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企平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6)
文艺新论
艺术地生活:莫里斯的文化观
殷企平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6)
在19世纪的英国,以(社会)转型焦虑为主要内涵的文化概念已经确立。这种焦虑其实就意味着变革。就转型焦虑而言,莫里斯跟卡莱尔、阿诺德、金斯利和罗斯金等人没有太大的差异,但是就变革的性质、方向和道路而言,莫里斯的思考更成熟、更深刻。在莫里斯描绘的理想蓝图中,艺术就是生活的气韵和命脉。通过艺术地生活,人的生命可以从劳动的愉悦中获得意义,可以融入过去与未来,融入社会和大自然,也就可以实现超越,融入无限——这就是莫里斯对于文化命题的答题。
莫里斯;英国文化批评;文化;转型焦虑;艺术地生活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 1834-1896)是19世纪英国文化批评的集大成者。
根据威廉斯的考证,19世纪思想史的一个重要产物是关于“文化”概念演变的假说,即“一个时期的艺术必然跟该时期普遍流行的‘生活方式’紧密相连,其结果是审美判断、道德判断和社会判断都互相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而这其中就有莫里斯的杰出贡献。[1]关于这一点,学术界至今似乎没有什么异议。
然而,有两个问题还须深究:莫里斯跟卡莱尔、阿诺德、金斯利和罗斯金等人有何异同?他为“文化”概念内涵的扩充和丰富作了哪些特殊的贡献?
对于这两个问题,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里也曾经作过解答。概括地说,他认为莫里斯的伟大之处——有别于他人之处——在于把艺术研究跟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相结合,并赋予“文化”概念以社会主义的新涵义。这一观点在21世纪初得到了露思·季娜的呼应:后者赞同把莫里斯研究跟他的社会主义思想相结合的观点,并且肯定“莫里斯对社会主义思想的最大贡献——用威廉斯的话来说——在于他对文化的欣赏,以及他对文化变革的欣赏”。[2]此处最值得注意的是“变革”一词。思想文化是动态的,是需要变革的,而莫里斯的贡献在于他为这种变革所付出的独特努力,在于他就变革的性质、方向所作的理论探索,以及他所从事的相关批评实践和劳动实践。笔者曾经撰文指出:到了莫里斯时代,以(社会)转型焦虑为主要内涵的文化概念已经确立。[3]这种焦虑其实就意味着变革,因为它导向了对于现代文明的批评实践,导向了对理想社会的憧憬和描绘,乃至为实现理想而从事的各种社会实践。就转型焦虑而言,莫里斯跟卡莱尔、阿诺德、金斯利和罗斯金等人没有太大的差异,但是就变革的性质、方向和道路而言,莫里斯的思考更成熟、更深刻,所付出的心血也更多。然而,不管莫里斯的贡献有多么独特,离开了卡莱尔等人的影响,他的文化观是无从想象的。有鉴于此,本文将从他对前人的继承、修正和发展说起。
用文化冲击机械主义,批判现代文明,是莫里斯和19世纪文化批评家的共同点。
莫里斯本人就多次提到前人对自己的影响。例如,他在名篇《我怎样成了社会主义者》(HowIBecameaSocialist,1894)中就曾赞扬卡莱尔和罗斯金,其原因是他们“公开反抗辉格党派”及其鼓吹的“机械式进步”。[4]又如,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他分别提到了罗斯金和金斯利:“当时读约翰·罗斯金的书,让我茅塞顿开;查尔斯·金斯利的书也给了我很大的影响。”[5]至于阿诺德对莫里斯的影响,笔者曾经用具体的例子证明:两人用于描述转型焦虑的文字和比喻——(现代人)徘徊于新旧两个世界之间——有惊人的巧合之处。[6](P.43)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因而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在浩如烟海的例子中,有哪些最能说明莫里斯跟前人的关系呢?我们是否能从中理出一条清晰的主线,以说明莫里斯在多大程度上继承并发扬了卡莱尔所开创的文化批评传统呢?
