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掌胜 吴 盼
自1900年敦煌文书被发现以来,敦煌学逐渐发展成为一门国际性显学,为国内外学者所广泛关注。变文作为敦煌俗文学作品中最具分量及影响力者,备受历史、语言、文学、宗教等学术领域学者的关注,相关的研究论著层出不穷,成果丰硕。然而,敦煌变文中同义复词这一特殊语言现象至今还没有引起敦煌学研究者的充分重视。①我们知道,变文作为一种说唱文学,多用韵文和散文交错组成,非常讲究行文的音乐性。同义复词的使用,能够使其达到句法齐整、铿然入韵的效果,因而同义复词繁多成了变文语言方面的重要特点之一,对此进行系统深入的研究,有着多方面的重要意义。
敦煌变文保存了大量的俗语词,许多词“字面普通而义别”或“字面生涩而义晦”,且用当时民间流行的俗字进行记录,给后世的学者造成很大的阅读障碍。因此,校勘、标点、注释成了变文研究的一项基础工作。虽然在几代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变文本身的辑校和注释工作已取得极为丰硕的成果。然而百密一疏,总会有些遗留的问题未曾发现或解决,而对变文中的同义复词进行系统研究,有助于发现并解决这些遗留问题,不断提高变文的整理和研究水平。
首先,敦煌变文同义复词研究有助于正确校勘。如斯328号《伍子胥变文》:“我虽贞洁,质素无亏,今于水上泊沙(拍纱),有幸得逢君子。”其中“质素”一词,项楚认为“当乙作‘素质’,谓清白之身也”[1](P26)。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则认为:“‘质素’亦有其词,不烦校改。王粲《神女赋》:‘质素纯皓,粉黛不加。’(见《太平御览》卷 381)《易·履》:‘初九素履,往无咎。’孔颖达疏:‘处履之始,而用质素。’‘质素’为同义连文也。又按:后文有‘既能贞质透河亡’句,《三国志·魏书·后妃传》注引《晋诸公赞》曰:‘为人贞素。’‘贞质’、‘贞素’与此之‘贞洁’、‘质素’义同。”[1](P26)这里,黄、张二位能纠正项楚校勘之误,便是充分运用同义复词知识的结果。再如斯2073号《庐山远公话》:“夜卧床枕,千转万回,是时(事)不能。世间之事,如由(犹)梦里。”对于“如由”一词,刘坚认为“‘如由梦里’应为‘由(犹)如梦里’”[1](P283)。项楚《敦煌变文选注》也持相同观点:“原文‘如由’当作‘犹如’。”[2](P1863)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则曰:“‘犹如’虽较常见,但二字既为同义连文,则倒作‘如犹’亦不误。”此说颇确。“如犹”用例在古籍中有例可考,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如犹转贡字为项,以叱为匕,安可用此定文字音读乎?”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八:“如犹以为官布,则如之何其不可复也。”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七:“当时诸侯出奔,其国即别立一君,惟鲁不敢,故昭公虽在外,而意如犹以君礼事之,范鞅所言正为此也。”由此可见,对敦煌变文中的同义复词进行深入的研究,有助于变文本身的正确校勘。
其次,敦煌变文同义复词研究有助于正确标点。如《敦煌变文集·前汉刘家太子传》:“当此之时,处有东方朔在于殿前过见,西王母指东方朔云:‘此小儿三度到我树下偷桃,我捉得,系著织机脚下,放之而去之,今已长成。’”[3](P162)此处标点有误,应在“当此之时处”后逗。“处”在这里亦为“时”义,“时处”为同义复词。“处”表“时”义,古诗词中不乏其例,李隆基《过晋阳宫》诗:“缅想封唐处,实惟建国初。”刘长卿《江州留别薛六柳八二员外》诗:“江海相逢少,东南别处长。”岳飞《满江红·写怀》词:“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即使在变文中,也有“处”作“时”解的例子,伯2999号《太子成道经》:“见人为恶处强攒头,闻道讲经佯不听。”