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丽
(运城学院,山西运城 044000)
论五四乡土小说死亡叙事的题旨解读
杨 丽
(运城学院,山西运城 044000)
死亡一直以它的神秘性和不可把握性吸引着人们对它的探讨和表现。不同于传统的“未知生焉知死”的回避心态,五四乡土小说家积极地正视死亡。其死亡叙事就展现了乡土社会中“以巫代医”思想的愚昧、“吃人”风俗的残酷、宗法礼教观念的顽固,以及乡土社会平静的生死 ,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作家冷峻的批判性和深刻的思想启蒙精神。通过论述,论文意在揭示五四乡土小说死亡叙事的思想价值,从而找到更深入更本质的理解五四乡土小说的某种视角。
五四乡土小说;死亡叙事;启蒙精神
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结局,它以令人战栗的毁灭性,以及不可体验的神秘性给予了人类最刻骨铭心的震撼。鲁迅说:“死是世界上最出众的拳师,死亡是现社会最动人的悲剧。”废名说:“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五四乡土小说死亡叙事就对死亡作了深入的展示。不过虽然同样是述说古老乡土的生死,五四乡土写实派与五四乡土抒情派的死亡叙事则从不同角度思考着死亡。五四乡土写实派以启蒙的视角,着力展示了乡土社会置人死地的各种陋习、风俗等内容。而五四乡土抒情派死亡叙事中则呈现了乡土田园中人们平淡的生死。它们共同构成了五四乡土小说死亡叙事多姿多彩的艺术世界。
五四乡土小说中的死亡叙事,首先突出表现在以巫代医陋习的展示上。
乡土社会以巫代医陋习自古已有。这种陋习不仅没有挽救人的生命,反而一代代取走了无数年轻的生命。巫风从古即有,如古代吴越之地巫风盛行。到了现代社会,在中国封闭的乡土社会中,这种巫术传统依然有它滋生的土壤,人们的生活依然处处留有古代巫风的遗迹。在五四乡土小说家的笔下,就经常批判民间以巫代医的陋习。周作人在《风俗调查》中就曾对民间“仙方”作过描述:“越中仙庙,大都有仙方……又有所谓仙丹者,以神前香灰为之,服之愈百疾,每包三五文,或师姑携赠人家,而受报焉。服者对天礼拜,以水服下。”巫术在乡土世界就如吃人的怪兽,吞噬着年轻的生命,造成许多的人间惨剧。
如《菊英的出嫁》中菊英因走亲戚而患上白喉,但发现得很早,本可不必致命。她的“一个邻居的来说……西医最好的办法是打药水针,只要病人在二十四点钟内不至于窒息,药水针便可保好
……他说他亲眼见过医好几个人。”但在愚昧的乡村中,比起西医和科学,娘更相信菩萨。在最后一次可以救菊英的机会面前,娘的愚昧与迷信使她与这唯一的机会擦肩而过。她宁肯到万邱山上求香灰,也不肯带菊英到仅有几步之遥的首善医院去看病。眼看菊英的病越来越重,她虽然心急如焚,却还是不愿请西医,反而仍是“对灶君菩萨许了高王经三千,吃斋一年的愿,求灶君菩萨的保佑”,就这样本来完全可以不死的菊英就这样死在了以巫代医的陋习上。当看着菊英痛苦的死去时,我们虽然不禁为娘的心碎神伤而叹息,但更为娘的愚昧而扼腕。《老泪》中也同样批判了这种陋习的可怕与人们思想的愚昧。彩云的女儿明霞忽然患上热病,当病厉害起来的时候,彩云甚至连一个中医也不请,而是完全信赖巫术。她一老早的就去求菩萨,因为抽的是上上签,她就非常放心,满认为明霞不会有事的,“心想:‘究竟天不绝人,原来黄家积德未亏。’”于是更加放心大胆了,竟只给明霞吃了些香灰的仙丹,最终明霞就被这仙丹害死了。
这些因以巫代医陋习而发生的形形色色非常态的死亡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如果单纯的死于疾病还只能让人感到情绪上的压抑,那么当我们反观死者的真正死因时,才能领悟到:乡土村民思想的愚昧远比害死孩子的疾病更为恐怖。
民俗是一个地方长期积累下的风俗,因为是祖辈传下来的,无论对错都具有了天然的合法性。它一般经过学习、濡化等方式得以传承并形成传统,一旦形成便具有了强大的传播性,直至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制约着人们的思想和活动。正如黄遵宪在《日本国志.礼俗志》中所说:“风俗之端,始于至微,搏之而无物,察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然一二人倡之,千百人和之,人与人相接,人与人相续,有踵而行之,及其既成,虽其极陋甚弊者,举国之人习以为常;上智所不能察,大力所不能挽,严刑峻法所不能变。夫事有是,有非,有美,有恶;旁观者或一览而知之,而彼国称之为礼,沿之为俗,乃至举国之人,辗转沉锢于其中,而莫能少越,则习之囿人也大矣。”①由此,民俗中的某些陋习在一些时候就可以变作一把刀子直接致人于死地。而无论是被杀的人还是围观的人,都不觉得这种致人死地的民俗有什么罪恶,人们一代代地为这冷酷的民俗白白赔上性命。
