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鸿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文学艺术与新闻传播出版中心,北京 100720)
错位的对接
——从《论语》鬼故事专号看现代中国的文化冲突
郭晓鸿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文学艺术与新闻传播出版中心,北京 100720)
现代中国社会是一个各种文化层面和不同文化源流汇聚一处的时代,《论语》的鬼故事专号是反映这一时代特色的集合点,通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摩擦,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思潮的冲突,都能在它上面找到踪影。
《论语》;鬼故事专号;现代中国;文化冲突
中国近现代以来,西方文化思潮不断涌进国门,以崭新的文化姿态给寻求救国强国真理的现代中国人以惊喜和迷狂,经过维新变法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文化现代化的议题真正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从整体来看,现代中国的文化奠基和重建总是以西方文化为借鉴和参照对象的,无论是“五四”时期的人道主义、个性主义思潮,还是随后的科学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理论,都是现代中国人在对西方文化进行了一番甄别、抉择之后选取的思想模式。与此同时,中国传统文化虽经“五四”时期先驱者们的猛烈抨击而不再占据大一统的绝对优势地位,然而几千年来形成的惯性已经使它成为中国人的心理结构中不可改变的部分,在新的时代继续在社会历史与个人的意识和潜意识层中施展着它的魔力,于是在当时呈现出中西共处、多元杂糅的复杂形态。中国传统文化借助西方文化进行艰难的转化,而西方文化也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融汇改造下适应着中国特定时代的现实需求。然而,不同源流的文化并不能天然地达到兼容,这样,中国现代文化的内部由于不同文化层面与不同文化来源之间的冲突而形成了一种张力。冲突既是历史的必然,或许也是未来的必要,只有在冲突之中才能使旧的更新,使新的生根。
《论语》①《论语》半月刊,于1932年9月16日在上海创刊,由林语堂主编。自第27期起改由陶亢德主编。自第83期起由郁达夫、邵洵美编辑,邵洵美实际负责。1937年8月1日出至第117期,因抗日战争爆发停刊。1946年12月1日复刊为第118期,仍由邵洵美编辑,至1949年5月停刊,共出177期。自创刊以来就把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相并置,作为中国当时“唯一的幽默刊物”,它崇尚的是英国风的幽默,中国士大夫的生活品味和艺术趣味也是《论语》所津津乐道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和民间文化趣味,西方文化尤其是英美文化中的自由民主精神、儒家的积极关注现实与务实态度,道家文化的超逸轻灵,都在《论语》上占有一席之地,形成了一种兼具英国绅士的雍容风度与中国传统名士潇洒放恣气质的风格。中西两种文化精神与雅俗两种文化趣味在《论语》上以一种既和谐又冲突的奇特方式得以结合,对于现实生活的超然关注则成为不同文化取向之间的粘合剂。
