泪汪汪的赵媛媛捧着,她左边是同样眼泪汪汪的刘玉华,右边是不停安慰着她的丈夫——像我一样具有强烈家庭责任感的、有着稳定收入与远大前程的丈夫。
车渐渐开离了预定的路线,悄然走上一条被法国梧桐拥抱的陌生马路。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直到司机自己都忍不住嚷嚷起来,我的亲人们才茫然地往车窗外看去。
“真奇怪,”司机说,“我好像迷路了,但是开到这里怎么就开不动了。”
灵车停在一幢楼下,一个女人正好从大门走出来,看见这灵车,她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那好像是爸爸以前的同事,”车里的赵媛媛抹抹眼泪对刘玉华说,“我记得是叫她兰阿姨。”
刘玉华把红红的眼睛又擦了一遍,然后朝车窗外瞟了一眼:“不管她。好多年没联系过了,这次也没请她。”
她朝司机说:“车没问题吧?路错了,得拐回去。”
载着我的骨灰的灵车转了个身,开回去了。
背叛自我与冲破牢笼(创作谈)
多年前我在一个团级部队的机关当干事,每天的工作都是填表格啦,接电话啦,打报告送领导签字盖章啦,琐碎而平淡。有一天我坐在办公室,没精打采地接了个电话,是个基层干部打来的,他想咨询一些情况(具体是什么我都忘了)。这种电话我可能接过几百个了,所以我很冷淡地、程序性地回答着,在我职责范围内的就说,超出这范围的我就一口回绝。这通对话很快结束了,在挂电话之前,那边留下了一声冷笑。
这声冷笑像根小针一样,轻轻地一刺,我敏感地一颤,从耳朵传入心里。
握着电话听筒我愣了好半天,开始仔细回想刚才的对话。起初是自我防卫的想法——我没做错什么,所有回答都是规范的、没有程序与条文漏洞的,他凭什么冲我冷笑?过了一会儿,我勇敢了一点儿,站在对方的角度来看,我也不会喜欢刚才那番回答。冷冰冰的、过于程式化而不带感情色彩,好像一个被预设回答的机器人。
再延伸开去,我回忆起了在成长过程中曾经遇到的一些面孔:态度倨傲的饭店服务员,语气生硬的同学家长,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回答学生问题的老师,一脸“麻烦!麻烦!”表情的政府办公室接待员……在年纪很小的时候遇到他们,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长大了,一定不要变成这样的人。
而握着电话的人就是长大后的我。
在微博上曾经看到一句话:人生最大的悲剧,不是没有实现梦想,而是变成了自己曾经痛恨的那种人。它的解读是:没有成就自己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叛了自己。
偏偏,在这世界上背叛自己的方式是很多的,多到自己也无法察觉。
比如有一种套路——开始对一切充满新奇、富于热情,但这样的生活像复印机一样一页页毫无变化地过去,新奇感会消失,热情会退潮,然后遁入乏味与麻木。先前那些活跃过的“脚印”成了“路”,就不再具有探索的意义。
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套路——在我们人生的最初阶段,许多观念都是预设的,总有前辈在教导,人应该怎样怎样的,不应该怎样怎样的,这些都是我们建造世界观的原始材料。关键是,用这些材料铺设起来的人生轨道,真的是我们自己想要的吗?
《通道》算是我这些想法的一种表现。我第一次尝试这种写法——带点超现实色彩的,因为除此以外我想不出还有哪种形式能够将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关于通道,我觉得它包含着一种悖论:我们一边建造通道牢笼背叛自我、扼杀生活的可能性,一边又在其中挣扎、企图冲破局限。
这永恒不休的运动,正是生活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