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飞
(安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33;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公民性”、生活崇拜与“交叉”结构
——论路遥的精神遗产
江 飞
(安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33;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作为文化民族主义实践的先行者和固执的坚守者,路遥将一种高于个体的集体性自我意识的“公民性”内化为自觉价值,崇拜真实的、充满着思想深度和历史内涵的生活,并在长期的生活体验和创作劳动中,逐渐形成了一种“交叉”经验意识并使其成为相对稳定的结构,即作品与生活同构对应的交叉式“精神结构”,这些遗产无疑对80年代以来的文学有着重要的精神启示意义。
路遥;精神遗产;“公民性”;生活崇拜;“交叉”结构
在路遥逝世近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在谈论路遥及其作品,这足以证明了路遥及其作品的长久生命力和价值,当然也间接暴露了我们此刻内心的某种焦虑。对于这样一位尽职尽责参与80年代中国文学建设甚至一直影响当下文学创作的作家,任何时候的重新反观都必然产生新的认知可能。重新反观并不是说要以“怀旧”的心态把路遥的写作理想和写作方式作为今日之写作理想和写作方式,而是要重返80年代的文学和历史语境中,真正理解路遥的遗产及其对80年代以来文学的精神启示意义。
在被称为“文学的黄金时代”的80年代,文学处于社会结构的中心位置,并且负载着远远超出了“文学自身”的社会功能,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典型的“民族—国家文学”,它处在构建“想象的共同体”的核心位置。[1]一方面,文学不得不参与当时“宏大叙事”的建构,承担国家教育的重任,另一方面,“纯文学”的强烈诉求以及西方现代派新思潮的涌入,又要求文学从“文学—政治”的意识形态框架中解放出来,而成为独立的合法性存在,所以对于身处其间的严肃作家(比如路遥)来说,必然处于“内忧外患”的境遇中,既要接续“五四”的启蒙传统,反思并穿越“后文革时期”(1979-1984)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又要在此起彼伏的西方现代文学思潮影响下,寻找“文学之根”,其内在的矛盾和身份焦虑是可以想象的。
如果说以西方为规范的现代化意识形态支配了80年代中国知识界的历史想象和文化实践的话,那么路遥以及“寻根”文学与文化思潮则实践了另一种文化民族主义的新的表述形态,暗含着对西方现代派甚至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某种疑虑或批判,表现出某种试图跨越由“五四”或“文革”所造就的本土文化传统“断裂带”的姿态。无论如何,路遥是这种文化民族主义实践的先行者和固执的坚守者,他对于中国的全部想象以及传统现实主义的创作姿态必然是一种深思熟虑之后的慎重选择。首先,作为“血统的农民的儿子”,路遥对中国农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深切关注;作为成长于后文革时期的“专业作家”,路遥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也是非常熟悉的,而在政治社会里,现实主义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而存在的,这些在路遥心理刻下了极为深刻的民族烙印和某种政治优越感;其次,这种阶级身份和文化身份相兼容的双重身份,有利于他把对生活外在形态的体验与自身感情、情绪的体验结合起来,既保证了他在80年代风云变幻的社会文化时空中能够对农民和农村以新启蒙者的身份进行反思和再启蒙,又能够借此对外来思潮的冲击保持农民作家式的警惕和旁观,同时也使其在命运危机之时能够寻找到动力支撑和精神归宿。①路遥说,“我对沙漠——确切地说,对故乡毛乌素大沙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者说特殊的缘分。那是一块进行人生禅悟的净土。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沙漠。”见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第83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与其说这是路遥对其精神偶像柳青的学习或模仿,不如说是在过渡时期刻意为之的身份选择,当然这其中也必然暗含着政治意识形态、市场经济形态以及中国传统农耕文化形态等多重力量的潜在规范,折射出特定时代环境中写作伦理的某种共性。
