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银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淮安223300)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文化问题,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问题常常会惊人地相似,只是情境大不相同。即以20世纪之初与21世纪之初而论,不同时代的中国人同样要处理如何应对文化传统这样一个很有深邃感的世纪问题。如何辨认每个时代的文化传统以及体认各个时期不同的中国语境,则是知识分子在继承传统与铸造现代时必须注意的问题。
何为传统?一般认为,传统与现代相对,是人们用来界定人类发展经验历程的一个定性词语。具体而言,传统是指世代相传的精神、风俗、道德、思想、作风、艺术、制度等文化因素。中国古代文化源远流长已蔚然成为传统,这是不证自明的。但五四新文化是否已成传统,则需要进一步厘清。
相对于中国古代文化的悠久历史而言,五四新文化的历史还不足百年,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如白驹过隙般短暂,但就中国社会的实际状况而言,五四新文化已成为中国现代化的重要思想来源:“如果说清末民初三十年间,经过康有为、严复和陈独秀、胡适这两代人的努力,在一部分文化人中间,确实形成了一套以救世为宗旨,以欧美和日本为榜样,深具乐观意味的思想话语,那么,由于20年代以后中国社会内外环境诸种因素的持续作用,这套话语还逐渐生长为一个新的文化传统的主干。”[1]
虽然历史学家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有许多各不相同的观点,但都不会否认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于国民素质锻造的意义。正是在这个被认为“两千年未有之巨变”的时间点上,一代文化人以人道主义为出发点,高扬“民主”与“科学”的旗帜,全面颠覆封建专制主义的伦理基础,在其废墟上呼唤“真的人”诞生,五四新文化以对旧文化、旧道德的否定换取了民族新生的动力。“民主”与“科学”也就成为中国步入现代社会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现代理念。在此基础上,在革命与启蒙之间摇摆的20世纪中国以艰难渴望的姿态,努力挣脱旧道德、旧伦理的重负,终于度过亡国灭种的危机,走上民族独立与富强之路。
不可否认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对西方思想与科技的引进一直经受着文化保守主义者的质疑,而这些质疑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正是这些不同意见者有力地推敲了新文化的每个细节。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之时,便有相当一批知识分子担忧其“全盘西化”的负面效应,尤其以同样学贯中西的“学衡派”梅光迪、胡先骕等人最有代表性。学衡派与胡适等人一样有感于旧文化之不合时宜以及新文化建设之必要,于是以“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中庸态度介入文化建设的话题。学衡派对“西化”的忧虑不能说全无道理,但关键是精通中西文化的他们并未能真切了解五四时期中国文化建设的现实处境,自然引发错位之感[2]。
就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而言,“全盘西化”更多表达的是一种激进革命的态度,而并不是其最终的精神皈依。在努力引进西方现代观念的同时,胡适、周作人、鲁迅等人一直以传统文化的叛徒、罪人与整理者的复杂身份从事着旧文化的甄别、传承工作,寻找旧文化与新文化的契合因素,努力将这二者融化成中国现代社会的精神营养源。激烈的新文化姿态与理性思辨的作风在五四一代文化人的身上得到了奇妙的统一。因此,“割裂”只是胡适、陈独秀等人的策略姿态而非其最终旨归,新文化运动舍弃、割裂的只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专制主义思想传统:“五四新文化运动主要是坚决反对、彻底否定古代文化传统中出自后世儒家建立在严格尊贵卑贱的‘三纲’伦理基础上的专制主义,而这是完全正确的。对于这种专制主义确实‘断然不能相容’……源远流长的传统是不可能割断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也无意割断,它只是力图割断其中的专制主义思想传统,并不是全部。而由于专制主义思想是古代文化传统中的核心部分,因而五四新文化开创出与古代文化传统大为不同的新文化传统。”[3]
由是观之,五四新文化所开创的新文化传统的最终精神指向是让整个民族国家走上现代化道路,而非简单的西化、数典忘祖的叛逆与一刀两断的割裂。因而,五四新文化传统应当被视为与中国古代文化传统相同的有益于今日文化建设的另一传统。
在确认了两种文化传统之后,21世纪的中国文化应该走一条怎样的发展道路?在有关新文化运动的研究中,研究者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其“破大于立”的意义,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文化建设方面的工作远未完成,它更多完成的是对旧文化、旧秩序的破坏与摧毁。在此意义上,我们不妨将21世纪的文化建设看做五四新文化建设的后续。那么,21世纪的文化建设应该怎样进行?
