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学派的城市交往思想
——现代城市人际传播研究的开端

2012-04-13 17:11:25殷晓蓉
关键词:芝加哥学派

殷晓蓉

(复旦大学 新闻学院,上海 200433)

城市学研究

芝加哥学派的城市交往思想
——现代城市人际传播研究的开端

殷晓蓉

(复旦大学 新闻学院,上海 200433)

在现代城市化的背景之下,芝加哥学派的交往思想透视了城市传播活动中的交往空间、交往者、交往行为、交往思想之间的关联和制约。芝加哥学派把社会有机体的观点作为城市交往思想的基本立足点,认为城市交往发生于城市的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之中。他们重视经验实证的传统,以芝加哥城这座“天然的实验室”来开展城市问题的研究;另一方面,他们本质上都将正在崛起的现代传播媒介看作是恢复或重建交往“共同体”的力量,以纠正工业化、城市化和移民运动带来的破坏。

芝加哥学派;城市化;交往思想;传播理论

近年来,在传播学研究中,芝加哥学派日益引起关注。传播学家凯瑞的一句话:“几年前我决定认真研读传播学著作,一位明智之士建议我从约翰·杜威开始。这是一个令我从不后悔的选择”,唤起了诸多传播学子对于芝加哥学派的神往;而现代社会进程中关涉传播及传播技术的各种问题,又使得对这一学派的传播思想的挖掘成为一个历久弥新的课题。

交往思想是芝加哥学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将之与20世纪40年代兴起的传播学主流学派相区分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一个至今尚未在传播学中得到较为全面、透彻研究的问题。讨论芝加哥学派的交往思想,可以有许多角度,在学科上,至少有社会学和传播学:社会学率先做了尝试,重点在于探讨欧洲社会交往思想的美国化过程,以及社会变迁中个人与社会关系的诸种复杂性等;而就传播学来说,则可以探讨交往在现代传播思想创始中的地位,传播流派的交往思想的嬗变,传播、媒介手段对于人类交往的影响等方面。此外,受学科之间的并非壁垒分明的界限之事实的影响,结合社会学的已有成果,从传播学的路径进入这一研究对象,也可使得相关的基础更加丰厚。

本文拟在现代城市化的背景之下,讨论芝加哥学派的交往思想。论文试图通过这样的研究,透视城市传播活动中的交往空间、交往者、交往行为、交往思想之间的关联和制约,并在围绕这一主题进行多维探讨的同时,彰显其传播理论和传播实践的深远意义。

一 城市化运动:现代交往思想的温床

芝加哥学派传播思想的孕育地是正在兴起的现代城市。按照作为新兴学科的城市学的梳理,“从远古人类最初的居民点,到城市的出现,其演变过程大致沿着如下路径进行:临时栖居点——稳定寄居地——原始村落——雏形城市——早期城市——近代城市——现代城市。”[1]其中的“现代城市”发展至今,规模巨大,功能齐全,结构复杂,同时伴随的是各种社会问题的层出不穷,此起彼伏。而芝加哥学派活跃的年代,恰恰处于现代城市化运动的初期阶段。

19世纪末、20世纪初,经历过南北战争的美国得以彻底摆脱奴隶制的羁绊,推动经济获得迅猛发展。这一时期改变国家面貌的三大要素分别是:工业化、城市化和大批移民的涌入。在《美国新闻史:大众传播媒介解释史》中,作者引用老阿瑟·施莱辛格的术语——“城市的兴起”——来表述1878年至1898年的时代特征:“人口普查数据表明,1880年至1900年,人口在8000以上的美国城市的数量增加了一倍。而全国城市总人口的增长则在一倍以上,从大约1100万猛增到2500万。1880年,美国人口为5000万,其中22.7%生活在8000人以上的大小城市。到1900年,城市人口已上升至总人口7000万的32.9%。”[2](PP.182-183)

工业化、城市化和移民运动相得益彰。从某种角度上可以说,工业化和移民运动加速了城市化的步伐,而城市化的进展又为工业化和移民运动提供了更多的有形空间和无形载体。城市化在当时工业发达的东北部和中西部等地特别明显,“作为美国内地的铁路枢纽和商业中心,芝加哥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其人口在1890年突破了100万大关,一跃而成为全国第二大城市。”[2](P.183)

