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文燕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北京100089)
在汉赋发展史上与苑猎京都大赋并行发展的还有抒情言志赋,如果说“体国经野”的苑猎京都大赋表现的是汉代赋家的才情,那么“述行序志”的抒情言志赋展示的则是他们的心情。而且颇有意味的是,汉代的大赋作者在写作煌煌大赋之余无一例外地用短章小制或抒情或言志或述行,表达着他们在制度和规范下的喜怒与哀乐。概而言之,即是“士不遇”主题。在这基本母题之下,赋家抒怀言志书写自身之不遇,这也使得抒情言志赋成为汉赋中艺术价值最高、传诵时间最久的一类赋作。然而当我们沿着这条线索逐一探寻时,会发现赋家对“士不遇”主题的吟咏多因赋家思想、经历、性情的不同而呈现出一些阶段性的特点,而这种意义的转换正折射出时代影响下的士风变化。
一
总体而言,汉代的抒情言志赋可以分成四个阶段、西汉前期、两汉之际、东汉初期和东汉后期。因为汉代离人文精神极度发展的战国相距不远,战国时期的意气风发与汉代的专制统治极易形成鲜明的对照,所以两汉士人益发会在政治制度与个体命运的冲突之间面临一种巨大的压力感。徐复观先生认为“由对这种压力感感受性的深浅,而可以看出一个知识分子自己的精神、人格成长的高低,并决定他在文化思想上真诚努力的程度。由于各个人的秉赋、生活环境、及学问上的机缘,各有不同,对这种‘压力感’的反应也各有不同,因而形成文化教育上不同的努力方向。”[1]281而汉代的抒情言志赋正是以个人身世之感、时事生存之惑贯穿全篇,细腻熨贴地展现了汉代文士的性情世界,所以千古之下最能打动人心。它们也因此成为我们了解和体会汉代文士生存环境、内心世界以及创作心态的一条很好的途径。
西汉前期的抒情赋可以用悼人自悲、悯己不遇八个字来概括。像贾谊的《吊屈原赋》是深切哀婉地悲屈悯己,《鵩鸟赋》是借异物入舍来伤悼自己的不遇,并表达了在当此情境之下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如果说贾谊的自我伤悼是试图在个人的祸福变化与世界的盈亏轮回之间寻找平衡,那么董仲舒的《士不遇赋》则是由个人的际遇偃蹇进而描绘了所有耿介之士身处于指白为黑、辩诈乖戾之世风时的进退维谷、不知所措的心情。参验史实,《士不遇赋》其实正是董仲舒个人境遇的真实写照。在其生不逢时的感伤中还蕴含着光阴荏苒、生命匆匆的无奈与悲伤,“呜呼嗟乎,遐哉邈矣。时来曷迟,去之速矣……正身俟时,将就木矣。悠悠偕时,岂能觉矣。”[2]122时光流逝,功业不立,志行无闻,这是最让才智之士感到痛心疾首的,而这也是司马迁《悲士不遇赋》①关于董仲舒《士不遇赋》和司马迁《悲士不遇赋》,明人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一“遗逸上”云:“又董仲舒有《士不遇赋》,直至悁忿,殊不类江都平日语。且《汉志》无仲舒赋,伪无疑。太史亦有此赋,尤可笑。迁虽将略非长,不应至是。二赋盖六朝浅陋者因陶序引之,赝作玩世耳。”但从董、迁二人的遭遇和对辞赋的重视程度来看,他们写作此赋完全是有可能的。中反复吟咏的主题,如其云: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之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
