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的三条研究思路

2012-04-13 17:11:25
关键词:韩非荀子海棠

杨 义

(1.澳门大学 中文系,澳门;2.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文艺新论

文学地理学的三条研究思路

杨 义

(1.澳门大学 中文系,澳门;2.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文学地理学为文学系统多层结构分析提供了研究的方法与路径。首先,从文学地理学的整体性思维考察可以展开一个很大的思想空间,它横贯了整个中华辽阔的地域。整体性思维具有覆盖性、贯通性和综合性,有助于还原文明发展的生命过程。其次,从文学地理学的互动性思维考察相互关系的思维特征,在关系中比较和深化意义,不是对不同区域文化类型、族群划分、文化层析采取孤立、割裂的态度,而是在分中求合、交相映照、特征互衬、意义互释。再次,文学地理学的交融性思路交接贯通诸端和融化以求创新。文学地理学以一种新的视角为文学研究拓展了研究视野和方法。

文学地理学;整体性思维;互动性思维;交融性思维

文学地理学的研究,为我们敞开了四个巨大的领域:一是区域文化类型,二是文化层面剖析,三是族群分布,四是文化空间的转移和流动。文学地理学四大领域的划分,是为了对研究的对象心中有数,而不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研究可以有所侧重,而深入却要相互贯通。《周易·系辞上》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1](P.79)宋人郑樵《通志总序》将“会通”之义引入学术,极言:“百川异趋,必会于海,然后九州无浸淫之患。万国殊途,必通诸夏,然后八荒无壅滞之忧。会通之义大矣哉!”[2]东汉王充则用这个“通”字品鉴士林:“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3](卷13,《超奇篇》)王充将士林分为儒生、通人、文人、鸿儒四等,是有其现实针对性的。当时所设的五经博士,多为“能说一经者”,王充认为他们只能处于士林的最底层;偶或有“博览古今”的经师,层面也不高;王充不算当时居于要位的经学家,因此他跳出经学的圈子,推重能够著述的“文人”和有创造性的“鸿儒”。不过,从王充的品鉴中,不难领会贯通和创造的重要性。

文学地理学在本质上,乃是会通之学。它不仅要会通自身的区域类型、文化层析、族群分合、文化流动的四大领域,而且要会通文学与地理学、人类文化学以及民族、民俗、制度、历史、考古诸多学科。在研究比较重大而复杂的命题时,守株待兔已经不可能,需要跨越多个领域,进行综合的会通的研究。综合的会通研究有三条思路:整体性思路、互动性思路以及交融性思路。三条思路,可以简化为:整、互、融三个字。这三条思路所注重的,是深入区域之后,能够返回整体中寻找宏观意义;壁垒分割之后,能够在跨越壁垒上深化阐释的功能;交叉关照之后,能够融合创新。假如把文学地理学的四个领域,以及贯穿四个领域的三条思路统合起来,就是七个字:区、文、群、动、整、互、融。这七个字就像北斗七星,前四个字,讲的是文学地理学的内容,是北斗七星的斗勺,可以装载大量甜美的或富有刺激性的酒浆;后三个字,讲的是方法论,是北斗七星的斗柄,可以把握、运转和斟酌斗勺里的酒浆。四加三为七,形成一个互动互补的学理体系。这让人联想起宋代词人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一 整体性思维与“太极推移”

首先讨论“整体性思维”。整体性是分量,也是深度。

文学地理学展开了一个很大的思想空间,搜集来的材料可能是分散的、零碎的、纷繁复杂的,这就需要从横向上整理出它们的类型,又要从纵向上发掘它们的深层意义。朱熹谈及学习《论语》的方法时说:“夫子教人,零零星星,说来说去,合来合去,合成一个大物事。……孔门答问,曾子闻的话颜子未必与闻,颜子闻的话子贡未必与闻,今却合在《论语》一书,后世学者岂不是幸事?但患自家不去用心。”又说:“只是一理,若看得透,方知无异。《论语》是每日零碎问。譬如大海也是水,一勺也是水。所说千言万语,皆是一理。须是透得,则推之其它,道理皆通。”[4](卷19,《论语·语孟纲领》)将零星加以组合,不能停留在1+1的凑合上,而是要用心通透,揭示其深层的“一以贯之”的原理,如此得到的整体性方是有生命力的整体性。一本书尚且需要如此,更何况面对的是伟大的文明。因此,整体性思维,是一种需要极具透视能力的文化思维方式。

今日之中国,尤其需要以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整体性眼光,来考察一些具体的专业性的问题,把博通和专精统一成一种可以同世界进行深层对话的学理体系。中华文明延续发展几千年,未曾中断,而且往往能够逢凶化吉,变得越来越博大精深,原因何在?这是每一个中国人文学者都应该思考的“超级命题”。以往的解释往往强调的是儒家思想或者儒道释文化思想结构的“超稳定性”,这不妨权当一个道理。但是,中世纪崛起在北方的“草原帝国”驰马挥刀杀过来的危机关头,难道你拱手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对方就会翻身下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问题绝不如此彬彬有礼。很重要的原因是中国除了黄河文明之外,还有长江文明,两条江河文明共筑整体文明的腹地。这两条江河的文明,且不说比起古埃及只有尼罗河河谷一线的绿洲文明,就是比起西亚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现伊拉克境内)这块被称为“新月沃土”的两河流域来,也要大七倍,这使我们的民族在抵御风险的时候有很大的回旋余地。我们自然应该对古巴比伦、亚述等文明的天文历法、数学、楔形文字,尤其是巴比伦城有“悬空的天堂”之誉的空中花园,满怀敬意;但是,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的这块40~50万平方公里的“两河流域”,毕竟在幅员上难以同超过300万平方公里的黄河、长江流域相媲美。

