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和
落款“徐悲鸿”的油画《九方皋》在知名度不高的上海宝龙拍卖会上以8900万元高价高调“成交”,却因技法拙劣及破绽百出的著录等而备受质疑。拍卖方曾宣称此画“来自约翰·拉贝家族收藏”,然而约翰·拉贝家族直系后裔前不久通过中方代理人发表声明,其家族从未出售任何艺术收藏品。
《九方皋》真赝事件是个引子,它暴露的问题让我们重新审视所谓的图书著录—许多看似权威的正式出版物中,竟公然收录赝品。出版业已成为艺术品造假的帮凶。
2012年6月25日晚,在上海宝龙拍卖会上,落款为“徐悲鸿”的油画《九方皋》以8900万元人民币的高价高调拍出,买家正如事先所张扬的那样,为海南藏家张振宇。也许,这只不过是一场太急于向拍卖靠拢的“拍卖”;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太想把情节填充得曲折离奇的故事;也许,这只是一场买卖双方你情我愿制造出的闹剧,本无意纠缠于真假之辩。大众的突然介入让他们的交易过程与目的不得不经历一次更比一次清晰的暴露与质询。
早在拍卖会举行之前,此番作为《宝龙春拍图录》封面的油画《九方皋》就连续遭到来自各方的质疑。1934年《美术生活》第7期刊登了徐悲鸿的国画《九方皋》(该杂志现尚有存世)。这一画作与宝龙拍卖公司拍卖的号称由徐作于1931年的油画《九方皋》没有任何关系;拍卖公司在《收藏投资导刊》2012年5月号(总第045期)上声称油画《九方皋》系德国著名收藏家约翰·拉贝珍藏,曾在中国、法国、德国、意大利、苏联、比利时等多国参展十多次,但拍卖公司却不能出示这些展览的资料或者图片;专业人士还针对油画《九方皋》的创作手法拙劣、画面上人物比例失调、落款笔迹稚嫩等显而易见的破绽进行了证伪。
这样一张真伪尚不能确认的作品,却拍出8900万元的成交价,如此“大手笔”,连局外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当然,拍卖行和买家之间真正达成的交易价格,尚需拍卖行提供税单作为凭证。8900万元的价格是不是只是一颗放出的“卫星”?放“卫星”的真正目的何在?假设双方以这个向大众公布的价格成交,那这幅作品去向如何,是到银行里进行抵押贷款,还是成为某艺术基金的信托产品?
拉贝家族否认出售过收藏
无论是资金实力、征集拍品能力,还是专家顾问知识底气,相比国内资深、知名度比较高的嘉德、保利等大型拍卖公司,上海宝龙拍卖公司在拍卖界几无资历,它于2011年成立,运行才一年多,本次春拍是其成立后的第二次拍卖。
一位资深收藏家如此评论这次事先张扬的《九方皋》拍卖:“从常识上讲,如果真有这么重要的作品存在,没人会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拍卖行;从艺术上讲,徐悲鸿不会把这么大场景的题材画成这么小尺寸的油画—65.5×91厘米;从历史传承上讲,这幅油画在2000年以前似乎没有在人间存在过;从情感上讲,这幅画如果是真的,肯定不会在现在的买家手上。这是一个局,一幕剧,一本新的《阿Q‘另传》!”
一位业内名声极响的上海收藏家在得知这幅作品拍出8900万元的价格时,当即以十分不屑的口吻评价:“8900万?89万给我我也不要。”
从作品本身的分析出发,资深艺术顾问奚耀艺表示,此幅油画《九方皋》在构图上截取了徐悲鸿同名中国画的右半截,原作中的五个人变成了四个人,四匹马变成了一匹马。人物和马的结构比例严重失调,徐悲鸿以坚持和弘扬写实主义著称,怎会如此随意涂抹?
