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鲁门对华政策的初衷和本意

2012-04-13 17:12王德春
关键词:杜鲁门对华政策内战

王德春

(韩山师范学院 历史系,广东 潮州521041)

在杜鲁门对华政策的初衷本意及其善恶判断问题上,大陆学者、台湾学者和美国学者持有三种不同的基本观点。总体而论,大陆学者普遍认同“扶蒋反共”之说,并且不认为美国政府对中国人民怀有什么善意。台湾学者倾向于夸大美国政府对国民党政府的不友好政策,诸如雅尔塔协定、对华军火禁运、取消5 亿美元信贷承诺等等,甚至怀疑贝尔纳斯和马歇尔怀有不可告人的“倒国拥共”企图。邹谠、菲斯和波格等美国学者则不同程度沿袭美中关系白皮书的思路和观点,将美国对华政策定格在有条件、有限度援蒋的基调上。本文主要依据1969年之后陆续出版的美国外交文件,对杜鲁门政府对华政策的初衷和本意进行重新认识,不妥之处,请学界同仁批评指正。

一 美国的政策初衷是促成中国的和平统一

大陆学者和美国学者之所以在同一个问题上持不同的看法,关键在于各自所处的观察角度不同。美国学者在相关外交档案解密之前,已经通过采访当事人并利用当事人收藏的大量私人文件,近距离乃至面对面了解美国对华政策的决策过程,制定政策的最初动机和用意,以及执行过程中的微妙变化,加上美国政治语境和出版发行的相对自由宽松,所以,其研究成果绝大部分是十分接近历史真相,因而可信度很高。

大陆学者普遍认同的“扶蒋反共”政策之说,则主要来源于中共中央的直觉和遥感。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在国共两党进行你死我活的权力争斗的过程中,不论美国出于多么善良的愿望,多么合理的理由,多么谨慎小心的考虑,只要向争端中的一方提供援助,就会直接或间接损害另一方的利益,因而必然遭遇另一方的强烈反对。因此,从这个角度观察,中共和大陆学者始终坚持“扶蒋反共”政策定论,并非缺乏事实根据。

但是,作为严肃的历史学者,我们也必须承认,“扶蒋反共”说仅仅是一种基于历史现象或历史事实的直觉和根据这种直觉远距离窥视揣测对方的动机、意图和策略手段的自我确信,并非真相本身。因为,历史现象本身是极为复杂的,历史事实并不能总是准确地反映历史真相和历史本质。

在我们探讨内战时期美国对华政策并试图做出客观评价的时候,首先应该承认:国民党政府当时依然是中国最强大的全国性政治力量,依然是国际社会公认、同时也得到中共承认的中央政府。美国政府支持中国中央政府、援助中国中央政府,即奉行“扶蒋”政策,在法理上并无任何过错。

其次,日本政府宣布战败投降之际,盘踞在大陆战场的日本占领军依然拥有强大的作战实力,依然控制着中国东部沿海和长江中下游广阔的经济富庶地区;苏联占领军控制着工业发达的东北地区;包括中共在内的各种地方实力派、边疆分裂主义势力,则控制着全国大部分省份和边远地区,国民党政府实际上已经沦落为仅仅统治着西南地区几个完整省份的名义上的中央政府,中国实际上已经陷入四分五裂状态。如果没有美国快速而有效的租借法延期援助,日伪势力很可能不会乖乖缴械,苏联占领军也不会轻易撤出东北,中国必然陷入难以自拔的多方混战状态。

从这种不难预见的合理假设出发,显而易见的问题是:日本政府宣布战败投降之后,美国政府继续“援蒋”,固然有抑制中共势力急剧扩展、防止中共独占华北的政治用意,但其主要矛头还是针对日本和苏联的:协助国民党军解除在华日军武装并将日军战俘和日籍平民遣返回日本,敦促苏联占领军撤出东北,向中央政府提供起码的经济军事援助,帮助中央政府建立小规模的空军和海军,这些举措都是着眼于帮助中国摆脱强邻的控制,恢复国家独立自由,维护国家主权尊严,防范新的外来威胁的国防建设需要,并非专门针对中共。