试设想一下,中世纪崛起的从兴安岭一直到中亚、欧洲的这个草原帝国,是“上帝的鞭子”,专门摧毁了很多南方的古老农业文明;而中国,也轮番地受到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满洲的超级军事力量的冲击,但是唯有中国在东亚大地上坚持住了,而且在一轮又一轮的南北融合中发展壮大了。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除了有黄河文明之外,还有长江文明。长城在平时是可以抵挡游牧民族的,甚至可以在长城各个关口“互通关市”;但到游牧民族发展到极致、统一广阔草原上的诸部落时,长城就挡不住了。那么,是谁挡的呢?是长江。世界上确实很难找到第二个国家如此幸运,在它的民族发生冲突的时候,有长江巨流作为天然的隔离带。《隋书·五行志》说:“长江天堑,古以为限隔南北。”虽然说此话者并非其人,陈朝近臣如此有恃无恐,岂知隋军占有巴蜀,实际上已经过江。倒是明朝取天下最重要的谋士刘基写的《绝句》有些趣味:“天堑长江似海深,江头山鬼笑埋金。东家酿酒西家醉,世上英雄各有心。”这位谋略天才看到了似海深的长江天堑并不能消磨世上英雄的野心,只留下江头山鬼嘲笑那些败亡王朝的埋金逃难行为。明人杨慎如此评议岳飞之孙岳珂的一首词:“岳珂《北固亭·祝英台近》填词云:‘……漫登览。极目万里沙场,事业频看剑。古往今来,南北限天堑。倚楼谁弄新声重,城门正掩。……’此词感慨忠愤,与辛幼安‘千古江山’一词相伯仲。”[5](卷5)

由于天堑难以飞渡,在游牧民族进入中原,难以跨过长江的岁月,许多汉族的大家族迁移到长江以南,把长江流域开发得比黄河流域还要发达。游牧民族滞留在北方,景仰衣冠文物,浸染中原文明,不出三四代就逐渐汉化或华夏化了;而长江文明在南方发展起来之后,又反过来实行了更高程度的南北融合,这就形成种族和文化上的一种“太极推移”奇观。自从《周易·系辞上》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1](P.82)历千余年至宋,“周敦颐博学力行,著《太极图》,明天理之根源,究万物之终始。其说曰: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6](卷427,《周敦颐传》)这种宇宙创生论其后的发展,则被描绘成“初孔子赞易,以为易有太极,一再传至于孟子,后之人不得其传焉。至宋濂溪周子,创图立说以为道学宗师,而传之河南二程子及横渠张子,继之以龟山杨氏、广平游氏以至于晦庵朱氏,中间虽为(蔡)京、(秦)桧、(韩)侂胄诸人梗踣,而其学益盛”。[7](卷49,引《太极书院记》)因而神秘的“太极图”,成为传统中国深入人心的宇宙生成模式。祛除其神秘的成分,有必要取其形式,引入对中华文明生命力模式的解释。认识中华民族恒久不断的生命力,必须具有这种整体观的框架,才能进入民族国家发展脉络的深处,破解许多千古之谜。

既然关注民族生命力“太极推移”的整体观,就必然会进一步思考“太极眼”的存在。于此有必要考察太湖流域的吴文化。吴文化的第一个命题就是“泰伯开吴”。吴泰伯是周文王的伯父,他把社稷江山让给季历,再传给周文王、周武王,泰伯和二弟雍仲出奔荆蛮,开拓句吴。从陕西岐山一带,南下长江流域,一直东去太湖流域,这有什么根本性的意义呢?中华文明的两大系统,黄河系统和长江系统的“对角线”被牵动了,从而对整个民族的发展产生了无休无止的“对角线效应”。太湖流域是米粮仓,是文化智库,是工商文化发源地,成了中华文明“太极推移”中百川归海的东南“太极眼”。

在中华大地的长江文明和黄河文明的“太极推移”中,除了吴文化之外,巴蜀文化也是关键。二千多年南北纷争有一个规律,谁得巴蜀,谁得一统。因为北方游牧民族要在下游过长江很难,那是南朝的心腹要地,必有重兵把守,定要展开你死我活的厮杀;但是巴蜀远离京城,守卫可能松懈,将领并非嫡系,占领巴蜀相对容易。一旦占领巴蜀,实际上已经过江,而且雄居长江的中上游。秦统一中国是先有蜀地;晋统一中国,是先灭蜀汉,后灭东吴;隋朝的统一,是由于侯景之乱后,北方已经占领了巴蜀;宋统一中国的时候,先取长江中游的荆州,再取后蜀,然后才消灭南唐。