伯2292号《维摩诘经讲经文》:“梵螺吹处清三业,金罄敲时断八邪。”显然,《敦煌变文集》的校点者盖不明“时处”为同义复词而致误。②再如,《敦煌变文集·韩擒虎话本》:“天使接世(势)便赫:‘但衾虎弓箭少会些些,随文皇帝有一百二十指撝射燕(雁)都尽总好手。’”[3](P205)校录者还在校语中曰:“‘都’下疑有脱字,当是‘都护’或‘都尉’。”项楚《敦煌变文选注》则将最后一句标点为:“隋文皇帝有一百二十栺(指)撝射雁都,尽总好手。”并注曰:“此处疑当乙作‘一百二十射雁都指撝’。”[2](P423)其实,这里的“都尽总”三字为同义连文,表“全都”义。潘重规《敦煌变文集新书》在校记中曰:“‘都’犹言‘皆’,似可通。”[4](P1093)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则将该句标点为:“隋文皇帝有一百二十指撝,射燕(雁)都尽总好手。”[1](P304)颇确。由此可见,若能精通同义复词,则于敦煌变文的正确标点大有裨益。
再次,敦煌变文同义复词研究有助于正确释义。如斯2073号《庐山远公话》:“是日夜,拣鍊神兵,闪电百般,雷鸣千钟(种),彻晓喧喧,神鬼造寺。”项楚《敦煌变文选注》注“拣鍊”:“即‘简练’,演习操练。”[2](P1802)此注误。“拣鍊”即“拣练”,“鍊”通“练”。《文选·江淹〈杂体诗三十首〉》“鍊药瞩虚幌”,李善注曰:“‘鍊’与‘练’古字通。”“练”古有“选择”之义,《汉书·礼乐志》:“练时日,侯有望。”颜师古注:“练,选也。”《文选·谢庄〈月赋〉》:“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李善注引《埤苍》:“练,择也,练与拣音义同。”因此,“拣练”当为同义复词,意为“挑选”。这从古文献中即可得到印证,《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后三月,拣练士卒,遂之吴 。”《魏书·卢同列传》:“臣聊尔拣练,已得三百余人,明知隐而未露者,动有千数。”再如伯2653号《燕子赋》:“凤凰大嗔,状后即判:‘雀儿之罪,不得称算。’”《敦煌变文校注》注曰:“‘不得’义应同‘不可’,‘不可称算’谓无法称说、统计,极言其多。”[1](P396)将“称算”分别释为“称说”和“统计”,显然是把“称”理解成了“说”。不确。此处“称”为“衡量”、“计算”义。“称算”为同义复词,义为“计算”。南朝陈徐陵《为陈武帝作相时与岭南酋豪书》:“伪党皆俘,连城尽拔,所获军资,不可称算。”《梁书·元帝本纪》:“我是以义勇争先,忠贞尽力。斩馘凶渠,不可称算。”《五灯会元》卷十《永明延寿禅师》:“师居永明十五载,度弟子一千七百人。开宝七年入天台山度戒约万余人。常与七众授菩萨戒,夜施鬼神食,朝放诸生类,不可称算。”以上三例的“不可称算”与《燕子赋》的“不可称算”意义相同,都是无法计算的意思。故“称算”作“计算”解殆亦无疑。③
大型辞书规模宏大、体例精密、包罗广泛且具有极大的权威性,作为字词的渊薮,通词达义的津梁,应在不断的修订中渐臻完善。而敦煌变文同义复词的研究,对大型辞书的编撰和修订有着重要的价值。我们知道,辞书释义准确与否,义项罗列详尽与否,书证引用列举得当与否,以及词条收录完备与否直接关系到辞书质量的优劣。在此,我们姑且以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出版的《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为例,试从纠正错误释义、增补遗漏义项、提前滞后书证、弥补书证不足和补充失收词条这五个方面,来说明敦煌变文同义复词研究对其编撰和修订的作用。
