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死采访全球毒源(下)

2012-04-29 00:44文刀
南方文学 2012年9期
关键词:侦查员海洛因养蜂人

文刀

那些愚蠢的瘾君子并不仅仅是受害者,他们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无辜。

每一年的国际禁毒日,都有人类向毒品开战的宣言,但人类似乎战胜不了那个被称为魔鬼的毒品。因为,在今天,毒品贸易已经成了仅次于军火交易的世界第二大生意,它的贸易额甚至高于石油贸易。一位国际禁毒专家说,毒品其实无关其他,就是人类管不住自己天性中的这种疯狂,不遏制它,我们就会在这疯狂的欲望中灭亡。

而遏制谈何容易。在云南缉毒前线的采访中,我发现,我们需要战胜的毒贩,其实和我们普通人并没什么两样,他们并非天生的赌徒或冒险家。他们走上不归路,往往是因为贪婪、绝望、贫穷,还有“聪明”。是的,聪明。这尽管看起来荒唐,但很多人的死因的确是“聪明”。

聪明人的“死亡游戏”

连接毒源地“金三角”的任何一条道路,都可能成为毒品通道。因此,每一条道路上,都设有检查站,凡是从金三角方向过来的每辆车每个人都会接受检查,以防夹带毒品。五十克为生死线,如查实即为死刑。

但在之前,情况却并非如此。据说多年以前,最初的边检站设置仅为防止走私,社会尚没有意识到毒品的危害,也没有相关立法。那时就曾查获过海洛因,但查实后却令边检人员头疼不已,最终只能以投机倒把没收货物了事。

如今,尽管贩毒与地狱如此迫近,但发财的诱惑却阻止不了人们的疯狂。关于毒品的利润,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是,你可以用一辆拖拉机的本钱,换回一辆宝马。当然前提是你没被抓到,且将毒品成功贩运至内地卖掉。

不少人相信自己的智商,在陈列室内,被查获的各种藏毒手段令人目瞪口呆。有用保温杯夹层携带的,有将毒品掺进盆景的,有藏在画框里的,还有用身体隐秘部位藏毒,甚至将包装好的毒品吞进肚子里的……每一张图片后面都有一个梦想发财的人,他们大部分已为自己的“聪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些聪明人为了将毒品贩运进内地,想尽了一切办法。在南伞附近的检查点,我们就遇到了突发情况。一名中年男子在缉毒警的要求下,打开了自己的背包,那里面的行头和一个普通旅游者没什么两样,几件换洗衣服、两本书,还有一些零食和水。为打消缉毒警的疑虑,中年男子甚至还喝了两口水,然后拿着书本抖搂了几下,以示没有夹带。

在包的最外层,有一个十分显眼的塑料袋,里面放着一件睡衣。缉毒警问那是什么时,那男子笑着说,睡衣洗了还没干,所以就装在塑料袋里。打开塑料袋,也的确是一件没有晾干的睡衣,都捂得酸臭了。

印象很深的是,那男子始终憨厚地笑着,然后两名警察突然合力把他按倒在了车箱里。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到那名男子的脸着地时,还保持着诡异的笑容。控制那名男子后,一名警察很激动地又嗅了嗅那件睡衣,然后冒了句:“是狗日的海洛因。”原来,打湿那件睡衣的不是水,而是溶在水里的海洛因,后来称量,足足有上百克。

他被铐在了铁栏杆上,蹲在那儿若有所思,我去拍摄时他向我要了一根烟,还问陪同我们的一位老警察:“你们是怎么发现的?是运气好吧?”语气中颇有点不服。那名老警察显然早习惯了这样的游戏场面,竟然很仔细地告诉他,不可饶恕的错误出现在那塑料袋打开后,会有一股特殊的酸味,那与衣服被捂酸的味道并不一样,虽只有细微的差别,但我们能闻出来。最后那位老警察还说了一句,你吃了镇静药的吧?那男子点头,然后瞬间瘫软在地上号啕不已。

那是他死前的最后一个疑问。之后,我停止了拍摄。尽管死亡足以令所有人怯懦,但我认为,记录这种怯懦,并不具备触动人心的力量。因为相对于恐惧,我们的侥幸始终会占据上风,就像上战场的人都认为自己不会死,深陷赌桌的人都认为自己有机会赢。

那天老警察说,夹带毒品的都是一些挺聪明的人。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因为主动到河里淹死的,大多也都是会水的。当然,还有个差点成功的案例,或许更能佐证这个道理。

蜂箱里的海洛因

那个故事发生在2004年5月。一伙来自江浙的毒贩伪装成蜂农,在运蜂车的蜂箱内部藏毒两百多公斤,最终被缉毒警查获。蜂箱藏毒无疑是一种最聪明的选择,缉毒人员难以查找,缉毒犬难以接近,带刺的蜜蜂为毒品提供了最佳的天然防护。

