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易
生命总倾向于简化,因此我们需要诉说某种故事,以对抗这类简化的机会主义。 ─约翰·伯格
禾剧场是一个来自中国台湾和马来西亚的剧场工作者的组合,他们视剧场为一种生命历程的发展,相信人类潜藏无形的共同经验能够打破一切有形的现实拟定疆界,如国籍、种族、文化等。禾剧场关怀的是剧场创作如何更精确地掌握身体语汇以及文本诠释的能力,以透过可见的身体探视不可见的精神意识状态,并与观众一起回归事物更本质层面的思索,从而达到创造全新视野的身体文本的可能。禾剧场的创作形式结合了肢体、声音及文本的展现,表演者悠游在写实与写意的转换之间。剧作内容融合了不同文化背景的创作形态,透过彼此对人文关怀的理解,呈现出充沛的生命力量和诚挚的表演能量。
我们常常想,还有什么事情比死亡更能终结一切?人一旦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生前的荣辱皆如浮云消散,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也该让他安息。只是,世界还在继续,“了解到死亡,但这并不等于就能看透了活着的时光”,尤其是那些困扰着生命的问题,对于那些尚且活着的人们,那个总是向前奔跑着的世界,依然沉重。来自禾剧场的《死亡纪事》便是一个连死亡都无法终结的故事。在作品宣传页上,艺术总监兼主演高俊耀写到,这是“一场死亡叩问的荒谬之旅”。
亦如禾剧场之前的作品《忿怒》,“全场从头到尾没有松过的窒息感,以及两个演员精彩的错位演技,都将文本推向了无可妥协的地步”,此次的《死亡纪事》同样是由两位演员来完成这60分钟对观众的心理压迫。全剧没有任何布景,简单的灯光,连音效都不曾出现过。在一个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在一个不知是什么时刻的时刻,演员们开始玩起像“三字棋”却不分输赢、不断轮回的游戏,慢慢地,剧中的故事被娓娓道来。
剧中的主角(一对兄弟中的弟弟)在台湾读书,因父亲病重急忙回家,却没能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伊斯兰教宗教局还前来要父亲的尸体。原来在以伊斯兰教为国教的马来西亚,如在宗教局注册改信伊斯兰教,可在生活、工作等方方面面获得诸多便利。为了更好地照顾家庭,原本信道教却也什么神都拜的父亲改信了伊斯兰教。按照规定,他过世之后要把尸体交给宗教局,以便集中安葬到伊斯兰教墓园。但他的两个儿子却没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决定在晚上偷偷地把父亲按照道教的仪式安葬在原定的墓园里。当天晚上,兄弟俩与宗教局的人在墓园里发生了一场抢夺尸体的“战斗”,可奇怪的是,父亲的尸体却不见了,现场只有一条四脚蛇慢慢爬开……之后,家里陷入长年与宗教局的官司之中,但法庭总是以“尸体尚未找到,证据不足”而推迟开庭。
在一小时的演出中,作品围绕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儿时的情感记忆、家庭政治、身份和宗教认同、马来西亚特有的政治民族格局展开讨论,虽以第一人称的“弟弟”和旁白的口述为主要叙述方式,但该剧特有的黑色幽默论调却有着不同于严肃叙述的生动感,以至于对观众而言,更多的往往是感性认识和瞬间的心灵感触。时至今日,我仍然难以理性地梳理出剧中碰触到我的那些火花。似乎这样的铺设涉及过多的点而有些散乱,但却被非常合理地放置在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之下—关于对生命的尊重和意义的追问,谁是“凶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困境。人身处在不断被各种力量异化、被标签化的时代里,我们还能保留身为“人”的觉醒吗?在这个多元化却又“狭小”的空间里,彼此似乎都没有了可以周旋的余地而相互剑拔弩张,是政治、宗教、传统的规矩、脸面重要,还是人的生命重要?这一系列的问题越来越有着让人难以承受的痛和无奈,就像剧中临近结尾时,弟弟在那一场战斗之后才渐渐回过神来,发现“父亲永远不再回来了”这个真正的事实,这已与是否能找到尸体无关,而是带出了连接生命的切肤之痛—这也是最打动观众的瞬间之一。
颇有意思的是剧中看似孤立的关于四脚蛇的故事。弟弟回忆起小时候与哥哥一起打死过一条四脚蛇,然后大人们就把它煮熟给兄弟俩吃了。“战斗现场”里爬开的那条四脚蛇或许正是为了复仇而吃了他们的父亲。这段关于轮回的插曲是作品中的神来之笔,发生在“战斗”最激烈的那一刻,好像时间突然停止,当年的记忆随着疼痛涌出,给原本仅仅围绕“争夺尸体”的故事带来了另一层的自省和更深的思考。在叙述方式上,此处仍延续贯穿始终的诙谐感。与之相对应的是弥漫在舞台上的冷峻气息,尤其是结尾处兄弟俩面对法庭总是以找不到尸体为由推迟开庭—此处隐喻现实世界总是无法真正面对、解决这番纷杂的问题—同时吐出“我们”两字,话音刚落,全剧便异常残酷地终结。剩下的问题不仅是交付给了兄弟俩,更是现场的所有观众,此时的剧场不再仅仅是提出问题的媒介,更是包裹起观众投入一场痛苦“革命”的“搅拌机”。
剧中的弟弟、父亲、哥哥等各色人物以及旁白由两位演员分别轮流担任,尤其是旁白与弟弟之间并行且异质的叙述语言是本剧的亮点,如弟弟说:“我搞不懂”,旁白紧接着重复:“他搞不懂”……把观众与作品始终置于恰当的距离之中,既有对角色的感同身受,又有对全作宏观的思辨空间。演员高俊耀与蔡德耀的演出异常精彩,前者的老辣与后者稍显稚嫩的松弛感相得益彰,撑起了整个演出的骨架。在如此干净、没有任何多余口舌的剧场时空中,虽仍有诸多台词,但因借由演员的身体发出,我仍愿意称其为“身体剧场”。并且,纵观全剧,演员身体满是能量的诉说,甚至静默似乎比任何言语都要“在场”,这也意味着作品中关于“人”的那些追问在当下的时空中更为清晰地存在。有意思的是,《死亡纪事》中的声音(不仅仅是语言)与肢体有着某种令人难以捉摸却又急迫紧张的互动关系,两者间不同质感的表达媒体的互动,如同不时交换主角的巴洛克,形成在我们大陆的剧场中难得一见的身体美学。
高俊耀
高俊耀是禾剧场的艺术总监,他是一个刚届不惑之年的马来西亚华人。在剧场中他经常身兼编、导、演多重身份,亦是戏剧导师。剧场外他阅读文学、观察社会、思考人生,并且将他在生活中的所思所感融入作品中,经过转化在剧场中呈现出自己的观点与阐释。近年编导作品有:七种静默实验室之《懒惰》(2011年受广艺基金会委托创作)、《死亡纪事》(2011年牯岭街小剧场观众票选“年度节目”、澳门城市艺穗2011受邀演出、第十届台新艺术奖表演艺术类第二季提名)、七种静默实验室之《忿怒》(2008年首届台北艺穗节“明日之星”大奖、澳门城市艺穗2010受邀演出、第七届台新艺术奖表演艺术类第三季提名、2011华山艺术生活节受邀演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