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四平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中国古典诗歌在海外传播与接收的效果显著。众所周知,除了日本俳句影响外,英美意象派诗歌主要受惠于中国古典诗歌;尤其是庞德,他对汉语与汉诗十分痴迷,不但翻译了李白等人诗,而且还在诗歌意象和诗歌语言上着力向汉诗学习,甚至在他的诗中时常夹杂些汉字。此外,威廉斯与人合译过李煜的词,凯瑟“仿中国诗”而写出了取意乐府诗的《子夜歌》,拉金、斯奈德、勃莱等当代美国诗人的写作都有“中国化”倾向。
对这个课题进行系统研究的是赵毅衡。早在1983年,他就出版了《远游的诗神——中国古典诗歌对美国现代诗的影响》;时隔20年后,在原有资料的基础上,他“重写”了此书,并易名为《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从“影响”到“改变”,反映出他对中国古典诗歌对美国现代诗所产生影响的认识进一步深化,态度也进一步明朗:中国古典诗歌对美国现代诗的影响不只是一般性的若隐若现的影响,而是产生了“方向性”的作用。在美国现当代诗人眼里,欧洲诗过于讲究“科学性”、“逻辑性”,而“汉语重并置,少联接”,汉诗像“谜面”。在他们看来,“中国诗真太现代!”因此,他们要在中国古典诗歌里寻找诗歌现代性的质素[1]。
面对中国古诗,百年前,海外诗人惊叹:“中国诗真太现代!”而面对中国新诗,比如北岛、杨炼等人的诗,时至今日,海外诗人也同样发出了惊叹:“中国诗真太现代!”
既然海外现当代诗人能够到中国古诗里发掘他们所需的现代性诗素并“为我所用”,那么他们也就有可能到中国新诗里找寻他们所需的“现代性诗素”或其他东西。而对于中国新诗有无给海外诗歌产生过影响?如有,它们是如何产生影响的?在哪些方面产生过影响?影响的程度又如何?诸如此类的问题,很少有人作专门研究。
中国诗歌在海外的传播者与接受者主要是汉学家/中国学学者、学者+诗人。
新诗诞生后不久,1925年,前苏联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就在《东方》杂志上发表《您研究过新诗吗》,对白话诗进行简略介绍,借此向本国读者及时传递有关现代中国“文学革命”的诗歌资讯。随后的传播与接受受中苏关系的影响。关系好时,传播与接受就多,反之亦然。前苏联系统译介、出版中国新诗的是契尔卡斯基。1972年,他编出《中国新诗(20—30年代)》;1978年,编出《四十人诗集》;1980年,编出《中国战争年代诗歌1937—1949》。
欧美比前苏联的译介中国新诗动作要迟缓些。据现有资料可知,新诗英译大约始于1930年。当时美国的《诗刊》和国内的英文刊物上都有英译新诗零星发表。而1936年,当时正在北京大学任教的哈罗鲁德·艾克顿,与卞之琳的学生陈世骧合作,选编、翻译出《现代中国诗选》,收林庚、卞之琳等15位诗人的诗,由伦敦达克沃斯出版公司出版。这是第一种中国新诗英译本。此后,间或有新诗英译本在境外出版,比如,1947年有罗伯特·培恩编选的《当代中国诗选》,1964年有许芥昱编的《20世纪中国诗歌》,1982年有南希·因编选的《夏照:当代汉语诗集》,1992年有叶维廉编译的《防空洞里的抒情诗:现代中国诗歌1930—1950》,1993年有庞秉钧、闵德福、高尔登编译的《中国现代诗一百首》和奚密编译的《中国现代诗歌选集》,1996年有王平编选的《黑话:当代中文诗选1980至今》,2007年有张耳、陈东东编的《另一种国度:当代中文诗歌选》和绿音主编的《诗天空版当代中国诗歌选2005—2006》,等等。
当然,如果仅就新诗的海外传播者而言,还应包括留学海外的中国学生、外籍华裔、流寓诗人、外交官,乃至政府要员。2003年12月7日晚,温家宝在纽约与美国东部地区的华侨华人和留学生等各界代表座谈,在谈到台海问题时,温总理化用余光中的《乡愁》,现场深情吟诗作答:“这一湾浅浅的海峡,确实是最大的国殇,最深的乡愁。海峡两岸的人民,都生在一个根上,都是自己的同胞和骨肉。”在这样一个聚焦世界视点的正式外交场合,中国国家总理深情吟诵当代中国新诗,表达海峡两岸共同期盼统一的愿望,加上海内外各种媒体的渲染,使得这首原本只是在中国国内热传的诗,一时间传遍了五湖四海。当然,真正能够产生持久的、深层次的传播影响的还是海外汉学家所做的新诗研究,因为只有他们认真细致、卓有成效的科学研究,才能挣脱简单类比的实证以及主观随意的论述,才有可能在跨语际、跨文化的语境中,融通“中国”和“海外”两个场域之间的思想、理论与方法,并最终在一个理想的“学术共同体”实现中外诗歌之间的“对话”[2]。