但这辆藏毒的蜂车,却在闯过两道检查关口后,迎来了堵在路上严阵以待的专业查缉队。这个查缉队装备中,除了应付“聪明人”的缉毒犬,X光扫描仪,货车油箱内窥镜等装备,还有蜂农穿着的防护服。投资八百多万,利用蜂箱运毒的几个聪明的老板,都没能保住自己的脑袋。

这个案件当时轰动全国,但背后的故事,却并不为人熟知。

最初只发现一群人在孟定南天门附近放蜂,这属于比较罕见的情况。其实每一年都有蜂农来到当地,以此为生,但2004年当地的春天来得有点晚,这伙蜂农显然来得早了一点。就是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细节,让路过的侦查员产生了怀疑。

于是就开始了侦查,设立了观察点,用望远镜侦测蜂农的一举一动。才开始时,发现蜂农的活动一切正常,放蜂的地点隔几天就会换一次,似乎是为了适应花期,每天放蜂筛箱打蜜,也极为专业。

当放蜂点临近一个边境的傣村村口,侦查员决定抵近侦查,以期发现对方是否装运毒品。两名侦查员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拉着一车当地早熟西瓜来到了村口,没有引起怀疑,但是,却出现了始料未及的状况:生意好得离谱,不到一上午,那一拖拉机西瓜被村民抢购一空。西瓜买来时三毛一斤,卖四毛,显然侦查员不是生意人,卖得便宜了一点。

前来买西瓜的也包括养蜂人,看上去也的确是憨厚朴实的老蜂农。当初的设想是,利用这机会,抵近观察养蜂人两到三天的行踪,尽量不要打草惊蛇,因为如果是要在边境交接毒品的话,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毒贩取消交易。

但这时,两名侦查员必须离去,为了寻找线索,他们决定冒一个险。于是拖拉机离开村庄时,“不慎”发生车祸撞上了土堆,一人还受了轻伤,于是在那个中午,两名愁眉苦脸的男子,围着一辆撞树的拖拉机一筹莫展。这样的情况下,去问养蜂人借工具似乎是不错的,也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养蜜蜂需要离水源近,而那个村子缺水。对于一个养蜂人来说,这时就需要人工为蜜蜂补水,以此来保持蜂巢内的干湿平衡和温度。侦查员苦逼哈哈地去借工具时,养蜂人正在干这个事,他正抱着一箱矿泉水往简易水槽内加水。如同武侠小说里高手过招,养蜂人终于露出了他的破绽。因为没有人愿意这么用矿泉水来不计成本地养蜜蜂,除非他并不在乎。

这个细节的失败,最终让这起惊天大案浮出水面。四名浙江男子,投资了八百多万,购买了两百公斤海洛因,他们如果成功,这八百万可以很轻松地变成上亿元。八百万的现金也是放在蜂箱里拉去交易的。然而,这足以让他们生活得很幸福的八百万,他们却用来为自己挖了坟坑。他们的聪明,最终印证出来的结果,依然是愚蠢。

与毒为邻的村庄

毒品的利润是如此之高,敢于冒险的除了聪明人和有钱人,还有穷人。

来自公安部的数据是,2004年以前,全国有十分之一的毒品来自云南临沧市,而临沧的毒品,一半来自永德县的班老村。那是一个与金三角地区毗邻而居的村庄,因为毒品,那个村庄仅在2004年以前就有109人被捕,33人被判死刑。罪名是贩毒,因此,班老村又叫“背毒村”。

在这个淳朴的村子里,为毒贩背运毒品,曾经代表着勇气和荣耀。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是,在毒品贩运最为猖獗的九十年代,村寨里的姑娘不愿嫁给连毒品也不敢去背的男人。因为背运毒品是如此的挣钱,一个叫李太朝的村民对我们说,当时他挑八十公斤的炭去卖,只能赚三元钱,而背几十斤大烟壳,就能赚上千元。背海洛因,则是好几千。

这样的生财之道,对于贫穷的村庄其吸引力是致命的。班老村地处边远,土地也十分贫瘠,按当地村支书的说法,“种一坡,收一萝,种一窝,收一棵”。土地让人们看不到发家致富的希望,甚至填饱肚皮都成问题,但毒品,却可以轻松改变这一切。

背运毒品的金钱对于村民们有诱惑力,而熟悉山区的村民,又何尝不是对毒贩有吸引力。这得益于班老村特殊的地理位置,连接边境与内地的通道,不为人知的山路有7条,全是山间的羊肠小道。一般人进入后根本连方向都找不到,而当地村民,却对这些通道十分熟悉。

班老村的崩龙寨上,或许更能见证这场禁毒战争的惨烈。这个位于临沧镇康、永德和保山龙陵三县交界地的小村庄,1987年时仅有34户人家,在这34户人家中,就有20户人家参与背毒,数十人被捕,其中五人被判处死刑。这对于一个村庄来说,是毁灭性的。