如果将城市人口的增加列为城市化的显著标志之一,那么大批移民的涌入便是城市人口增加的特定内核。移民潮之涌现城市——这在1880年至1890年尤为突出:“1880年代的十年就吸引了五百多万移民。美国的产业工人从三百万猛增到六百万,生产则占了全世界的三分之一。”[3]工业化进程不仅吸引大批农村人口进城打工,而且还有数以万计的欧洲人到美国来寻求新的发展空间。“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逃避迫害的东欧和俄国犹太人。他们身无分文而来,不可能置地务农,而且美国在1890年封疆以后,已经没有土地分给移民了。”[2](P.67)这样,大部分新移民只能滞留于迅速城市化地区中的贫民窟,在血汗工厂靠出卖体力为生。这一现象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问题在芝加哥城市的南部尤为突出——那里靠近北美洲五大湖之一的密西根湖,芝加哥大学就建造在一片湖区之内。

在学术归属上,芝加哥学派以芝加哥大学的社会学系为精神家园(尽管也有例外,比如库利就终生未曾离开作为其出生地的安阿伯——它通常被认为是芝加哥学派的起步之地)。芝加哥大学的建立,为的是解决芝加哥这一快速发展的巨型城市尚无可以与之相匹配的大学的问题,正如其首任校长的哈珀所说:“一所大学应该使自己适应城市的影响,应该发挥作为城市文明的表现的作用,应该满足城市环境的要求,最后,应该多少与坐落在乡村和小城市中的大学有着本质的不同。”[4](P.123)

芝加哥大学的社会学系是当时美国社会科学发展的风向标。而芝加哥城市的作用则在于:为社会研究提供天然的实验室,以便探讨在新的城市环境中,诞生于乡村背景下的民主制度怎样遭遇到了诸如交往等问题的困境,又需要经过怎样的调节,才能够更加有效地发挥作用。由此,“城市社会学”的概念跃然而出,信息传递、交往格局及其变化、新媒介综合体在构成新的交往体系方面的作用等等,使得这一学派的重要人物无法忽略若干重要的“传播”问题,并因而成为传播学研究的早期探索者和践行者。

现代城市的兴起,带来的是各方面翻天覆地的巨变,芝加哥学派以“交往”为侧重点,进入这一新领域的探究之中。在他们看来,以芝加哥等大城市为对象的人际交往问题的研究,具有超出地域限制的普遍意义。因为从乡村到城市,从欧洲城市到美国城市,“交往”关系的变化可以被视为现代化进程中的一种普遍经历,即:“从传统的乡村文化移向现代都市文化的经历,就其实质而言是带有普遍性的。不管是青年男女离开美国的农场去都市寻找工作,还是一个美籍非洲人离开南方农业区迁向哈雷姆或芝加哥……在所有这些情形之下,人们都是将一种结合紧密的、以家庭为基础的传统文化抛到身后,而去努力适应一个更为个人主义的、更具竞争性的世界。”[5]在这样一个大前提之下,芝加哥城市交往活动又具有其独特的表现方式,比如说,奔向纽约和芝加哥的波兰移民多数为年轻未婚的男性劳动力,而不是举家“漫游”到另一个国度、另一座城市。在个体与家庭相脱离的情况下,“市场的扩展和所谓‘进取心态’的逐步形成使家庭发生变化。当这些因素造成家庭内部的冲突,例如,孩子们变得更难以控制的时候,它们同时也开创了个人发展的新的可能性。”[5](P.22)

库利、杜威、帕克和米德都具有自由开明的新教伦理背景,又都成长于生活安定的小城市,亲眼目睹了19世纪的工业化、城市化和移民运动对于传统的道德、政治一致性的破坏。在他们看来,诞生于新的都市社区中的社会交往行为,有着许多不同以往的特点,它们是理解都市社会、个人及其关系的关键,因此迫切需要得到理论上的探究和微观层次的考察,也需要探索新的整合力量。

二 齐美尔:城市交往思想的渊源

就现代城市与交往的论题而言,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为芝加哥学派提供了直接的理论源泉。在整体上,芝加哥学派起步之初,便致力于推进德国的社会学理论。他们认可这一理论,但不满足于介绍、复述和简单地将之通俗化,而是要在美国的语境下,把它运用于诸如芝加哥等城市问题的研究之中。