这种共性集中体现为路遥所赞颂的“公民性”。在《柳青的遗产》一文中,路遥对柳青的评价是,“柳青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时刻把公民性和艺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2]24路遥从未区分过“公民性”与“人民性”的差异,对于柳青和路遥来说,“公民”似乎不仅是叙事的对象,也是叙事的主体,是作者和主人公的共同身份。当然,路遥这里所言的“公民”并非指现代法制意义上的民主社会体制中的社会成员,“公民性”强调的亦非现代公民社会所应当具有的自主性、参与性、责任性、美德和政治认同感等品格,而是指社会阶层意义上的“普通劳动者”及其劳动品格,可以说,“公民性”是一种高于个体的集体性自我意识,在这个意义上,路遥将“公民”与“人民”、“公民性”与“人民性”都当作政治概念而混用。路遥说:“作为一个劳动人民的儿子,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永远不应该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生活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只有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才可能使自己的劳动有所价值。历史用无数的事实告诉我们:离开大地和人民,任何人也不会成功。”[2]17这份“1983 年 3 月写于北京”的朴素而崇高的表白,依然自觉延续着毛泽东时代确立的文学原则、艺术趣味和身份认同,作家“写什么”和“为谁写”是不言而喻的。正是在“公民性”这一点上,路遥将“作为血统的农民的儿子”与“专业作家”统一为“普通劳动者”这个整体,他认为,作家永远是个体劳动者,作家创作与农民耕作都是劳动的体现,作家的创作立场应深深植根于“大地和人民”之中。这种“去精英化”的身份意识看起来似乎只是路遥个人的身份认同,其实也是“讲话”之后、1985年之前非常典型的作家公约,在这个阶段,作家的个体性、主体性依然寄存于集体性的“人民”之中,看似个体性的公民叙事背后依然是以“人民”为主题的宏大叙事。
我们知道,在1949—1976年间(尤其是“文革”时期),人民性曾经被简化为决定人们命运的尺度,个体在以人民为主题的宏大叙事中则沦落为要服从整体、规律、必然性的卑微存在,其生命历程随时会被他们所不能左右的力量扭曲和终结。而对于经历了“文革”洗礼的路遥来说,此时真正的公民个体性和文学个体性都还处于建构之中,或者换句话说,他要建构的正是“公民性和艺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的劳动者形象,所以他才会推崇像杜鹏程那样的“创作气质和劳动态度”,那样的“人民性”和“自我折磨式的伟大劳动精神”。[2]76可以说,路遥的“公民性”和劳动精神既与残存的毛泽东时代的文学体制之间形成了某种“合谋”关系,又恰好合乎了改革开放初期的社会秩序及其对作家以及每个公民的“劳动者”身份的想象,借助于此,路遥的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等也才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发表、获奖、通过广播电影等媒介得以迅速传播。这种意识形态上无比光荣正确的“公民性”自然而然地被内化为路遥的自觉价值,并决定着路遥的劳动者形象、生活观以及现实主义创作方向的确立。
但随着1985年之后文学场域的快速变化,路遥的这种“公民性”并未生成某种被共同体成员(比如作家群)所普遍认同的“集体心性”,而这样一种自我个体德性的规范,也不可能变成普世的行为准则。在经历1985年左右“现实主义过时论”、“文学主体性”、“方法论”转型等论争之后,无论是文学界还是批评界都纷纷投向新思潮或科学方法论的怀抱,在眼花缭乱的思想观念和创作资源面前,许多作家进行着朝秦暮楚、追新逐后式的写作。一方面,作家主体性、文学个体性冲破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而得到有力的彰显;另一方面,他们在奔向“先锋”的同时,又似乎渐渐远离了身后的“大地和人民”。伴随着80年代中后期新写实小说兴起、90年代先锋小说式微、私人化写作流行,以及新世纪以来“公民性”与“人民性”的论争,真正非群体性的“公民”意识逐渐形成,“去政治化”、“去中心化”的个体性文学的价值不断得以强化,现实主义以一种新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再次在底层文学叙事中显示出蓬勃的力量。这些纷繁复杂的理论与实践演进,使得一心一意坚守“公民性”和现实主义、崇拜生活的路遥显得十分独特或者说十分可贵起来。