第一,敦煌变文同义复词研究可以纠正《大词典》的错误释义。《大词典》共收词目约三十七万条,凡五千余万字,可谓浩若星河。因其内容浩繁,在释义上难免存在一些失误。而对敦煌变文同义复词进行研究,有助于抉发并纠正这些失误。例如“邀屈”一词,伯3697号《捉季布传文》:“二相宅门才上马,朱解亲来邀屈频。”其中“屈”属“字面普通而义别”一类的字,较难理解。但若深谙同义复词知识,则容易审察出“邀屈”一词实为同义复词,“屈”与“邀”同义。且“屈”在变文中屡用为“邀”义,伯3697号《捉季布传文》:“屈得夏侯、萧相至,登筵赴会让卑尊。”斯328号《伍子胥变文》:“儿有贫家一惠,敢屈君餐。情里如何,希垂降步。”如此,则“邀屈”为“邀请”义明矣。然而《大词典》“邀屈”条引张鷟《朝野佥载》卷二“承亲每日重设邀屈,甚殷勤”为例,并释义为“谓屈尊邀请”,将“屈”释为“屈尊”,且将“屈”字提前解释,曲折成就词义,显然不确。再如“愧谢”一词,斯133号《秋胡变文》:“见新妇来至,愧谢九年孝养功劳。便下堂阶,哭泣唤言:‘新妇!我儿来至,游学必(毕)功,轩印随身,身为国相。黄金缯彩,愧谢孝恩,愿新妇领受。’”其中“愧”字,若依常义解,则与文义相龃龉。若细辨之,则不难发现,“愧谢”乃同义复词,“愧”亦“谢”义,宜释为“感谢”。“愧”作“谢”解,变文中屡有用例,如斯328号《伍子胥变文》:“子胥报妻曰:‘吾昔遭楚难,愧君出应逢迎。今乃仇楚,回军相见,望同往日,何为闭门相却,不睹容光?为当别有他情?何为耻胥不受?’”斯2630号《唐太宗入冥记》:“朕深愧卿与朕再三添注。”然而《大词典》“愧谢”条引《宋书·谢晦传》、唐李复言《续玄怪录·杜子春》等为例,释为“谓对他人给予的照顾感到惭愧,并示感谢”,显然错谬。此乃不识同义复词所致。
第二,敦煌变文同义复词研究可以增补《大词典》遗漏的义项。《大词典》作为权威性汉语语文工具书,可谓字词之渊薮,通词达义之津梁,读者对其依赖不待言而自明。因此,《大词典》应尽量做到义项罗列无遗。对敦煌变文同义复词进行研究,其成果可增补《大词典》遗漏的义项。如“料斗”一词,《大词典》仅收录一个义项:“盛牲口饲料的器具,形状像斗。”从伯2564号《齖䶗新妇文》“嗔似水牛料斗,笑似辘轳作声”可看出,此例中的“料斗”应为同义复词,“料”亦“斗”义。故《大词典》可补“争斗”义。元曲中常见“料嘴”、“料口”、“料唇”等,其中的“料”即为“斗”义,《大词典》若能同时在“料”字下增补“争斗”这一义项,就更臻完善了。
第三,敦煌变文同义复词研究可以提前《大词典》滞后的书证。《大词典》的特色之一是“源流并重”,基于此,某些相对滞后的书证可适当提前,以便考源辨流,使词典整体质量有所提升。对敦煌变文同义复词进行研究,其成果可为《大词典》提前滞后的书证。如同义复词“尘坌”,《大词典》释为“灰尘,尘土”,所收的最早书证为明谢肇淛的《五杂俎·天部一》,根据俄藏符卢格编96号《双恩记》“太子比意出游,翻招苦恼。为睹前耕织等,不免泪流盈目,尘坌满身”,可以将书证提前至唐五代。再如同义复词“痴拙”,《大词典》释为“愚笨”,所收的最早书证为明李贽的《寄京友书》。依据伯2418号《父母恩重经讲经文》“伯叔及翁婆,由(犹)更嫌痴拙”等例,也可以将书证的时限大大提前。
第四,敦煌变文同义复词研究可以弥补《大词典》书证的不足。郭沫若曾说“孤证单行,难以置信”。《大词典》作为权威性汉语语文工具书,若孤证单行,除了难以置信外,还有一个弊端,即读者若不能理解所引用的那个例子,便无他例可供参考。所以,《大词典》应尽量避免“孤证单行”。敦煌变文同义复词的研究成果恰能弥补《大词典》孤证的不足。如“恐怯”一词,“恐”、“怯”同义,均为“害怕”,乃同义复词。《大词典》收释此词为“畏怯,害怕”,但书证只有钱钟书《围城》一例,过于单薄且滞后,伯4524号《降魔变文》:“场中恐怯并惊嗟,两两相看齐道好”可补可提前。再如“痊瘥”一词,“痊”、“瘥”同义,均为“病愈”,乃同义复词。《大词典》释为“病愈”,书证只有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照病镜》一例。可补,如伯2418号《父母恩重经讲经文》:“念佛求神乞护持,寻医卜问希痊瘥。”
第五,敦煌变文同义复词研究可以补充《大词典》失收的词条。《大词典》的一个特色是“古今兼收”,集古今汉语语词之大成。为此,所收词条完备与否,直接关系到其规模大小与质量高低。而对敦煌变文同义复词进行研究,其成果可补充《大词典》失收的词条。如伯2653号《燕子赋》:“雀儿被禁数日,求守狱子脱枷。”其中的“求守”为同义复词,“守”亦请求义,《大词典》失收“求守”,可补。再如伯2418号《父母恩重经讲经文》“为缘不孝堕深坑,受苦无因得暂停”,以及斯4511号《金刚丑女因缘》“为缘不识阿罗汉,百般笑効苦分葩”。
