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批判及其超越之径

2012-04-13 16:55张慧敏
关键词:现代性艺术

张慧敏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日常生活批判及其超越之径

张慧敏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日常生活作为一个问题被提出与社会的现代性进程息息相关。启蒙运动所倡导的理性精神以及社会各领域的专门化、规范化不仅为现代社会的形成打下了牢固的基础,更导致了作为现代性问题与危机之症候的简单、刻板、碎片化的现代日常生活的形成。可以从“纵向超越”与“横向超越”两个维度来梳理思想家们寻求超越日常生活的不同方法。“纵向超越”是以精英主义的立场试图在日常生活之上寻求一个想象的或审美的乌托邦,如艺术,并在其间确立一种高下、优劣的等级关系。“横向超越”则解构了以前文化的精英地位,更强调将日常生活本身看做是一个具有批判性和反思性的领域,努力去发掘日常生活的积极面,力图在其内部寻找超越的可能性,其研究思路更趋于辩证性。

日常生活;现代性;纵向超越;横向超越

惯常以为,日常生活无非就是每个人天天面对的生活,这种最直接、最具体的生存形态千百年来虽然一直存在着,但正如黑格尔所言,“熟知非真知”,司空见惯的东西往往被人们视为理所当然而丝毫不加思考。虽然日常生活自古以来就存在着,但前现代社会与现代社会中的日常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内涵。列斐伏尔指出:“每天生活是从来就存在着的,但充满着价值与神秘。而日常一词则表示这种每天的生活已经走向了现代性:日常作为一种规划当中的对象物,是通过一种等价交换的体制,一种市场化与广告,即市场而展现出来的。至于说到‘日常性’这个概念,它强调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同质化、重复性与碎片化特征。”[1]40吉登斯则认为,一个是古代社会充满着具体而丰富意味的每日生活(daily life),一个是现代社会单调乏味的机器般有节奏的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换言之,日常生活作为一个概念被提出或作为一种现象的显现正是现代性的反映。现代日常生活作为一个独特范畴的出现,直接与现代化以来的社会现实密切相关。一个基本的事实是:自启蒙运动以来,资本主义文明在科学技术和工具理性的指导下飞速发展,一方面给人类社会带来极大的物质财富,另一方面也带来了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我之间的全面异化,人的一切活动都被转化为刻板的生活形式和受交换价值支配的商品化形式。面对这一日渐蔓延的生存危机,哲学社会学研究开始反思传统并逐步将目光从抽象的形而上学转向具体的现实生活世界。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验现象学》一书中首次使用了“生活世界”一词。此后,西方学界在这一领域中做了大量而深入的研究,如维特根斯坦、许茨、韦伯、西美尔、海德格尔、马克思、卢卡奇等。其中特别是以列斐伏尔、德·塞托与赫勒等为代表的学者直接开创了专注于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的传统。当下,更有诸如德波、波德里亚、费瑟斯通、韦尔施、费斯克等人对后现代主义语境中日常生活的复杂性展开了更深入的分析与批判。面对如此纷繁芜杂的理论话语,如何抓住其贯穿始终的核心问题?日常生活批判的原初语境是什么?如何超越日常生活,或者说在超越日常生活的路径之上有何不同的理论想象与建构?针对这些问题,本文在指出日常生活作为一个现代性问题之表征的基础上,试图以“纵向”与“横向”两个维度来厘清诸多理论家寻求超越日常生活的两种不同路径。

一、日常生活的纵向超越

现代性是西方哲学家讨论日常生活的一个最基本的语境。但仅仅认识到日常生活作为一个现代性问题与危机的表征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面对单调乏味、机械重复的现代日常生活,如何超越其局限与压抑才是问题的核心。不同的理论家都各自构建着解决问题的方案。统其主旨,“纵向超越”与“横向超越”也许是思考思想家们寻求超越日常生活之不同思路的两个重要维度。张世英曾用这一对概念谈到哲学思维中的超越问题:“如果把概念哲学所讲的那种从现实事物到抽象永恒的本质、概念的超越叫做‘纵向超越’,那么,这后一种超越就可以叫做‘横向超越’。所谓横向,就是指从现实事物到现实事物的意思。”[2]而涉及现代日常生活中的超越时,所谓纵向超越,是指一种典型的现代主义精英式的日常生活批判思路,他们试图在日常生活之外或之上寻求一个想象的或审美的乌托邦,并在其间确立一种高下、优劣的等级关系。需要被超越的是低级的日常生活,而能够超越日常生活的则是高级的,诸如艺术、宗教和科学等,这是许多哲学家的共识。