路遥说:“一个作品成败如何,关键不在于用什么手法去写,而是要克服平庸。”[3]这句话隐含着他对当时似乎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新方向的现代派文学的态度,他的意思是无论是现代主义的叙事技法,还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并不能成为决定作品成败的关键,这不是说“怎么写”不重要,而是说作家只有在对生活和艺术真正理解和把握的前提下,才能够超越技法形式和平庸的再现,抵达生活与艺术的本质,所以路遥在谈到现代派的意识流写法时,特别强调的是如何写出与外国不同的“中国人意识流动的状态”。[2]211正如有批评者所言,路遥“承认‘现代派文学’作为一种变革的‘文学形式’有其历史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他所反对的并不是‘现代派文学’作品本身,……他所反对的是这种把并不成熟和成功的‘现代派文学’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方向’和‘标准’,进而‘排斥’了一些更为成熟的文学表现样式。”[4]显而易见,路遥没有随波逐流,而是选择了“现实主义”这种更为成熟的文学表现样式,并以之作为“一种精神”,①“虽然现实主义一直号称是我们当代文学的主流,但和新近兴起的现代主义一样处于发展阶段,根本没有成熟到可以不再需要的地步。现实主义在文学中的表现,决不仅仅是一个创作方法问题,而主要应该是一种精神。”见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第85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将笔触深深地扎根于生活和人民之中,“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演出惊心动魄的故事”。
相较于先锋派作家对语言技巧的迷恋、对小说文体形式的实验以及对普通人的抛弃,历经人生种种苦难的路遥更信赖结结实实的生活和勤劳朴实的底层劳动者。“生活”这两个字对路遥而言,不仅意味着文学创作的起点、取之不尽的资源、观察和表现的客观对象,更意味着与其生命同一的“真实”,而生活崇拜正是这样一种来自于生命本能的体验,来自于一个农民作家精神深处的“公民”意识与人文情怀。虽然路遥并不排斥现代派作品,但我想在路遥的心底肯定也有着强烈的现代性诉求和焦虑,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早晨从中午开始》等一系列自传体散文中,通过“受虐式”生活和写作方式的叙述与申辩,自我建构起一个具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的文学“圣徒”形象。现在看来,他的这种选择和努力无疑是慎重而明智的,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撤退的前进”,抑或是一种“保守的反抗”呢?
路遥所崇拜的生活不是虚伪的、刻意演出的生活,而是真实的生活。他说:“真实的生活和刻意演出的生活毕竟是会被人区分开来的。一个艺术家如果超然于广大而深厚的生活之外,即使才能卓著,也只能生产一些打扮精致的工艺品;而带着香气和露水的艺术花朵,只能在生活的土地上培植。”[2]433这是他敬仰的艺术家柳青的毕生信仰,自然也是他自己的毕生信仰。可以看出,路遥对生活的崇拜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素朴、真实而崇高的信仰,正因如此,“真实地描写生活”成为路遥一生自愿背负的“具有崇高意义的使命”。他说:“我要求自己竭力真实地描写生活,但是非最好还是让人们去评说!”[2]41在路遥看来,评说是非的评论家同样也应该研究生活。“评论家研究生活,也研究作品;作家研究生活,也重视评论。只有这样,评论家才能准确地评价作品,作家才能不断地提高自己。”[2]206一方面,路遥以虔诚的信仰来研究生活,“和自己的浅薄作斗争”;另一方面,他同样重视并呼唤从生活出发的严肃的文学批评,即生活理所应当是批评家的根基,只有理解和研究了生活,才可能理解和研究得了作品,我以为这种“以生活为中心”连通作家与批评家的创作-批评范式对今日的文学创作和批评来说依然是十分有效的。