首先,我们要对当前的中国语境有一个清醒的认知。毕竟,无论是怎样高妙的思想,一定要落到中国的土地上才能实现其价值。中国古代文化传统博大精深,但其生存土壤与今日中国状况大有不同。长期的小农经济、封建专制以及相对封闭的国家状况让儒家文化思想成为诸子学说中最富有影响力的一种,深为封建政治所倚重。陈独秀曾言:“孔子生长封建时代,所提倡之道德,封建时代之道德也。所垂示之礼教,即生活状态,封建时代之礼教,封建时代之生活状态也。所主张之政治,封建时代之政治也,封建时代之道德礼教生活政治,所心营目注,其范围不少越君主贵族之权利与名誉,与多数国民之幸福无与焉……其必以社会组织生活状态为变迁,非所谓一成而万世不易也。”[4]封建的纲常伦理秩序通过改造、发挥儒家学说而获得了合法性基础,这钳制了中国本土民主思想与科学精神的发达,中华文明遭遇西方文明时发生危机也就不足为怪了。出于对现实处境的明确认知,陈独秀等人才会高扬起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帜。
相较而言,21世纪初的中国获得了改革开放以来的最佳发展良机,经济的高速增长以及奥运、世博所展示出来的国力在令世界震惊之时,又令传统强国感到不安与威胁。与之相应的是国人的民族自信心提升,19世纪中晚期以来形成的落后、屈辱感逐渐被“大国崛起”的美好愿景所替代。在21世纪的头10年,在崛起、复兴之梦的影响下,文化传统与民族新生精神资源整合问题再一次摆在了国人面前,这个问题就像20世纪之初一样逼迫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作出判断。但这是在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全然不同的民族心理背景下所作出的选择与整合。久违的民族自信让这个时代的国人更有理由进行充分的中西、古今文化之间比较、打量,而不再是五四前后的逼不得已的断然决绝。于是,我们遭遇了“国学热”的兴起,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再检讨甚至批评也越来越多。这些讨论与审视自然是多多益善,但需要警惕的是简单的二元对立,尤其是要对文化保守主义保持足够的警觉,因为文化保守主义很可能借“民族自信”、“大国崛起”等名义将国人引向“唯我独尊”的狭隘心境中。当然,“国学热”自有流传承继传统文化之功,但仍要警惕在此过程中,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会随之起舞,以致于泥沙俱下、良莠不分。因此,在“和平崛起”与“中国威胁论”的对峙中,“国学热”必须适度而不能盲目地张扬,必须是有所选择而不是囫囵吞枣、全盘接受,我们不能因为外部的不够友好而返回对自身传统的偏执守护。该做法无异于闭上五四新文化所睁开的现代文明之眼,转而在虚幻的“中央帝国”梦境中获得自欺欺人的满足。这不仅应验了鲁迅所批评的“中华文明天下第一”的阿Q式的顽固调子,而且是一种享用着现代文化的成果却空想古老文化优越性的不负责任的态度。余英时先生在谈及中国文化的现代意义时,不仅仔细阐述了中国传统文化在科技层面上与现代化的脱节,同时也客观地辨析中国文化必须与现代生活相适应:“‘现代生活’即是中国文化在现阶段的具体转变。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变自然已离开了旧有的轨辙,并且不可否认地受到了西方文化的重大影响。西方是这一转变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这是毋须讳言的。但是现代化绝不等于西化,而西化又有各种不同层次……现在一般深受西方论著影响的知识分子往往接受西方人的偏见,即以西方现代的价值是普遍性的,中国传统的价值是特殊性的。这是一个根本站不住的观点。其实,每一种文化系统中的价值都可以分为普遍与特殊两类。把西化与现代化视为异名同实便正是这一偏见的产物。”[5]5
其次,在坚持现代中国语境的基础上,必须以理性而非激情的态度整合两种文化传统,尤其是要注意将古代文化传统中的精华辨析出来并赋以现代意义上的新核心与新价值,具体言之,就是用现代的科学、民主理念审视中国古代文化传统,并寻找双方的契合点。在面对古今两种文学传统时,杜甫曾以“不薄今人爱古人”表示一种公平、客观的文学立场;而在当前的文化建设中,“不薄古人爱今人”一样有理。简单的非此即彼地对待新旧两个文化传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理想的文化建设境域是延续新文化建设的目标,将五四新文化传统与古代文化传统的化合作为当前整合精神资源的起点,对于古代文化传统,尤其是备受新文化运动攻击的儒家学说,我们应该像鲁迅先生曾经很有气魄地宣誓的那样:拿来,然后再做甄别、扬弃、改造的工作。在充分尊重具备现代理念的新文化传统的同时,更要注意到对古代文化传统的继承与推陈出新:“我们还要接续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者和中坚力量尤其是颇有‘儒者’之风的李大钊对中国儒家一些观念的辨析,作冷静、全面的辨析考证。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度社会责任感和进取精神,显然应当发扬光大……如果抽掉这个伦理思想基础(即宗法等级的伦理思想——笔者注),代之以社会主义社会平等的伦理原则,那么那些道德要求却是值得提倡的。”“儒家传统文化中所缺乏的科学观念,则只能通过深入理解五四新文化的精神而大大加强。”[3]在改造中国古代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文化时,必须用社会平等之伦理原则替代儒家的宗法等级伦理,从而让儒家的道德观念绽放新花,适应当前社会前进的需要。