齐美尔思想的生成背景也与现代城市的崛起、人际交往发生巨大变化的现实紧密相关。在他“生活的时期,柏林是一个各种思想潮流涌现的重要中心。齐美尔思想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无疑与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中总是接触这些思想潮流这个事实有关。就更大的社会背景而言,在19世纪后期,德国经历了一个资本主义工业发展以及都市化程度迅速提高的鼎盛时期。柏林是当时这种经济活动和商业活动的一个重要中心。”[6](P.317)德国,特别是柏林城市发生着非同寻常的变迁,工业化进程前所未有,而柏林的人口在50年间,由50万增长到400万。知识领域的繁荣兴旺,则特别表现在大学周围和城市各处的反传统文化活动之中。

齐美尔的杰出贡献之一是“把社会学思想的焦点从社会哲学转移到交际的科学上来了”。[6](P.321)他强调社会现实的人际层次,认为一方面是诸如现代城市的大型社会结构或制度,另一方面是人际的面对面的接触,两者之间并不存在完全彼此对立的关系。他将自己的主要目标确定为:社会赖以产生的人们相互之间的互动及其过程,这里的“互动”既包括内容也包括形式。所谓“内容”是指:“作为本能欲望、利益、目的、喜好、心理状态和运动,存在于个人,存在于整个历史实际的直接而具体的地方,因此,从中或者由此而产生对其他人的作用和接受其他人的影响——我把这一切称之为社会化的内容,仿佛就是社会化的物质。”这些“内容”若要成为现实、或构成为“社会”,必须通过人际之间的相互作用形式或方式,“一种利益、目的、动机和个人之间相互作用的形式或方式,通过个人或者以个人的形态出现,那种内容才能成为社会现实。”[7](PP.4-5)而齐美尔本人特别感兴趣的是与都市化程度迅速提高之事实相关联的各种人际交往形式(或模式)。

和齐美尔一样,芝加哥学派的学者同样也是在强调社会形式和社会互动过程的前提下,展开对于以城市为重点的交往思想的研究。由齐美尔开始,从千变万化的社会过程中抽取反复出现的交往形式或交往模式,来加以观察、分析和探讨,不仅成为了社会学的一种方法,而且启发、促动了现代人际传播的研究。齐美尔围绕着社会进化与动力、城市生活与生态、人际与分化冲突等方面进行了广泛的探讨,这些主题也是芝加哥学派对于以芝加哥为代表的城市问题的关注方向。齐美尔“对于人际传播的关注以各种方式影响了芝加哥学派。他有15篇文字发表在《美国社会学杂志》,这是当时芝加哥大学社会系的内部刊物,也是当时一流的美国社会学杂志”[4](P.130)。

齐美尔所从事的是扭转社会研究路径的工作,城市生活背景和学术旨趣又使得他尤为青睐社会过程中的微观方面。就现代城市化背景下的交往思想而言,他有几个方面的阐述对芝加哥学派产生了特别的影响:

第一,交往形式。如前所述,社会交往形式是齐美尔的主要研究目标。就社会来说,社会生活的各种动机和行为,只有被纳入交往关系形式之中,才能够成为社会交往中的因素;就个体来说,诸如现代城市生活中的合作、统治、竞争等确定的交往形式使得原本属于个体的东西,转变成为社会的现象。

第二,交往人数。齐美尔非常重视“一定数目”的人,或交往群体的“数字划分”。认为如果互动的人数发生了变化,那么互动的形式也会发生重复性的改变。比如说,“多数人”的聚会“根本不可能达到像少数人那里的气氛完全一致”。[7](P.49)“两人组”和“三人组”之间的差异更明显地引起了互动性质的变化。两人为伴,三人为群,“二人组显示出某种特有的不适合于任何较大的社会单位的特征。”[6](P.130)团体中加入了某一个第三方后,团体的性质便会发生重大的变化。

第三,交往者距离。这里的“距离”既与物理空间相关,也与现代城市中的“心理空间”相关。前者提示说:传播就发生于个体之间的社会距离不断改变的情形之下;后者特别明显地见于现代“陌生人”这一概念上。齐美尔认为,陌生人是现代大都市的一种普遍感觉,与所谓“物理距离”相比,它更多地受制于人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身体方面摩肩接踵的很多人当中——在社交聚会,在火车上,在大城市大街上熙熙融融的人群里——人们感到陌生,感到与他人毫无关系”。[7](P.53)

