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棠
北京语言大学马树德教授,送给我一本他编著的《世界文化通论》。我认真通读了全书,感到受益匪浅。这本书不仅告诉我比较系统的世界文化知识,也引起我对往事的回忆和对许多问题的重新思考。我将自己的感想和思考笔录于下,以求方家赐教。
《世界文化通论》是一本对外汉语专业本科教材,是“商务馆对外汉语专业本科系列教材”中的一本。过去在对外汉语专业本科的课程设置中,没有“世界文化通论”这门课,当然也没有《世界文化通论》这本教材。“商务馆对外汉语专业本科系列教材”把《世界文化通论》纳入了编写计划,这对对外汉语专业本科教育来说,意义重大。
第一,学习世界文化知识是跨文化交流的需要,也是素质教育的需要。
对外汉语专业创立之初,把培养对外汉语教师作为这个专业的主要目标。在这近30年的时间里,形势在不断变化。为了适应社会的需要,专业面在逐渐扩大。当下,一些学者提出把培养外向型、复合型人才作为这个专业的培养目标。也就是说,这个专业培养出来的人才,应该既可以当对外汉语教师,也可以从事其他跟跨文化交流有关的工作。其实,从广义上说,对外汉语教学也是一种跨文化交流。无论从事其中的哪一项工作,都跟外事有关,跟跨文化交流有关。从业者都应该具备基本的世界文化知识。因此,在专业本科阶段就应该有系统的世界文化知识教育。
世界文化教育,不仅仅是为了从业,也是提高个人素质的需要。一个人的素质高低,有无文化素养是重要的标志。我们正处在全球化时代,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理应了解世界,何况还是从事跟跨文化交流有关的工作。由赵金铭和齐沪扬两位教授撰写的“系列教材前言”指出:“教材内容大致围绕着四个方面予以展开,即:基础知识、专业知识、教学技能和教师素质。”由此可见,系列教材的策划者和编写者,很清楚素质教育的重要性。他们把《世界文化通论》列入编写计划,是加强素质教育的重要举措之一。
马树德教授在《世界文化通论》的绪论中提出:“认识世界,开阔视野,积累知识,学习借鉴”。这既是他编写这本教材的理念,也是对本专业学生提出的希望。
第二,了解学生才能收到良好的教学效果。
这里所说的“了解学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了解,而是特指“了解学生的文化背景”。
大家都知道,外语教学中有一个语言和文化的关系问题。1993年出版的《大学生的培养与使用》一书说:外语类专业“是以语言作为基础,以文学、文化为依托的。对任何一个国家的社会、经济、文化等的研究都离不开这个国家的语言,都须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同时,离开文学和文化的背景,外语专业也就失去了其依托,也就无从学起。”(该书第243页)。我认为这本书把外语教学中的语言与文化的关系说清楚了。
对外汉语教学也是一种外语教学。对外汉语教学的主要的目的是培养学生用汉语进行交际的能力;同时希望学生通过学习汉语能正确了解中国和中国文化,从而增强中外人民之间的友谊。
培养汉语交际能力的问题,我们这里不讨论。让学生通过汉语学习达到正确了解中国和中国文化,从而增强中外人民之间的友谊,这个问题需要认真讨论研究。对外汉语教学中的文化教学,不同于一般的系统传授文化知识的文化课。课文当然有文化内容,就是上面所说的是学习汉语的依托。学生在学习汉语的同时自然而然地也就学习了中华文化。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教师在教学上追求的最高境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要达到这个目标,光有美好的动机和愿望还不够,还必须了解学生。要了解学生的学习动机、需要、学习能力等等,特别要了解学生的文化背景。这最后一点特别重要。研究外语教学理论的学者,提出过在外语学习中有文化适应和文化碰撞的问题。在对外汉语教学中也存在同样的问题。根据我的观察和教学经验,如果发生文化碰撞,其主要原因往往是师生之间缺乏相互了解,而且主要是教材编写者和授课教师对学生的文化背景不了解。笔者在课堂上就有过不愉快的经历。