最先在微博上“发难”的收藏家马德光提出,以他对徐悲鸿笔法的研究,与著名作品国画《九方皋》相比,这幅油画中,就连徐氏十分擅长的马,从膝盖到身体,用笔模糊成一团,毫无肌肉结构可循,其水平甚至连一个刚刚进入艺术院校学习的学生都不如。“我认为这个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学生画的,流传到市场后,有人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它,并作为某种资料保存了下来。”
翻看《宝龙春拍图录》的封面和内页,在油画《九方皋》的介绍说明中,均以显著字眼标示着“来源:德国柏林私人珍藏,约翰·拉贝先生”。但是,对于“来自约翰·拉贝家族收藏”的描述是否经过核实的问题,宝龙拍卖公司总经理曾少生回答:“提供画的人说这是事实,那我们认为就是事实。”
没错,正是这个约翰·拉贝在南京目睹了当年日本军队制造的大屠杀,他和十几位外国传教士、金陵大学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教授等共同发起建立“南京安全区”,为20多万中国平民提供了暂时栖身避难的场所。拉贝将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这就是著名的《拉贝日记》。
约翰·拉贝家族为千千万万个中国人所熟知,出自这样一个具有高尚道德的家族的收藏,似乎为这幅油画《九方皋》穿上了一件金光闪闪的外衣,仿佛拉贝这个名字是真的,画也就跟着多了几分真实性。但恰恰是这个有些凄迷离奇的坎坷经历,如今却面临着全面崩溃的危险—日前,约翰·拉贝家族通过其中方代理人表示,拉贝家族从未出售过任何艺术收藏品。
川美社《徐悲鸿全集》可靠吗
身处舆论漩涡的买家张振宇却认定此画为徐悲鸿真迹,他拿出的最重要的证据与宝龙拍卖公司总经理曾少生的一样,就是2011年5月由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徐悲鸿全集》。“4页,这本《徐悲鸿全集》里油画《九方皋》就占据了整整4页纸,可见此作非常重要,这个,会是假的吗?”
事实上,在当下的中国,以是否在出版物内出现过作为评判一幅作品真假的主要依据并不可靠。仅仅在2010年就斥资上亿元购入张大千的《侍女》、石鲁的《高山仰止》、吴冠中的《柳叶如鱼》及关山月的《寒梅图》等作品的知名收藏家包铭山指出:“出版物只是佐证,而不是根据。在当今,中国的出版社都不规范,可以买卖书号,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以用出版物当真假佐证不太靠谱。我个人认为,2000年以后出版的东西,除画家本人参与编辑的那些画册比较权威之外,其余的不可全信。”
邦文艺术投资公司学术研究部总监赵孝萱早在去年底就公开对这一版本的《徐悲鸿全集》提出过质疑:“如果是徐悲鸿纪念馆所出,应该所有收录作品都是馆藏作品。但这里头竟然有一些是最近几年拍卖市场出现的作品,中间夹杂着许多品相怪异、在这两年上拍过甚至准备要拍的画。”
此次油画《九方皋》在拍场现身,显然令这一预言一语成谶。“说它们品相怪异,换句话说就是这些画不像真的,而且与真的差距甚大。但这本画册又明明写的是廖静文主编、徐悲鸿纪念馆编,而且是四川出版集团2011年5月有正式书号的出版物,甚至还走正式的发行渠道。”这些疑窦让赵孝萱与手下打电话去徐悲鸿纪念馆查证,纪念馆方面明确表示他们根本没出过这本书。“怎么会有人就敢这么大胆,硬是敢放上徐悲鸿纪念馆与廖静文的名字,造本假书?书上有一个出版集团的举报电话,但没人接听。”