这里有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关于柳永词的故事:“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余谓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然卒为金主送死之媒,未足恨也。至于荷艳桂香,妆点湖山之清丽,使士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遂忘中原,是则深可恨耳。”[8](丙编卷1)金人始终没有进入巴蜀,金主完颜亮就面对“天堑无涯”,想从长江天堑采石矶过江,屯兵40万,大有“投鞭渡江之志”,来势汹汹。却给时为中书舍人、到前线劳军的书生虞允文,收罗了零散的士兵和船只一万八千人,在长江上把他打败了。他撤退时被部下刺杀,因而保存了南宋的半壁江山。元朝灭金之后40年才灭南宋,也是先拿下成都和大理国,甚至蒙哥汗战死在重庆附近的山城钓鱼城,这叫做“上帝折鞭”的战役,改变了世界的历史进程。所以巴蜀是两条江河“太极推移”的枢纽,与太湖流域一文一武、一刚一柔,形成了江之头、江之尾的两个“太极眼”。这是从文学地理学的整体性思维上看问题的结论。整体性思维具有很强的覆盖性、贯通性和综合性,它的充分运用,有助于还原文明发展的生命过程。

二 互动性思维与李杜论衡

互动性思维是一种考察相互关系的思维,在关系中比较和深化意义的考察。其要点,是对不同区域文化类型、族群划分、文化层析,不采取孤立的、割裂的态度,而是在分中求合,交相映照,特征互衬,意义互释。古有所谓“盘结而交互也。……互字或作牙,豕牙之盘曲,犬牙之相入也”[9](《谷永传》),不同领域盘结交互,有助于比较各自特征,深入研究它们互动、互补、转化的功能,梳理它们的轻重、浓淡、正反、离合所编织成的文化网络。

这本来是中国文化擅长的思维方式。《周易·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谓易……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无穷谓之通。”[1](PP.78-82)《大戴礼记·本命篇》则以往返变化的说法,描述阴与阳之间的互动:“阴穷反阳,阳穷反阴……阴以阳化;阳以阴变……一阴一阳然后成道。”[10](卷13)宋代陆象山认为:“《易》之为道,一阴一阳而已。先后、始终、动静、晦明、上下、进退、往来、阖辟、盈虚、消长、尊卑、贵贱、表里、隐显、向背、顺逆、存亡、得丧、出入、行藏,何适而非一阴一阳哉!奇耦相寻,变化无穷,故曰‘其为道也屡迁’。”[11](卷12,《濂溪学案》下,附《朱陆太极图说辨》)他在20组辩证对立和依存的关系中,谈论阴阳互动。清人戴震则强调互动中的“动”字,在于流行与生息:“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一阴一阳,流行不已,夫是之谓道而已。”[12](卷中)这种源于《易》学的互动思想,是在关系中考察运动,在运动中深化意义。

采用互动性思维,分析盛唐两位最重要的诗人李白和杜甫,可以深化对中国诗性智慧之独特与博大的理解。唐王朝极盛时期的疆域,如《新唐书·地理志》所说:“开元、天宝之际,东至安东(府治今朝鲜平壤),西至安西(府治今新疆库车,边境至中亚咸海),南至日南(郡治今越南清化),北至单于府(北境过小海,即贝加尔湖)”,[13]人口在5000万左右。仅北方内迁的少数民族也在200万以上。李唐王族本是一个父汉母胡的族姓,唐太宗又立了一个“天可汗”的传统:“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14](卷198)这种空前宏大的天下视境,赋予以诗歌为最高精神方式的盛唐诗人以无比开阔的创造精神空间。因此闻一多说,不仅要研究“唐诗”,而且要研究“诗唐”,诗的唐朝,诗的中国。

在诗的唐朝中,李白被称为天上派来的诗人,李白在《对酒忆贺监(秘书监贺知章)》的序中早就透露,贺知章在长安紫极宫和他见面时,“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并作诗云:“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15](卷23,P.1085)杜甫也知道这个故事,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一开头就说:“昔年有狂客,呼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贺知章“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的是那首《蜀道难》,诗的开头就操着四川腔调,仿佛开山力士面对险峻的群山,石破天惊地喊出一首开山谣:“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其脱口而出之处,犹若川江号子,或是鲁迅所说的“杭育杭育派”的荒腔野调,这是在宣泄着人的原始的、也是自由的心声。李白诗受到长江文明的哺育,他出川的第一歌《峨眉山月歌》就是抒写对长江支流、峡谷的故乡恋情:“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李白的峨眉山月是映照江流,属于长江的。出了三峡,李白的心胸顿时开阔,所谓“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渡荆门送别》)。面对如此开阔的江面,他又写了《秋下荆门》:“霜落荆门江树空,片帆无恙挂秋风。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剡中在浙江,现在已成了唐诗之路的佳丽山水地,一到江南,李白就陶醉于山光水色,形成“名山情结”。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其主体的感受就是“心爱名山游,身随名山远”。这个“远”字,就是远离尘俗纷扰,追慕魏晋风流,或如陶渊明所说“心远地自偏”、“复得返自然”。其中的趣味有与孟浩然相通之处,比如那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广陵郡的治所,在今日的扬州,史载当时“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资治通鉴》,卷259)。李白送朋友远游,送别了朋友,也放飞了心灵,他以自由奔放的诗的形式张扬着长江文明。