所以,西汉前期表现“士不遇”主题的抒情赋都无一例外地真切融入了赋家个人的身世之感,在大一统专制政治的威压之下,从开始的竭忠尽智、奋发进取到后来的偃蹇困顿、激愤沉郁,继而对时命、人事、天道的变化无常和不可预测发出一声悠长的慨叹,最后在坚持操守、完善德行的同时又流露出一些欲求与道翱翔、委任自然的念头。这几乎成为西汉时期“士不遇”主题抒情赋的一个基本模式,但这其中并没有多少陈陈相因的模仿,而是赋家在个人迹遇基础上的自然流露。也就是说,这一时期赋家的“士不遇”情结中普遍有一种生存性的茫然与焦虑,一方面个体命运在大一统专制政治的威压和摧折之下显得是那样脆弱不堪、起伏不定,另一方面心目中的理想情境与现实又相距遥远,但士人仍用执拗的生命力自觉不自觉地以协调与提升现实政治为己任,所以这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局,当然也同时成就了此类赋作的动人所在。
而在两汉之际,由于时代的动荡,“士不遇”主题的抒情言志赋在表现手法上加入了新的元素,即以个人的行程游踪来贯穿全篇,并借咏史怀古来抒情言志,在打通现实与历史的时空距离之后,常令读者产生一种悠久而苍茫的回味之感。虽然这些手法并非肇始于此,但它们在汉赋发展史上却是最有特色的一批抒情言志之作,刘歆的《遂初赋》和班彪的《北征赋》都是其中的典范。
刘歆作《遂初赋》的缘起是为避祸而求出补吏,在赴任途中路过三晋故地,学识渊博、熟谙历史的刘歆不由“感今思古,遂作斯赋,以叹征事而寄己意。”[2]231(《遂初赋》序)所以在构思上,《遂初赋》的前半部分是用一路行程连缀起一系列的所思、所感,展开议论,以历史典故来蕴含褒贬;其后半部分则是用景物描写来抒发情怀,以想像勾勒来表明心志。而班彪《北征赋》则以行程统领全篇,其云:“朝发轫于长都兮,夕宿瓠谷之玄宫。历云门而反顾……息郇邠之邑乡……登赤须之长坂,入义渠之旧城……指安定以为期……过泥阳而太息兮,悲祖庙之不修。释余马于彭阳兮……越安定以容与兮,遵长城之漫漫……吊尉卬于朝那……谷水灌以扬波。”[2]255所以从西汉哀、平年间的“朝政多失”到此时的宗室颠覆、诸侯争雄,《北征赋》似乎比《遂初赋》更增添一份乱世之中的愁怅与悲苦。
那么,当面对时政的衰敝败落和生命的颠踬挫折,士人们既要用时命不当之思来消解个人沉郁下僚的感伤,又要以沧海一粟之力来坚守修德尽忠的信念,还要用遥想倾慕之态来追随先贤从容履道的风姿。所以在到达五原之后,刘歆《遂初赋》一方面表示要“勒障塞而固守兮,奋武灵之精诚。摅赵奢之策虑兮,威谋完乎金城。外折冲以无虞兮,内抚民以永宁。”[2]231励精图治,固守边防,安抚百姓,这颇具有儒家积极入世的意气风采。班彪《北征赋》最后亦云:“夫子固穷,游艺文兮。乐以忘忧,惟圣贤兮。达人从事,有仪则兮。行止屈申,与时息兮。君子履信,无不居兮。虽之蛮貊,何忧懼兮。”[2]255这也是本着时止则止、时行则行、遵道守信、无所畏惧的儒家思想,所以有一种磊落坦荡之气灌注其中。与此同时,《遂初赋》又云:“大人之度,品物齐兮。舍位之过,忽若遗兮。求位得位,固其常兮。守信保己,比老彭兮。”[2]231赋家企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动静不失,去留无伤,得失若轻,以老庄思想来慰藉心灵,寻求解脱。
此外,两汉之际的抒情言志赋还有崔篆的《慰志赋》和冯衍的《显志赋》。《慰志赋》其实是崔篆对自己一生的反思与总结。赋作一开始就对伊尹、傅说能够生逢盛世、遭遇明主、建立功业、垂绩千载的事迹充满了羡慕与向往,将个人的命运沉浮归结为时代的盛衰变化,“岂修德之极致兮,将天祚之攸适。”[2]250然后比照个人之际遇偃蹇不由的慨叹:“愍余生之不造兮,丁汉氏之中微。氛霓鬰以横厉兮,羲和忽以潜辉。六柄制于家门兮,王纲漼以陵迟。黎共奋以跋扈兮,羿浞狂以恣睢。睹嫚臧而乘衅兮,窃神器之万机。”[2]250这使得优游永日、安命全身、不辱先人成为崔篆最终的人生归宿:“遂悬车以絷马兮,绝时俗之进取。叹暮春之成服兮,阖衡门以埽轨。聊优游以永日兮,守性命以尽齿。贵启体之归全兮,庶不忝乎先子。”[2]251这也是一种既有道家色彩,又有儒者信念的人生解决之道。