事实上,这一思路在19、20世纪占据着一个主流的地位。早期西方学界对日常生活的研究,大多都认为日常生活是消极性的,对人性和精神的升华有局限性,因此将其视为一个低下、沉沦的领域并多持悲观批判的态度。尼采以超人哲学与生活艺术化的理论来对抗日常生活与常人的平庸无聊;许茨则清醒地意识到,艺术、游戏和梦等活动对遵循着自然主义和实用动机的日常生活具有超越与批判功能;韦伯在指出现代日常生活的合理性原则及其被官僚结构原则所殖民化之后,对于日常生活这个现代性的“铁笼子”,寄希望于审美性的艺术。他认为艺术在当代生活中扮演着把人们从理论—工具理性和道德—实践理性的压制和刻板性中救赎出来的重要功能,唯有艺术可以克服工具理性,以帮助人们获得自由完美的价值;同样,海德格尔所提出对“平均状态”下“常人”的超越之径是诗性的尺度,“诗”或艺术在海德格尔这里被置于和真理同等的位置之上。诗性的尺度是一切尺度中之首要,它可以取代技术的尺度,“人并不是通过耕耘建房,呆在青天之下大地之上而居的。人只有当他已经诗意地接受尺规的意义上安居,他才能够从事耕耘建房这种意义的建筑”[3]。在他看来,只有当人们学会用诗性的尺度来测度世界,才能够实现本真存在诗意的栖居。艺术中的世界是永远不能够对象化的,不能够物化的,“它是一个祛除了庸众沉沦的世界,一个破除了常人统治的世界,也就是一个澄明、无弊的本真存在的原始世界”[4]57。卢卡奇在《审美特性》中称海德格尔为“资本主义文化的浪漫批评家”[5]34显然是非常恰当的。在一种充满人文关怀的精神指引下,他看到生存主体在技术的统治下蜕变为常人的状态,而在问题的解决上,他寄希望于的是艺术和审美对科技理性世界的拯救功能。

走精英主义批判路线的典型代表还有法兰克福学派。阿多诺认为,资本主义商品的生产和交换原则已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具体表现为“他为的”和可替代性原则。这种日常生活实际是启蒙主义工具理性发展的极端产物,理性高于一切,甚至反过来统治了主体自身,这一症候的终极产物就是法西斯主义和奥斯维辛集中营。而艺术在本质上仍是自为的,不可替代的自律性存在,它呈现出的是对日常生活的否定功能,“唯一可能通向艺术的途径是下述思想:在现实面纱——该面纱由社会机构和虚假需求的互动关系编织而成——另一面的有些事情客观上需要艺术。需要一种能够为面纱背后的遮盖物辩护的艺术”[6]。面对资本主义社会严酷的日常生活现实,他们认为破除工具理性压迫的有效手段唯有艺术,从而提倡以创造性思维为指导与以突破性成果为旨归的纯艺术,追求日常生活世界之外彼岸世界的意义,因为艺术乃是世俗的救赎。