齐美尔集中论述了城市生活中的微观现实或人际交往层次上的各种问题,这与芝加哥学派的许多后续研究是相一致的。另一方面,芝加哥大学及其相关学科建立伊始,就确立了这样的初衷:将包括齐美尔在内的欧洲思想运用于美国新的城市环境下的问题研究,而芝加哥城市的作用在于:提供一种自然的、经验的、可供观察的实验室。

齐美尔较早探究城市交往问题,但他本人却处于边缘性的生存状态。当时的柏林城是一个典型的矛盾集聚地,后者尤其体现在两者之间,即:经济生活中的资本主义精神气质和政治生活中的前资本主义思想。而“在19世纪早期的数十年里,在作为以研究为导向的……德国大学体制内,有着一种保守主义和权威主义的暗流。当时德国的大学体制是繁荣的,这样它就陷入一种矛盾:一方面要鼓励学术自由与公开表达;另一方面又需要在充满着资产阶级与半封建体制矛盾的社会及政治气候下保持一种适当的位置。”[8]作为一个犹太人,齐美尔的思想和论述风格为当时的学术体制所不容。

芝加哥学派关于城市交往思想的研究,充分体现了美国思想的特点:实用主义和远离纯思辨。“齐美尔的交往互动的微观社会学理论在美国芝加哥学派的社会学家和社会心理学家中间很受欢迎。斯莫尔、帕克、伯吉斯等人出版了齐美尔的译本,并对那些对他们影响最大的齐美尔著作进行了广泛的宣传。”[9](P.307)在齐美尔学术思想活跃的时代,率先进入现代交往领域的社会学、传播学尚没有在大学取得地位,他所涉及的问题与德国悠久的学术传统不是十分吻合,精神生活相对封闭,各种充满生机的反传统文化出现在学术领域的边缘地带——这一切,到了芝加哥学派活跃的年代,已经得到了较大的改变。更重要的是,社会学以及相关的传播学思想直接成为作为美国知识更新的实用主义的产物。现代城市的崛起与社会交往的巨变之间的关系,在奠定和坚持实用主义的芝加哥学派那里成为更加明确的考量对象。

三 社会有机体:城市交往研究的基础

以齐美尔等人为代表的欧洲社会理论为芝加哥学派提供了重要的启发源泉;美国自身社会历史的一系列重大变化——特别是南北战争之后的都市化和移民运动等,使得对都市社区、新环境的人际交往、移民种族集聚、社区纽带等经验的、应用的问题的研究越来越具有紧迫性。

南北战争为美国的发展扫清了道路。20世纪初,伴随着美国经济一跃而为世界第一的是诸多新的社会问题的出现。现代城市是工业化的基地,是大批移民的容纳器,是财富集中的理想场所,也是各种罪恶的滋生之处。现代城市的崛起,打破了地域归属,改变了原有身份,也因此对传统的、相对简单的交往关系模式造成了冲击。

相比欧洲社会理论先驱者,芝加哥学派的城市交往理论不仅与城市生活的脉动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也与当时从政府到民间的“改革政治,整顿经济,遏制垄断”的呼声相吻合。芝加哥学派的成员都是社会改良主义者,试图通过更准确地理解社会问题而找到医治这些问题的药方;他们也都是乐观主义者,“主张为了美国民主制能够在城市共同体中繁荣兴旺,社会进步是必需的”。[4](P.130)

这样,芝加哥学派的成员大展身手的天地就不仅仅是学校和学术,而是整个城市、尤其是芝加哥城市的各个地方、各个街区、各个角落。他们把城市中的货场、劳工运动和移民集聚区当作是自己思想观点的实验室,并特别关注迅速城市化过程中的贫民窟。

某种意义上,城市交往是社会交往在特定时期的具体而又集中的表现,城市交往思想的建立和展开与关于社会、个人及其关系的重新认识密不可分;另一方面,城市并非仅仅是社会大概念之下的一个组成部分,城市本身就是社会,具有作为社会的一切复杂性。总体上,尽管有着思想的承继性和不同程度的修正,芝加哥学派的成员都坚持社会有机体的观点,并将之作为城市交往思想的基本立足点。

这里的“有机体”含义较为广泛,“意指由具备独特功能的不同成员组成的生命整体。……广义的社会,的确是这样一个生命整体,它可以指全人类,也可以指任何个别的社会组织。……任何社会集合体不论是大是小,本质上是一样的,如一个家庭,一座城市,一个民族,一个种族或者全人类。”[10](P.27)本质上的一样和社会组织的大小没有根本的区别。