冯衍的《显志赋》亦是一篇“自伤不遭”之作。但是这篇赋作所表露出的思想意识颇为复杂,比如关于个人志行操守,冯衍在《显志赋》自序中明确表示:“夫人之德,不碌碌如玉,落落如石。风兴云蒸,一龙一蛇,与道翱翔,与时变化,夫岂守一节哉?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进退无主,屈申无常。”[2]258这在通脱潇洒当中表现出不执于一端的实用与灵活,所以作者的人生目标是“常务道德之实,而不求当世之名,阔略杪小之礼,荡佚人间之事。”然而在真正面临久滞小官不得升迁,家徒四壁且遭饥寒之灾,羁旅漂泊而闻丧子之祸,正身直行却遭弃不用,年衰岁暮仍志行无闻等人生遭遇时,作者亦禁不住“泪汍澜而雨集兮,气滂浡而云披;心怫鬱而纡结兮,意沈抑而内悲。”[2]258从中亦可见赋家彷徨、矛盾的心情。
所以在两汉之际,具有经学修养和世族背景的赋家所创作的述行赋和言志赋更趋向以一种内在的体察方式来表达士人对社会前途的追问与探索,对个体命运的惶惑与不安。在写作手法上,由于这一时期的赋家本身多亲历羁旅之苦、飘泊之愁,因此屈骚中那种四处漫游、上下追寻的方式与他们的心情十分契合,比如《显志赋》就具有比较明显的游历模式。所不同的是,两汉之际的这批抒情言志赋将或是事实存在、或是虚拟想像的游历与对历史人物事迹的凭吊结合起来,没有香草美人之隐喻,也没有求仙通神之夸张,相反以平实朴素、真切深沉的面貌来打动人心。所以汉代整个抒情言志赋的发展脉络而言,两汉之际的抒情言志之作无疑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二
东汉前期的社会风尚与西汉时期有很大的不同,王莽新朝狂悖乱政所造成的残破局面在光武帝刘秀一系列政治、经济、文化举措中开始慢慢地得以修复,而且这些举措在明、章帝时期基本上都能得以延续。其中对士人心态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巩固皇权的政治建设和褒奖儒术的文化建设,而其最直接的结果有二:一是大一统专制制度对士人的控制力并未因此期的政治清平而渐趋和缓,相反倒是得到了空前的加强。二是儒家思想开始在社会生活领域进行全面的渗透。所以东汉前期的抒情言志赋恰能从一个侧面来反映这一时期士人心态所发生的变化轨迹。
班固的《幽通赋》作于其父班彪去世之年,《汉书·叙传上》云:“有子曰固,弱冠而孤,作《幽通》之赋,以致命遂志。”[3]4213而《后汉书·班固传》云:“父彪卒,归乡里。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4]1333据此可知其作赋、续史均在居忧之中,从《幽通赋》中我们可以推知这件事对班固的触动很大。比如赋作一开始就表达了欲继世业之心志,其云:“懿前烈之纯淑兮,穷与害其必济,咨孤矇之眇眇兮,将圮绝而罔阶,岂余身之足殉兮?韪世业之可怀。”[2]344赋作接下来在写到梦境中与神人的晤谈时,又先后抒发了光阴荏苒、人寿短促的感慨:“盍孟晋以迨群兮?辰攸忽其不再”,“惟天地之无穷兮,鲜生民之脢在。”[2]344所以在这样短促的时光里,班固所标榜的是“复心弘道”、“舍生取义”、“朝贞观而夕化”等人生观念充满了儒家道义色彩。虽然赋中也用大量历史人物的事迹来说明祸福相倚、吉凶难料之理,但赋家的本意是为了说明在此情形之下应“顺天性而断谊”、“实棐谌而相顺”。很明显,这种思想意识与西汉时期“士不遇”抒情言志赋相比已经有了较大的不同:这里没有感伤与怨愤,没有焦虑与惶恐,它强调的是一个“顺”字,即要以平和的顺应心态和理性的克制态度来面对人事之困顿偃蹇。所以班固批评庄周与贾谊“荡而贡愤兮,齐死生与祸福,抗爽言以矫情兮,信畏牺而忌服。”认为那种“忧伤夭物”的行为只是自取烦恼,徒添辱痛!徐复观先生在《两汉思想史》中从人的心理变化来解释东汉士人与西汉士人对专制政治压力感的不同反应,他认为:“各种不合理的东西,随时间之经过,因人性中对外来压力所发生的自我保存与适应的作用,及生活中因惯性而对现实任何存在,容易与以惰性承认的情形,也渐渐忘记那些事物是不合理的。”[1]283而对于班固来说,这种讲法度、求顺应的思想意识并不能完全归咎为由时间而产生的惰性,对比其《两都赋》中有关东都制度风会之美的高度赞颂,儒家思想对东汉社会风尚的浸润和对赋家本人的影响应是此种情形发生的更深层原因。