只不过李白诗的长江文明气息,还加进了不少西域胡人的气息。李白的族叔李阳冰受托为李白诗集写《草堂集序》,交代李白的家族为“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中叶获罪,谪居条支”,“神龙之始,逃归于蜀”。[15](卷31附录,P.1443)以李阳冰的身份,这里攀缘权贵的作风或许有之,但家族迁移的路线不必造假。在李白去世56年后,宣歙池等州观察使范传正找到李白的孙女,在为李白作《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时,提出李白出生于中亚细亚的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附近),当时属于条支都督府,唐高宗时为安西四镇之一。并且记载李白祖先乃“陇西成纪人”,又从李白之子伯禽手疏残纸中,约略知为“凉武昭王九代孙”,“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神龙初,潜回广汉,因侨为郡人”。[15](卷31附录,P.1462)这与李阳冰的说法相吻合。李白有诗云:“安西渺乡关,流浪将何之。”(《江西送友人之罗浮》)他把安西四镇之一的碎叶当作“乡关”,诉说着流浪的滋味。西域碎叶城,是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大将军裴行俭、王方翼所筑,武则天圣历二年(699)以阿史那解瑟罗为平西大总管,镇守碎叶,时在李白出生的前两年。此后不久,西突厥占领碎叶,解瑟罗率领部民六七万人迁移到内地,李白五六岁时,大概也是随着这股移民潮到了四川内地的。因此,李白中年从长江来到长安之后,他在胡人酒店中感受到童年熟悉的热烈奔放的气氛,对酒家胡姬别有柔肠。看他那首《少年行》写得多么潇洒:“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又看那《白鼻騧》写得何等排场:“银鞍白鼻騧,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这还没有进酒店,一进酒店就发现有如《前有樽酒行》所说:“胡姬貌似花,当垆笑春风。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这三首诗四次使用“春风”一词,“春风”简直是胡姬的代名词。由于李白的精神深处埋下了胡人文化的基因,他晚年因永王李璘事件流放夜郎,在白帝城得到赦书,返回江陵的时候,写下了《早发白帝城》一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里的“还”字很关键,读懂这个“还”字,就读懂了李白。李白终年61岁,此时的他已经59岁,此处的“还”不是还到故乡川西北的青莲镇,李白缺乏农业文明中“落叶归根”的意识,他的家族在青莲镇也只是个客户。这里渗透着胡地客商四海为家的意识,“还”回江南,他已把长江作为自己的精神归宿了。

从本质上说,杜甫诗是中原黄河文明的产物。杜诗中篇幅最长的一首五言古诗《北征》,70韵140句,是典型的杜甫风格。它写于杜甫46岁,因在左拾遗任上进谏触犯了唐德宗,被批准回鄜州探亲。此诗一向评价甚高,有所谓“似骚似史,似记似碑……足与国风、雅、颂相表里”之誉。[16](卷3,引《潜溪诗话》中黄庭坚语)把杜诗比拟为经,就是把杜甫视为“诗圣”。这首诗开头就采用了“拟经”的笔法,学着《春秋左氏传》的口吻纪事:“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杜甫的文化基因,来自京兆、河洛的中原核心地区的文化。他认同两个祖宗源头:一个是远祖杜预,一个是近祖杜审言。杜预是京兆杜陵人,为晋朝镇南大将军消灭东吴,号称“杜武库”;又酷爱《左传》,将之与《春秋经》合并作注,成为“十三经注疏”的范本,号称“左氏癖”。杜甫30岁时,曾亲赴墓地,祭奠杜预,作《祭远祖当阳君文》,以继承家族的儒家史学为“不敢忘本,不敢违仁”的志向。[17](卷25)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唐前期格律诗趋向成熟过程中的重要诗人,甚至放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18](《杜审言传》)杜甫是把诗当作杜家最高荣耀的,在儿子生日时交待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他自我夸耀:“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杜甫从小家庭作业当然离不开格律诗的训练,以致晚年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

杜甫的根基在中原,在安史之乱中浪迹天涯,他感受到的是流离失所的凄惶。安史之乱后,他举家流亡入蜀,49岁在朋友的帮助下,建造了一个并不牢固的草堂于成都浣花溪畔。次年秋天狂风破屋,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开头采用“萧肴”韵,发出仰天长啸的悲怆的长调。此时他的朋友严武还差三四个月未来当成都尹,他还是一个没有靠山的客户,因此南村群童无所顾忌地当面抢走他的茅草,他只好“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依杖自叹息”,流亡的客户没有乡亲的救援。这里换为入声韵,给人饮泣吞声之感。此后诗人经受着长夜苦雨的万般孤独,可贵的是他能破解孤独,表达出一种人文关怀,愿天下寒士能得广厦千万间以安居乐业。这可以说,是客居的孤独和凄凉,激发了他普济天下的“杜甫草堂精神”。特别有趣的是,与李白59岁在白帝城遇赦,欢快地“千里江陵一日还”,“还”到远离四川家乡的江陵大为不同,杜甫52岁在蜀中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回首中原,简直归心似箭:“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襄阳是杜预建功立业之地,洛阳是杜甫出生地巩县的首府,他的还乡意向是非常强烈的。在还乡意向上,杜甫诗和李白诗,存在着不同的精神指向。