与法兰克福学派从对启蒙理性的反思出发去批判日常生活不同的是,卢卡奇在马克思主义框架内从生产实践展开对日常生活的论述。马克思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是人类在社会存在中的生产和再生产实践,而这种人类的生产和再生产实践即所谓的日常生活。卢卡奇从马克思思想中看到了“日常生活”和“日常思维”的重要性。在《审美特性》前言中,他开宗明义地指出:“人们的日常态度既是每个人活动的起点,也是每个人活动的终点。这就是说,如果把日常生活看做是一条长河,那么由这条长河中分流出了科学和艺术这样两种对现实更高的感受形式和再现形式。”[5]1卢卡奇在此将“日常生活”或“日常思维”看做一切非日常生活如科学、艺术等的源泉和最终目的地,赋予其在人类个体的社会生活中优先的地位。然而在对日常生活进行分析时,他又采取了一种批判的态度,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在当代的形式正是对日常生活的普遍控制,资本家为了经济利益而大肆宣扬商品拜物教思想,使工人阶级执着于对商品的消费,从而把日常生活中物质条件的满足、享乐和舒适当做终极目的与理想追求,以至丧失了对资本主义控制的警醒,放弃了思想与行动上的反抗。因此,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就是必不可少的,“在日常生活中,实践问题只能以纯粹直接的方式才能表现出来,而人们若是不加批判地把这种情况绝对化,那也会导致人们——当然是以另外的方式——对真正的存在形式进行歪曲。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本体论的考察方式感到并且知道,它有权从存在出发对那些高度发展的社会存在表现形式也进行一番批判,就是说,必须也不断地对日常生活运用这种批判方法”[7]。在其后期著作《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卢卡奇认识到,要根除日常生活的异化还需在日常生活的疆域中去发掘它自身的力量来实现。然而,他在日常生活中找到的藉以反异化的武器并非生活的物质层,而仍是意识层,具体来说就是文学艺术,文学艺术由于始终追求一种更高的境界,体现一种全面发展的人的理想,因而是较少被异化的领域。不同于海德格尔主张回到艺术世界去逃避日常生活的异化,卢卡奇一直是主张“日常生活第一性”的,在他这里,文学艺术毋宁说是通向一种理想生活的桥梁。这使得他与列斐伏尔、德·塞托等人的思想大相径庭。

卢卡奇的弟子阿格妮丝·赫勒受其师思想启发,沿着从黑格尔、马克思到卢卡奇的德国哲学—政治经济学批判传统,在代表作《日常生活》中对日常生活的范畴、界域、行为图式与提升日常生活的问题做了系统的理论阐述。卢卡奇用“自在的合理性”与“自为的合理性”这两个概念来指异化的与本真的人类生活。赫勒从社会再生产的角度将日常生活界定为“那些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8]3,将日常生活区分为异化的和非异化的两种形态,“异化的日常生活是自在的领域,在这一领域中,‘个人’为‘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所引导,对这一对象化,它只能简单屈从。而非异化的日常生活是‘为我们的’领域”[8]117。日常生活就是每一个体最直接的生存境况,它的功能表现在日常思维上。赫勒认为,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和思维具有某种不变的图式或明显的惰性,诸如日常思维基本上是实用主义的、日常生活中的行为都以可能性为基础、通过模仿习得知识、遵循类比推理的原则以及日常行为的过分一般化等等[8]172。所有这些都可以归结为日常生活对象化的一般特征即自在的对象化。显然,由于这一图式的决定性存在,使得日常生活成为一个对创造性、特殊性活动具有抑制作用的领域。“实用主义原则限制了日常生活的视野,使之变得鼠目寸光;可能性模式维护了日常生活的平庸、平均的常人状态;类比、模仿、过分一般化等模式则对于一切可能的特殊性加以抹杀。从某种程度上说,日常生活的一般图式与韦伯所说的官僚体制有异曲同工之处。在这些图式的统领下,日常生活必然是一个重复性思维和重复性实践占据主导地位的领域”[9]。那么,如何超越日常生活的这些局限与压抑呢?那就是将自在的对象化转化为自为的对象化,而代表着人的类本质自为的对象化的是科学、艺术和哲学,“科学代表着最高的类的知识,艺术代表着类的自我意识,而哲学则代表着达到最高可能性的知识和自我意识的统一”[8]7。日常生活则是处在离自为的类本质对象化世界最遥远的位置上。赫勒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更着重人的理性能力,她对于日常生活的界定更明确,更有哲学意味,她提出的超越之径也更具有乌托邦色彩,“对她来说,保持一个开放的乌托邦至关重要,这是人们超越日常生活局限的必经之途”[10]。然而,她将日常生活局限在家庭邻里之间,又将其与科学、哲学和艺术对立起来,显然过于狭隘了。