在社会有机体中,“交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构成原因和运行机制。如同自然环境并非是一个单纯的给予物、在许多情况下它是人们活动的产物的情况一样,芝加哥学派也反对将“交往”和社会相对立、相剥离的做法:“有些人将‘社会’同人际交往中的亲密关系(如友谊中的)对立起来。他们会给‘社会’一词赋予怎样的意义呢?我常常不得其解。”在这种情况下,社会不过是一幅充满僵化的制度或某种固定的、外在的组织的图画。“但是,一种不同于人际联系与交往结构的制度,只是某一过去社会的化石而已。组织,正如任何有生命的有机体所表现的,是相互交换中的不同细胞的合作性一致。”[11](P.89)

社会有机体中的“社会”与“交往”的关系如此密切,以至于库利说道,“社会”至少具有三种明显含义,除了用来表示人类集体和用作道德的“代用词”以外,“社会”是“人们直接的交流,包括交谈和有具体对象的同情——简言之,就是交际”[10](P.29)。和“社会”的其他明显意义不同的是,与“交往”相连的“社会”与个人决无对立,正是在人际关系中,个性才能够最明显地存在和表现出来。

由此看来,和任何社会集合体一样,城市也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城市中的个体都参与共同的生活,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依赖于他人,同时也都发挥着不同于其他人的独特作用。“机体的观点既注重整体,也注重每一个由其他的个体的存在而显示出来的个体的价值。”[10](P.27)机体的观点将人与环境(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人与人之间互动视为至关重要的方面;个人之间的互动塑造了个人行为。人与环境、人与他人的交往是理解城市中的个人和社会的重要切入点。

现代城市是伴随着工业革命而出现的“新型社会”,或用杜威的话来说,是一个“大社会”,它若要达到本真意义上的、强调互动和参与的“社会”,需要经过向“大共同体”的转变。作为一个理想目标,“共同体”体现着“交往”的基本思想:“共同拥有的东西”不能像“现成物”那样,可以从一个人那里有形地分给另一个人,也不能像将一块馅饼分成几块那样让人们共同享用。它们是可塑的、变化的,共同体本身也不是既成的,它处于形成过程之中。

这样,“大社会”与“共同体”的区别就在于:由蒸汽机和电创造的大社会(the Great Society)可能是一个社会,但是它不是一个共同体。“我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传播工具,与之相应的思想和志向却没有得到传播,因此还不是共同拥有的东西。没有这样的传播,公众就仍然处于遮蔽之中,处于一团散沙的状态之中,他们时而去寻找自我,但抓住的只是自我的影子,而不是自我的本质。”[12]就此而言,传播和传播媒介的作用在于:在诸如现代都市等新的社会条件下,传播高级审美文化,帮助人们认识生活的各种需要和可能,促进建立具有连续性的(而不是明显断裂的)社会组织——正是具有历史连续性的社会组织,才能对危机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

四 交往:发生于城市的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之中

20世纪初是与工业革命、城市化运动相连的社会问题的集中爆发期,也是社会科学得到大发展的关键时期。在此,芝加哥城市特别引人注目,芝加哥学派旗下的一批思想家进行了若干贴近城市脉动的杰出研究,其中各种城市交往“生活圈”或城市中的若干“小社会”的研究引人注目。仅就受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项目来说,“截止1929年,79个地方共同体研究项目(得以)完成”。[4](P.124)

芝加哥学派的学者们认为,城市并不是死板的社会体系、或现成的规章制度——而个人只能使自己的行为与之相适应。个体通过交往等互动行为构成他们自己,城市社会生活因此而产生和存在。个人的行为来自对外界的反应,这种反应不是对某种单纯刺激的反应,也不仅仅是城市物理实体的反应。在许多场合下,它是对于作为互动体系的“情景”的反应,而行为本身则是共同参与的结果。

在芝加哥学派之前,研究社会问题的着眼点往往限于作为“既成物”的制度或少数官员和专家,芝加哥学派重视群体、小群体、人际交往在城市变革中的作用,因此将观察单位扩大至家庭、邻里以及其他社区纽带。继托马斯对身处欧洲大城市和美国纽约、芝加哥等城市的波兰移民研究之后,芝加哥学派的其他成员将其分析“扩大至黑人和亚洲人”。