这里还想补充考证一桩“杜甫与海棠花”的千古公案。杜甫48岁(乾元二年,759年)入蜀,57岁(大历三年,768年)离开夔州出三峡,在巴蜀地区居留了将近十年。蜀地向来有“海棠国”的美名,到了蜀地的陆游就对海棠大加赞美:“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陆游甚至觉得:“老杜不应无海棠诗,意其失传尔。”[19]不料杜甫近十年时间,真的没有写过海棠诗。“楚辞无梅,杜诗无海棠”,是诗史上确凿无疑的事实。但是宋朝诗人醉心海棠,他们对自己推为“诗圣”的杜甫从未写过海棠,实在是大惑不解,以致有点失落。王安石赋梅花的诗中这样解释:“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认为杜甫对梅花的趣味压倒了对海棠花的趣味,还杜甫一个高雅。苏东坡则游戏笔墨。据宋代的《庚溪诗话》说,苏轼流放的时候,常与官妓喝酒,即兴赋诗。但色艺俱佳的妓女李宜,却没有得诗的荣幸。她在苏轼即将调离的筵席上,哭泣求诗,苏轼出口成章:“东坡居士文名久,何事无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20](卷下)作为蜀地诗人的苏轼,对于杜甫没有海棠诗似乎并不介意,他不写由他去吧,我来写就得了。

不过,更多的宋人是介意的,他们要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才放心。宋人蔡正孙《诗林广记》卷八引《古今诗话》说:“杜子美母名海棠,子美讳之,故集中绝无海棠诗。”诗话论古今,那么“古”到谁呢?《佩文斋广群芳谱》说,是宋朝王禹偁诗话,引文是:“杜子美避地蜀中,未尝有一诗说着海棠,以其生母名海棠也。”[21](《种植部》)这还不够,因为李白把杨贵妃比拟牡丹,宋人非要造出一个用海棠比拟杨贵妃的故事不可。恰好苏轼有一首《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是最好的海棠诗,是经得起编织几个有关花与美人的神话的。于是宋代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说:“东坡《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事见《太真外传》曰:‘上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酒未醒,命(高)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韵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以后的诗词屡屡出现“睡海棠”的意象。以睡海棠比喻美人,可见宋人在理学空气渐浓的时候,还在保留和发展着晚唐五代以来的那点香艳与风流。应该说,宋人崇杜,因由杜诗无海棠的迷惑与焦虑,引发了“杜母名叫海棠”的猜测。对于这种猜测,元人吾衍已斥其非:“杜甫无海棠诗,相传其母名海棠,故讳之。余尝观李白、李贺等集亦无之,岂其母亦同名耶?”其实不仅李白、李贺集子中无海棠,元稹、白居易、韩愈、柳宗元的集子中也无海棠。海棠作为诗词意象,是中晚唐以后的事情。宋李昉等人编的《文苑英华》卷322,收入海棠诗7首,把王维《左掖梨花》改名为《左掖海棠咏》,又把中唐李绅的《海棠梨》是改题为《海棠》,系在王维的名下。如此乱改诗题、张冠李戴,说明宋人刻意要把海棠意象的营构,追踪至盛唐。李绅用了《海棠梨》的题目,已经够早了,他在中唐与李德裕、元稹同时,号为“三俊”。李绅属于9世纪,比属于8世纪的杜甫晚几十年,李绅尚且在海棠的后面缀上一个“梨”字。《文苑英华》收晚唐薛能、温庭筠、郑谷的5首海棠诗,倒是货真价实。薛能作《海棠诗并序》说:“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工部子美于斯有之矣。……何天之厚余,获此遗遇。”他的七言《海棠》诗,写得也热闹:“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可见晚唐诗中的海棠才成气候,至于杜甫的时代,海棠尚未作为引人注目的诗性意象,进入诗人的视野。因而杜甫母亲,作为盛唐以前中原的一个女性,又何从以海棠为名?那都是尊崇杜诗的宋人,以幻觉造出的错觉。至于李白和杜甫,他们咏花,分别注意到牡丹和梅花,诗歌意象史实际上蕴含着诗人的精神史。

三 交融性思路与“炉灶创造食物”

在整体性、互动性思路之后,进一步的追求是融会贯通。所谓交融性思路,特点一是交,交接以贯通诸端;二是融,融化以求创新。《周易·泰卦》的“彖辞”说:“天地交而万物通也。”[22]通就是融,融有明亮、溶化、流通之义,“智者融会,尽有阶差,譬若群流,归于大海”。[23](卷2,引《(晋)王重请义书》)互动力求交融,交融才有整体。将完整把握、细致梳理出来的各种材料,进行定位定性比较挖掘,然后在贯通中进到一种化境,在交融中创造新的学理。《释名》云:“灶,造也,创造食物也。”[24](卷80,《水部》)中国古人遵循“述而不作”,少言创造,“作”就是创造。唯《释名》所言创造,最有意思。据说炎帝是火神,灶间生火,将百物煮生为熟,改变了性质,为人食用,就是创造。这就是说,创造要善于选择材料,精于调配,以智慧之火,再造材料的性质,造福于人类。