综上所述,精英主义这种“纵向超越”的批判思路是20世纪日常生活理论的典型代表,或躲进艺术世界或通过审美来实现对日常生活的批判与超越。然而,美学或艺术难道天生就是高雅文化的专利?难道它与生俱来就具有某种超越性吗?面对日常生活本身的复杂多变,它是唯一的超越之径吗?答案是否定的。威廉斯在《文化分析》一文中将文化定义为:“人类全部生活方式的整体”,而文化理论则是“对整体生活方式中各种因素之间的关系型研究。”[11]据此,之前被忽略的一些日常生活活动如影视节目、体育比赛或流行歌曲等开始被赋予文化价值和意义。威廉斯的文化定义显然解构了以前文化的精英地位,文化不再是高高在上,而只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的“活生生的经历”,而“‘艺术’远非自由漂浮在日常事务之上的某一天国领域里,它一直就是社会的一部分,并与人们在日常基础上的所作所为相联系”[12]115。自19世纪末20世纪以来,另一些理论家,他们孜孜以求超越日常生活的策略已从精英主义的范式中走出来,而通向一种别样的途径了。

二、日常生活的横向超越

与“纵向超越”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横向超越”的批判思路,这一传统发展到当下已带上一些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印记。它们都看到日常生活已非人类可以完全信赖与依托的精神家园,呈现出无可挽回地趋向异化、沉沦与单调平庸状态。但不同于“纵向超越”试图在日常生活之上寻找诸如审美或艺术性的超越方式,“横向超越”更强调将日常生活本身看做是一个具有批判性和反思性的领域。他们认为日常生活并非完全无可救药,而仍然是一个充满着巨大创造潜能与希望的世界,“现代性之中的‘日常生活’的基本特征是它的整齐划一,它的沉闷无聊等等,也许与它特征相同的而又最为常见的东西是流水线。……与这一方面并行不悖,而且与之有所重合的另一方面是作为奥秘的日常”[13]12。因此,“横向超越”的批判思路努力发掘日常生活的积极面,力图在其内部寻找超越的可能性,其研究更趋于辩证性。

实际上,日常生活所包含的内容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有意义得多。西美尔曾说,即使是最为普通、不起眼的生活形态,也是对更为普遍的社会和文化秩序的表达[12]4。他一生孜孜不倦地关注的是“关于残缺不全的日常世界的经验以及这样一个世界中包含的微不足道的对象”[13]59。他从货币的角度去分析现代日常生活,然而,他的社会思想的起点并非“货币哲学”而是社会分工论。不过与马克思和涂尔干不同的是,西美尔是从一种文化哲学的角度看待作为现代生活之基础的分工的。他认为,分工所导致的极端和彻底的专业化,只是普遍的文化困境中的一种特殊形式。所谓普遍的文化困境,就是主体与客体的相互分离,即异化,其结果就是现代人的生命和生活都变成了碎片,“《货币哲学》正是在这种社会分工论的文化哲学基础上对现代生活的碎片化过程作了详细的分析”[14]。西美尔认为,货币在当今时代已取代了上帝的绝对价值地位,人们相信金钱万能就像相信上帝全能一样,“现代人的生存在任何时候都仰赖于数以百计的由货币利润滋养着的联系渠道”[15]98。由此,现代日常生活中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被斩断、疏离与分割开来;同时,货币的均质化功能又将最不相关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这给现代人带来了极其复杂的生活体验,一方面货币解放了人对于物质世界的依赖,使人的需求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但更重要的是货币的普遍化带来了社会风气的贪婪、生活风格的单调以及无可逃避的厌世情绪。如何走出困境呢?西美尔虽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而具体的答案,但是从那些幽雅的思想文化随笔中可以发现,他有一种在日常生活层面不错过任何机会寻求打破生活现状的诉求。为此,他挖掘与分析了许多对单调的日常生活具有中断意义的日常实践,如服装时尚、冒险、旅行等。时尚使人们的日常生活不断保持某种新奇的魅力,尤其是对于受日常生活压迫最深的女性。冒险也是打破日常生活厌倦感的一个好办法,在冒险中,“我们与日常之外相异的、不可捉摸的事情有着关联”[15]207。实际上,西美尔所寻求的对日常生活的超越,毋宁说“是一种生活态度的改变,一种独特的心理体验,这就使得日常生活的重新建立成为一件人人可为的事情”[4]33。只要你以一种与日常相异的心态去体验生活,就可以摆脱掉日常的单调而获得一种丰盈的生活。