从总体来看,前后期《论语》都是以英美文化为外在的思想源泉,而以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道两家文化为内在动力,其实这也只是个表象。《论语》的前后期在刊物面貌与内在文化趣味上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在对待中西方文化的态度方面,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方面,就西方文化的借鉴和引进来说,前期比后期做的工作要多,并专门出过一期《西洋幽默专号》;另一方面,在对中国传统文化趣味的继承方面,后期却从前期的倾向于儒家而改为倾向道家。前一种变化的直接表现是在郁达夫、邵洵美接替林语堂作为刊物主编之后,撤销了《论语》原来很受读者欢迎的一个栏目《西洋幽默文选》,后一种变化则可以从刊物封面中窥探到一些信息。前期《论语》的封面上经常刊登一些选自儒家经典的摘句,并曾连续在一段时期内以孔子的肖像画为封面。后期《论语》则在一段时间内以“孔子问道于老子”的漫画为号召,编者导向性极强的《论语》栏目也悄然引退,在编辑方针上颇有一些“无为而治”的道家风范。在雅俗文化的取舍与立场方面,后期《论语》较之前期《论语》更具有民间文化趣味,大众文化的色彩在这一段时期比较明显,鬼故事专号的出台就是这一变化的信号,此后又出过灯的专号、吃的专号、睡的专号、病的专号、逃难专号、家的专号等等。《论语》在林语堂“执政”时期所出专号不多,有萧伯纳专号,现代教育专号,中国幽默专号,西洋幽默专号等,仅从前后期专号的不同选题就可以看出《论语》编辑者视角的微妙转换。在政治态度方面,虽然《论语》一以贯之地保持中立,远离实际的政治争斗,但就与“朝廷”和各种政治派别的关系来讲,后期《论语》比前期走得更远。当然,这些变化都是相对的,并没有超越《论语》在创刊伊始就形成的文化趣味与定位。
1936年六七月间郁达夫、邵洵美编辑《论语·鬼故事专号》上下两册,篇幅且超过平时一倍。当时正值日本大举侵略中国的前夜,社会局势日益紧张,亡国的阴影沉重地压在人们心头,《论语》社的这一举动与当时整个社会都群情激昂地发出救国呼声的沉痛气氛相比显得格外不合时宜,甚至于冷眼看去有些轻浮无聊。但是,只要不仅仅以时代性和现实感为作品评价的惟一标准,而把它放在文化的大背景下,就可以发现这是一个可以集中体现中国现代社会的文化冲突特征与《论语》自身的文学观念的不和谐状态的综合点。在这一辑鬼故事专号上面,我们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到处在现代中国社会30年代的中国人的精神与心理状态,而且透过重重鬼影也可以探测到时代风云变幻、世态人生百相、通过对鬼神信仰这一蕴藏着民族精神密码的文化现象的解读,或许还可以进一步获得建设中国现代社会文化精神的有利资源。
一
翻阅鬼故事专号,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即虽名之曰鬼“故事”专号,但其中议论性的文字却占据了将近一半,以至于邵洵美在编辑后记里也感叹道:“这次的来稿有一件事出于我们意外,那便是论说的文字多于叙述的文字;这种现象无论在哪一个编辑的眼睛里是少见的。”编辑意图和实际效果之间的这种反差实际上反映出现代中国社会在大众文化和通俗文学的价值判断上的深层心理矛盾。
通俗文学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历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它是一种只存在于民间的创作和娱乐方式,后虽经梁启超等有识之士和“五四”先驱者们的大声疾呼,小说等通俗文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后来居上地成为高雅文学中的佼佼者,然而在这些时代风云人物的运作下,原本的通俗性内涵已经被悄悄地置换,只留下了通俗形式的外壳,他们对通俗文学的借重,只是看到了它“开启民智”的功利性一面,而通俗文学中所蕴含的与世情人生相吻合、相贴切的一面常常被忽略掉,这也就是为什么小说技巧运用得颇为不俗的鸳鸯蝴蝶派不被新文学界接纳的缘故。这种对通俗文学又借重又鄙斥的矛盾态度是长期以来中国文人心头挥洒不去的心结。