但是到了东汉后期,由于时代的变化,赋家的心态亦随着对专制政治的不同体验而有所改变,徐复观先生在《两汉思想史》中提出:“西汉知识分子的压力感,多来自专制政治的自身,是全面性的感受。而东汉知识分子,则多来自专制政治中最黑暗的某些现象,有如外戚、宦官之类;这是对专制政治自身已经让步以后的压力感,是政治上局部性的压力感。”[1]282这段话用来说明东汉后期知识分子的状况也许更为合适,这在东汉抒情言志赋的发展脉络中体现得亦很明显。比如在东汉前期,整个社会呈现出上升发展的趋势,士人们对皇权的威压采取顺应态度亦是时代使然。因此班固、崔骃等人的赋作是在承认当前际遇合理性的前提下再采取立德修身、潜心著述等应对之法。而东汉后期的抒情言志赋则比较具有针对性,比如关于对东汉后期最大的社会痼疾——外戚与宦官之争的批判,张衡《思玄赋》就借用大量前代外戚、宦官擅权得宠的事例来讽刺现实,其云:“……窦号行于代路兮,后膺祚而繁庑;王肆侈于汉庭兮,卒衔血而绝绪;尉尨眉而郎潜兮,逮三叶而遘武;董弱冠而司衮兮,设王隧而弗处;夫吉凶之相仍兮,恒反仄而靡所。穆届天以悦中兮,竖乱叔而幽主。文断祛而忌伯兮,阉谒贼而宁后;通人暗于好恶兮,岂昏惑而能剖;嬴擿谶而戒胡兮,备诸外而发内。”[2]395这里连用了汉文帝窦太后、汉平帝王太后,佞臣颜驷、董贤、叔孙豹,阉宦勃鞮、赵高等人擅权得宠的事例,暗刺由东汉后妃制度引起的外戚、宦官之祸。
而张衡作于汉顺帝永建三年(公元128年)的答难体言志赋——《应间》是以儒家思想为主,表达了作者在冒愧逞愿、干进苟容的社会世态中从容履道、立德修身的决心。但赋作最后又提出“聊朝隐乎柱史,且韫椟以待价”,[2]398这既透露出一丝欲有所不为的消息,又有一种期价而沽的期待。其后作于汉顺帝阳嘉四年(公元135年)的《思玄赋》则在表示要坚持个人操守、安贫乐道的同时,又借助超尘远游的形式欲“去秽累”、“默无为”、“穷六区”、“绝世俗”、“逞所欲”,并且欲“安和静而随时兮,结纯懿之所庐”,“玩阴阳之变化兮,咏《雅》《颂》之徽音。嘉曾氏之《归耕》兮,慕历陵之钦崟。”[2]398赋家因此获得了在浊世生活的平和与旷达,“不出户而知天下兮,何必历远以劬劳”,[2]398这是张衡对自己天界游历的评价,它化用了《老子》第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之语。由此可见,《思玄赋》中以安时处顺、有所不为的方式来自求解脱的色彩比《应间》要浓厚许多。而到了汉顺帝永和元年(公元136年)张衡任河间相所创作的《归田赋》时,他那种纵心尘世之外、醉心山水之间的情绪已跃然纸间。
到了桓、灵之世,东汉社会覆亡的命运已迫在眉睫,此时对士人心态冲击最大的莫过于“党锢之祸”,所以张衡赋作中那种欲有所不为的任情自适已被一种任情使气、慷慨激昂的文风所取代,这其中尤以赵壹、祢衡、蔡邕为最,这不仅与班固、张衡等人的赋作相比已经有了显著的不同,而且与西汉前期抒情言志赋中所流露出的那种茫然无措、惶惑不安相比,前者仿佛是东汉末年抗争潮流中一个激愤的拳头,一声竭力的呐喊,显示出悲怆峥嵘的美学品格。