路遥所崇拜的生活并非只是事件性的、平面性的生活,而是充满着思想深度和历史内涵的生活。路遥认为,作家对生活认识的深度,应该在作品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渗透着,作品的每一部分都应渗透着思想,而不是只在作品的总体上有一个简单的思想结论。“拨开生活的表面现象,深入到生活的更深的底层和内部,在比较开阔的范围内去考虑整个社会矛盾的交叉。”[2]198-200这正是路遥对生活认识的深度以及渗透其中的思想,这种思想使其能够有效克服生活崇拜的盲目性、唯生活论倾向,而具有一定的批判性和思辨性。如巴赫金所说,“生活是一些特定的行为、事件或感受的综合体。只有通过思想环境中介的折射并被赋予了具体的思想血肉,它们才能成为情结、故事、主题、动机。”[5]生活只有在思想的中介作用下才能转化为故事和主题,才能成为具体的、有思想深度的生活。因此我们看到路遥作品中的思想和生活都不是理念的、抽象的,而是具体的、深刻的。比如在《在困难的日子里》里,他不是简单地写一个农村贫困少年与饥饿作斗争的故事,而是“要写一种比爱情还美好的感情”,用一种淡弱折光来投射我们的生活;在《平凡的世界》里,他更是触及了从1975年到1985年十年间中国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几乎所有的重大事件,并让人民通过事实来说出他自己生活的实践的评价。
如果说路遥是从共时性的角度赋予生活以思想深度的话,那么,他对生活的历史内涵的体察则是历时性的,是面向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他说:“我们必须重视历史,对历史和对现实生活一样,应持严肃态度。有的作品为什么比较浅,就因为它没能把所表现的生活内容放在一个长长的历史过程中去考虑,去体察。我们应追求作品要有巨大的回声,这回声应响彻过去、现在和未来,而这回声只有建立在对我国历史和现实生活广泛了解的基础上才能产生。”[2]211从这样简单而深刻的表述里,我似乎嗅到了与他同时的黄仁宇先生“大历史观”的某种气息。①黄仁宇指出,所谓大历史,即意味着“历史的规律性,有时在短时间尚不能看清,必须在长时间内大开眼界,才看得出来”,“以短衡长,只是我们个人对历史的反应,不足为大历史。将历史的基点推后三五百年才能摄入大历史的轮廓。”参见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第263 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当然,作为作家,路遥所关心的不仅仅是历史的规律性,更是要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去认识、分析、研究历史,把作品所要表现的生活内容置于历史向度中进行体察,从而生发出具有历史内涵的“巨大的回声”。我想正是由于这种历史理性的灌注,才使其作品能够“克服平庸”,做到了文学的现实性和当代性的统一,正如路遥自己经常说的:“所谓当代性,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既是历史,又是未来。”[3]现在看来,立足于本土历史文化的路遥成功传达出了这种穿越时空的“巨大的回声”。
而要创造这种“巨大的回声”,真正写出生活的真实、思想深度和历史内涵,在路遥看来,只有通过“劳动”,“劳动”是作家或批评家认识生活、理解生活的唯一选择,甚至是“人”的本体价值的体现,他认为“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活得更为充实”[2]199-200——劳动俨然成为人类肉体和精神的炼狱,人只有在劳动中才会获得一种超越个人需求和私有利益、追求某种普遍性的“自我感”。正是在这样的忘我劳动中,路遥以历史理性和人文关怀的双重维度观照生活,从而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活观”与文学观,他说:“生活本身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生活是一个复杂万端的综合体。作品是反映生活的,真实的反映生活的作品,就不会是简单的概念的东西,应该像生活本身的矛盾冲突一样,带有一种复合的色调。”[2]71我认为这段话有两个方面值得注意:
其一,在70-80年代中国文艺思潮争论中出现的“文学反映论”影响下,路遥以“反映”来理解生活与文学的关系是自然而然的,但因为其个人敏锐的生活体验,他的“反映论”又自觉地将强大的政治意识形态背景和内容悄悄隐去,坚定地将作品指向“生活”本身而非其他,显示出他对现实世界、作品艺术规律及作者精神世界的尊重,或者说,作家的“自我”与作品的“自洽”在“真实地描写生活”中得以融合。不管路遥自己认识到与否,这种“反映生活论”不仅使他的创作找到了起点和归宿,更在不知不觉中调和了主体精神与政治或文学体制规范之间的矛盾,使他能够借助向下的生活力量实现向内的真实自我的发现和满足。