邵洵美发起鬼故事专号,最初动因即在于对通俗文学的兴趣,他在编辑后记里对此有清楚的交待:“我们编这‘鬼故事专号’,虽如施蜇存先生所说,是为‘正在对于西洋文学中的鬼故事发生很大的兴趣’,但事实上,那动机还要早。因为我们每次谈到文学总会讲起‘通俗小说’。我们常想,那所谓礼拜六派的小说,的确曾继承了红楼、水浒等在通俗文坛上的位置,……但是这一支势力似乎中断了。《红杂志》般的刊物也不再能继续它的生命了,通俗文学是决不会绝迹的,……以纯文艺的地位说,通俗小说当然要不得的,但是以一两著作界,出版界而言,通俗小说自有它存在的理由。”邵洵美发起的这一鬼故事专号,虽然并不是要以振兴通俗文学中的鬼故事这一支脉为自任,但是他对通俗文学本体的看重是显然的。
鬼故事与言情小说、侦探小说、黑幕小说同为通俗文学最擅长的领域,历来中外文学中以鬼怪为原型的作品蔚为大观,在那些幻化不羁的形象上面,凝聚着民间的智慧和情趣。中国古代文学中有一脉志怪小说就专门记述妖狐鬼怪的故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更为人所熟知。鬼故事来源于初民对鬼魂的信仰,鬼魂与神仙同为上古时期人类创造出的虚幻形象,是世界各民族原初时期都曾经存在过的普遍现象,随着人类语言的发展和叙事能力的增长,神话与鬼故事共同成为原始人解释这个充满奇异的世界与神秘的自然现象的工具,成为维系氏族、增强部落意识,沟通人与人之间的灵魂、思想、感情的语言手段。即便是历史发展到科学昌明的20世纪,鬼神作为一种信仰已经逐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但是作为一种凝聚着人类对宇宙起源与生命奥秘的理解的特殊方式却依然存在着。虽然神仙与鬼怪都是人们虚构的冥冥中的存在,都具有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力量,它们之间也还是有区别的。神话主要体现的是初民对外在宇宙奥秘的解释,而鬼故事则更多的是关注于人自身的命运及生死之谜;神是美与善的象征,能给人类带来佑护与赐福,鬼是恶与丑的化身,常作祟于人间;神的形象色彩瑰丽,赏心悦目,鬼的身影则阴惨幽暗,惊惧恐怖;随着文明进化的过程,神话逐渐作为一种原始艺术与原始文化的综合表现,进入了宗教与哲学的理论研究领域,成为经常被统治者用来加强其统治力的阐释工具,而鬼文化却更多地在民间得以流传和保存。鬼神在文学界的地位也一样,以神话为题材的优秀文学作品被称举为经典,而鬼故事却只在通俗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如果说神话是跻身于上层主流文化之间的一个幸运儿,鬼文化则是一个屈居于民间的在野游魂。神性的悲天悯人使神话远离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意味;鬼虽然狞厉丑恶,却因为它与生死观念的密切相关而与人生更加接近。神话中蕴含着一个民族的智慧与文化信息,鬼故事里隐藏着人生与人性的无数秘密。民间百姓敬神却远神,怕鬼却又爱谈鬼,就是因为鬼与普通人人生的这种天然血脉联系。《论语》特意把鬼故事作为一个专号来隆重推出,正是由于编者认识到了鬼文化中体现出来的民间性、通俗性,与人生的相关性。
尽管《论语》主编钟情于鬼故事的通俗特性,“出炉”后的鬼故事专号却并不是他预期中的效果。虽也有一些精彩的令人惊奇恐怖的鬼故事接载,但许多作者在文章开头不忘表白自己是“奉旨谈鬼”,他们以被动的写作姿态,明示自己与鬼故事这种俗文化的典型表现形式的距离,有时还要把周作人《五十自寿诗》中的一句“街头终日听谈鬼”拿来做靶子。曾迭在《略谈鬼故事》一文中就声明自己“殊无周作人先生‘街头终日听谈鬼’的风趣”,只是由于“论语出鬼专号,这也可说是编者的一种‘鬼计’,于是讲人言者,也不得不说几句鬼话了。”徐无鬼的《谈鬼篇》同样坦率地说明在接到论语编辑部的“鬼故事特辑”征稿函时,“也窃叹其无聊”,并以嗟叹于周作人的“街头终日听谈鬼”开场,对周作人丧失战斗者勇气感到痛心,很显然,这些作者是并不赞成《论语》编者对鬼故事的“一往情深”的,就连李金发这个以其诗作的晦涩难解著称的象征派诗人,也在“鬼意盎然”地讲述鬼故事之前,一面像普通说书人似的信誓旦旦地保证“故事全非捏造,可质天日,可对鬼神”,一方面还要说几句“场面话”:“在此国难方殷,‘洋鬼’跳梁的时代,论语社诸子,还有闲情逸致,去刊行谈鬼号,真莫测高深矣。”被惋惜着、痛心着的周作人,甚至也不无心虚似地在文章《谈鬼论》中对自己那首引来过无数责难的《五十自寿诗》辩解道:“三年前我偶然写了两首打油诗,有一联云,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有些老实的朋友见之哗然,以为现在此刻不去奉令喝道,却来谈鬼的故事,岂非没落之尤乎。……盖诗原菲招供,而鄙诗又是打油诗也,滑稽之言,不能用了单纯的头脑去解释。所谓鬼者焉知不是鬼话,所谓蛇者或者乃是蛇足,都可以讲的过去。”总之,鬼故事在这些作者眼里总是或多或少带有一些不入流的意味,这类话语和整个鬼故事专号的情调形成了一种反差,显示出雅俗两种不同文化趣味之间的错位,