新诗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既受制于国内的意识形态,更受制于海外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还受制于新诗自身因素。
新诗是受西方现代主义的直接影响而产生的,是在与古诗进行革命而“仿西方”的语境下问世的,是喝“洋奶”长大的。它一开始就把自己摆放在世界文学先进水准的起点上,企图拉近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之间的距离。从“文学革命”的发生与五四启蒙运动的展开之间相互关系来看,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新文学的发明最终是为了拉近中国与世界之间的差距,让中国追赶上世界前进的脚步,让中国启动现代化进程。因此,新诗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肩负着思想启蒙与现代化之时代使命,一方面要为在国内立足而左冲右突,一方面也渴求“走出国门”,向世界发出中国要现代化的新声。就像弱国无外交一样,弱国的诗歌也难以获得国外人士的认同,因此,在国家无主权和物质贫乏的黑暗年月里,中国新诗基本上跨不出国门。
如前所述,建国前,新诗的海外传播与接受很少,主要是些西方传教士为了有效地“传教”,完成他们的“道德使命”,从“道德角度”严格筛选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将“指导原则”建立在现代中国作家与教会、性别和政治的关系上,按优劣层级把中国现代文学分为“公众阅读”、“限制阅读”、“特别阅读”和“禁止阅读”四类。因此,皈依天主教的苏雪林和新教徒冰心受到了特别推崇,得到了积极的介绍和传播[3]83-84。
在“宗教至上”的统领下,西方传教士择取中国现代文学又可细分出四种“小维度”。第一种是政治维度。为了维护自己的“政治正确”,达到他们的传播目的,西方传教士对中国现代文学作家、社团和流派进行了政治划分。比如,法国传教士明兴礼就从政治倾向的表现上把1937年以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分为左中右三个政治派别:“‘左’派有一个庞大的团体——左联,十分多产、喧闹、好斗;极右派有一些二流的民族主义者和受‘西风’影响的幽默家;居中的是由形形色色的个人组成的‘当代派’,名声日益壮大。”[3]83-84西方传教士是想通过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问题来观察是哪些力量在影响中国社会的发展。他们尤其关注“左”倾力量,鲁迅和蒋光慈等成为研究重点。由此可见,西方传教士“传教”与传播接受中国现代文学的背后隐藏着政治目的。第二种是社会维度。西方传教士对纯粹的文学并不感兴趣,因此,“新月派”受到了批判。第三种是道德维度。西方传教士反对与他们教义冲突的性描写。他们批评“创造社”这方面的文学表现。第四种是精神维度。西方传教士批评中国现代作家过于关注现实生活,而缺少对人的心灵的形而上的审思[4]。
一言以蔽之,西方传教士传播与接受中国新诗是为了从中择取“宗教性因素”。我们把这类新诗海外传播与接受称为“宗教性传播与接受”。
建国前,除了传教士传播与接受新诗外,主要就是一些汉学家从事这项工作。而他们的工作因其客观性、科学性而部分地弥补了传教士“宗教性”传播与接受的偏颇,也让世人看到了中国新诗的真实一面。比如,1947年,伦敦出版了由R·培恩编的《现代中文诗选》。在序言中,培恩写道:“艾青、闻一多和田间的作品贯穿着中国现代诗歌发展的主线,但其他一些诗人(卞之琳、冯至、何其芳)在发展传统题材方面也不可低估”,“以艾青和田间这两位诗人为首的,以许多后起的诗人为代表的中国诗人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完全或几乎完全摆脱了诗歌传统的时代。那些以为中国诗歌只是圣贤的优美的格言的人,请他们认真考虑一下今天创作的诗歌的严峻、力量和真诚吧”[5]。培恩充分肯定了中国新诗业已形成的、有别于旧诗的“新传统”,那种或许可以说是“新诗性”的东西。