2010年,中央美院油画研修班第一届的10位同学发出公开信,声称一幅拍出高价的徐悲鸿油画,是当年他们的习作。这画被称做《裸女:蒋碧薇像》,由北京某拍卖公司在2010年春拍上以7280万元人民币拍出,同时附有徐悲鸿之子徐伯阳的证明书与照片。确如画家陈丹青所说,这画连“伪作”都算不上,伪作是很用心地画一张像徐悲鸿的画,然后冒充是徐悲鸿的真迹,这还好一点,还是很认真地骗人。但这完全是拿了一张不相干的画说是徐悲鸿画的,指鹿为马。而这幅被业界戏称为“假妈”的作品,也赫然出现在这本2011年出版的《徐悲鸿全集》中。
在马德光向记者出示的被张振宇和曾少生认作“真迹重要依据”的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这本《徐悲鸿全集》中,收录了一张照片,作为照片背景的那幅徐悲鸿作品明眼人都能看出,正是国画《九方皋》,图说极其清晰地写着“1934年,徐悲鸿在苏联列宁格勒举办‘中国绘画展”,由此至少可以看出,宝龙拍卖在图录上强调的油画《九方皋》“曾在中国、法国、德国、意大利、苏联、比利时等多国参展十多次”,完全没有经过核实,很可能是盗用国画《九方皋》的参展记录。
记者致电四川美术出版社《徐悲鸿全集》的责任编辑宋殳。她表示,当初与出版社合作出版这本全集的合作方是上海的一家公司,公司相关人员出示了有廖静文亲笔签名的授权书,授权书中只有签名,没有收入画作的目录。
其实,要找到制假者并非难事,制造这本《徐悲鸿全集》的,一定就是假画的拥有者,顺藤摸瓜,必能使其现出原形。
“正式出版物中,赝品满眼都是”
假画横行,馆藏著录因此成为艺术市场生态真假之辩的最后一道学术上的防线。
然而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出版界人士介绍,美术出版物的制假方式层出不穷,“拙劣的有整整一本书里都是假画。而做得‘公平点的书,就是真画假画掺杂,或者大量真迹里面掺几张假画。制假者手段十分高明,这些书不会在社会上公开发行,买个书号印上1000本,然后把成品书全部买下,不让其流通到市场上,只有当那些有意买画的人出现,才送一本上门”。
一个书号所需无多,在边远地区,5000至8000元就可以搞定,上海北京稍贵一些2万元也足矣,以此类推,印一本书工本费最多十几万,而卖出一幅画,就是几百万元的进账,其中暴利,可想而知。这本漏洞百出的《徐悲鸿全集》,近日在网上的销售已经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找一本通过正规途径、经过严格审查获得认可而出版的挺权威的书,把中间的一页抽掉,换上一张假画,并把这本修改过的书拿给有意购买的买家作为是真迹的重要参考。“这是真书假画的情况。也许假画本身做得并不高明,但围绕其周围的出版手段却很高明。我碰到过一本书里面只换掉一页,其他所有的组成部分都是真的,造假者把装订全拆开,换掉其中的一页,那本书非常权威,要找原版的来对比,才会发现不一样。”
利益驱动是制作假出版物的主要动因。近年来,书画被大众当做重要的投资项目,书画这一行历来有真赝之辩,初入行者在没有练就火眼金睛之前,国人出于“白纸黑字”的习惯性信赖心理,使得出版物成为真伪之辩的主要依据。然而,2000年之后,国内出版社一切放开市场化,经济主导一切,出版的权威性荡然无存。
若是非专业出版社出版一些掺杂假画的书,尚可以有托辞,而一些专业出版社的监管竟也如此缺失,那就更令人诧异和费解了。中国美术出版界的标杆出版单位—人民美术出版社曾出版《白石留韵:齐白石逝世50周年纪念》画集,该套画集分上、下两册,收入“齐白石作品”257幅,标价760元。有业内人士指出书中所收录的绝大部分“齐白石作品”为“疑伪之作”。