这种雅俗错位的现象还表现在一些作者没有按着主编的征稿要求写来刺激有趣的鬼故事,而是带着几分学者的严谨神情以居高临下的启蒙者身份把鬼故事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研究分析,由于这一类作者多是学者兼作家的身份,确也使鬼文化的研究显示出广博深邃的特色:周作人的《谈鬼论》以他惯有的“文抄式”从中国民俗文化学的角度和文艺的趣味性方面分析鬼文化中的人情,《再谈油炸鬼》一文则再次展现了他“五四”时期国民性批判的力度和角度;陈铨的《德国老教授谈鬼》以对话的方式讲述德国的文学传统中有关鬼的故事,尤其是对浮士德的传说从民间走上戏剧舞台、又从戏剧舞台走进文人创作领域的过程作了一番条理清晰的描述,歌德的《浮士德》更是作者笔力集中之点,他借德国老教授之口对魔鬼撒旦的人性分析可谓入木三分,“歌德《浮士德》中间的魔鬼,是歌德反方面性格的表现,同时也就是宇宙间否定力量的表现。”曹聚仁《鬼的箭垛》则是站在审视人类灵魂的高度嘲笑了人类想象力的贫乏和生命的怯弱:“人类的老祖宗,积蓄了千万年和自然搏争的悲剧经验,而死之命运也为悲剧的形相之一,所以连把鬼的形相加一点美化的勇气都没有了,此其所以可哀也。”马子华的《鬼与女性》进一步从封建礼教的吃人本性和欺骗本质分析鬼故事中以女鬼形象为多的深层原因:“在封建社会下面,女子是被当作私产,被奴役于男子一生。她们死守在闺房里面不得接近到大天地中间,就正如一个囚犯的生活下去。……这些女人在怨气中吞声死掉,那些高高乎在上的男子们不是不知道的。有些甚至于会很本能地感到内疚。于是加上灵魂不灭的观念,女人是必然成鬼的。”另外,由于“女人是常常被视为‘祸水’的,她们不仅只是无能,甚至于是倾国殃民的,这一来,老夫子们可就要警告人不要相信女人,不要爱女人,对小辈,对世人,他们都要戴上道学的面孔说话。可是板起面孔说的效能实在没有多大。……那么用女鬼的故事来穿凿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因为据他们想,鬼是顶不可靠而又狠毒的,所以鬼故事便产生了。”这一类恢宏大气的论述文章从鬼文化形成的原因多方面多角度地深层剖析颠覆了鬼的客观存在,使鬼故事专号的森森鬼气中透射出强烈的人文主义光芒。
二
如果说对鬼故事作为通俗文学的价值判断显示出了中国现代社会不同层面文化之间的轩轾,那么鬼故事在《论语》上具有的不同功能则反映出中西方异源文化之间的冲突。鬼故事在《论语》上具有两种不同的功能:一种是寄寓人事褒贬,影射时局和社会,一种是对人类生命形态的思考和探究。前者表现出中国传统文化重在社会伦理建设的特征,后者则带有清晰的西方文化侧重于探求自然奥秘与人生哲理的文化精神的痕迹。
“敬鬼神而远之”是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对待超自然现象与生死之谜的实用主义态度的集中表现。儒家文化主张“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第十一》),体现出中国文化重现世、重人事的特色,虽然儒家正统文化对鬼神采取置而不论、避而不谈的态度,但是也并不反对在文学创作中借助鬼故事来匡正世俗人心,这在相当程度上成为中国鬼怪文学的一个传统,体现了文以载道的儒家正统文学观念对民俗文化的浸淫,鬼文化中蕴含的神秘的、非理性的冲动,受到了很大限制。鬼魂本是人类幻想的一种非常独特的彼岸生存者的形象,但在中国人的心目中,鬼和神、仙一样,具有浓厚的此岸性特征:神,是中国人心目中能给世俗生活带来恩惠的形象,如尧舜文武、周公孔孟以及关羽等等神化的世俗人物;仙是中国人世俗生活幸福的精神象征;鬼的生活是此岸生活的延续,与人间生活有很大相似性,可以说,人间有什么,鬼蜮便有什么,有人的生活秩序,也有鬼的生活秩序。人有情,鬼亦有情,它甚至可以被人骗去卖掉,如《列异传》中的神奇故事《宋定伯》说“定伯卖鬼,得钱千五百”。鬼的过于人格化是中国鬼怪文学的一个特点,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纯理性思维方式忽视了对自然神秘和生命形态的进一步探究,束缚了人们的思维向更深邃处发展。
