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宁
(廊坊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私人化”写作的超性别意识
王 宁
(廊坊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作为对20世纪90年代部分女性写作的一种描述,“私人化”一度成为评论界的热点。时过境迁,冷静观之,“私人化”写作从女性的自觉指向对生命个体与弱势群体的关怀。这种关怀基于性别意识,又超越性别对立,体现了文本的超性别意识。
“私人化”写作;性别意识;超性别意识
在1990年代,陈染、林白、徐小斌、海男等人的写作因涉及幽闭的个人空间与私密的女性体验,被命名为“私人化”写作,一度成为评论界的热点。在褒贬不一的评说中,代表性的观点有两种:其一认为“私人化”写作是穿越国家与民族的巨型寓言,它们大胆书写身体与欲望,从而构成对男权文化的拆解与颠覆;其二认为“私人化”写作陷于自闭情境之中,道德沦落,丧失了精神追求,甚至令“窥淫欲者津津乐道,为书商有‘色’包装”提供了可能,对文学的健康发展不利。归结来看,褒扬与批判双方都强调了“私人化”写作关注自我与身体的“性别意识”。那么,值得进一步追问的是,性别意识是否“私人化”写作唯一的文本意蕴?“女性”对自我与身体的书写所抵达的彼岸何在?“性别意识”与“超性别意识”是否存在排斥关系?时过境迁,热闹一时的争论有待冷静反思:且不论“私人化”的指称是否符合学理规范,也不论争论的学术价值之所在,作为争议点的“性别意识”也是有待考量的。
在此,“超性别意识”这个概念有待厘清。这一概念在我国最早是由陈染提出的,继而陈骏涛为它做了较为明晰的界定,他认为“超性别意识是以有性别意识为前提的,它是性别意识的一种提升,一种升华,并不以抛弃性别意识为代价”[1]。笔者认为,超性别意识首先以鲜明的性别意识为基础,进而从两个方面超越了狭隘的“性别”拘囿:就视野而言,它关注女性、社会与“人”;就立场而言,它超越性别立场引发的仇视与对抗,更关怀个体生命的价值与尊严。被认为具有强烈“性别意识”的“私人化”写作是否具有超越性别的关怀与思考,这是本文关注的主要问题。
已有众多论者指出“私人化”写作以决绝的态度颠覆男性中心文化。的确,在“私人化”写作文本中,女性的个体成长与无处不在的男性中心文化构成一个基本的象喻结构。然而,一旦脱离这一文化象喻,关于个体男性的书写即传达出另外的声音。
“私人化”写作的女作家多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与“先锋”作家有着类似的历史境遇:她们仅仅是搭上了“文革”的末班车,充当着“普罗米修斯式文化英雄”的“小配角或小伙计”[2]。“父亲”在文本中扮演着受难者兼英雄的双重角色。陈染的《私人生活》、《角色累赘》、《巫女和她的梦中之门》等作品一面审判着古怪、变态、凶狠的“父亲”,一面用血泪的文字书写着“我可怜的父亲”:“我模糊地看到我父亲被那个年代纷乱的人群捆绑着剃成的十字形的阴阳头,渐渐膨胀成中国的弯弯曲曲的城墙,他那怪笑般的长啸凝固成夜幕里永远洗不掉的阴影。”相对于这种受难的崇高,徐小斌的“父亲”是善良而弱小的。在《羽蛇》、《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中,一个低沉的声音隐藏在“母亲”铺张扬厉的故事背后,它讲述着在现实困境与亲情地狱中忍辱负重的“父亲”。叙事者以沉痛的深情肯定了“父亲”的屈辱与担当,“面对冰冷坚硬的一切,他无话可说,永远无话可说,所以他把本来可以流淌出的,全部凝聚在心里,十多年后得的那要命的病,正是这多年的积累与聚集”。林白文本中突出的父辈受难者形象则是“舅舅”(如《黑裙》、《寂静与芬芳》等)。舅舅们承受着时代对个体生命的暴力,“在我的想象中,他们开始牙齿松动头发脱落,在月光弥漫的春夜,他们独居的小屋一片荒凉,他们的床板垫在谷桶上,饱满的谷粒一年到头骚动不安”。这样以女性特有的敏感体察着人性深处的声音与表情的写作,与那些被扭曲、被窒息、被扼杀的鲜活生命互为补充,形成了一幅人性受难的图景,共同传达着超越性别对立的生命关怀。由此可见,一旦脱离“女性个体/男性中心文化”的象喻结构,文本即体现出对历史暴力下男性个体的关怀,男性随即被纳入“个人/男性中心文化”的象喻结构中。
这种戏剧性场景亦存在于“私人化”写作关于当下生存的书写中。1990年代是一个急剧转型的时期,是一个原有的价值、道德观念面临挑战,新的做人准则、关系定位尚未形成的时期。写作者在倾诉菲逻格斯与金钱观念对女性构成双重压力与致命诱惑的同时,也对男性个体遭受的挑战与摧残予以关怀,并且一直保留着两性共同对抗异化的渴望。子速(林白《空心岁月》)近于愚钝地执守着内心的净土,“是我们这个时代和我生活中的一阵凉风”;年轻牙医(陈染《嘴唇里的阳光》)“沉默寡言、敦实稳重、眼睛专注而清澈”,成功地帮助黛二克服了心理障碍;罗林(海男《信封里的教堂》)坚持“去追逐那只鹰”而拥有鹰一般的灵魂……女作家描画的男性形象有一点是共通的,即“他们”都与“我”并肩对抗异化的现实与强大的菲逻格斯秩序。