在交融性的创造思维中,选料和调配,是不可或缺的前期工序。众所周知,韩非子是法家的集大成者,是先秦时代最后一个大思想家。韩非的学术影响了中国两千年,虽然帝王们都满口孔孟,打着仁义旗号,但是骨子里推行韩非的集权专制的法术。韩非讲究政治的有效性,批评儒家在乱世里玩弄无用的“仁政”,他认为,慈母出败子,母亲过于慈祥就要出败家子。所以他是把政治从伦理中剥离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理体系。在先秦诸子中,韩非跟王族血统最接近,是韩国诸公子,但就是他第一个敏锐地以独立的政治学向血缘关系开刀。谁对王权危害最大?韩非子认为对国王最危险的是同床,是同房,是重臣。他说:国王好色则太子危,国王好外则丞相危。[25](《内储说下六微》,引晋国狐突的话)王后在儿子当上太子之后,颜色逐渐衰老,如果国王好色,喜欢年轻的新宠,就可能因为新宠得子,废掉太子。因此这时的王后和太子,恨不得国王早死。国王早死后,他(她)们的物质生活、甚至性生活,都可能得到更大的满足。如果国王不太好色,而勤管外面的朝政,他政治、经济、军事、外交都懂,丞相和大臣就无所措手足,难免触犯龙颜,身家不保。韩非的特点是把人性看得太坏,似乎到处都是坏人,需要推行重刑峻法。

韩非当过荀子的学生,这在史书中有明文记载。《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韩非“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26](《老子韩非列传》,P.1314)。韩非和李斯都拜过荀子为师,战国末年三位思想巨头相聚,实在是学术思想史上的盛事。而且一位儒家大师教导出一位法家大师和一位法家重要的实践者,已是聚讼纷纭的千古公案。关键在于疏理清楚韩非、李斯多大年纪、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什么样的姿态当荀子的学生多长时间?这个关键破解了,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然而2000年来,人们找不出材料,也找不到切入口去解决这个思想史的疑案。实际上这个材料就在《韩非子》里,人们却熟视无睹。可见材料之选择、调配和激活,对于开拓性的研究何其重要。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追溯一下荀子的生平。荀子是赵国人,50岁到齐国临淄当稷下先生,“三为祭酒”,“最为老师”。[26](《孟子荀卿列传》,P.1490)祭酒就是稷下学宫的校长,“三为祭酒”不是说当过三届校长,而是他出入齐国三次,中间到外面走穴,去秦国拜见过丞相应侯范雎,这说明荀子有“用秦之心”。因为荀子已经看清楚,当时战国列强中唯一有前途的是秦国。他对应侯说,秦国政治体制、干部政策都很好,就是缺了一点儒的思想,“其殆无儒邪”,“此亦秦之所短”,[27](《强国篇》)我来给你补充一下。可是应侯没有接受,可能由于应侯此时已是自身不保。荀子再返回稷下,就有人利用他与秦国这层关系造他的谣言,使他在齐国呆不下去了。这时楚国春申君就请他去当兰陵令,这是在春申君八年(公元前255年),秦国应侯也是这一年被罢免。兰陵是现在山东南部苍山县的兰陵镇,是楚国新开拓的东夷之地。当兰陵令不久,又有人说荀子的坏话,说他治理好“百里之地”,就“可以取天下”。《荀子》书中说过,商汤王、周文王、武王以百里之地夺天下,*《荀子·儒效篇》及《王霸》《议兵》《正论》等诸篇都有类似的话。所以被人诬陷,他治理的兰陵县就是“百里之地”。因此他被春申君解雇,回到老家赵国。两年后,有人在春申君面前说荀子的好话,荀子再次受聘到楚国当兰陵令。在第二次去楚国的途中,荀子给春申君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收入《战国策·楚策》,名叫《疠怜王》,[28]“疠”是一种恶病,长着恶病的人还可怜国王,觉得当国王,比生病还难受和危险。这封信没有收入《荀子》,却在《韩非子》中发现与之大同小异的文章。[29](卷4)以往一些老先生就反复考证、争辩这篇《疠怜王》的真伪,说是韩非子写的,不是荀子写的,因为没有收入《荀子》书中。