这一点到了现代依然如此,《论语》的鬼故事专号不仅在当时显得不合时宜,即使是后来的文学史,在先进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指导下,也一直是文学史家不齿提及的对象,成为研究的盲点,在这一点上,倒也不仅仅是针对论语派,现代文学史上任何一个作家只要是没有以现实社会作为直接表现对象的,都会受到或轻或重的攻击、排斥和放逐。“谈狐说鬼”更是成为无聊、轻薄的代名词而不入文学史家的法眼。即便是像周作人、老舍这样的著名作家,他们创作中有关鬼狐的文字也都是在被否定之列。文学史编撰中体现出来的这种追求光明、进步的审美倾向,自然是不容鬼影作祟其间的。这种对待鬼神这类超自然事物的态度,凸显出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对现代人的深刻影响。
但是,并不仅仅是文学史家的评判态度和标准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烙印,《论语》的作者群自身也并不能得以“幸免”,翻开两册鬼故事专号,我们感到的并不是森森的鬼气,扑面而来的更多是带着几分阴气的人味儿,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只是一场历史性的“误会”。正如新文学作家对通俗文学形式的借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鬼故事专号撰稿的作者也有很多是“谈鬼之意不在鬼”,如同《论语》的总体面貌并不缺乏社会政治关怀,鬼故事专号也并未能做到忘情于人世,许多作者以谈鬼说鬼为掩护,更为淋漓尽致地抒发了他们对社会与时局的强烈不满,在这一不被儒家正统文化光顾的领域体现出了更鲜明的儒家文化特征。支配着这些故事的是一些或隐或显的伦理原则。
鬼故事专号出版之时,正值日本帝国主义大举侵略中国的前夜,时局的紧迫自然成为鬼故事头号影射和表现的对象,中国传统文化重伦理善恶之分的特点在对日本侵略者的“鬼化”上得到了明确体现。作者甚至于生怕读者不能领会文中含有的深意,往往要在文后加以说明和点题,并且作者并不以讲述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为目的,而是借鬼话喻时事,中日两国的斗争化作人鬼之间的对立。林乃的《北国观鬼记》以鬼的凶残狠毒指代日本侵略者,把被日本军队占领的北方国土比喻为鬼的世界,占领者铁蹄之下的国土成为人间地狱,鬼在这里完全成为邪恶的象征。章克标《邻家的鬼》和徐訏的《鬼戏》也以不同的方式表现了这一点。前者以邻家出的一个很厉害的恶鬼隐喻日本军国主义对本国人民的危害与对周边国家的滋扰,其中讲到恶鬼的形象也与现实中日本鬼子的形象颇为相似,“据说是红脸赤鼻,头戴洋铜面盆,腰挂长刀,手执哭丧棒,浓眉方口,颇是怕人的样子,”徐訏的《鬼戏》从文化性格的高度以戏剧的形式活画出中国人的怯懦软弱,和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从国民性批判的角度触及到造成目前局势的根源,在短短的三幕戏中,人和鬼的性格与行动有着鲜明的反差,“鬼”象征着日本大和民族的勇武好斗精神,在中国的土地上步步紧逼;“人”则是从一开始就秉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处处退让,表现出中国人深受儒家文化熏陶、教育而形成的乐天知命,缺乏竞争精神的弱点,面对巧言令色或咄咄逼人的“鬼”,“人”只会固守着传统文化的规则,“我们不要将中国造成天国,我们不想有机械与科学,我们不要你鬼计妙算,我们只想安安逸逸平平稳稳过我们的日子,我们不想同你们合作,我们敬佩你们的本领,可是我们先圣定下的方针:‘敬鬼神而远之’呀。”