新中国成立后直至改革开放,由于受到冷战思维和复杂国际关系的影响,中国新诗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受到了意识形态的严重过滤,换言之,海外传播与接受中国新诗只是为了了解社会主义红色中国。
这个时期,海外传播和接受新诗比起建国前的传教士来,其政治维度更加苛刻,其政治色彩更加鲜明,其政治立场更加坚定。这种一分为二的敌我划分就像苏美两个政治集团一样泾渭分明。这就决定了我们在研究这个时期新诗在海外的传播接受时一分为二地看问题的角度。
新诗在以前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里,除了上世纪50年代后期至70年代末期中苏交恶外,前苏联努力在中国新诗里发掘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许可的合法性,肯定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两结合”的诗人诗作,以此壮大世界社会主义文学队伍和力量,并在文学上与世界资本主义文学相抗衡;按当时流行的文学政治理想,它们不但可以与之分庭抗礼,而且总有一天会战胜之,从而形成社会主义文学一统天下的单极世界文学格局。1956年,H·T·费德林出版《中国文学史略》,“费德林的《史略》除在‘诗与歌’一章里概述了新诗走过的历程,评价了肖三、臧克家、闻一多等人外,还以专章评论了艾青,称他的诗‘具有崇高的革命思想和共产党人的党性’,‘以它对现实生活的大胆干预、对周围世界的明晰感受及对从事劳动和创造的人们的诚挚的敬爱而深深地打动了读者”[6]5。
这些在左翼文学领域里备受推崇的诗人诗歌及其党性,到了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文学阵营里却遭到了变本加厉的贬损,除了进行政治上任意涂抹外,有时还大肆进行人身攻击。夏志清说,《女神》“这种诗看似雄浑,其实骨子里并没有真正内在的感情:节奏的刻板,惊叹句的滥用,都显示缺乏诗才”;“至于文名所系的创作,实在说来,也不过尔尔。民国以来所公论为头号作家之间,郭沫若作品传世的希望最微”[7]。如果说夏志清的域外批评还是在文学范围内的话,那么金达凯的评论就纯属政治“棒杀”了。他攻击郭沫若“投机”、“好色”、“献媚邀宠”、“刻薄成性”,是“文坛中品格最坏的不学无术者”。而且,他攻击郭沫若最终是为了达到炮轰共产党的目的。在《自序》里,他就毫不掩饰地说出了他的政治用心:“揭露了郭沫若的脸谱,也就等于揭穿共党控制大陆文坛。”[8]面对如此乱象,“如何科学、实事求是地去研究充满深刻矛盾的历史人物郭沫若,不虚美,不隐恶,是摆在郭沫若研究界面前的迫切任务”[9]。
以上两个案例表明:同样是左翼革命诗人及诗歌,由于传播的政治地缘不同,其接受的效果竟然存在天壤之别。也就是说,建国后30年,海外传播接受中国新诗主要考量的是其“政治性因素”。
当然,实际情况远没有如此简单,往往比较复杂。“外国作家看中国,永远有个视角的问题,他们的视角受他们的视野、兴趣和选择所制约,归根到底,由他们自身的文化追求、文化理想以及观念主张所决定。”[10]16固然在同一地缘政治圈内,不同作家有着相同的视角,但是也有不同作家不同视角的存在。以撰写《朦胧的七种类型》倡导“细读”而闻名的燕卜荪,在中国曾经直接影响过“九叶派”里的大多数现代主义诗人,但是,他仿佛对自己的诗、对英美现代派诗歌、对自己中国弟子的诗不是真正发自肺腑地喜爱,反而对一向不被看好的中国民谣、民歌体新诗表现出了“令人讶异”的喜爱与认同,换言之,燕卜荪推崇的是“中国民谣”。而且,他看中国新诗的视角是稳定的。葛桂录在《雾外的远音——英国作家与中国文化》里写道:“1983年4月17日,剑桥大学两年一度的诗会邀请燕卜荪去朗诵他自己的诗,老人邀他以前的研究生金隄一同前往。在剑桥这一天,他以当代诗人的身份光临诗会,在会上是最尊敬的长者,晚上他最后朗诵的,是一首具有独特风格的诗:‘看罢香香归队去,/香香送到沟底里。//沟湾里胶泥黄又多,/挖块胶泥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捏的就像活人脱。