中国学者碰到不同版本的文章,就一味地辩论真与伪。这里似乎缺乏一点“调和鼎鼐,夑理阴阳”的大眼光、大手笔。其实,这里存在着三种可能:(一)确实一真一伪;(二)韩非师从荀子,把老师的文章抄下来作为参考,随手混在自己的那批竹简里;(三)荀子授意韩非起草信件,然后经荀子修改,寄给春申君。荀子觉得信件初稿是韩非子写的,就没有收入自己的集子。韩非起了初稿后,留下底稿。那么,哪种可能性最合理、最可信呢?经过仔细地比较勘正,我认为,第三种可能性最大。这篇文章是荀子授意韩非起草,韩非起草后留了个底,开了后来文人“捉刀”都存底备案的风气。荀子对草稿认真修改之后,才寄给春申君。对此,只要我们仔细比较《战国策》和《韩非子》两个文本,起码可以发现5条证据:(一)《战国策》文本删除了《韩非子》文本里一些具有明显的法家思想的话,比如“人主无法术以御其臣”云云,法家思想比较极端,被删除了;(二)采用了一个老儒所特长的“春秋笔法”。韩非文本写到齐国臣子崔杼杀国君,第一处叫“崔杼”,其他三处都叫做“崔子”,尊称崔杼为“子”(先生)。到《战国策》版本“崔子”的称呼都改了,删除了两个,保留的两个都改成“崔杼”,因为刺杀国君的叛臣,怎么能叫“崔子”呢?孔子修《春秋》,最重视以称呼寓褒贬,这个传统荀子是烂熟于心的,不会疏略到以尊称的“子”来称呼叛臣,应直称其名。而且《韩非子》文本的“杀君”,在《战国策》文本中也改作“弑君”,这都是老儒使用“春秋笔法”改文章留下的痕迹;(三)文中使用的历史故事是荀子所熟悉,而在韩非其他文章中没有用过的,可见是荀子授意的。赵武灵王把王位传授给儿子,自己当“主父”(太上王),谁料大臣把他包围了100天,他被饿死在沙丘。后来秦始皇也死在沙丘,都在河北濮阳境内。荀子是赵国人,这是他少年时代发生的国家大事。还有一个齐国的故事,齐闵王被叛乱的臣子把筋挑出来,挂在梁上一天一夜痛死了。这个故事不见于历史记载,却是荀子去齐国当稷下先生之前两三年间发生的事情,可能是他听到的齐国宫廷秘闻。这些事情如果没有荀子授意,韩非难以与闻;(四)文章采取“疠怜王”的母题,不是法家的母题。法家是绝对君权主义,哪怕君王坏透了,也只有当起爪牙的份儿;儒者有“王者师”情结,尤其像荀子这样的老儒,不免对君王说三道四;(五)修改这篇文章之后,荀子兴致未减,又在后面加了一篇赋。赋是荀子创造的一种文体,《荀子》里专门有“赋篇”。根据这5条理由,可以证得《疠怜王》是荀子授意、韩非子起草,最后经过荀子修改,寄给春申君的信。《战国策》是从楚国档案中发现此信,《韩非子》又从韩非留下的底稿中录入。二者都是真,是过程中的真,不同层次上的真。

如果这个考证是可信的,那么就可以接着解开一系列历史扭结。这封信是可以编年的,时在春申君第十年(公元前253年),荀子第二次到楚国当兰陵令,既然让韩非代笔写信,韩非就已经是荀子的弟子了。此时荀子60多岁,韩非子40多岁,李斯20多岁。60多岁的荀子,已经是天下第一大儒;韩非还没有得到秦王政的称扬而名声远播,40多岁还被边缘化的这位“韩国诸公子”,法家思想已经形成体系,但是名气远不及荀子,所以他要投靠荀子门下“傍大腕”。曾经稷下的荀子,已经不是纯粹的儒者,沾染了法家思想和黄老之道,懂得帝王之术、甚至懂得兵家之术,所以他并不引导弟子趋向纯儒那一路。

那么,他们在何处聚首呢?在楚国的首都陈郢。楚国在湖北荆州的首都被秦国将领白起攻陷,楚襄王退保于陈,把首都迁到现在的河南淮阳。楚国这个新都,离韩非所在的韩国首都新郑,离李斯的家乡上蔡,都是方圆二三百里的距离,水陆交通方便。所以他们是在楚国首都陈郢聚首。时间、地点、年龄就因为一封信的考证,清清楚楚地展示在我们的面前。20多岁的李斯,正是学习的年龄,经常在荀子身边,这从《荀子·议兵篇》中记载荀子与李斯的对话,以及《史记·李斯列传》记载李斯入秦之前向荀子辞行请教等事迹中,都可以看出。而40多岁的韩非是国王之弟,必须留在韩国首都新郑寻找从政的机会,他可能一步登天,也可能长期被边缘化,因而他只能偶尔来陈郢看望荀子。韩非的思想体系已经基本形成,法家思想根深蒂固,他向荀子学习,是“傍大腕”,不是将荀子思想作为系统、而是作为一种智慧来学习。

从韩非的书中可以看出,韩非对荀子不是很熟悉。《韩非子》里面涉及的荀子的材料只有一条,燕王哙没有听荀子劝告,把国家传给大臣子之(公元前316年),造成身死而燕国的大乱。[25](《难三篇》,P.228)《孟子》讲过燕国这次政治变异,《史记》也记载过此事,但是荀子如果20几岁去见燕王的话,荀子可是到春申君死后(公元前238年)退居兰陵著书,两个时间一对比,荀子非活到100多岁不可,所以这则记载属于道听途说,难以相信。《韩非子》提到春申君,说春申君是“楚庄王之弟”,[25](《奸劫弑臣篇》,P.73)春申君黄歇不是楚国的王族,与楚庄王也相差二三百年,怎么可能是兄弟呢?所以韩非对聘请荀子的春申君也不熟悉,他跟荀子的关系不如李斯那么密切。李斯辞别荀子入秦,在秦王政的父亲秦庄襄王卒年,即公元前247年。由此可以推定,韩非、李斯拜荀子为师的时间,是公元前253—前247年,时间总共六七年。