《水葬》就是最明显的例子。骆毛因家贫而做了小偷,当他被村人抓住时,在这个没有法律没有村长的化外之地,骆毛就被人们以“自古有之”的民俗理所当然的以投水处死。即使面对如此残酷的习俗,人们也仍视为理所当然,更可怕的是,这种吃人的民俗已被小孩子完全接受,他们兴高采烈的成为吃人风俗中的一员。从孩子的身上,我们看到当风俗已成为集体无意识时,它的杀伤力会一直持续下去。今天撕了一个骆毛,明天会有更多的骆毛被民俗以正大的理由所杀,未来会有更多无辜的生命为这民俗献祭。
民俗不仅像一把刀子可以直接取人性命,而且有时可能更像一张网将人笼罩,使人生不如死,时时处于死的阴影下,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如《烛焰》中的翠儿既颖慧且美丽,本可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但因为冲喜的习俗而在吴家少爷生死未卜时嫁入吴家。吴家少爷并没有因冲喜习俗而病情好转,反而在翠儿嫁进的第四日便死去。年轻的翠儿因为冲喜的习俗而成了寡妇,只能将全部的青春与热情统统埋葬,过着活死人的生活,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鲁迅先生很赞赏乌略诺夫把风俗和习惯都归入文化范畴的论点,因而他特别强调移风易俗的重要性。他在《习惯与改革》中主张,在改革中“别的事也如此,倘不深入民众的大层中,与他们的风俗习惯加以研究,解剖,分别好坏,立存废的标准,而于存于废,都慎适施行的方法,则无论怎样的改革,都将为习惯的岩石所压碎,或者只在表面上浮游一些时。”从此角度说,乡土小说家的杰出就在于,他们穿透了一般的社会现象,而将人们的死亡过程置于乡土世界习以为常的风俗中去表现,从而构成对现有风俗及文化的批判。这种死亡叙事的悲剧使我们不禁产生了打破铁屋子的愿望,希望揭开那厚厚的血迹,让快被“吃人”风俗窒息的人们喘口气,得到更多生存的机会。
在乡土社会中,宗法礼教无处不在。这些宗法礼教观念就像不可摆脱的梦魇纠缠折磨着人的整个心灵,使多少生命陷入绝望的生存境地,将多少生命一次次推向死亡的坟墓。
宗法社会的“无后为大”的礼教观根深蒂固。《礼记》说:“孝有三:大者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不孝有三:阿意屈从,一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在家族本位的乡土宗法社会中,血亲种族的传延被看作头等大事。由于土地财产的家庭化,直系血亲的传延便关系到一个家族的兴衰成败。一个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不断添丁进口就有代代相传的可能,而且个人还可以在这种传延中,消除死亡的恐惧,在子孙身上获得永生,而不至于无人祭祀断子绝孙。因此,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就成了乡土中人牢不可破的观念,人人都想喜得贵子多得贵子,而正是这种礼教观念造成了许多本不必出现的死亡悲剧。叶圣陶的《遗腹子》就真实地展示了文卿先生为“无后为大”的礼教观念束缚而走向死亡的一生。文卿先生一连有了七个女儿后痛苦万分,当正妻终于生下期盼已久的儿子时,文卿先生一生心愿已了。儿子成为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与支柱,但这希望来得太突然走得也太突然,当寄托了文卿先生所有生命的儿子因病夭亡后,文卿先生终于被“无后为大”的礼教观压垮了。“文卿先生异乎寻常的伤心了……那不是再没希望了么?已届中年,后顾尚虚,还有什么意味!——人生道路上一枝照例的刻毒的冷箭射中他的心窝了。”绝望之余,已了无生趣的文卿先生最终落水而亡,成了礼教思想的牺牲品。
在宗法社会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礼教观就是女子节烈观。女子必须惟务贞清,女子更须为丈夫守节。顾蔚的《女史箴》说“膏不厌鲜,女不厌清,兰不厌馨。”将女子的贞节和鲜嫩的脂膏、莹洁的白玉相比,越清贞越有价值,这典型的反映了宗法社会在女子问题上的价值观念。严守清、贞成为女子立身处世的标准。《女论语》开宗明义第一篇就说:“女子立身执法,惟务贞清,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这种人身占有将女人物化,它丝毫不考虑女性的感受和幸福,这种残酷的礼教观使多少女子被迫以死解脱。