//摔碎了泥人再重和,/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该诗曾收进他1955年出版的《诗歌合集》里,题为《中国民谣》。这其实是一首译诗,由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中的一段脱胎而来。诗人在自注里说,这个片段出自李季的一首很长的民谣,李季是个搜集乡村民歌的共产党员。李季于1945年在陕北写出了那首长诗,后来变成了一出非常值得赞美的歌剧。这个片段在技巧上是相当有趣的。我们知道,明代民歌《南宫词纪·汴省时曲·锁南枝》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傻傻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得来一似活托,捏得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这首民歌宣泄了男女之间的真情,构思想像,吐辞用语,均很泼辣大胆。与文人诗的含蓄优雅相比,虽不免粗俗,但气息清新,扑面而来。据燕卜荪说,第一个使用的是元代诗人赵孟頫(Chao Meng-fu)。这一主题与技巧在古典作品里虽然已被使用过,而现在又被传播或得以在流行的形式中复活。燕卜荪的翻译是逐字逐句的,在注解里还不忘提示说李季正在与日本人作战。燕卜荪朗诵的这个美丽的中国故事,在英国听众中激起了热烈的反应,博得了长时间的掌声。这也许是诗人一生中公开朗诵的最后一首诗,他在中国只度过六七年光阴,但在他的诗魂中,显然已经和进了中国的泥土,镌刻下了美丽的中国印记;而这位英国诗人的身影也将永远留在中国人的心里。”[10]从这段记述里,我们可以看到,与其说“学院派”诗人燕卜荪是对民间派诗人李季和《王贵与李香香》情有独钟,不如说他是对中国民谣中所含的“民谣性”元素,它的结构、语言等技术性含量分外看重。燕卜荪已经超越了政治、文化等因素,而对诗性“技术”表现出了浓烈的、持久的兴趣。这就不是用“政治性因素”所能框定的。
随着新时期的到来,尤其是1992年苏联解体,世界政治格局出现多极化,不同民族、国家和地域之间文化/文学交流的政治壁垒在逐渐打破,其意识形态色彩也在日益淡化,中国新诗海外传播与接受的黄金时代全面来临。也就是说,破除苏美两极“中心论”之后,中国新诗海外传播接受的多元时代开始了。
不过,新时期以来,尽管外部和内部环境均发生了巨变,但是新诗的海外传播与接受仍是历尽波折、困难重重,在曲折中艰难前行。因为政治性因素仍是影响新诗海外传播接受的重要力量,但是它不再是唯一的力量。政治性因素与文学性因素共同制约着新诗的海外传播与接受。我们称之为“文学现代性”传播与接受。
朦胧诗是新时期以来海外新诗传播与接受的首选。其中,北岛是主题词。这表明像朦胧诗那样带有“对抗性美学”的诗歌仍是海外,尤其是西方世界对中国新诗的主要兴趣之所在。当然,由这种“对抗性美学”而带来的“现代性”也是海外传播与接受朦胧诗又一重要原因。正如法国汉学家熊秉明所说:“朦胧诗的发生并非偶然,它为诗的世界带来新的感受、新的震撼、新的意境,和它同时来到的应是哲学上的新视野、新问题。”[11]就是传播和接受其他种类的新诗似乎也是为了最终证明朦胧诗的“政治合法性”和“美学正确性”。换言之,新时期以来,海外传播接受其他新诗成了传播接受朦胧诗的陪衬。
这种传播与接受的格局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有所改变。自此,新诗“文学现代性”才真正成为新诗海外传播接受的主体。比较极端的例子,就是90年代以后在海内外“居然”可以出现没有北岛、顾城等朦胧诗人的当代中国诗歌的外文选本,如2007年在新泽西出版的由张耳、陈东东编的《另一种国度:当代中文诗歌选》等。不约而同的是,由我主编、由美国汉学家梅丹理等翻译的《中国当代诗歌》也没有选编朦胧诗,毕竟“北岛曾为他早期诗作里出现的过多革命话语而不满。梁小斌也为《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里的‘过于聪明’而忏悔”[12]。我的这个英汉对照的诗选出版后,费斯特在纽约一家重要的文化刊物上发表书评《诗歌:开放》。他说:“中美两国诗歌有一个明显的相似性是,两国诗人均是通过抑制的、能引起共鸣的诗行,进行暗示性的、有生命力的写作,以唤起强烈的情感,而不是向读者传达一个明确的主题。”[13]这表明进入新世纪后,高度关注新诗的“美学自治”(包括北岛在海外的新诗写作),重视新诗的“文学性”,是海内外传播与接受新诗的新动向。