李斯入秦后14年(公元前233年),韩非出使入秦,老同学已经十几年没有见面了,实在是今非昔比。秦王政读了韩非的《孤愤》《五蠹》等篇章后,竟然说出这个话:“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要能够跟这个人一块来交游我死都值得,这个话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秦始皇那时候是25岁,韩非已近60岁,少年英发的一代雄主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糟老头子,讲了这番饱含感情的话,到底是为什么?对几篇好文章,可以拍案称奇,至于以死发愿,古今罕见。以往我们是把《史记》的《秦始皇本纪》《吕不韦列传》《韩非列传》《李斯列传》《六国年表》分开来读的。如果采取融合性思维,把它放在一起阅读,我们对秦王政的过头话就有感觉了。秦王政是什么时候读到韩非的文章的呢?是他在解决吕不韦和嫪毐事件不久,或者解决接近尾声的时候。这场少年国王与太后、大臣对决,千钧一发,嫪毐发兵要拿他的脑袋,背后还有一个狼狈为奸的吕不韦。20多岁的秦王政是从刀尖上过闯来,心有余悸,痛定思痛,读到韩非对那些同房、同床、重臣的危害性淋漓尽致的剖析,实在出了一口恶气,解了心头之恨。有何证据表明秦王政是在解决嫪毐、吕不韦事件不久阅读韩非呢?因为解决吕不韦的事件的第二年,秦国就派兵攻打韩国,索取韩非,第三年韩非就出使入秦。将《史记》相关的本纪、列传、年表交融起来阅读和思考,我们就能看透秦王政对韩非子书以死相与的真实心理情感状态。

最后,关于韩非之死与师弟李斯的关联。人们喜欢引用《史记》所说,李斯以为自己学问不如韩非,出于嫉妒心理害死韩非。韩非使秦的时候,李斯已经入秦14年,“官至廷尉”,已是秦国掌管刑狱的九卿之一。一个外国使者要争夺秦国最高法院院长的位置,谈何容易,没有必要因为一点嫉妒心,就害死当年的同学。李斯坐死韩非的原因是韩非“存韩”,韩国使者要保存韩国,这也是情理中事,何必害死人家?如果以交融性思维总览东周、秦汉文献,就可以发现,李斯处事是以自身的生存处境为中轴。他有一种“老鼠哲学”,认为“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26](《李斯列传》,P.1653)老鼠在厕所就吃屎,在粮仓就吃粮食。四年前,韩国为了缓解秦国入侵的危机,就派郑国到秦国修水渠工程,以转移秦国的兵力。这个计谋被发现是为了“存韩”之后,秦王政就下了“逐客令”,驱逐六国人士,李斯也在逐客之列。他临行写了一篇《谏逐客令》,被召回重新任用。现在好了,又出来一个明显要“存韩”的韩非,又是李斯的同门,如果不明确划清界限,恐怕自身不保。他是从保存自己的目的,摘掉自己跟“存韩”的关系,坐死韩非,不然,再在“存韩”问题上跌跟斗,就爬不起来了。李斯这才与说客姚贾搬弄是非,促使秦王政将韩非投入监狱。一出手就不可收拾,最后李斯就狱中投药,毒死韩非。交融性思维的好处,在于它想问题不是一条筋,而是综合多种材料,统观多种可能,采取相互质疑、对证、筛选、组合的方式,还原历史现场和生命的秘密。综上所述,韩非子研究的不少千古谜团就如此解开了。

文学地理学是一个值得深度开发的文学研究的重要视野和方法。地理是文学的土壤,文学的生命依托,文学地理学就是寻找文学的土壤和生命的依托,使文学连通“地气”,唯此才能使文学研究对象返回本位,敞开视境,更新方法,深入本质。所谓“三条研究思路”,探讨的是方法论问题。中国最早讲“方法”,是墨子。这位出身百工的“草根显学”领袖,言理不离制造上取方取圆的方法。如《天志中》所说:“夫轮人操其规,将以量度天下之圜与不圜也,曰:‘中吾规者谓之圜,不中吾规者谓之不圜。’是以圜与不圜,皆可得而知也。此其故何?则圜法明也。匠人亦操其矩,将以量度天下之方与不方也,曰:‘中吾矩者谓之方,不中吾矩者谓之不方。’是以方与不方皆可得而知之。此其故何?则方法明也。”[30](卷七,《天志中》)如此讲方法,就是孟子所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了。孟子是以“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为说的,这就连带上建造房屋、制造器物了。如果说文学地理学是个大房子,那么四大领域三大思路,就是这座大房子的四大开间三级台阶,完整有序地引导我们登堂入室,建构我们文学地理学四大开间三级台阶的学理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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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墨翟.墨子[M].孙诒让墨子间诂本.

(责任编辑:吴 芳)

ThreeResearchMethodsofLiteraryGeography

YANG Yi

(1. Department of Chinese, University of Macau, Macau; 2. Institute of Literary Studies,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Literary Geography provides a way to clear research methodologies for analysis of the multilayered structure of literary system. At the same time, it is also a multidisciplinary research field that draws much from various disciplines. First of all, the integrative thinking of Literary Geography opens a large space for thoughts over the vast territory of China. Meanwhile, the integrative thinking has a very high spreadability, connectivity, and integrity, hence is conducive to reconstructing the course of civilization development. Secondly, the interactive thinking of Literary Geography is to study cultural types, ethnic classifications and cultural laye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unity through uniqueness, cross-references, inter-reflections of features and inter-explanations of meanings, rather tha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solation. Thirdly, the combinative thinking of Literary Geography seeks new ideas and new practices through amalgamation. In conclusion, Literary Geography provides new research perspectives and methods for literary studies.

Literary Geography; integrative thinking; interactive thinking; combinative thinking

2012-06-09

杨义(1946-),男,广东电白人,澳门大学中文系讲座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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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2338(2012)04-0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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