在改革开放以前,我们非常闭塞,对国外的情况,特别是对西方国家了解甚少。在极“左”思潮盛行时代,不可能客观地了解外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因而在对外汉语教学中,就发生了一些极“左”的做法。比如,有意无意地把对外汉语教学作为政治宣传的工具,汉语教材被政治化。那时强调积极影响,许多做法不是“润物细无声”,而是暴风骤雨。我们本来想在思想上对学生进行积极影响,结果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而且还适得其反。改革开放以后,我们纠正了对外汉语教学中的极左做法,努力按语言教学的规律来组织汉语教学。1980年代以后,西方国家的来华留学生逐年增加。跟西方国家学生的接触多了,我们逐渐加深了对他们的了解。我们逐渐发现师生之间在价值观、人生观上往往存在巨大的差异。1990年代,我在上海外国语大学举行的一次国际学术讨论会上,听了北京大学乐黛云教授的一个发言,感触很大。她说,她给美国学生上课,学习《小二黑结婚》时,有下面一段对话(笔者根据回忆记录,可能不很准确,大意不会错):
老 师:这里的几个人物,你最喜欢哪一个?
学 生:三仙姑。
老 师:为什么?
学 生:三仙姑找男朋友,自己找不到,通过她女儿找,有什么错?
老 师:你最讨厌谁?
学 生:那个乡长。他管那么多事干什么?
这跟我们的看法,差距有多大!后来还知道,有的外国学生对《白毛女》中的黄世仁逼债,也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还有,1997年,我跟一个考察团到美国考察留美学生孩子的汉语教育问题。我们在华盛顿和洛杉矶分别参观了两所留美学生自己办的“希望学校”。听课后,我们跟家长们举行了座谈。有家长建议,不要把《刘胡兰》、《红岩》等革命性很强的故事编入供国外使用的教材。因为这些故事里,有敌人的残忍暴行;我们的目的是揭露敌人的残暴;可美国人看了,会说中国人残暴,效果不好。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于是我想到,从教材编写到课堂教学,都不能凭主观愿望行事。如果不了解学生,就有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教师给学生学的,学生不一定喜欢;教师认为是美好的事物,学生的看法可能正相反。不仅教学内容有能否被接受的问题;如果不注意,教学方式也有可能让学生反感。据说,1970年代,有一位教师到某个国家任教,有一次在课堂上学生造了一个句子,老师讲评:“这个句子,语法上是对的,但是思想上是不正确的。”结果在学生中成了笑话。
所以,了解学生的文化背景,了解学生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了解学生的宗教信仰,甚至文化中的禁忌,对对外汉语教师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了解学生的文化背景,决不是为了迎合学生,而是让学生更好地了解中国和中华文化。只有在文化上知己知彼,才能在教学中做到“润物细无声”,才能收到良好的教学效果。
现在我们回到本题。过去,我们在对外汉语专业本科教育中,对世界文化教育不能说不注意,而是注意不够,至少没有给学生开设全面介绍世界文化的课程。这次商务印书馆组织编写对外汉语专业本科系列教材,把《世界文化通论》列入计划,说明组织者和编写者都对世界文化教育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认识。“世界文化通论”在课程系列中,不是主干课程;《世界文化通论》在教材系列中,也不是主要教材。但是,补上了“世界文化通论”这门课,既完善了课程设置,优化了学生知识结构的设计,又填补了世界文化教材的空白。所以,我说《世界文化通论》的编写出版,对对外汉语专业本科教育来说,意义重大。