在对现代性日常的关注中,追随西美尔的是超现实主义者与本雅明。曼海姆与卢卡奇都曾把西美尔描述为一个社会学的印象主义者[13]50,这种关注日常形式的印象主义,其基础乃是“蒙太奇”实践。本雅明和超现实主义正是将蒙太奇实践作为了最基本的方法论。同西美尔一样,本雅明选取的也是日常生活中某些具有意义的因素,如古董商店、纪念碑和加油站等。“如果说超现实主义发现了关注现代(日常生活)的正确地方,完成了对于理解它(蒙太奇)而言必要的诗学运作……本雅明对日常的历史性的理论关注被刻印在他的著述中的‘辩证的意象’这个观念之中。……辩证的意象是许多元素的簇集(蒙太奇),这些元素在组合为一时产生了允许认识、允许可辨认性、允许交流和批判的‘火花’”[13]104。受弗洛伊德影响,超现实主义者主张以蒙太奇方式呈现日常生活的碎片化以建立一种既真实又梦幻、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生活状态,把被工业化割裂的人与自然的关系重新弥合起来,也使日常生活世界重新获得意义。这种挖掘日常生活超现实元素以图超越日常生活的思路影响到了他们的艺术创作,在他们的作品中,关于梦境、幻想、迷醉状态的描述时时可见。超现实主义者对日常生活进行蒙太奇处理使世界以陌生于其理性面目的另一种面目显示出来,伽迪纳指出:“对布勒东和超现实主义者来说,(本真生存的)目标则是对日常生活的改观,而不是否定或压抑它。换句话说,他们寻求把神性寓于世俗中。”[16]34然而超现实主义者虽然“发现了日常中的神秘,但是它还处于它的符咒的魔力之下”[13]104。受超现实主义影响,法兰克福学派的本雅明则与阿多诺、霍克海默等背道而驰,认为现代性体验是一种都市日常生活带来的“震惊”体验:“如果说震惊强调一种对日常生活的激烈反应和表征的话,那么恐惧美学则关注艺术如何给人们带来日常生活的平庸和无聊所不具有的某种东西,亦即一种英雄式的甚至残酷的体验。”[10]425从西美尔到超现实主义再到本雅明,一种新的思路已凸现出来,悲观失望已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积极的生活体验,他们所期待渴望的日常生活之外的奇异世界其实并不是彼岸的他者或来世,而就在日常生活世界内部的另一面。这到了列斐伏尔和德赛图那里已成为一个基本的理论起点。