其二,路遥认识到生活不是简单的概念性的,而是一个形态复杂、内涵丰富的综合体,进而确认了文学应当反映生活的整体性,而这种整体性只可能是一种“内涵的整体性”。按卢卡奇的观点,所谓“内涵的整体性”,是指“艺术作品必须在正确的联系中和在比例正确的联系中,反映客观地限定了它所描写的那一部分生活的一切本质的客观规定性”。“这些规定性客观上对所描写的那部分生活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它们限定了那部分生活的存在、运动、特殊本质以及在整个生活过程中的地位。”[6]可以说,路遥正是以其具体个别的、有限的生活(即“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按照生活逻辑的规定性而展现了整体性的生活,表现了生活的真实性,正如《平凡的世界》虽然写的只是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以及从公社到县到地区到省会的各级领导干部的生活,但却能够成为“当代中国社会生活全景式的长卷”。
通过上述对“生活(综合性)—作品(复调性)”关系的认识论推理,我以为路遥还建立了文学与生活的异质同构关系,也就是说,作品艺术结构与社会生活的精神结构的同构对应,是路遥把握生活整体的一个重要途径。按法国现代学者吕西安·戈德曼的观点,“社会生活与文学创作之间的本质的关系不在于人类现实的这两个领域的内容,而在于精神的结构”,[7]即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不是形式上的模拟与被模拟的关系,而是结构上的对应关系。而“精神结构”不是个人的现象,而是社会的现象,可以说它是一种时代的象征,一种历史的标记,也是像路遥这样的现实主义作家必然捕捉、追寻的对象。具体说来,路遥所发现并建构起来的作品与生活同构对应的“精神结构”在我看来就是“交叉结构”。
1982年,在《面对着新的生活》(《中篇小说选刊》1982第3期)一文中,路遥第一次提出“城乡交叉地带”这一概念,此后在其书信与创作随笔里被反复表述;评论界对这一概念几乎同步的关注和深入研究,也使得这一概念迅速成为理解路遥生活观与文学观的关键词。①1982年8月17日,评论家阎纲在给路遥的信中,首先谈及“城乡交叉地带”(《早晨从中午开始》,第312-315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王愚专门就此问题撰写评论,研究“在交叉地带耕耘”的路遥的创作特色(《在交叉地带耕耘——论路遥》,《当代作家评论》1984年第2期);而李勇称“‘交叉地带’这个典型环境和高加林这个典型形象,是路遥为当代中国文学做出的突出贡献,也是他在自己的创作敏感区最重要的收获”(《路遥论》,《小说评论》1986年第5期),如此等等。需要指出的是,所谓“交叉”是路遥置身于北京城之后才发现的,当时他被首都新建不久的立体交叉桥震撼了,他敏锐地意识到:“立体交叉桥,几乎象征了我们当代社会生活的面貌。”可以说,立体交叉桥是交叉结构的原型。在当时的情境下,其他作家(如刘心武)和批评家也发现了“立体交叉桥”这一象征事物,②刘心武的中篇小说《立体交叉桥》(《十月》1981年第2期)以北京市普通居民的生活为中心,描绘了一幅70至80年代之交的城市社会风俗画,但这部作品过分强调了生活的原始状态,在强调人们物质要求的同时,没有对蕴藏在普通人内心中的高尚情操进行应有的探索和发掘,始终缺少一种深深的激动人心的力量。参见郭志刚《作品的境界与作家的责任——谈<立体交叉桥>等中篇小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6期。但因为各种原因而未能对此进行深入探索和挖掘;路遥则在长期的生活体验和创作劳动中,逐渐形成了这种“交叉”经验意识并使其成为了相对稳定的结构。正如立体交叉桥一样,我以为交叉结构至少蕴含着三个层面:
其一,路遥最初以“交叉”命名其作品的题材范围,即“城乡交叉地带”。他说,“我的作品的题材范围,大都是我称之为‘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五光十色的世界。无疑,起初我在表现这个领域的生活时,并没有充分理性地认识到它在我们整个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深刻而巨大的意义,而只是像通常所说的,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这无疑影响了一些作品的深度。后来只是由于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反复耕耘,才逐渐对这块生活的土壤有了一些较深层次的理解。”[2]198绝大多数评论家都曾在此层面上进行过探讨,此处不赘。