正如李小江所言:“中国的女性问题从来都是针对制度,而非针对男性的。”[3]“私人化”写作反抗男性中心文化与关怀体察男性个体并行不悖,体现出一种尊重个体、指向“人性”的性别意识。
同性恋(这里特指女同性恋)在西方同性恋女权主义理论中具有特殊意义,她们认为女同性爱可以通过女性在情感与政治上的结合,以表明“妇女之间的关系是第一位的,妇女间应产生一种新的意识……我们认为自己是精英,我们在自己中间寻找中心”,甚至认为“女人的利益在于反对异性恋”[4]。受此影响,许多论者在谈论本土的“私人化”写作时,也往往认为其中亲密的女性关系是对抗性的关系[5]。“私人化”写作的确涉及女性之间的亲密关系,甚至较为明显的同性恋关系。文本的叙事者往往是戏剧化叙事者,既是参与故事之中的人物,又是故事的讲述者,从而趋近于隐含作者的价值评判与情感态度。然而,这还不足以判定“私人化”写作二元对立的女权主义立场。陈染在谈到同性恋时说:“我不是一个追求同性爱的人,也不是一个鼓吹同性爱者。我只是在这里说,人类有权利按自身的心理倾向和构造来选择自己的爱情,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这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东西!”[6]如果不单单从激进女权主义理论的角度出发,不仅仅站在泛道德化的判定立场的话,通过文本细读来探寻女作家对“姐妹情谊”的态度,将是一个颇有意味的话题。
陈染的《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与禾寡妇,徐小斌的《羽蛇》中的羽和金乌,她们都有精神上的相依,也有比较明显的肉体接触。她们往往迷醉地相互欣赏、抚摸、亲吻,但是她们之间的关系不如说分别更像是一对母女。在倪拗拗心怀仇恨剪坏了父亲裤子,遭到母亲责骂时,禾却开导、收留了她。同样的是,在羽杀死弟弟被全家人厌弃时,金乌却像一只大鸟呵护着羽,成为羽在失去父母之爱后的“仙女”、保护神。她们的关系更像是两代人的、母女式的,而且异性爱总是能凌驾于她们的关系之上——尹楠的出现占据了倪拗拗的心灵,金乌与外国男孩的关系甚至使她忘记了羽的存在。
相比之下,林白的书写更富有生活的质感。《瓶中之水》细致描绘了“同性之谊”的亲密与复杂。尽管意萍和二帕像是一对“真正的情人”,但是如此深厚诚挚的感情也不能消释因文化、出身、经历、男性形成的隔膜,没完没了的误解导致她们分分和和,并且注定了最终的悲剧结局。即使在被认为是最具女权主义意义上的同性爱色彩的《破开》中,象征女性联合的小石子也最终散落于地。陈染自己解释说:“我觉得这终归是一堆散沙,不可能像主流的异性格局那么牢不可破。”[7]清楚地表达了对姐妹情谊之乌托邦善意的疑虑与担忧。
“私人化”写作中的姐妹情谊纯洁而温暖,反叛着传统加之于女性的种种禁忌。隐含叙事者对“同性恋”表达了一种人道主义的尊重与理解,对这一乌托邦充满了好奇式的向往,但最终却冷静地超越了同性恋女权主义的激进立场,对女同性恋分离主义者所提倡的策略表达了独立的怀疑。因而,“私人化”写作在拆解异性恋霸权、为女同性恋者代言、为姐妹情谊的合法性辩护的同时,也质疑与超越了“政治”与“主义”,闪耀着超越性别对立的人性光辉。
论者往往以“幽闭自我”、“背向社会”等词汇描述“私人化”写作与男性中心文化体制的不合作立场[8]。毋庸置疑,这一类写作以“私人”化的性别体验获得了重要的独特性价值,但是其抵达彼岸的意义却远非狭义的“性别”所能涵盖,上述“私人化”写作对被压制的男性个体、对姊妹情谊的情感立场部分都体现出了超越性别对立的人性关怀。在更为广阔的视域下,“我”抵达了捍守边缘的精神个体与底层的弱势群体,“私人化”写作从而获得了广阔坚实的土地。
在福柯的精神医学考古学体系中,“疯狂”是一个神圣的语词,他认为没有混合疯狂的思想肯定是渺小的,疾呼要超越实证科学的眼界,回到癫狂者的茫茫黑夜[9]。“私人化”写作以“我”的投入,倾听着精神病人内心深处的声音,直接“回到”这片“茫茫黑夜”,获得了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与其说陈染以《无处告别》深入了“精神病患者”的内心,毋宁说她的小说文本中的“我”——倪拗拗、黛二、守寡人、秃头女、巫女等,无不是执守自由精神的孤独个体。她们处于一种因高度理性、清醒而导致的“疯狂”状态中,孤独而自闭,并且往往患有精神分裂,一度将精神病医院作为保持精神庄严的逃亡地。无独有偶,徐小斌小说中精神迷幻的女子像“玛雅金字塔,神秘、孤傲,可望而不可即”,海男小说中的“疯子阿林”执著地追寻大火焚烧的蝴蝶,陷入难以挣脱的迷狂。所有这些都隐含了作者对这类捍守精神边缘的个体的深深的敬意。