这种闭关自守的文化态度终于激起“鬼”更大的野心与贪婪欲望,由自居仆人进而以主人的姿态出场,声言“我们没有什么奇怪的先圣定下不变的方针,我们的方针是必须为你们设法,必须管理你们。”在鬼以枪弹军舰等武器威胁下,人依然不事抵抗,而是很顺从地退让到了黄河以南。在这里,作者不仅讽刺与隐喻了国民党政府的不抵抗政策,而且进一步批判了造成这种局面的文化性格。与此相似的还有曾迭的《略谈鬼故事》,他论述了几种鬼产生的动机,其中之一就是“由于没出息者的自馁”,进而引申道,“怕鬼的人都是没出息的,而走阴差使的汉奸就养成他们大肆活动的机会了。正如,中国愈怕洋鬼子,而洋鬼子愈凶恶,愈思媚鬼而汉奸愈作威,此同一理焉。”如果说这几篇文章是影射日本人这个外国鬼,那么汪霞庵的《谈鬼》就是在谈中国当时政局的内鬼了。一开头,作者就感叹道:“生在这不能说人话,不准说人话的国度里,不谈鬼话去泄泄气,发发牢愁,还有什么可说?况当此提倡复古,恢复固有道德,以神道设教的我们的国家之黄金时代,已与‘鬼世界’天天接近,与‘人世间’天天远离。”接下来文章不再谈时事,而是貌似闲适地漫谈鬼的形状、种类及少小时候怕鬼的心态,在漫不经心之时笔锋轻轻一转,“如果拿来与现在当局诸公对付××国人的态度,恐怕也是‘鲁卫之政’吧。”总之,所有这些以鬼故事隐喻时局的,都在无意识中实践着中国传统文化的伦理原则。
伦理原则的运用并不只是停留在对日本侵略者的丑化上,社会生活中包藏祸心的坏人也是在被“鬼化”的行列。老舍的《鬼与狐》就把社会生活中的压迫势力比作白日中的鬼,历数这种白日鬼对人的危害,“这种鬼虽具有人形,而心肺则似乎不与人心人肺的标本一样,他在顶小的利益上看出天大的甜头,在极黑暗的地方看出美,找到享乐。他吃,他唱,他交媾,他不知道死。这种玩艺们把世界弄成了鬼的世界,有地狱的黑暗,而无其严肃。”借鬼说人,指责了那些嘴里讲着道德文章,心里却是男盗女娼的人间败类,其中的道德意味是不言而喻的。老向的《乡人说鬼》站在乡土文化的立场,审视和批判了城市文明带来的人心败坏,依然不脱传统文化的衣钵。丰子恺的《画鬼》也在颇具鬼趣的两则鬼故事之后,在结尾处点明主题:“我在小时候,觉得青面獠牙的凶鬼脸最为可怕。长大后,所感就不同,觉得白而大而平的笑鬼脸比青面獠牙的凶鬼更为可怕。因为凶鬼脸是率直的,犹可当也;笑鬼脸是阴险的,令人莫可猜测,天下之可怕无过于此。”
与这些满溢着中国式道德伦理原则的故事不同,《论语》鬼故事专号上还有一些涵纳着对人生命运悲剧性的形而上思索的篇章,这一类故事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以文人作为主角,这或许是因为文人更适合表现深刻的哲理吧。《孤魂野鬼》是一篇探究生命奥秘与人生荒诞性的小说,文中以一个教书匠王先生的生死历程发出人生不过如此的浩叹。生而为人或死而为鬼都只是一个宇宙间的无依无凭的飘零着的灵魂,任何偶然性的事件都足以改变他的命运。人在天地间的渺小无助、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悲凉感,都通过这个文人鬼抒发了出来。故事中的王先生做鬼的时间跨度有几百年之久,作者用详细笔墨描述的重点在于他死后一天的经历与投胎前后的一小段时间,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兴趣在于对生死之奥秘的探究,而不是讲述一个怪诞离奇的鬼魂故事。与此相似的还有《上海鬼话》中记载的上海掌故,两位文人做鬼后不甘寂寞,与途经的故友相会,所作诗文中充满了对失去生命的悲哀和无奈,虽然这些故事讲述的地点都是发生在中国本土,人物也都是地道的“中国鬼”,然而其中流动着的却是中国乐感文化中所缺乏的悲剧精神。