英国著名批评家汤普森曾经做过这方面的梳理工作。他在《威廉·莫里斯:从浪漫主义者到革命者》(WilliamMorris:RomantictoRevolutionary,1955)一书中提到了影响过莫里斯的许多人物,其中包括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济慈和拉菲尔前派诗人罗塞蒂。依笔者之见,该书最精彩的部分是第二章,其重点是卡莱尔、罗斯金(甚至还有马克思)与莫里斯之间的联系和比较,或者说指出了一条从卡莱尔一直延续到莫里斯的、批判资本主义文明的主线。概括起来,汤普森梳理的主线不外乎这样两个特征:(一)对“现金联结”的批判;(二)对异化劳动的批判。关于卡莱尔对莫里斯的最主要的影响,汤普森发表了下述见解:
资本主义把人的所有价值简化成了现金价值,卡莱尔对此十分憎恶,而他的伟大之处正体现于这种憎恶,这也正是他对莫里斯施加了最大影响的地方。这一憎恶曾一度转入地下,但是随后又充分而经常地表现出来。[7](P.31)
确实,跟卡莱尔一样,莫里斯几乎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流露了他对“现金联结”或拜金主义的憎恨。比如,他在《我怎样成了社会主义者》一文中明确表示:不希望看到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终结于账房”。[4](P.36)他特别感到痛心的是,“现金联结”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敌视。他在抨击这种现象时的用语和卡莱尔的极为相似。让我们分别摘录他和卡莱尔的两段相关论述(卡莱尔的在前),从中可以看到其间的传承关系:
必须承认,我们如今所信奉的财神福音已经导致了奇怪的结局。我们自称拥有一个社会,可是我们四处公开宣扬的信条只会导致社会的彻底分裂、人的完全孤立。我们的生活不再有相互帮助,而只有相互敌视;我们所遵循的法则名曰“公平竞争”,或是其他什么好听的法则,实际上却是不折不扣的战争法则。不管在什么场合,我们都忘记了“现金交易”并非人与人之间的唯一关系,而且忘记得一干二净;我们误以为现金可以免除或抵消人世间的所有承诺,并对此深信不疑。[8]
首先请弄明白一个事实:我们的现行社会制度的基础是一种永久性战争状态。你们中间有任何人觉得这是应该的吗?我知道,经常有人对你们说:如今主宰所有生产的竞争法则,是一个好东西,是能够刺激人类进步的。然而,假如说这些话的人还有那么一点诚实的愿望,他们就应该这样告诉你们:这竞争其实有一个更短*“战争”的英文为war,只有三个字母,比competition (竞争)少了八个,所以有“更短”一说。而真实的名字,即战争。弄清这一点后,你可以自由地判断战争是否刺激进步,是否跟一头疯牛在你家花园里追逐你的情景有所不同。战争也好,竞争也罢,不管你喜欢怎么叫它们,最多只不过损人利己,而且在整个过程中,你还不得不毁掉自己的部分财物,否则情况只会更糟,落得个损人损己的下场。[9]
我们看到,莫里斯和卡莱尔都使用了“战争”、“竞争”和“社会”这三个关键词,都点明了竞争和战争之间的同质关系,都指出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社会”一语所产生的讽刺意味——“社会”本来意味着合作与相互帮助,可是在自由竞争法则的作用下,社会异化成了它的对立面,变成了相互损害、相互敌视的状态。由此,一条文化批评的主线清晰可见。
在维多利亚时代,人民大众的生活质量问题首次成了文化命题,而卡莱尔把提高生活质量的希望寄托在了工作之上——他致力于恢复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之间的平衡,并把工作视为“通向平衡之路”。[10]莫里斯的文化思想明显地吸收了卡莱尔在这方面的建树。对此汤普森有过这样的总结:“对莫里斯产生深刻而重要影响的,还有卡莱尔的另一个信条,即劳动是生活之根——工作的价值因此得到了经常而不懈的强调。”[7](P.32)确实,莫里斯与卡莱尔一样,认为劳动可以给人带来尊严,给生活带来尊严,然而这也恰恰是莫里斯与卡莱尔产生分歧的地方:如汤普森所说,“卡莱尔把劳动看作宗教圣事,他对艺术并不关心。只是从约翰·罗斯金那里,莫里斯才学到了一种新的观念,即劳动因其创造性而给人带来满足。”