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市场经济以来,由于消费和读图居于生活中心,文学边缘化了,尤其是纯文学更是门庭冷落;但是,新诗在海外的地位远比在国内的地位高,新诗获得了“国际重要性”,而且比其他文类耀眼,新诗的国外读者比国内读者多。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中国作为发展中大国已经崛起,新诗发展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良机,新诗正在摆脱长久以来困扰其发展的“文化殖民”的西方中心主义枷锁,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佳绩,新诗自主性与中国性确立了,质言之,百年新诗发展到眼下已经出现了“一个从民族重要性向国际重要性转移的奇迹”。德国汉学家顾彬在《综合的心智》里说:“在21世纪来临之际,诗人并未死绝,而且,尽管现代诗高蹈晦涩,复杂难懂,读者乃至倾听者,仍有人在。甚至中国现代诗也是这样,只是似乎出现了一个重心的转移:读者和倾听者与其说在中国,还不如说在国外,对中文诗关注的人与其说是中国人,还不如说是洋人。为何?因为西方只是知道资本主义仅仅只是生活的一半,而在中国,市场经济作为生活方式刚刚被允许,人们不想知道那另一半是什么。物质的利欲熏心导向自我麻痹的可能,而不是导向诘问。现代诗,或准确地说当代诗,正是这诘问的表达,备受国际瞩目的中国诗人也正是置身在诘问与批评者的行列中。”[14]而顾彬在这里所讲的这些“备受国际瞩目的中国诗人”既有朦胧诗人又有后朦胧诗人,尤其是那些长期旅居海外的中国诗人。他们的诗因获得了高度的“美学自治”而能够做到“对汉语之诗的回归”,“使诗歌回到语言”,并最终成为“诗人中的诗人”[14]。
我们可以自豪地展望,长此以往,不但中国古诗“改变”了美国现代诗,而且中国新诗也会接过中国古诗的薪火,也必将慢慢影响着、“改变”着世界诗歌。
当然,我们也要警惕先入为主的“中国新诗中心论”,努力促成中外诗歌之间的“对话”。按照巴赫金的“对话”理论,真正的对话是对话的双方互为主体,无所谓谁主谁客,而且,不把他人置于自己的结论中就宣告对话已经完成;对话是求同存异,具有“开放性”和“未完成性”[15]。对话既是为了“知人”也是为了“知己”。而且,我们要努力变政治对话(权力之争)为文学对话(美学要求),超越宗教、政治、国族等界限,从更加开阔的视野来思考各民族文学交流的国际性问题,寻找文学里面的世界共性“真”,让文学成为全人类共同分享的精神财富。
当然,要使对话成为可能,变成现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我们要“走出去”,让异质文化之间融合,使人家了解、接纳我们的文化,毕竟“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生活的细节,层出不穷的新词”[16]335是外国人接受中国文学时所遇到的最大困难。其次,我们也要“请进来”。恺撒当年霸气十足地说:“我来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而2005年,当毛里求斯诗人阿卜杜拉踏上中国这块热土时,心悦诚服地说:“我来了,我看到了,我被征服了。”[16]33只有“进”、“出”结合,才能更好地把新诗传播到海外并为海外读者有效地接受。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资料等主客观条件限制,新诗的海外传播与接受这一“传”一“接”的“互文性”问题,我们很难作出全景式描述,尴尬的是,我们又不能对其背景、过程、程度、性质作简单判断,“而当文学影响涉及跨文化的互动时,就更困难,因为动机与接受,借用与实践之间的落差,由于两个文化传统的介入使得问题变得更加复杂”[17]。在这种种条件规约下,在本文,我就只能对新诗的海外传播与接受的主体性迁移因素作动态述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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