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渐远犹徘徊

2012-04-29 00:44洪晔
读者欣赏 2012年9期
关键词:艺专傅抱石林风眠

洪晔

20世纪20年代,赴法美术专业留学生的归国高潮到来。学成归国的他们为中国现代美术创作和教育做出了卓越贡献。当时的3所国立艺术院校—国立艺专、中央大学艺术科、北平艺专,都与留法学生有着紧密的联系。以林风眠、徐悲鸿为代表的早期留法美术学生影响了中国一个世纪的美术教学。他们为中国美术教育事业做出的贡献无法衡量,历久弥珍。

国立艺专:有大师之谓也

杭州西湖边上静静矗立着一所美术学校—中国美术学院。这所学校的前身,是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影响深远的“国立艺专”。

在中国现代绘画艺术教育界,最重要的要数徐悲鸿和林风眠。他们既是学贯中西的画坛大师,又是现代绘画艺术的先驱。其中,林风眠便是国立艺专创办之时的校长。

曾任清华大学校长的梅贻琦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1928年在杭州西子湖畔成立的国立艺专,云集了当时中国最负盛名与最具才华的美术大师。这些在国立艺专任职的教授、教务人员大多有留学法国的经历。

林风眠于1919年赴法留学,时年20岁,5年后归国,面对当时国内的美术教育状况,林风眠怒言:“中国的艺术学校到处都是。但是,一个艺术大学的毕业生,往往连张艺术构图都画不好!国立的艺术学校,往往是专门安置失意政客之场所;私立学校,却又在那里向学生同教员逐什一之利。在学校方面,只要学费拿到,上课可以不管。青年学生正是喜欢玩的时候,学校既然不加督促,乐得逍遥自在,各适其所,艺术如何,管得着吗?”

艺术如何,管得着吗?风华正茂的林风眠有此一问,也给出了颇有风骨的回答。

1928年春,受蔡元培聘任,28岁的林风眠南下杭州,创办国立艺术院,担任院长及教授。后来,国立艺术院改名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曾数易其名,在本文中统一简称国立艺专)。

林风眠无疑是国立艺专的灵魂人物。在艺术教育上,他提倡兼容并蓄,启发学生个性化的创作。他明确提出“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教旨。

当时的中国,国画和西画仍然是各自为系的。林风眠认为,“绘画的本质是绘画”,他既不完全照搬西洋传统,又不墨守国粹陈规的那一套,渐渐发现了中西绘画分系的弊端,进行了大胆的改革,把国画、西画两系合为绘画系。

艺专学生席德进早年迷恋巴黎画派的基斯林,受其影响甚深,而缺乏自我感受。林风眠对他的作品大删大改,毫不留情,这让席德进怀疑林风眠不赏识他。一日,他托好友去试探道:“席德进有绘画天分没有?”林风眠没有正面回答,却说:“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花,有的是牡丹,有的是芍药,还有的是路边的一朵小黄花。问题不在于你是什么花,而是你要开放,你要尽其所能地开放!”这话传到席的耳里,入到心里。后来席成了台湾最著名的画家之一,被称为“台湾水彩画之父”。

林风眠还请来法籍教授为学生上课,设法语为艺专第一外语。据毕业于国立艺专的著名画家吴冠中回忆,无论是任课教师、艺术主张还是课程设置,“当时的国立艺专近乎是法国美术院校的中国分校”。

林风眠认识到要办好学校,贯彻自己的教学主张,就必须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志和优秀的教学队伍。于是林文铮、李金发、吴大羽、刘既漂、蔡威廉、王静远等一群有留法背景,与林风眠有相同美术主张的人聚集到了一起。

这些留法美术家占了学校主要美术教师的七成左右。他们大都在25岁至28岁之间,风华正茂,各有所长。这些有留法背景的年轻人也将法国的节目“化装晚会”带到了国立艺专。每逢校庆等节日常常举行,长盛不衰。早年的化装晚会,学生们多会扮成西洋人物,如圣诞老人、卖花姑娘、福尔摩斯等。有一次晚会时,学生们遍寻林风眠校长未得,最后发现坐在角落、默不作声的法国老太太就是林校长扮的。