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少正当壮年的村民,因为无知和贫穷,犯下了永远无法改写的罪恶,他们成了背毒村这个故事背景的一个数字,但对于那些贫穷的家庭来说,他们失去的是全部。我不忍,也不能让村民们勾起他们失去亲人的回忆,而很多村民见到记者也会远远地走开。在一场缉毒的战争中,这个可怜的村庄,损失惨重。

笔者去采访背毒村的时候,毒品已然在这里禁绝。为阻止村民们背毒,当地的做法就是让他们免费种上了甘蔗,虽然谈不上富裕,但没有人愿意为金钱而拿着身家性命去冒险了。曾因背毒而染上毒瘾的人,不少也戒毒后回到了他们熟悉的土地。

一切似乎都归于平淡和平静,但毒品曾带来的那场噩梦仍然挥之不去,采访村里的任何一位老人,他都会掰着手指给你算,谁家死了几个,谁家孩子成了孤儿。然后无一例外地感叹一声,那毒品,太能害人了。当然,也有人怀念那时因背毒而过上的有钱人的日子。他们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背毒不用死的话,就好球了。”

贫穷和毒品,都是这座村庄不愿触碰的记忆。

寻枪

在缉毒的最前线,枪和毒品是一对搭档。当毒贩行踪败露,结果不可预测。仅我所见所闻的细节,就足以令人感到震撼。

在云南镇康的白副局长,是一位壮实的中年傣家汉子。在当时采访时,他的故事被同事们当做席间的一个笑谈,说他命实在太大。故事是,壮实的警察,遇上了同样壮实的毒贩,双方扭打在了一起,毒贩和警察,最终的争夺目标是毒贩腿上绑着的手榴弹。结局是毒贩拉了弦,但那根拉线,却在毒贩拉动的那一瞬间从中断裂。手榴弹神奇地没爆炸,死神擦肩而过。

一位缉毒警,从警时间不久,就遇上了枪战。黄昏,边境与内地间的小路,一辆丰田皮卡上的毒贩与多名警察对射并急速倒车,枪声不断。一名缉毒警开枪,子弹穿过车门,不仅击穿毒贩的手腕,还将毒贩手中的枪一同击毁。打出这惊天地泣鬼神一枪的,是一名从警时间不久,且每次打靶枪法都是最后一名的警察。

小路上缉毒的卡点,夜间遭遇武装贩毒,四名亡命之徒每人身上都背着冲锋枪与手枪。警方火力则仅为两支手枪和一支微型冲锋枪。毒贩向境外逃窜,警方穷追不舍,双方爆发激烈枪战。警匪双方在一个小山沟里对射,子弹打光了,多名缉毒警用石块招呼。毒贩亡命逃窜,后来警方增援赶到,发现意外战果,一名歹徒被石头击中太阳穴,晕倒在灌木丛中。

在与当地缉毒警的交谈中,听闻最多的,就是这些发生在缉毒最前线的段子。除了这些凶险万分的,还有一些甚至充满了黑色幽默。

一位男子利用肛门藏毒,从金三角一路步行,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就在路边搭顺风车。一辆越野车好心地停下了,男子上车,结果发现这车上全是缉毒队员。

还有一男子,身背海洛因,夜晚在检查站视野外钻进路边的排水沟,在十分狭窄的水沟里,匍匐前进四小时,眼见就要通过检查站,却是命里该绝,正遇上一位缉毒队员因尿急来到路边排水沟解决“问题”。

但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这么惊险或幽默,毒贩的绝望和疯狂,曾经造成临沧三名缉毒警殉职。三名缉毒警的照片安静地挂在陈列室的墙上,每年的清明,他们的亲人仍然在陵园内哭得痛不欲生。缉毒是一场战争,但并非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们在采访时得到的数据显示,自缉毒以来,大大小小的枪战发生了三十多起,每一年,都会响起好几次枪声。

而最令我震撼的场景,是当地镇康县的缉毒仓库。那里缴获的枪支弹药,堆满了近十平米的房间,手榴弹足足有好几十枚,除了冲锋枪、步枪和手枪,墙角竟然还有三挺班用机枪。

那座仓库的保管员是一位残疾了的警察,他的残疾正是来自于他现在所看守的这些武器——在一场与毒贩的遭遇战中,他失去了他的战友和自己的右小腿。他本可以因此在家颐养天年,但他却选择担当这些魔鬼的守卫。在介绍这些武器的时候,他很冷静。他说,这些武器,有些是收缴枪支时缴上来的,但大多数是在缉毒前线缴获的。

那位因缉毒而牺牲的战友,把手里的那把五四式手枪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如今持用那把枪的儿子,已经成了一个边防派出所的所长;而那位战友的女儿,则在缉毒队负责操作X光机,侦搜体内藏毒者。

在经历了金三角地区的缉毒采访之后,我最为强烈的感受是,那些愚蠢的瘾君子,并不仅仅是受害者。他们,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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