某种程度上,芝加哥的城市环境具有“独一无二”的地形条件:“如此平坦和结构简单,以至于建设这座城市的力量能够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它们自己,即一张地图也是一张系统的图表。”[4](P.155)芝加哥学派的学者们在它上面标示了各种社会问题的相对集中处,即:靠近城市商业闹市区的外围的那一片区域——在当时城市研究领域发挥核心作用的伯吉斯那里,[13](PP.35-38),它是城市社区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它属于城市的过渡区,处在中心商业区和工人住宅区之间;而工人住宅区之外,则是中产阶级住宅区和郊区或往返地带。

城市社会交往发生于特定的物理空间之中。从德国的齐美尔到芝加哥学派的托马斯、伯吉斯、杜威、帕克等,对各自生活的城市状态的基本评价都是:“社会无序”——现代城市的崛起,人口的超常规流动,意味着首属群体关系的断裂,也意味着依存关系的缺失;因此,当时作为整体而出现的现代城市,恰恰由于关系的缺失而处于分离之中,其结果之一是以失去传统关系为代价的新旧个人主义的交替:“个人于是徘徊于过去与现实之间,前者从理性角度看,太空洞不能给予稳定感;后者又太纷繁错乱,不能为观念和情感提供平衡或方向。”[11](P.72)

对于芝加哥学派来说,城市中的有些人口空间聚集点几乎和大学的讲坛一样重要。例如:著名的赫尔会馆坐落在芝加哥商业区附近的一个拥挤的贫民窟中。它由民间改革家简·亚当斯创建,以其原主人“赫尔”命名,目的是通过开设济贫院等方式,帮助社会底层的贫困者解决最基本的生活问题。它为芝加哥学派等社会精英深入贫民窟,观察社会劣势人群的问题,讨论可能的解决办法提供了便利。杜威执教于芝加哥大学以后,参加了赫尔会馆等地的各种社会改良活动,托马斯也常在那里讲课和就餐,而米德不仅帮助建立了赫尔会馆,还亲自参与芝加哥街坊文教馆、芝加哥城市俱乐部的工作。对贫民窟的观察与研究,使芝加哥学派看到,在某种意义上,“贫民窟是城市生活的一所非正规的学校”,[4](P.157)其重要的“教学内容”之一是:帮助人们在失去一种传统的交往方式之后,如何进入和适应另一种新的交往方式。有时候,这种帮助作用是正向的,如创办于芝加哥城市的各种移民报纸;但适应的过程也会充满抗争,继而成为“反城市”的交往活动,例如:家庭、学校等功能削弱后,帮派组织为青少年犯罪提供了信息、动力和来自群体的支持。

城市交往的另一个重要维度是与人的心理状态的关联。芝加哥学派通过大量的研究试图证明,城市交往既发生于物理空间,也发生于心理空间,或者可以说,城市本身就是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的统一体。城市决不是一种与人类无关的外在物,它也不仅仅是住宅区的组合,或相对的物理空间的分割。如同包括城市分析在内的“人类生态学”的创始人帕克所说:社会、或城市生态中的“人”具有这样几个特性:“首先,他不像其他动物那样如此当下地依赖于其物理环境。作为现存世界分工的一个结果,人与其物理环境的关系已经因为其他人的介入而被调节,商品和服务的交换共同发挥作用,使人不再依赖其固定的居住场所;其次,借助于各种发明和技术手段,人对于他的居住地、对于他(生活)的世界的影响和再造能力都极大地增加了。最后,人已经在生物共同体的基础上,建立了一种植根于习惯和传统的制度结构。”[13](P.28)城市的心理状态,表现为各种礼俗和传统构成的整体,表现在向城市居民的各种重要活动的渗透。芝加哥学派的“城市生态学”与一般生态学的主要区别在于强调人与城市环境、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在于重视人的依靠本能之外的创造城市的能力,也在于认为人类社群的形成有巨大的习惯、信念等力量的参与。在众多超越了自然的赠与而成为人之成果的创造物中,城市及城市生活尤其是人类属性的产物,与人的精神状态、心理状态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