[7](P.32)应该指出,汤普森的评判稍嫌不公,因为卡莱尔并非不关心艺术——读过他的《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事迹》(OnHeroesandHero-worshipandtheHeroicinHistory,1841)的人都知道,他所崇拜的六类英雄包括了“诗人英雄”和“文人英雄”,这明显与文学艺术有关;而且他也从事了大量的文学艺术创作,塑造了像托尔夫斯德吕克和斯特林这样不朽的文学艺术形象。不过,他的确没有像罗斯金和莫里斯那样深究劳动的艺术元素问题,没有深究怎样让普通劳动者从日常工作中得到创造性愉悦这一问题。更糟糕的是,他忽视了一个危险的事实:他大力推行的“工作福音”很可能被资本家利用来作为剥削工人的借口。莫里斯看到了这一危险,于是在《有用的工作与无用的劳作》一文中指出:“视一切劳动为善,这已成了现代道德信条,殊不知这一信念为那些不劳而获者提供了方便……有两种工作,一种是好的,另一种是坏的;一种使生活轻松愉快,因而离幸福不远;另一种使生活成为负担,因而只是祸害。”[11](P.117)也就是说,莫里斯从卡莱尔那里继承了“劳动”这一课题,不过,他对劳动的性质和环境作了一些区分和限制,因而弥补了卡莱尔相关理论的缺陷。
莫里斯认为,要使劳动成为好东西,就要首先制止异化劳动,制止资本家的剥削,制止“盲目的竞争和商务”;[12]此外,还要减少劳动者的工时,使工作内容多样化(这与上文所说的劳动的艺术元素不无关系),更重要的是使劳动者有一个“有吸引力的”、“愉快的环境”。[11](P.131)只有在这些前提之下,才能实现劳动的“善”,才能保证劳动成为一个创造性的过程,并使劳动者从中获得愉悦。莫里斯把“善”的劳动称为“有价值的劳动”(worthy work),并认为它能带来三种愉悦:“有价值的劳动携带着对三种愉悦的希望,即希望在休息中得到愉悦,在使用这种劳动的产品时得到愉悦,在发挥日常创造性技能时得到愉悦。”[11](P.119)他还断言,“除此以外的劳动都是没有价值的,是奴隶所从事的劳动”。[11](P.119)在世界文化史上,恐怕找不到比这更精辟的关于劳动和愉悦之间关系的阐述了。
需要强调的是,莫里斯对劳动及其愉悦的重视,得益于罗斯金的启发;而要说明其间的缘由,我们又得回到卡莱尔——更确切地说,先要了解罗斯金对卡莱尔思想的继承、修正和发展。关于这一点,汤普森有一段简练的概括:
跟卡莱尔一样,他(笔者按:指罗斯金)相信人类通过劳动而获得人性。然而,罗斯金的下述观点标明了他与卡莱尔的分歧:他主张的劳动必须是创造性劳动;这种劳动调动的不仅是劳动者的体力和机械般的能力,而且是劳动者的精神力量和道德力量。[7](P.35)
确实,卡莱尔虽然推崇劳动,虽然也提倡创造,但是他没有把创造性愉悦作为劳动的必要前提,而罗斯金则坚持认为,劳动必须体现创造性愉悦,这也是他上承卡莱尔、下传莫里斯的关键环节。
莫里斯后来又往前推进了一步,干脆把艺术界定为“劳动愉悦的表现”,并提出了每个普通劳动者都应该成为艺术家的主张(详见下一小节)。罗斯金虽然没有走得那么远,但是他已经充分认识到:要使劳动体现尊严,就必须让劳动者拥有发挥想象力和创造性的自由空间,只有自由的想象和创造才能带来内心的满足和愉悦。在《建筑七灯》中,他就这样说过:“就所有装饰工作而言(如大教堂里的石雕),我认为只要提一个简单的问题就很合适:工作有没有带来愉悦——石匠劳动时快乐吗?”[13]罗斯金的这些论述,在19世纪英国文化批评传统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我们不妨再引用一段汤普森的有关评价:
罗斯金并非关注或抗议“工人沦落为机器”这种现象的第一人,但是他第一个宣布了如下观点:人们“在工作中的愉悦(如生产面包这类工作带来的愉悦)”构成了社会的基础。他还是把这一观点与整个艺术批评相结合的第一人。[7](P.36)
汤普森的评价显然是恰如其分的。正因为有了罗斯金的这些“第一”,才有了莫里斯后来对生活、劳动和艺术三者之间关系的极为精辟的分析和精彩的论述。
19世纪得以形成的文化概念,其内涵除了转型焦虑——更确切地说,是对于社会转型期生活方式的焦虑——之外,还隐含着创造新的生活方式的冲动和愿望,甚至包括新生活的设计(愿景的描绘)和实践。用赵汀阳的话说:“思想文化是用来塑造人类生活的。”[14]19世纪的英国文化批评家们都着眼于人类生活的塑造,不过莫里斯是在这方面倾注心血最多的一位。
那么,他是怎样描绘新生活的呢?他认为人类应该怎样去生存呢?