再次,为防止美军和美援物资被国民党政府用于内部争斗,美国政府从一开始就确定了明确的政策底线。1945年8月10日,陆军部47513 号命令明确要求魏德迈将军:“依据本命令条文采取的所有行动必须严格遵守且不得偏离美国的基本原则,即美国不支持中国中央政府进行自相残杀的战争。”[1]527只有在这个政治前提下,魏德迈将军才应继续向中国中央政府军提供有力的军事援助。[1]5289月5日总统指令特别强调:给予中国的租借援助应与最近下达给中国战区美军总司令的指示(即陆军部47513 号命令)精神相一致,即“美国不支持中国中央政府进行自相残杀的战争”,并指示魏德迈将军向蒋介石委员长当面传达美国政府不支持中国政府打内战的原则立场。[2]

9月14日,杜鲁门总统亲自对宋子文说,美国装备一支现代化军队的战后方案将取决于这样一种认识,即“美国所提供的军事援助将不会被转移到自相残杀的战争中去,不会被用来支持不民主的政府”。[3]10月22日,国务院、陆军部和海军部协调委员会通过一个报告,再次强调美国的原则立场,要求“明确告知中国政府,不论任何时候,美国政府一旦确认,中国军队被用于支持一个不符合美国总政策的行政当局,进行自相残杀的战争或者助长侵略威胁时,就会中止我们对中国军队发展的援助”。[4]584

11月27日,杜鲁门内阁最终通过了一个新方案,决定推迟美国海军陆战队从中国撤军的时间,并准备从海路运送更多的中国军队前往华北地区;有必要在华北休战以便日军从华北撤出;此外,美国政府将继续促成委员长和中共实现政治和解并向蒋介石施加压力以实现这一目标。[5]

通过以上不容置疑的权威信息,可以明显看出,杜鲁门内阁对华政策的初衷和本意就是“有条件支持”蒋介石的政策,并且确定了一条明确的政策底线:美国的援助仅限于支持中国中央政府收复日占区和满洲、台湾等地,美国不支持中国内战,如果国民党政府将美械部队用于内战和支持不民主政府的话,美国政府将中止援助。美国政府不仅这样说,实际上也是这样做的。全国性内战爆发之后,美国政府立即对国民党政府实施严厉的军火禁运并停止政府财政援助,试图将国民党政府从内战战场拉回谈判桌前,即为明证。

“美国政府不支持中国政府进行内战”,或称“有条件支持”政策的具体含义是:帮助中央政府运送进入华北和东北的总兵力,以仅能接管、控制和维持大城市安全为限度,防止中共军独占华北,同时也防止政府军因过于强大而主动挑起事端;美国海军陆战队进驻并暂时控制华北港口,仅限于威慑侵华日军,迫使其乖乖投降,然后帮助中国遣返日军战俘和平民回国;所有在华美军除了正当的自卫之外,不得卷入中国各地的任何内部冲突,一俟遣返日军战俘和平民的工作完成,即撤出中国。此外,还有不支持龙云、李济深、冯玉祥、李宗仁为代表的地方实力派,不向他们直接提供租借物资援助;不支持中共,不向中共提供租借物资援助;不支持西藏地方政府反对中央政府的分裂活动;不支持同时也不干涉中央政府同地方实力派之间的冲突,等等。

由此可见,杜鲁门内阁对华政策的初衷和本意并非无条件、无限度地“扶蒋”,而是有条件、有限度地援蒋。“扶蒋反共”主要是中共中央的直觉和根据这种直觉进行的合理假设或主观揣测,并不等于美国对华政策的真实动机或真实意图。

二 “压蒋和共”方针的失败

历史事实证明,全国内战爆发之后,杜鲁门政府继续对国民党政府持保留态度,并没有竭尽全力支持国民党政府,而是采取严厉的军火禁运和停止政府财政援助,以此对国民党政府施压,试图迫使蒋介石改变以武力征服中共的军事冒险政策。与受到媒体大肆渲染的“援蒋”证据,即8月30日签订的《中美剩余物资售让合同》相比较,军火禁运和停止政府信贷等“压蒋”措施,则是悄然进行的。除了美国政府和国民党政府圈内人士心知肚明之外,包括中共高层在内的所有外界人士,当时并不知情。

直到军火禁运和停止政府信贷措施完全失效,中国内战形势发生明显的逆转迹象之后,马歇尔国务卿依然奉行一种明智的留有回旋余地的观望政策。只是迫于国内反共极端势力越来越强大的舆论压力和政治压力,才不得不恢复剩余军火供应并勉强提出1948年援华议案,实行真正意义的“扶蒋反共”政策。