列斐伏尔在其《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就已得出结论:“日常生活批判的目的不是创造一种全新的生活取而代之,而是重新安排日常生活。”[17]在他看来,日常生活本身具有压抑和颠覆的两面性,“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把当代的日常生活看作是开采滥用型的、压制型的以及残酷控制型的。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他在日常生活内部寻求能够用来改变它的各种能量”[13]189。列斐伏尔对日常生活的批判是最具辩证性的,日常生活虽然具有压抑的一面,但却隐含着变革与颠覆的潜能。而实现这种变革的途径就是主体性的恢复,恢复人的本真需求和欲望,恢复创造性和想象性的活动。像超现实主义者那样,强调惊奇、强调越轨、恢复感性的力量。当然,列斐伏尔并没有重蹈超现实主义者的覆辙,一味沉迷在非理性和怪异之中,即如人们为了摆脱日常生活的压抑,转而趋之若鹜地向各类闲暇活动如收藏、影视、体育等寻求解脱。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休闲领域也不可避免地被纳入了现代理性的体制之中,不再是可以自由选择的行为,而成为一种新的管制和管理的展示,成了他所谓的“休闲的技术统治”,虽然列斐伏尔所处的时代已不同于西美尔,但在此我们已看到他对西美尔的超越之处了。日常生活已经是被最充分地同质化、商品化与科层化了,批判的潜能仍存在于欲望的身体与非工具性的空间中。这个空间既没有“休闲的技术统治”,也不是商品交换和拜物盛行的“消费受控制的科层制社会”,而是人人都可以在其中实现自由创造欲望的空间。“瞬间”和“节日”便是列斐伏尔寄予这个空间的典型特征。瞬间是属于日常生活的,但又是暂时脱离了日常生活的狂欢瞬间,是日常生活得以重构的时刻,“瞬间不能通过、也不能在日常生活之中加以规定,但它又不能脱离开或外在于日常生活而得到规定。它赋予日常生活一种特殊的轮廓。……它是一种节日,一种惊奇,但不是一种奇迹。只有在日常生活的单调无奇之中,瞬间才有大显身手的地方与舞台”[1]234。与此同时,列斐伏尔从前现代的文化中发现了“节日”这一资源,颠覆日常生活的策略就是回到前现代社会那种人与人、人与自然快乐交流的状态。因此,节日的复兴,就可以解决游戏与日常生活的冲突,它既是对人类异化的超越,同时也是民众欢庆的精神苏醒。他甚至将法国“五月风暴”那样的学生运动也视为一种颠覆日常生活的途径[16]97。因为他坚信,当节日狂欢不再是一个稀少的时刻,而是无时无刻不渗透到日常生活中时,日常生活的变革也就实现了。

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的思路上,关注瞬间、节庆、狂欢等形式,强调感性欲望、身体和空间的重塑,不是“上天”到另一个想象的乌托邦里去寻找颠覆的力量和手段,而是“下地”在日常生活的内部寻找进行变革的策略。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更具现实性,唯其如此,他的弟子德·塞托才可能进一步发展出更有效的日常生活的实践策略。德·塞托是继列斐伏尔之后在日常生活研究方面做出卓越贡献的另一位学者。与列斐伏尔使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分析毫不起眼的都市生活片段背后资本主义现代社会错综复杂的整体关系不同,德·塞托的日常生活实践理论采取的是消费者生产的战术操作观点,是以此来阐述庶民大众沉默抵抗的生活诗学。而且德·塞托放弃了列斐伏尔式的全面革命的主张,他认为消费资本主义社会并不能完全控制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创造的希望还蕴藏在工具理性与批判理论家们所忽视的边缘地带或次要领域,对于列斐伏尔所期望的“全面的人”的理想,德·塞托完全失去了兴趣。他进一步反对如法兰克福学派的精英主义倾向,只是将研究触角探入大众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细微的环节,进而从中挖掘出对整体化体系的反抗力量。