高等学校的本科教材,一般由教育领导部门审定,然后才能进课堂。但外国留学生的汉语教材和对外汉语专业本科教材,有一点儿特殊,一直没有统一管理,由各校自己决定。这样,教材编写难免会出现一些随意性。这次编写系列教材,有一个统一的要求。这是对外汉语专业本科教材规范化的一个良好的开端。我读了《世界文化通论》以后,感到这是一本比较规范的教材。举例来说:
首先,重点突出。文化有不同的类别。比如有人将其分为观念文化、制度文化、器物文化、民俗文化等等。也有人将其归为两大类:狭义文化和广义文化。
《世界文化通论》作为一本大学本科教材,篇幅有限,把讲授的重点放在什么地方,就需要认真考量。作者经过认真思考,决定把讲授的重点放在“狭义文化”上。“狭义文化”,在这本教材里是指“哲学、文学、美术、音乐以至宗教等主要与精神文明有关的东西”。我觉得这个取向是正确的。《中共中央关于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指出:“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根据我的学习体会,能成为“民族的血脉”和“人民的精神家园”的文化,主要是指上面所说的“狭义文化”。因为这一部分文化最能体现一个民族的精神和民族性。这是民族文化的核心,每个民族都非常珍视、爱护和坚决保护它。因此,要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就应该从认识所谓的“狭义文化”开始。
其次,重点在基础知识和基本理论的讲授。我国大学本科一向重视所谓“三基”教育,即基础知识、基本理论和基本技能的传授和训练。几十年的教育实践证明这样做是正确的,也是有效的。在大学本科阶段,主要是打基础。“世界文化通论”课,把讲授“狭义文化”作为主要取向,“狭义文化”的重点又在基本理论和基础知识。目的是让学生对世界文化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为他们以后进一步学习打下一个比较牢固的基础。这门课教给学生的东西,是这个学科中最基本的、带有规律性的、学术界公认的、已有定论的东西,甚至是常识性的东西,而不能是“一家之言”。
作者在绪论中有以下说明:“本书的宗旨,就是要对5 000多年的世界文化做一全面、概括的介绍与评说,并试图从杂乱纷繁的历史表象中寻得一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使学习者对世界文化发展的大致脉络,对各种不同的文化体系(或曰‘类型’)及其丰硕成果和丰厚遗产,对2 000多年来的中外文化交流,有一个全景式的了解与把握,以达到认识世界、开阔视野、积累知识、学习借鉴的目的。”这个编写宗旨,在教材中得到贯彻和实现。
其三,体现了师范性。《世界文化通论》根据系列教材编写总原则要求,在每一章之后,附有“思考与练习”。列出思考题和练习题,便于学生复习,也便于预习。有了“思考与练习”题,反过来要求教材编写要做到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和论述清楚。
《世界文化通论》是对外汉语专业本科教材,是用来培养对外汉语教师和其他外向型人才的。虽然“世界文化研究”是一个专门的学科,而《世界文化通论》却必须根据对外汉语专业本科教育的需要,根据对外汉语教师的需要来编写。马树德教授是一位资深的对外汉语教师,1973年起就在北京语言学院(北京语言大学的前身)从事对外汉语教学,直到2007年退休。他曾两度应邀赴德国任教,分别执教于波鸿鲁尔大学汉语中心和波恩大学中文系。他在北京语言大学开设过“中外文化交流史”课。因此,他了解对外汉语教师的需要。我读了《世界文化通论》,觉得这本教材有很强的针对性。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教材内容“基本按洲分国(地区)来写”。