2012年3月,一本署名为广州美术学院杨之光、陈金章、梁世雄、叶绿野、刘济荣、陈章绩等多位教授集体编著的书—《岭南画派技法范本》,被著名画家杨之光本人揭发系伪书,此事在美术界、文化界引起剧烈震动。不仅该书所载的“岭南画派技法”缺少学术含金量,“是对读者的糊弄和欺骗”,更严重的是书中刊登的两幅署名岭南画派名家关山月的作品被其亲友鉴定为伪作,另外一些作品的真伪也非常可疑。杨之光和家人与该书出版方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交涉后得知,该书确为拥有正规书号的正式出版物,而具体的出版事宜由“主编”等人操作,对于假冒、侵权等情况出版社表示概不知情。
“正式出版物中,赝品满眼都是,出版社也要承担相应责任,但是出版社认真审查之后,看不出来真伪,也属正常,就像拍卖行不保真条例一样。可有些书,明明是出钱买个书号全部用于出假画,那出版社就是为了挣钱而在审查上有角色缺失。”这位出版界人士不由慨叹。
书画造假的“重灾区”
徐悲鸿、傅抱石、张大千、齐白石已经成为公开造假的“重灾区”,他们的家人也正在成为被利用的对象。
针对宝龙拍卖倚为“靠山”的四川美术出版社《徐悲鸿全集》,奚耀艺认为,该书欺骗性十分强,封面上还冠以“徐悲鸿纪念馆编,廖静文主编”的字样。可其中除了徐悲鸿纪念馆藏品外,其他都不能作为权威的真迹评判。“画家遗孀作为家属,可以谈谈画家的私人生活,但是在鉴定方面的言论,只能作为参考,并且绝非权威性的参考。”同样也是四川出版的《张大千画册》,其中就真假掺杂,为了证明其可靠性和真实性,采取一模一样的方法,拉了画家的一位远房亲戚来证明。
徐悲鸿的作品近年来拍卖价格节节攀升,其中巨大的利润让诸多利益集团闻风而动。2007年,《放下你的鞭子》在香港苏富比拍卖会上创造了中国油画的世界拍卖最高纪录:7200万港元。2010年12月22日,《巴人汲水图》在北京翰海以1.7136亿元成交,刷新了中国现代画家的拍卖世界纪录。
江苏省徐悲鸿研究会会长毕宝祥此前接受采访的时候指出,在国内各类拍卖会中常见署名徐悲鸿的拍品,题材广泛,走兽、禽鸟、人物、山水无所不有,尤以马、猫、鹰、狮、鸡、牛、猪、鹤、鹅、竹等假画最多,超百万元成交者不在少数,但其中真迹不到十分之一。
徐悲鸿创作严谨,一生留下来的画作数量不多,且大部分精品都藏于北京徐悲鸿纪念馆和中国美术馆等机构。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有些人就制造假画来填补市场中的空白。其实,只要多到徐悲鸿纪念馆看真迹,对他一生中各个时期的作品风格、笔墨以及题款的特点多做研究,很多问题均可迎刃而解。
一些事先张扬、事后无从得知真正交易价格和目的的拍卖,牵扯出的问题正在层层深入。以数千万元的代价换取一幅艺术作品,也许只不过是一场富人们之间的“互惠互利”。
有艺术界人士评论,国内拍卖场里真伪并不重要,拍卖价格与作品的艺术价值也早已背离,金钱使一切变得复杂,为了从拍卖中获利,围绕其的一切证据,无论它们来自妻子、孩子都可能经不起推敲。
被称为“假妈”的徐悲鸿假画《裸女:蒋碧薇像》最后的购买者一度因税收漏洞被拘,那么参与其他疑似假画交易的买卖双方,在“知假买假”的公众怀疑下,无论是油画《九方皋》,还是别的什么天价作品,究竟会不会如愿找到下一个接盘手,又会去向何方呢?时间会给出答案。
摘自《东方早报》第3284期
四川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的《徐悲鸿全集》第一部中,收录了2010年的拍卖界笑话之一《裸女:蒋碧薇像》。此番拍出8900万元的油画《九方皋》(左页图)也与此画同出于一书,该画在创作技法、人物比例、收藏著录等等方面备受质疑。国画《九方皋》(138×350厘米),现藏于徐悲鸿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