“民主”与“科学”不仅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两翼,也是当今文化建设的两翼。“民主”精神的培育有益于中华民族甩脱沿袭千年的封建专制重负,在更为公平的状态下建立和谐的社会秩序。因此,五四新文化的“民主”精神正好可以置换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专制思想,从而赋予古代文化传统新的合理内核。“中国人必须认真吸收西方人在发展法治与民主两方面的历史经验。我已指出,在内在超越的中国价值系中,由于缺乏上帝立法的观念,法律始终没有神圣性。但西方现代的法律已逐渐以‘理性’代替‘上帝’了。中国人对于人有理性的说法并不陌生。因此没有理由不接受现代的发展观念……中国传统没有发展出民主的政治制度。这尤其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鄙弃自己文化的最重要的根据。”[5]31正是由于民主法治精神的缺失,回望20世纪,封建专制主义的幽灵一直在中国游荡,稍有不慎,这个幽灵便会觅得复活良机,尽显暴戾本性。“民主”就是所罗门的咒语,可以消解专制主义思想传统。但不可讳言的是,这将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就此而言,五四新文化运动所进行的反封建的工作还未完成,它需要足够的耐性与坚持。而“科学”精神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从西方引入中国的文化精髓之一,这恰又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薄弱之处,因此正可以有力弥补中国传统文化的缺憾。李约瑟曾经追问中国科技的发展历史:为何在前现代社会中国科技遥遥领先于其他文明?为何在现代中国不再领先?林毅夫注意到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牵制作用:“我个人认为科学革命没有在中国发生,原因不在于恶劣的政治环境抑制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创造力,而在于中国的科举制度所提供的特殊激励机制,使得有天赋、充满好奇心的天才无心学习数学和可控实验等,因而,对自然现象的发现仅能停留在依靠偶然观察的原始科学的阶段,不能发生质变为依靠数学和控制实验的现代科学。”[6]在严酷的落后现实面前,20世纪之初的中国充满了对科学的崇拜心理:“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这样几乎一致的崇信,究竟有无价值,那是另一问题。我们至少可以说,自从中国讲变法维新以来,没有一个自名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毁谤‘科学’的。”[7]科学在现代中国“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实体,被引进取代旧的文化价值”[8]。中国近现代科学技术发展的历史表明,从“科学救国”到“科学立国”,现代科学精神的弘扬是中国在技术层面上能够步入强国之林的最重要的思想保证。
以学术的方式介入当下文化建设
和平昌盛氛围中的知识分子应该保持非同常人的清醒,在文化传承与建设上作出自己独立的判断与建议并进行身体力行的实践,因为知识分子的职责是“时时维持着警觉状态,永远不让似是而非的事物或约定俗称的观念带着走”[9]。
在《何谓近代——以日本与中国为例》一文中,竹内好强调“东洋的近代是欧洲强制的结果,或者说是这一结果引导出的后果”[10]182。注意到东方文学传统分量的竹内好,一方面认为今天的文学建立在过去的遗产之上,另一方面他又发现“对这些遗产的拒绝构成了今日的文学的起点”[10]182。常言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竹内好的考察也很适合20世纪以后中国文学以至文化的遭遇:“遭遇到异质的对象,自我才能得到确立。”[10]182处于世界格局中的中华民族在应对民族复兴之时的文化建设问题时,也许更应该注意到“为民族与传统设限”(萨义德语)这一问题。我们必须注意到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社会与中国民众已经不能再回到封建宗法制度之下,现代的理念、习惯是中国适应并能够重新复兴的思想基础。就思想轨迹来说,唯有坚持现代理念才能够继续在复兴的路上走得好一些。五四新文化传统正是现代理念的具体表征,综观20世纪的中国文化发展状况,五四新文化的建设工作远未完成。因此,将五四新文化与古代文化进行融会贯通,从而发展出今日的新文化正是21世纪学人的使命。