其二,路遥较深层次的理解是将这种地理意义上的城乡“交叉”,转换为人与人之间以及人的精神世界内部、新旧思想之间的矛盾交叉。他说:“现在看来,随着体制的改革,生活中各种矛盾都表现着交叉状态。不仅仅是城乡之间,就是城市内部的各条战线之间,农村生活中人与人之间,人的精神世界里面,矛盾冲突的交叉也是错综复杂的。各种思想的矛盾冲突,还有年轻一代和老一代,旧的思想和新的思想之间矛盾的交叉也比较复杂。”[2]205这种转换对路遥的创作和思想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它不仅使其作品的深度得以加强,更使得交叉结构的内部各元素之间开始建立差异对立性的关系,“矛盾冲突”的结构精神因此而得以显现。在这个层面,人的精神世界的矛盾冲突成为聚焦点,在路遥看来,“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孤立的,是和整个社会密切相关的,互相折射的。”[2]198所以“关注人物的精神世界”成为路遥能够成功塑造人物(如高加林)、把握社会结构的重要原因。
其三,路遥更深层次的理解是将“交叉”放大到当代中国社会的整体格局中,以此描绘农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古朴与文明之间的现代性冲突。他说:“随着城乡和农村本身的变化和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城市生活的影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新的思想意识和传统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的一些极其重要的内容。这一切矛盾在我们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道德观念等方面都表现出来,是那么突出和复杂,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2]22在这里,路遥将“交叉”从形而下的物质生活引向了更为开阔复杂的形而上世界,可以说发现了一种同样交叉式的“生活之上的生活”。更进一步来说,这个交叉结构不是静止的,而是是动态的、不断变化的,正如路遥所预料的,“骤烈的社会改革,已经使中国的农村和城市再不是各自封闭的天地了。它们还将会在更大的程度上交叉在一起。而且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它们的界限甚至会变得模糊不清。[2]39城乡的地域界限、新旧思想意识或道德观念的界限以及传统与现代的界限,都将在不断的交叉中变得模糊。路遥的这种深刻洞察和预测我以为都是非常准确和富有价值的,他从生活的纹路中预见了社会变化和发展的总体趋向,表达了一种意识形态变革的现代性焦虑,而1980年代之后的生活和文学也正是在这种现代性焦虑中沿此方向展开的。
如果我们从这三个层面来理解路遥的“交叉结构”,我们可以发现,路遥始终是将其作为生活和文学的内在的“精神结构”,并以此来建构生活和作品的同构对应关系的。试以《人生》为例,如果说《人生》是代表路遥最高成就的作品,那么其突出的优点就在于它所展现的艺术世界的结构关系,揭示了一种典型的交叉式“精神结构”:在错综复杂的生活矛盾特别是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中,身处城乡交叉地带的青年人命运的“落—起—落”。人的这种不可预料和不可控制的“落—起—落”结构,写出了在一种特殊力量控制下的“人生”景观。在“高加林”这一典型形象身上交织着社会的、道德的、心理的、思想意识的多重矛盾和力量的撕扯,他的命运被不知不觉地卷进这种反复“落—起—落”的社会机制中,他的经历构成了一种“精神结构”。这种“精神结构”正好与上述80年代初中国社会转折时期变化的起伏往复的“精神结构”同构对应。可以说,在《人生》的爱情故事框架里浓缩着人生内容和社会生活的整体结构,从一个主线辐射开来反映了时代生活的各个方面,从而形成了《人生》的交叉式主题。路遥说“这里面充满了我自己对生活的一种审美态度”,其实他的这种审美态度不仅渗透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之中,也渗透在他对生活的审美体验之中,“高加林”的个人生活和成长悲剧其实是“高加林们”的整体生活和集体悲剧,小说既在生活史的层面上展示出个人的觉醒和发展,同时又在意识层面上对应着一个新的现代社会的确立:作品与生活完全是“同形同构”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路遥说:“至于高加林下一步应该怎样走,他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由生活来回答,因为生活继续在发展,高家林也在继续生活下去。”[2]201-202