对外汉语教师无论在国外任教,还是在国内任教,都是面对某个具体国家的学生,去哪个国家任教或接收哪个国家的学生,就要了解哪个国家的文化。按洲分国(或地区)来写,给教师带来了方便。另外,国家无论大小,只要有人学汉语,他们的文化我们就要了解。按洲分国(或地区)来写,能避免对小国文化的忽略。
第二,注意中外文化交流史。
每章后单设“中外文化交流”一节,是《世界文化通论》的一大特色。比如,第一章“印度”,有“中印之间的文化交流”一节;第五章“意大利”,有“中意之间的文化交流”;第十四章“非洲”,也特意加了“晚清之际:中国人笔下的非洲”,等等。《世界文化通论》在介绍世界文化的同时,介绍中外文化交流,这就把中国文化跟世界文化联系起来了;把单向的文化介绍,变成双向的文化交流介绍。这肯定会使人增加中外文化的亲近感,有助于消除中外文化之间的隔膜。
该书还介绍了20来位为中外文化交流做出过贡献的外国历史人物,如意大利的马可·波罗、利玛窦,英国的马礼逊、威妥玛、李约瑟,法国的张诚、白晋,德国的汤若望,美国的稗治文、雅稗理,等等。这是我们对历史人物的尊重,那些为中外文化交流做出了贡献的历史人物,我们会永远记住他们的功绩。
书中也介绍了多位中国历史上出国取经的高僧,以及近代出国留学的精英。他们在不同的时代,出国留学,把外国的文化、科学带回中国,为中国的文化、科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他们的精神,至今仍值得学习。
《世界文化通论》写进中外文化交流史,我非常赞赏作者的这个创意,这不仅增强了教材的针对性,也使教材增光生色。
最后,我想就这套“商务馆对外汉语专业本科系列教材”谈点感想。
对外汉语专业本科创立至今,已有20多年的历史了,但一直没有一套专业的教材。我们过去开设了一系列语言、文学和文化方面的课,但没有本专业专用的教材。如语言学概论、现代汉语、古代汉语、语音学、语义学、汉语史、文学概论、古典文学、古代文学史、现代文学等主要课程,基本上用的是中文系的教材。就是专业特色很强的课,如对外汉语教学理论课,也没有正式的教材,一般使用的都是个人的学术著作。在专业初创时期,这是可以理解的。20多年过去了,虽然情况在逐渐改变,但没有根本的改变。这说明这个专业不成熟,由此还在社会上也引起了一些看法,有人怀疑“对外汉语”到底是不是一个独立学科。
同时,在实际工作中也遇到了一些困难。1990年6月,国家教委开始实施《对外汉语教师资格审定办法》(以下简称《办法》)。有的对外汉语教师要参加考试,可我们无法向他们提供一套真正的专业教材以作参考。1991年7月5日,在黑龙江大学召开国家教委对外汉语教师资格审定工作会议,研究讨论实施《对外汉语教师资格审定办法》的具体问题。其中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谁要参加资格考试,谁可以不参加。我在会上反映对外汉语专业师生的意见,提出对外汉语专业的毕业生应该免考。但这个意见在会上没被接受。原因是,大多数与会代表认为,对外汉语专业的毕业生,所学的东西跟中文系没有多大区别,如果他们免考,对别人不公平。没有办法,只好大家都参加考试。
这次商务印书馆,在国家汉办的指导下,组织编写“商务馆对外汉语专业本科系列教材”,意义重大。用时髦的话来说,商务印书馆组织了一个豪华的编写阵营:总主编由赵金铭、齐沪扬、范开泰、马箭飞四位教授担任,每本教材的编写者大都是现如今对外汉语教学界的著名专家教授;又有国家汉办和商务印书馆这样强有力的后盾。但是,我最关注的还不是豪华的编写阵营,而是这套系列教材编写出版的意义。虽然对对外汉语专业的内涵和外延,都还有不同的看法,到底要开设什么样的课程,意见也不甚一致,各校有各校的做法。但是,这是第一套专为对外汉语专业本科编写的系列教材,在专业教材的建设中立起了一块碑。这个碑是大还是小,是高还是低,我现在还不好说。因为教材还未出齐,我还不知道是否每种教材都能做到有针对性。再说,即使教材出齐了,也还要让教学实践来检验。不过,说它是一座碑,肯定没有错,因为它标志着对外汉语专业本科专用系列教材终于从无到有。
我热烈祝贺《世界文化通论》的出版!愿“商务馆对外汉语专业本科系列教材”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