中西方文化精神的分野不仅表现在不同的故事形态上,即使是同一母题的鬼故事,也通过讲述方式的不同体现出来,北京大学教授陈绵的《小站》和毕树棠的《如是我闻》就以不同的叙述方式表达了相同的关于冤魂复仇的古老主题,呈现出相异的文化形态。《如是我闻》中的王成先生是一个深受传统儒家文化熏陶的书生形象,他秉性正直,看重名节,很讲仁义,为帮助别人而得罪了长官,又因缺乏谋生能力,落到了全家服毒的悲惨结局。整篇故事以中国古典章回小说常有的以情节结构故事的方式,通过全知视角展开对事态发展的叙述,在整体性的关照方式中,以善恶有报的伦理观念注入叙事过程,中国式的叙事方式和伦理道德观念都体现得很完满。《小站》讲的是前清时一个官员为了10万两银子而枉杀无辜、回乡途中被死者鬼魂索命的故事。与《如是我闻》不同,《小站》的叙述方式始终是以贪官本人的视角为观察外在世界的窗口,死者的鬼魂在没有他人见证的情形下,似真似幻,疑似梦境,这种视角的选择可以对贪官在事件前后的巨大心理变化和状态作深入细微的全程式追踪描述和剖析,带有比较明确的西方文学注重心理刻画的特色。由于作者出色的叙述手法,整篇故事始终弥漫着一股阴惨的气氛,渲染着西方式的悲剧情调,其中主人公强烈的罪恶感也有着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忏悔意识。故事中的鬼魂与其说是死者的显形,不如说是生者的良知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和鞭挞。
还有一类故事纯粹不含任何意义指向,这一类故事更符合主编的趣味,邵洵美在他的《编辑随笔》里说得很明白,“我喜欢鬼故事,是要看一种和人故事完全不同的东西:要能写出十足的鬼,同时又要是篇好故事,要能给我刺激,而荒谬不是病。我们更不妨提倡英文的所谓literature of nonsense。”①见《论语》第91期。这类以荒谬不经见长的鬼故事活跃在《论语》上,带给人的也是中国式道德文章少有的轻松感。凝重与轻俏、庄严与晦涩、理性的自觉和非理性的幻觉、传统道德与西式思维,这些驳杂的因素共同构成鬼故事专号的特色,反映出当时社会的各种文化症结,也反映出中国现代市民知识分子依然矛盾的心灵世界。
On Cultural Conflicts in Modern China in the Perspective of the Special Issue of Ghost Tales in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GUO Xiao-hong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Press,Beijing100720,China)
Modern Chinese society is in an era when various cultural dimensions and diverse cultural sources have been blended.The special issue of ghost tales in TheAnalects of Confuciusis highly reflective of the features of such an era in that the trace of the clashes between the popular culture and elite culture as well as between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nd modern Western thoughts can all be found in the special issue.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the special issue of ghost tales;modern China;cultural clashes
G05
A
1674-5310(2012)-06-0019-06
2012-03-27
郭晓鸿(1969-),女,山西阳泉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文学艺术与新闻传播出版中心常务副主任,副编审,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