与精神的边缘者形成对照的是物质的底层。林白的写作饱含着“米缸”的忧心(《米缸》)、《说吧,房间》,她讲述的也是人们如何“活着”的问题:背负家庭的职业女性“像一只虫子跳来跳去”,“像一只忙碌的蚂蚁”,尤其是对于下岗的离婚女性来说,母女团聚成了奢望的事情,衣食也已经成为问题。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林白的小说《致命的飞翔》、《飘散》、《青苔与火车的叙事》以高扬的激情叙说了现实生活中为人不齿的“卖身”。在这里,鲜明的性别意识恰恰也是“人”的意识。对于底层民众这个群体,“私人化”写作流露出对大地一般的亲近与感恩。林白的《枕黄记》、海男的《乡村传》抒写着底层民众诗意的生命画卷,而虹影屡次说“我是长江的女儿,我是三峡的女儿”,表达了鲜明的民间立场。
“私人化”写作对精神的边缘者、物质的底层的理解与关怀超越了性别的界限。这种关怀既不是居高临下式的启蒙或者悲天悯人,也不是所谓的“平视”,那个真实的、血肉的“我”始终就站在文本所关照的边缘群体中。对于“私人化”写作而言,女性意识是超性别意识的一个基础与前提,更是超性别意识的一个重要的指征。
至此,针对评论界着重强调“私人化”性别意识的倾向,本文着重阐释了“私人化”写作对单纯性别立场的超越。“私人化”写作的超性别意识基于性别意识,却又超越了二元对立的性别立场,从而抵达了人性关怀的彼岸。由此来看,“私人化”写作具有“超性别意识”是必然的。其一,尽管个人生命体验赋予了“私人化”写作独特性价值,但是,“很多的感触、敏锐的理解仍然无济于事,除非她能由暂时的、个人性的东西中铸造出那持久不倒的建筑物”[10],真正的“私人化”写作必将指向人类。其二,女性解放是人的解放的重要部分,“女性意识”同时也是“人”的意识。女性的自觉作为女性的“人”的自觉,必将指向对包括女性在内的一切边缘个体的关怀。这既是女性写作的要义之一,也是其最终出路所在。
“私人化”写作是以血代墨的写作。它主要以女性千百年来被蔑视的身体体验、成长中被扭曲的美好天性、两性关系中承受的压抑与苦难、社会生活中遭受的冷遇与分裂等为对象,这样的写作毋庸置疑是心力交瘁的,它既是对男权的颠覆、摧毁与血泪控诉,也是对身体、欲念、思想与性情的礼赞与张扬。与此同时,“私人化”写作又是超性别的,它以“性别”为基础实现了超越性别之后独特的人性关怀。
[1]陈骏涛.关于女性写作悖论的话题[J].山花,1999(4).
[2]陈晓明.无边的挑战[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12.
[3]李小江.平等与发展[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341.
[4]邦尼·齐默尔·曼文.前所未有:女性同性爱女权主义批评面面观[G]∥玛丽·伊格尔顿.女权主义文学理论.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30.
[5]林丹娅.一种叙事:关于异性爱与同性爱[J].东南学术,1998(5).
[6]陈染.超性别意识和我的创作[J].钟山,1994(6).
[7]陈染.不可言说[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83.
[8]陈晓明.无限的女性心理学——陈染论略[J].小说评论,1996(3).
[9]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75.
[10]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114.
[责任编辑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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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2)02-0217-03
王宁(1979-),女,河北文安人,文学博士,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廊坊师范学院科学研究项目(LSSB201002)
2011-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