固守“扶蒋反共”之说的学者,往往不了解美国外交档案记录的高层决策过程,不了解杜鲁门内阁对华政策的阶段性差别,看不到其政策意图和策略手段的不同,看不到军火援助和一般民用物资援助的区别,习惯于将美国对华政策笼统地定性为“扶蒋反共”。

实际上,有限度支持、和平调解乃至军火禁运的主观意图,虽然都是偏向于帮助国民党政府的,但客观上却被中共因势利导、巧加利用,实际上对中共有利。首先,使中共得以利用美国政府的判断失误和优柔寡断,在日本投降后的最为关键的最初几个月内,比较顺利地控制了华北地区;其次,当国民党军队在山海关和北宁路交战中击败八路军杨国夫部,打开进入东北地区的重要通道并重挫中共高层的信心时,美国特使的调解和停战协定则为中共巩固其在华北和东北的战略地位,赢得了最急需的喘息时间;当国民党军队在四平街会战中一举击溃东北民主联军主力、乘胜追击扩大战果时,美国特使又以中止调解、停止美援为压力,迫使蒋介石重开6月休战谈判、再度坐失扩大战果的良机;内战全面爆发后,美国政府又釜底抽薪,对国民党政府实施严厉的军火禁运并停止财政援助,使国民党政府因缺乏后劲而功亏一篑。从这层意义上讲,台湾学者梁敬镦指责杜鲁门内阁怀有“倒国拥共”的意图,虽然缺乏根据,但也并非空穴来风。

不应否认,“有限度支持”政策实质上反映出美国政府最初并不想在中国问题上同苏联和中共公开敌对、而是竭力维护战后和平的善良愿望,同时意识到国民党政府明显的反民主倾向和潜在的反美倾向(类似法国的戴高乐),因此不愿意全力扶蒋,以免过早地培植一个潜在的反美政权,而宁愿促成中国实现国共两党制衡的政治民主化,确保中美相互认同;只是由于美苏关系的迅速破裂和中共旗帜鲜明地亲苏反美,美国政府才迫不得已“两害相权取其轻”,最终转向“扶蒋反共”。因此,内战时期美国对华政策方针虽然始终偏向“扶蒋”,但先后经过“扶蒋压共”、“压蒋和共”、“扶蒋反共”、“消极观望”四个阶段,表现出摇摆不定、复杂多变的特点,并非前后一致或一成不变的“扶蒋反共”政策。

作为对华政策的另外一个侧面,美国政府在对待中共的政策问题上,虽然故意疏远中共,并通过派遣少量海军陆战队和运送少量中央军部队抢先控制平津唐地区的行动抑制中共势力在华北的急剧扩展,但美国政府的初衷和本意并非完全排斥中共,而是担心中共方面过于强大从而更执意用武力解决国共争端,引致内战的爆发。

美国政府深刻意识到,国民党政府确属一党专制的军事封建主义政权,本质上属于一个反西方、反民主因而迟早可能反美的政府;在推进战后中国和平统一的过程中,必须鼓励中国的政治民主化,通过改组政府,将现存的一党专政的国民政府变成多党制的联合国民政府;国务院、陆军部和海军部协调委员会在10月22日绝密报告中继续强调下述政策立场:“中国在一个统一的有充分代表性的政府领导下正在取得政治稳定的程度,被美国视为一种基本考虑。这种考虑将始终支配对华提供经济、军事或其他援助,继续这种援助的问题将被定期联系这种考虑进行再考虑。”[4]584

在推进中国政治民主化过程中,中共作为唯一拥有制约和监督政府权力的实力的全国性政党和政治平衡力量,如果引导得当,有可能成为中国宪政民主体制的建设性力量。因此,美国政府起初并不排斥中共,而是竭力笼络中共,拉拢中共参加联合国民政府并分享政治权力。

起初,贝尔纳斯国务卿曾在1945年12月9日会议中明确表示:如果中共同意做出可以接受的让步,而中央政府拒绝让步,那就应该告诉中央政府,“我们本来要给予中国的援助,诸如贷款、军用物资和民用物资、设立军事顾问团等等,将不再给予;我们将不得不在从华北撤走日本人的问题上,直接同共产党打交道。”[6]马歇尔将军则认为,即使蒋介石固执己见,不愿意对中共做出必要的让步,美国政府可以对蒋实施严厉的惩戒,但不应完全抛弃蒋介石,转向与中共直接合作。