总而言之,在80年代的文学和历史语境中,路遥凭借其自觉的“公民”意识、生活崇拜以及对文学与生活的交叉式“精神结构”的认识与揭示,创造了一个他人难以模仿更难以企及的成功范式;时至今日,他的这些遗产并未被历史所淹没,而是已经转化为当下底层文学叙事、现实主义叙事不可或缺的精神资源。路遥说:“在我们的作品中,可能有批判,有暴露,有痛惜,但绝对不能没有致敬。我们只能在无数胼手胝足创造伟大生活伟大历史的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2]58这样一个以生命写作向生活和人民致敬的作家,理所应当受到生活和人民的崇敬。所以我们既要关注路遥的“文学史地位”或是其作品所遭遇的文学批评与接受的尴尬,更要关注千千万万普通读者的热情和行动。最近《五月,延川,我们追寻路遥》大型文化活动在路遥的故里延川县举办,千余名文学爱好者走访了路遥故居和延安大学路遥墓地,我以为这是对路遥及其精神遗产的又一次历史追寻与祭奠。虽然任何形式的“遗产”在后继者那里都难免会遭遇争夺、贬值、挥霍或篡改,但对于我们来说,继承至少并不意味着被继承者的终结,而恰恰意味着彼此再次出发、走向“大境界”的可能!
[1]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49.
[2]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
[3]李星.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路遥论[J].文学评论,1991(4).
[4]杨庆祥.路遥的自我意识和写作姿态[J].南方文坛,2007(6).
[5]〔俄〕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方法[M].邓勇,陈松岩,译.北京:中国联出版社公司,1992:23-24.
[6]〔匈〕卢卡奇.艺术与客观现实[M]//中国艺术研究院外国文艺研究所.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第2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433.
[7]〔法〕吕西安·戈德曼.马克思主义和人文科学[M].罗国祥,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65.
A Talk on Lu Yao’s Spiritual Heritage
JIANG F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Anqing Normal University,Anqing 246133,China;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As a pioneer and persistent adherent in the practice of cultural nationalism,Lu Yao has internalized“civility”—a collective self-awareness above individuals—into a conscious value,and adored actual life full of mental depths and historical connotations.Moreover,in the course of his long-term life experiences and creative labor,he has gradually developed a kind of“overlapping”experience of consciousness and has rendered it into a relatively stable structure,namely,the overlapping“mental structure”isomorphic and corresponding between works and life.These heritages have surely boasted important spiritual enlightening significance for literature since the 1980s.
Lu Yao;spiritual heritage;civility;life-worship;“overlapping”structure
I206.7
A
1674-5310(2012)-01-0042-07
2011-11-02
江飞(1981-),男,安徽桐城人,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级文艺学博士生,主要从事文学理论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田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