三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从西汉初期的贾谊到东汉末年的蔡邕,汉代的抒情言志赋也像苑猎京都大赋一样有一条贯穿始终的发展线索,而它们二者之间是一种并行发展的关系,许多赋家个人都是二体兼作。也许对于汉代的赋家来说,苑猎京都大赋多是在田猎、游乐、观赏的时候应君王的要求而作,虽然东汉京都大赋的创作由于赋家的议政意识而带有更大的主动性,但这并不能改变其用于呈送、供奉人主的目的与用途。所以这就对汉大赋的内容与形式有了必然的要求,内容上自然是“体国经野”,以展现大汉帝国的声威与君主的德行。形式上则是要“好看”,这不仅是指以囊括四海之意、包举宇宙之心来铺排夸张,而且还要达到“抒下情而通讽谕”、“宣上德而尽忠孝”的效果,在人主娱乐性的感观享受与满足之外又加入了一点讽谏的意义。所以苑猎京都大赋主要展现的是赋家“才智深美”的一面,至于他们个人的内在感情则是在抒情言志赋中才得到了最大的体现。
与写给帝王看的苑猎京都大赋相比,汉代的抒情言志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赋家写给自己的,其间更倾注了赋家的内在感情,而这亦是汉代抒情言志赋的动人力量之所在。然而沿着这条感情的线索,我们看到却是士人志不获伸、意不得抒的一种不遇情结,而且汉代抒情言志赋对“士不遇”主题的吟咏又因时代及赋家思想、经历、性情的不同而呈现出一些阶段性的特点。比如西汉前期的抒情赋与答难体言志赋主要是通过怀悼屈原或是自我伤悼来对大一统专制政体下的君臣关系进行检讨,既然是检讨就不免要比较,相形之下战国时期那种君主礼贤成风、君臣亦师亦友的风貌则成为当下社会主上威势腾驾于群臣之上的吊诡。所以在西汉前期赋家悯时伤己的愁肠中普遍有一种制度性的焦虑。而对于赋家来说解脱之道除了坚持个人的德行操守之外,还多多少少地表现出安时处顺、与道逍遥的思想与意愿,并以著述事业为寄托。
在两汉之际赋家的“不遇”情结中则因战乱平添了身世飘零之苦、悲悯苍生之愁,所以儒道绌补的人生哲学继续成为此一时期赋家思想的主导。至于到了政治上相对清明治平的东汉前期,以班固、崔骃为代表的赋家则以完善个人节行操守和重视著书立说的心态来承认当前迹遇的合理性,并表示出努力顺应时代变化的意愿。然而时间不长,赋家心态的变化总是与时代的变化相始终。在东汉后期衰敝的浊流中,儒家的“志”与道家的“遁”使张衡陷于朝隐与归隐的矛盾当中,虽然其最终仍是以“遁”殉“志”。赵壹等人则是以狂狷之气声讨社会的黑暗腐朽,而蔡邕的人生形态则是介于张衡与赵壹之间。因此总体来说,汉代的抒情言志赋记录的是赋家在制度和规范下的心态、情态与形态,以一种内在性的体察与抒写成为苑猎京都大赋历史观照视野的良好补充,在汉代思想史上亦应占有重要的位置。
从艺术手法上来说,与苑猎京都大赋的散体形式相比,汉代的抒情言志之作基本上是以骚体赋为主,篇幅相对短小,多叙述而少描写,多用典而少想像,而且赋作的骈偶化色彩日趋显著。而且它们无一不以赋家的个人身世入赋,没有矫情,没有夸饰,或是沉郁顿挫,或是朴实流畅,或是自然清新,或是慷慨激昂,细腻熨贴地记录和展现了赋家个人的性情世界与思想经历,这不啻又与苑猎京都大赋形成了鲜明的比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些主张汉赋二体论的研究者亦有相当的理由。
[1] 徐复观.两汉思想史[M].台湾:台湾学生书局,1979.
[2] 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全汉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3]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7.
[4]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