德·塞托所力图寻求的反抗与超越之路显然与列斐伏尔有所区别。对列斐伏尔来说,坚持日常生活而不是艺术的革命,就是要以日常生活自身所蕴藏的超日常力量去颠覆工具理性;而德·塞托则认为,当代社会已不再是福柯所谓规训与惩罚的社会,而变成了大众传媒所控制的社会,以前通过折磨身体以达到驯服目的的方式,已被教育、媒体、专家所控制的知识、法则与习俗等手段所取代,日常生活的异化程度之深、力量之大是不可能轻易被颠覆的,人们只能通过在衣食住行等生活细节中对主流意识形态进行改头换面的加工,耍些小花招、小把戏来消解和削弱它的控制。德·塞托所谓日常生活实践主要是一种practice,而不是action,action是需要理论指导的社会运动,是大规模的群众运动,而这在现代社会是非常困难的;practice则是一种个人自发行为,其特征是“创造性,即对身边物件的挪用,巧妙地改变、重组了日常生活,同时以不同方法对其进行调整”[18]。例如城市中的购物中心,原本出于商业目的,现在却可以被消费者用于满足自己的需求,老人、穷人和小孩等都可以随意享用里面的设施,日常生活在此变成了现代权力模式、生产与消费的一种障碍。海默尔指出:“德塞尔托努力要取得的东西无非是产生一种日常生活的诗意……他把日常生活当做一个抵制的领域(既是实质意义上的,又是实际意义上的)。但这种‘抵制’并不是反对的同义语。”[13]250德·塞托使用了一对隐喻意味很浓的概念——战术和策略。他解释说:“我把战术称作估量之举,它由专属地点的缺乏所决定。外在性的任何界限都没有为它提供自治的条件。战术唯有将他者的地点作为自己的场所。因此,它必须与外加于其上的空间相游戏,就像外来力量的法则所安排的那样。……战术必须警觉地利用特殊形式在对所有者权力的监督中所开启的断层。它在偷猎。但它创造了奇迹。它完全可能处于人们并没有对其有所期待的地方。战术,就是计谋。”[19]从他细致的描绘中我们可以看到,“策略”拥有自己统治的专门领地,如学校、军队、企业等,它可以在这些地方从容地行使自己的权力,它还有供自己支配的一些资源,以用来对付可能存在的威胁;而“战术”则恰恰相反,它没有自己的地盘,而只能巧妙地潜伏于别人的房间,混迹其中,就好像秘书在“上班时间”写了一封情书,或者木工“借”车床为自己做了一套家具这样的“权宜之计”一样,因为没有空间而只能寄希望于在合适的时机,或在持续的等待与酝酿中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这也是德·塞托所谓消费者或弱者的“生产”,他还分析了很多日常生活中的微观实践,如说话、阅读、购物、逛街、烹调等都有战术的特点。总之,日常生活实践就是弱者的艺术。

可以说,对于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和最广泛的大众来说,德·塞托的日常生活策略是最具可行性和可操作性的。从马克思的革命到阿多诺的决绝,从列斐伏尔的狂欢节到德·塞托的权宜之计,所有的乌托邦式的宏大革命都失败了,只有生活还在继续。德·塞托是真正尝试在普通的日常生活当中,而不是在革命或日常生活中的非日常时刻,更不是在艺术或哲学领域中去实现日常生活的超越。虽然他津津乐道的“战术”只是靠耍一些小聪明或把戏来与庞大的理性体制做斗争,有些夸大消极抵抗力量之嫌,但他的日常生活实践策略为我们理解日常生活和大众文化却提供了新的视角。

总之,19、20世纪的哲学家对现代日常生活本质特征的认识具有某种一致性:日常生活作为一个现代性问题与危机的表征,再也不是人类可以完全信赖的精神家园了,个体在日常生活中只能逐步趋向异化、沉沦与单调平庸。为了摆脱这一困境,关注日常生活的西方理论家或者试图从外部寻找解决途径以达到“纵向超越”,或者倾向从日常生活内部寻求某种具有革命性的“内爆”以实现“横向超越”。在以往的日常生活研究中,主张“纵向超越”策略的占据了主导地位。但随着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研究的兴起,尤其是受福柯微观权力话语分析的影响,试图从日常生活内部爆破的“横向超越”这一研究路径越来越受到研究者的青睐,公共空间的变迁、交通工具变化与消费方式的转型等物质化进程,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已成了目前日常生活批判研究的热门话题。日常生活批判的这种从“纵向超越”向“横向超越”研究范式的变迁,一方面源于当下后现代思潮对现代性框架下的革命、艺术等具有宏大叙事与乌托邦意味之总体性规划的质疑,另一方面由于研究者精英立场与精英意识的丧失,他们对大众文化与日常生活的态度由俯视观照转变为平视体验。不可否认,这种主张从微观层面、从日常生活内部寻找某种革命性力量的努力更贴近日常生活的本真面貌,但这种研究策略对总体性与乌托邦理性的摈弃同时也造成了它的局限,这种从日常生活本身寻求“内爆”的企图只能在局部范围嘲讽或消解权力的运作,对于权力运作的载体——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本身所起的作用则微乎其微。因此,如何重新整合这两者研究路径,使其兼具微观研究视野与宏观总体性诉求可能是日常生活理论研究的一种突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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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01

A

1000-2359(2012)01-0055-06

张慧敏(1982-),男,山西晋城人,兰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讲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2011-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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