和当时中国的其他美术院校相比,国立艺专更正规化、西洋化,自由色彩浓厚。它培养了一批中国现代美术界的中流砥柱:赵无极是林风眠的得意门生;吴冠中1942年毕业于国立艺专;朱德群在艺专时比赵无极低一级,比吴冠中高一级;后来蜚声世界的熊秉明同样毕业于此……还有李可染、席德进、刘开渠、王朝闻、赵春翔、艾青等人均为从国立艺专走出。

无论是在国立艺专创办之初前来主持、授课的留法教授,还是国立艺专培养出的学生,都有为数不少在世界美术界声名卓著。国立艺专堪称“有大师之谓也”。

中央大学艺术科:从“一个人的成就”到“国家的成就”

中国丹青巨擘徐悲鸿常说,一个画家,他画得再好,成就再大,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成就,如果把美术教育发展起来,能培养出一大批画家,那就是国家的成就。

美术教育是徐悲鸿执著一生的事业之一。他与吕斯百等旅法画家一起,在中央大学艺术科实现了他们的美术教育理想,使“一个人的成就”成为了“国家的成就”。

徐悲鸿自1927年起任中央大学艺术科教授、主任,他以三顾茅庐的精神,先后敦聘具有现实主义作风的名家任教,如高剑父、张大千、齐白石、颜文梁等,汇同写实根基深厚、创作能力强的年轻教师组成雄厚的师资队伍。

1934年8月,同样留法学习美术的吕斯百回到祖国,受到徐悲鸿的热情欢迎,并由徐悲鸿介绍,开始了在中央大学艺术系的执教生涯。

在教学上,中央大学艺术系倡导用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美术,反对形式主义。

对中国画专业,人物、山水、花鸟既分门而又不拘于一项,培养学生一专多能,充分掌握创作技能,较好适应社会的需要。

对油画专业,徐悲鸿则在教学中不遗余力地实施“素描第一,以求惟妙惟肖”的写实主义教学原则。即使是在抗战的艰苦条件下,他仍要求学生们锤炼素描的基本功,坚持人物、静物写生。

直到今天,中国的美术院校大部分仍在延续徐悲鸿的教学体系。

“七七事变”后中央大学宣布迁校入川,中大艺术系经营困难,徐悲鸿不辞辛苦在海外为艺术系奔走,吕斯百则开始全面主持中大艺术系的日常管理工作,苦心经营。除了原有教授徐悲鸿、陈之佛、吴作人等人外,吕斯百又先后聘请了有旅法经历的黄显之、李瑞年、秦宣夫等知名教授来校任教。这一时期中央大学艺术科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同时期的国立艺专。

在中央大学期间,徐悲鸿不仅悉心培养了大批学生,还尽自己的力量送他们中的优秀者赴国外留学。1933年夏天,徐悲鸿带着学生到庐山写生时,他的寓所每天都有人造访。

一天上午,一个年近30的来访者走到徐悲鸿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拿出几块图章和几幅画。徐悲鸿看了图章,发现刻得很好,细看这块图章的署名是:赵之谦。这人其实叫傅抱石,他是为了生活,仿赵之谦的图章卖。徐悲鸿说:“你完全不必要仿,你自己刻得很好!”

徐悲鸿问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那人回答:“在小学里替别人代课。”他又问:“你进过美术学校吗?”回答:“没有,自己学的。”于是徐悲鸿让傅抱石拿更多的作品来给他看看。

傅抱石回到家里,兴奋地让妻子把家里的画都找出来,说:“悲鸿大师要看。”

傅抱石挑出几幅自己比较得意的让人给徐悲鸿送去,并留下自己的地址。第二天,徐悲鸿冒雨来到傅家。徐悲鸿说:“傅先生的画,我都看了。顶顶好!”又说:“你应该去留学,去深造,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啊!”在得知傅抱石经济困难后,徐悲鸿承诺:“经费的问题,我替你想办法。”

为了傅抱石留学的经费,徐悲鸿去找了当时的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辉。正忙于“剿共”的熊式辉当然不会对这事儿感兴趣。徐悲鸿拿出一幅画来,说:“我把这幅画留下来,就算你们买了我一张画吧。”