但是,当1946年6月谈判走到破裂边缘,蒋介石坚决主张用武力解决国共争端的时候,马歇尔当即对蒋明确表示:“同样的逻辑可能被推论到这种极端,即作为保持中国未来和平的唯一圆满办法,完全消灭共产党和共军也是正当的。”[7]马歇尔特使以毫不含糊的语言,重申美国政府坚决反对任何以武力消灭中共的极端主义政策。

甚至马歇尔调解内战的使命失败,返回美国出任国务卿之初,他还坚持认为:“中国麻烦的唯一可能的解决办法是驱逐中央政府中的反动分子,并从国共两党中吸收自由派人士取代他们。”[8]

直到1947年3月4日,在给帕特森的复函中,马歇尔国务卿才最终表示,总体上同意帕特森的观点,即“如果一种统一中国的安排仍然不给中共控制和摧毁政府的权力的话,中共和非共政府之间的斗争将会永无休止”。[9]马歇尔表示:“近来的事件的确使国共两党能否在国民政府中一起共事很成疑问,但这个障碍不应使我们鼓励中国人通过和平方式实现统一和民主的政策失效。我们头脑中有一个明确的可行的目标。我们期待一个统一的民主的中国,因为我们相信这样一个中国会有利于增进远东的和平与进步。我不认为一个共产党统治的中国会比一个封建-法西斯主义的中国更有助于我们期待的和平与进步。”[10]至此,杜鲁门政府才彻底放弃笼络中共、争取中共的温和政策,逐渐对奉行激进革命政策且亲苏的毛泽东和中共,采取完全排斥和敌对的政策。

三 对华政策和反共主张的本质差别

即使这样,纵观内战时期美国对华政策决策的全过程,我们依然可以明显看出,同以杜威州长、杜勒斯、范登堡、周以德、布里奇斯、蒲立德、陈纳德为代表的共和党反共极端势力相比,或同美国军方以帕特森、福雷斯特、约翰逊、魏德迈、麦克阿瑟为代表的亲蒋反共人士相比较,以杜鲁门总统和贝尔纳斯、马歇尔、艾奇逊三任国务卿为代表的美国政府,明显属于稳健的中间派,并不赞同极端反共势力的极端政策主张,而是千方百计阻止美国军方、阻止共和党控制的第80 届美国国会做出大规模援助蒋介石进行反共战争的荒唐决定。迫于军方和国会极端反共势力的强大政治压力,美国政府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妥协,不得不提出1948年援华方案,不得不接受共和党控制的参众两院按照蒋介石的意愿对援华方案进行肆意修改。但是,杜鲁门总统在1948年大选中以超凡的勇气和惊人的毅力,直接依靠美国中间派选民的支持和授权,成功连任并一举夺回参众两院的多数席位,这样,就从根本上杜绝了共和党极端反共势力彻底改变对华政策方针的错误企图。因此,必须看到,杜鲁门总统和马歇尔国务卿奉行的对华政策,同共和党领袖主张的极端反共政策,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1]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 to the Commanding General,United States Forces,China Theater (Wedemeyer). FRUS. 1945,Volume VII[B].Washington:U. 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527.

[2]The Acting Secretary of State to Certain Diplomatic Officers,FRUS.1945,Vol.VII[B].Washington: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559.

[3]Memorandum by the Acting Secretary of State to President Truman FRUS.1945,Vol. VII[B]. Washington: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561.

[4]Report by the State-War -Navy Coordinatiny Committee ,FRUS.1945,Vol.VII[B].Washington: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

[5]Minutes of Meeting of the Secretaries of State,War,and Navy,FRUS.1945,VII[B].Washington: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686.

[6]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by Lieutenant General John E. Hull,FRUS.1945,Vol. VII[B]. Washington: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69:762 -763.

[7]Notes on Meeting Between General Marshall and Generalissimo Chiang Kai-shek,FRUS. 1946,Vol.IX[B].Washington:U. 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2:1249.

[8]Minutes of Meeting of the Secretaries of State,War,and Navy,FRUS. 1947,Vol. VII[B]. Washington: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2:796.

[9]The Secretary of War (Patterson)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FRUS.1947,Vol.VII[B].Washington: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2:800.

[10]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Secretary of War(Patterson),FRUS. 1947,Vol.VII[B].Washington: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2: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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