在出生于柏林市中心的齐美尔的形式社会学中,都市个体和群体的身临其境的感受、普遍的“陌生人”的心理态度,是深刻触及现代城市交往研究的切入点。相比之下,芝加哥学派更加关注城市的生长机制及其社会后果,而“交往”从一开始就无法离开人的心理状态。例如,托马斯的“情景定义”说的是个人在社会互动过程中形成的主观态度(或行为的心理倾向),这种“态度”介于刺激和反应之间,并确定随后的行为。而库利如此重视“想象”在人际交往中的作用,以至于后来的米德既赞同他对自我概念的社会根源的分析,以及对于作为社会组织基础的人际交往的强调,也对其基本假设存有一定的保留。“在米德看来,库利的心理内省接近于唯我论。因为库利并不认为社会真实地存在于个人意识之外,而他的自我概念,尽管有其内在的社会性,却仍是想象的产物。”[9](P.356)

米德1894年受杜威邀请,到芝加哥大学任教,直至1931年在这座城市去世。他是当时芝加哥城市改革的一位重要人物,曾在1910—1912年期间,主持了一次有关芝加哥城市堆料场工人的调查。理论上,米德为后人留下了有关“符号互动论”的关键性论述,并由此对心灵、自我和社会的本性进行深刻洞察。“符号互动论”的学说没有特别明确地针对城市,但仍处于为迅速崛起的城市工业社会进行诊断和寻求新的社会力量的趋势之内。可以说,它对于城市交往研究的普遍意义在于:将“城市是一种心理状态”引向更宽阔的视野,即城市象征符号的创造、使用和意义。“这个世界里不仅包括物质的和生物的物体,如土地、水、树木和人;它还是一个由住宅区、会议区、森林保护区、城市分界线,政治家、音乐家、事业家和学生,交通规则和法律章程,人生之路和组织结构,艺术形式和哲学观念等等构成的世界。简言之,这是一个文化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创造和维持依赖于人类通过符号进行创造、操纵和沟通的能力。”[6](P.384)

以上概括性地探讨和分析了芝加哥学派的城市交往思想。重点在于该学派的一些成员们在涉入这个领域时的共同点及特定的承继关系,并尤为关注一些基础性的问题和切入点。

上世纪30年代中期之后,伴随着移民运动的衰落、城市生活的相对稳定,以及城市中心向纽约的转移等诸多因素,芝加哥学派的影响迅速下降。即便如此,这个学派的路易斯·沃思(Louis Wirth)在1938年的一篇论文中,继续阐述高密度的都市生活对于城市交往的双重影响——空间的有限扩大了人们与陌生人相处的容忍度,但缩短了距离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更加冷漠;他并且较为集中地探索了“都市性”的问题,明确地将“交往”视为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他说道:作为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的都市性,可以从三个互为关联的视角得到经验性的探讨:第一是一种由人口基础、技术和生态秩序构成的物理结构;第二是一种社会组织体系,包括独特的社会结构、一系列社会制度和各种社会关系的典型样态;第三是一套态度和观念,是个人的集合体,这些个人进入有代表性的集体行为模式之中,并服从某些社会控制的特殊机制。[13](P.52)相当程度上,这是芝加哥学派城市交往思想研究的继续,也在各种观点争论的基础上肇始了后来有关城市社区关系和都市环境与人之调适的研究。

总体上,芝加哥学派的城市交往思想尽管基于现代城市社会“阴暗面”的思考,但充满着乐观主义精神。他们重视经验实证的传统,以芝加哥城这座“天然的实验室”来开展城市问题的研究;另一方面,他们本质上都将正在崛起的现代传播媒介看作是恢复或重建交往“共同体”的力量,以纠正工业化、城市化和移民运动带来的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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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 芳)

TheChicagoSchool’sIdeaofUrbanInteraction——TheBeginningofModernUrbanInterpersonalCommunicationStudies

YIN Xiao-rong

(School of Journalism,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Within the context of modern urbanization, the Chicago School’s communications theory concerns the interactive relations and restrictions of urban communications in terms of space, actor, behavior and thinking. The Chicago School uses the concept of social organism as the fundamentally theoretical standpoint for its urban interaction theory, which argues that urban interaction occurs within its physical and mental space. On one hand, the School emphasizes the empirical tradition, with the city of Chicago as a “natural laboratory” for urban study. On the other hand, it basically sees the rising modern communication media as the recovery or reconstruction force of the interactions of the “community” to remedy the destruction brought about by industrialization and immigration movement.

the Chicago School; urbanization; interaction idea; communications theory

2012-03-14

2011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大项目“西方城市进程中的人际传播”(11JJD860005)的研究成果。

殷晓蓉(1955-),女,江苏东台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传播学研究。

G206

A

1674-2338(2012)04-003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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