经在场的人劝说,熊式辉勉强同意出一笔钱,但这笔钱不够傅抱石去法国留学的费用。傅抱石只好改去日本留学。傅抱石回国后从事美术教育多年。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江苏省国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傅抱石的故事略带传奇色彩,所以流传甚广。其实,不止傅抱石一人,中大艺术科在徐悲鸿、吕斯百的主持下,培养了大批根基深厚的学生。其中吴作人、冯法祀等人在新中国成立后影响甚大。中大艺术科堪称实现了徐悲鸿将艺术家“一个人的成就”变成“国家的成就”的抱负。

北平艺专:砍掉北平画坛上的枯枝朽木

北平艺专在抗战胜利前,并没有像国立艺专和中大艺术科一样留有旅法学生的深刻印记。但是,林风眠、徐悲鸿两位丹青巨擘都曾担任北平艺专校长、院长,为北平艺专的美术教育做出了勇敢尝试。(北平艺专全称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曾数易其名,在本文中统一简称北平艺专。)

林风眠和徐悲鸿的美术思想虽然存在差异,两人却不约而同在北平艺专任职期间力排众议,延请齐白石到艺专教授国画。

1926年,林风眠以26岁的年龄到北平艺专就职,成为当时北平九所国立高校中最年轻的校长。他广延名师,礼贤名士,力排众议聘请雕花木匠出身、时年65岁的国画大师齐白石先生来教授国画。

尽管遭到一群国画教师的极力反对,威胁说齐白石从前门进,他们就从后门出。但林风眠并不理会,仍一次又一次地登门邀请,终于感动了齐白石。每当齐白石上课时,林风眠专门派车去接,特地为他在教室里预备一张藤椅,下课后派车去送,有时还亲自送他到校门口。

1927年,林风眠因为发起举办“艺术大会”,迫于压力离开北平艺专,但其“打倒非民间的离开民众的艺术!提倡创造的代表时代的艺术!”的艺术主张成为北平艺专此后的一条重要学术脉络。

1929年9月,徐悲鸿任北平艺专院长。无独有偶,是年,徐悲鸿初到北平,一眼就发现了“衰年变法”之后的齐白石。这时的齐白石年已六十有八,但在徐悲鸿看来,在中国画这个天地里,他仍然是一匹能够负重奔驰的千里马。

当时的北平画坛死气沉沉,以模仿古人为能事,保守势力相当顽固。木匠出身的齐白石大胆创新,变革画法,可惜却得不到多少响应,北平画坛对他一片冷嘲热讽。唯有徐悲鸿大呼:齐白石“妙造自然”,齐白石的画“致广大,尽精微”,并在展览会上将齐白石画作的价格标得高于自己的作品。

当徐悲鸿乘坐四轮马车来到齐家聘任齐白石做北平艺专教授时,齐白石为其诚心而感动:“我一个星塘老屋拿斧子的木匠,怎敢到高等学府当教授呢?”徐悲鸿说:“您岂止能教授我徐悲鸿的学生,也能教我徐悲鸿本人啊!齐先生,我徐某正要借重您这把斧子,来砍砍北平画坛上的枯枝朽木!”

然而,徐悲鸿亦因为受到排挤、北平艺术氛围保守而匆匆离开北平艺专。此后亦一直没有留法学生在北平艺专形成势力。

直到1946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徐悲鸿重新组建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留法学生渐渐在北平艺专占据主流地位。在时局动荡不安的情况下,徐悲鸿克服种种困难,收回帅府园校址,广纳艺术精英,不拘一格引进人才,呵护进步青年学生,积极推进教学改革,揭开了艺专建设的新篇章。

回顾中国美术史,这些早期留法美术学生的身影不容忽视。上述几所民国时期最高的美术学府是他们亲手打造的;新中国成立后的几所高等美术院校—中央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亦都是他们或他们培养出的学生主持的。中国美术各个领域的发展几乎都离不开他们的贡献。

岁月流逝,他们亦早已故去,成为留在史书上的生涩的名字。只有还原历史的人性和温度,才会发现他们不应被遗忘。他们在办学过程中遭遇的种种故事,表现出的种种风度,使他们已经渐远模糊的背影仍然清晰可感。

徐悲鸿任北平艺专校长时所签发的聘书(1946年)

中央大学艺术科的一位美术教授正在作画,周围观看的是他的女弟子。

虎溪三笑图(局部) 纸本水墨设色41×167cm傅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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