杨振声的《贞女》就以令人思之断肠的死亡表达出无限悲苦。十八九的阿娇才与张家公子定亲几个月,不幸就突然降临,张家公子在订婚几个月后猝然死去。虽然张家公子已经死去,但这个已死的人却如一个不散的幽灵控制着阿娇的命运。为了遵从乡土社会森严的节烈观,失去选择权的阿娇即使明知嫁入张家不会有任何幸福,也只好走入已经预知的悲剧,与一个木头牌的神主举行一场荒谬的人鬼婚。日复一日的寂寞和孤独最终摧毁了阿娇求生的意志,在那个柳絮遍地、蝴蝶双飞的暮春时节,不堪忍受的阿娇满怀悲伤的上吊自杀。
在古老的乡土社会,宗法礼教观给野蛮和愚昧披上一层合理的外衣,人们的生命就这样被宗法礼教观念所扭曲。五四乡土小说家正是通过这些礼教观深刻而又形象地展示了那个“吃人”的社会,真实地展示了那尚未觉醒的麻木而朦胧的灵魂,从而匠心独运的揭示了深刻的主题。在这血淋淋的死亡面前,人们清楚地看到改变礼教观是多么重要与迫切。
废名在五四乡土小说家中一直是个独特的存在,他的小说也常常涉及到死亡,如《阿妹》、《桃园》、《竹林的故事》等。但废名的死亡叙事展示的是田园乡土生与死和谐交织的自然平淡的死亡。这里既有着如四季转换一般自然的死亡,也洋溢了掩盖着死亡的盎然生机。由于废名深受传统文化的浸染而且通晓佛理,他对待死亡的态度显然比一般作家更为通达。他曾借小林的口说出对死亡的态度:“‘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不但此也,地面没有坟,我儿时的生活简直要成了一大块空白,我记得我非常喜欢上到坟头上玩。”“我想年轻死了是长春,我们对了青草,永远是一个青年。”这里,死亡不是化为一堆令人恐怖的白骨,不是对生命快乐的彻底否定,而是也成了一座“桥”,成了连接生死两界的桥。既然人们心中的死亡是没有恐惧、没有痛苦的,它只是一个自然到来的结果,那么废名笔下的人物对死亡便抱着一种宁静淡泊的理智态度来接受。
在废名的死亡叙事中,我们看到的是作者用客观冷静的笔调展示出的云淡风轻、乐生安死的死亡画面。《竹林的故事》中老程是这三口之家的顶梁柱,这一家之主的死并没有为家里带来惊涛骇浪,而是如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一样静静地消失了。“绿团团的坡上,从此也不见老程的踪迹了”。年幼的三姑娘并没有什么伤痛,甚至“到后来,青草铺平了一切,连曾经有个爸爸这件事实几乎也没有了”。人们对生死很看得开,在废名的笔下死亡甚至没有阴冷的色调,反而充溢着一种生机勃勃之气。死亡既然是无可改变的事实,那么就让死者安然离去,让活着的人好好生活,重新走向现实人生。在《浣衣母》中,李妈也曾是小康人家,但家道中落后,李妈失去了可以依凭的丈夫,只能独立抚养幼小的三个子女。但李妈没有沉浸在失去丈夫的伤痛中,她利用门前天然的地势包洗城里几位太太的衣服,李妈实在没感到穷的苦处,而且还有着生的喜悦。“朝前望,又满布着欢喜:将来儿子成立……”
从废名的死亡叙事中,我们看到生的痛苦和死的恐怖都被冲淡了,两者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人们平静地生活在充满希望、诗意盎然的田园世界中。“在这里,生与死之间似乎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一切人事均按照自然的状态舒展生发,死了的人渐渐淡忘,活着的人继续活着。传统的乡土社会按照自然的秩序行进着,其中有美好的人性,艰难却不艰辛的生活,悲伤却不悲惨的死亡,废名向传统开掘,构筑梦与美的世界的目的清晰显现”②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王鲁彦、许钦文、台静农等乡土作家把生与死交织起来,启蒙中的死亡叙事就成为这些作家描写生与死的最佳视角。从中,我们不难解读出这些作家冷峻的批判性和深刻的思想启蒙精神。与此不同的是,废名的小说则以诗性眼光、抒情笔调呈现出乡土社会中平静的生死,形成对死亡的哲学反思和诗意展示。两者共同构成了五四乡土小说死亡叙事题旨的丰富性。
注 释:
①转引自宋德胤.文艺民俗学 [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1.
②刘维.殊途同归——鲁迅、废名乡土小说比较 [D/ OL].2005年中央民族大学硕士毕业论文.中国知网 .中国优秀博硕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
I207.42
A
1008-7508(2012)01-0080-04
2011-11-10
杨丽 (1981~),女,山西运城人,运城学院中文系教师,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