说到学人的使命,自然让人想到葛兰西在《狱中杂记》中的判断:“我们可以说所有的人都是知识分子,但并不是所有的人在社会中都具有知识分子的作用。”知识分子怎样表现出自己的社会作用呢?在1990年代,陈思和先生曾提出“知识分子的岗位意识”。这绝不是指知识分子回到书斋,从此与世隔绝,做些精致的玩意儿。陈先生要求的是知识分子能够在消费主义以及犬儒哲学盛行的时代中坚守社会精英的底线,继续用学术介入社会生活,以思想的方式参与到时代的文化精神资源整合课题中。“对我来说,有作为知识分子在今天的社会怎么履行知识分子责任的一种方法和途径。”[11]竹内好则言:“与生活不相联系的学问根本不存在,任何学问都是从我们应该怎样生存这一追问出发的……如果终极意义上的联系被忽略的话,学问就会变成经院派的学术,那么学问也会堕落的。”[10]184就近年来的学术表现而言,越来越蹈空凌虚的学术似乎放弃了本该有的岗位意识,而责任意识正是知识分子不会满足于蝇营狗苟生存的立足点,“学问的堕落”以小圈子化、自我欣赏化为标志,放弃的是对人生、现实的关怀,与真正的知识分子精神背道而驰。
综观中国的知识分子,绝大多数都深受儒家“入世”精神熏陶,对社会有着强烈的责任担当意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历代文人的基本人生信仰之一。如果说,古代知识分子因为科举而强化了社会精英感,那么近现代的知识分子则在废弃科举之后逐步确立了现代意义上的社会关怀,无论是从政还是从事教育、出版等文化事业,甚至是相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学术研究,绝不只是为稻粱谋,更不只是为了怡情养性,而是寄寓着深深的现实之感与人生体悟,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陈寅恪等近现代学人的魅力正在于此。鲁迅更是用写作的方式与现实发生最紧密的关联,将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发挥到极致。在这个开放而又价值多元的时代里,知识分子自然不可能是社会的焦点与中心,但知识分子所拥有的文化资本与其所具备的道德良知在不断地催促着一代又一代的学者践行天然的文化建设之责任。21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人文知识分子该当何为?与在困厄、忧患的20世纪苦苦争斗的知识分子相比,今天的知识分子可做之事很多,借镜西方与融通自身文化传统永远是个充满活力、合作化过程中对农民的强制。但合作化运动采取政府主导、积极扶持的方针政策,无疑是推动农民合作的最有效方式,这对我国新时期的农民经济合作将有着重要的借鉴价值。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2] 杜润生.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3] 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2.
[4] 王崇文,等.湖北省农业合作经济史料:上[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
[5] [美]D·盖尔·约翰逊.经济发展中的农业、农村、农民问题[M].林毅夫,等,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6] 毛泽东书信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7] 李昱姣.农业生产合作的需求逻辑[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6).
[8] 胡霞.日本农业扩大经营规模的经验与启示[J].经济理论与经济管理,2009(3).
[9] 中国科学院.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1949—1952(农村经济体制卷)[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
[10] 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国民经济恢复时期农业生产合作资料汇编:1949—1952(上)[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
[11] 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国民经济恢复时期农业生产合作资料汇编:1949—1952(下)[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