众所周知,语言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新事物的产生,旧事物的消亡,以及人们对事物认识的变化等因素,都会导致新词的产生,旧词的消亡,以及词义的转变。敦煌变文中出现的那些同义复词,有些随着社会的发展,经过历史的筛选,逐渐凝固成双音词而流传至今。有些或长或短地存在一段时间,最终因客观事物的消失或词义生僻或认识的变化等原因而消亡。对这些同义复词进行深入研究,有助于考察汉语单音节双音化的演变过程,对于汉语史研究而言,意义重大。如“波逃”一词,变文中多次出现,其中“波”为“逃跑”义,“波逃”乃同义复词。“波”表“逃跑”义虽然曾在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活在人们的口头,但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波”的这一义项了。也很少有人清楚我们日常所说的“奔波”的“波”就是由此引申而来的“跑”之义。而对变文中的同义复词进行研究,能够深入发掘这些到如今已经隐而不显的义项,且此类研究常需要追溯这些词的出现年代和发展动态,所以对于汉语史研究而言很有启发意义。我们知道,任何断代语言研究,最终都应被历时语言研究所吸纳,才能更好地体现它的研究价值。而某一断代研究,越能为历时语言研究提供有效、独有的材料,就越有研究价值。就这一点而言,对敦煌变文中的同义复词进行研究,它在为汉语史研究提供宝贵材料方面,有着其他语料无法比拟的优越性。
首先,敦煌文献比传世文献更具原初性。敦煌文献在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淹埋一千多年,未经后世校改窜乱,极为难能可贵地保存了晚唐五代前后手写本的原貌,使我们能够接触到一千多年前民间广泛流传的俗文学的真貌。而传世文献则难免在流传过程中因各种原因失去原貌。单就这一点而言,敦煌文献本身便是汉语史研究极其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其次,敦煌文献在承上启下过程中具有独特的过渡性。敦煌文献产生于六朝以迄北宋初年,正处于汉语发展史上承前启后的过渡阶段。正如张涌泉所说:“特别是其中以白话为主体的变文、曲子词、王梵志诗,以及愿文、契约等社会经济文书,更是近代汉语语料的渊薮,对于推究古今汉语演变之轨迹,考索宋元白话之源流,有不可替代的重大价值。”[5]
再次,敦煌文献与其他许多传世文献相比具有浓厚的口语色彩。许多传世文献,特别是经典文献,言文脱节现象相当严重,文献本身较难体现语言的发展变化,这于汉语史研究而言,是相当不利的。而变文是盛行于唐代寺院和民间的一种俗讲文学,创作者多为俗讲僧及民间艺人,听众一般是普通百姓,故而这些变文中保存了不少当时口语的材料,与同期其他文献相比,变文的语言更接近当时的实际口语,带有鲜明的民间色彩和口语化特征,价值独特并且无可替代。
注释:
①关于同义复词,目前学术界多采纳郭在贻《训诂丛稿》中的观点:“同义字复用,有二字复用者,亦有三字复用者。二字复用者最多见,此即所谓同义复词。”
②此句潘重规的《敦煌变文集新书》和黄征、张涌泉的《敦煌变文校注》均标点为“当此之时处”。
③项楚的《敦煌变文选注》亦释为“不可计算,形容极多”,见该书511页注解24。
[1]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项楚.敦煌变文选注 [M].北京:中华书局,2006.
[3]王重民,等.敦煌变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4]潘重规.敦煌变文集新书 [M].台北: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1994.
[5]张涌泉.从语言文字的角度看敦煌文献的价值[J].中国社会科学,2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