他的方案是:艺术地处理生活、劳动和艺术之间的关系。更简洁地说,就是艺术地生活!与海德格尔的名言“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相比,莫里斯的蓝图更具有诗意,至少更富有操作性——莫里斯的有关论述没有停留在形而上的层面,而是跟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普通劳动紧密相关。在他描绘的理想图景中,艺术、劳动和生活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这样的图景呈现于他的许多作品,其中最典型的要数小说《来自乌有乡的消息》,以及政论文《次等艺术》《有用的工作与无用的劳作》《工人分享的艺术》和《我们的生活方式与可取的生活方式》。鉴于笔者已经专门分析过《来自乌有乡的消息》,[6]本文以下主要讨论他的政论文。
前文提到,在罗斯金那里,劳动的艺术元素得到了加强。到了莫里斯这里,劳动、艺术和生活三者几乎可以看作同义词。虽然罗斯金此前已经把艺术界定为劳动的愉悦,并主张保障普通劳动者获得创造性愉悦的自由和空间,但是他没有看到所有普通劳动者都成为艺术家的可能性,而这一可能性——确切地说,是一种理想——是由莫里斯提出来的。他在许多场合都宣传了如下主张:“让所有的普通人都爱艺术,都坚持把艺术变成他们生活的一部分。”[15]他在《次等艺术》中曾经用发问的形式肯定了普通劳动者的艺术家地位:“什么样的人是艺术家呢?除了决心在任何情况下都出色地完成工作的劳动者之外,还会是谁呢?”[16](P.101)下面这一主张说得更为明确:“艺术的主要来源是人类从事必需的日常劳动而获得的愉悦。”[17]把艺术的主要来源确定为必需的日常劳动所产生的愉悦,这是莫里斯超越罗斯金等前人的地方。约翰逊有一段相关的总结值得一读:
罗斯金比阿诺德更强调每个社会成员的文化生活的质量,更强调个体生活质量取决于社会及其文化总体健康状况的方式。这一重心的转移标志着他俩文化主张的分道扬镳,因而具有重要意义,但是罗斯金仍然持社会必须保留精英的观点。根据这一观点,艺术产生于少数有技能、有灵感的人;一般社会成员必须由某个特殊阶层的人来指引。莫里斯完全摈弃了这种精英主义思想。他声明:少数人掌握的文化是没有生命力的。[18]
我们不能完全同意约翰逊的结论,因为阿诺德和罗斯金是否精英主义者,仍然值得商榷。不过,莫里斯在民主道路上比阿诺德和罗斯金走得更远,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完完全全地把艺术的主要来源放到了普通劳动者——甚至是最卑微的劳动者——的层面,这可以看作他对世界文化思想史的杰出贡献。他还认为,艺术不仅来自广大劳动者,而且应该生长在他们中间,并为他们服务。在下面这段话中,他的民主观和艺术观交相融合,并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我不要只为少数人的艺术,就像我不要只为少数人的教育一样,就像我不要只为少数人的自由一样。
不!艺术不能只为少数佼佼者而存在。这些佼佼者藐视地位低于自己的人们,嫌他们无知,嫌他们野蛮。佼佼者们自命清高,不屑于向后者那样为生计而苦苦挣扎,然而造成后者无知和野蛮的不是别人,正是佼佼者们自己。与其让艺术单薄地生长在他们中间,还不如暂时让全世界的艺术被席卷一空。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艺术可以消失一阵子。与其让麦子在吝啬鬼的粮仓里烂掉,不如让大地蕴藏着它,这样它还有机会悄悄地焕发出新的活力。[16](P.104)
如此激烈的言辞,显然把民主思想推向了极致。还值得一提的是,莫里斯行文的风格颇似罗斯金的风格——我们从前面引用的罗斯金的一些文字中,可以领略到类似的风格,从而体察他对莫里斯所产生的影响。
除了罗斯金等人以外,莫里斯还深受马克思的影响。他在《我怎样成了社会主义者》一文中曾谈到自己努力阅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甚至同时还阅读当时攻击马克思的穆勒的作品,其结果是“从穆勒那里学到了刚好跟他意图相反的信念,即社会主义势在必行”。[4](PP.34-35)不过,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莫里斯之所以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是因为他对艺术的酷爱。对此库马尔有过描述:“莫里斯经由艺术来到了社会主义……通过艺术家的眼睛看社会主义……对莫里斯来说,为艺术的奋斗和为社会主义的奋斗浑然一体。”[19]莫里斯自己也有说明:“我的艺术实践、对艺术的热爱,以及对艺术史的研究,使我不能不憎恨现代文明。”[4](PP.36-37)此处的“现代文明”指的就是资本主义制度及其唯利是图的价值氛围,而这种制度和氛围是不利于艺术生长的。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他把目光投向了社会主义:“我对历史的研究,以及我跟现代社会的非利士主义的实际冲突,使我确信在现行商业主义、利润挂帅的体制和氛围下,艺术是不会有真正的生命的,是不可能成长的。我是通过艺术家的眼睛,逐渐形成这一社会主义观点的。”[5](P.32)当然,这些只能说明莫里斯萌发社会主义思想的最初动因。事实上,在随后的过程中,莫里斯的艺术思想和社会主义思想交煽互发,辗转因果,形成了一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学术界对此的介绍常常失照传讹。
更具体地说,莫里斯对艺术的来源、功能和艺术家成分的理解都跟他的社会主义思想交织在了一起,这是他的艺术/文化思想的特质。
莫里斯在表述文化思想时,没有停留在简单的认同和定义上,而是有思考,有论证,其间闪烁着学识、哲理和智慧。例如,他对艺术来源和艺术家成分的考察既有深厚的历史知识(尤其是艺术史)作基础,又有丰富的哲理作引导。这一点在他关于装潢艺术的论述中表现得特别突出。他指出,所有的艺术原先都是一体的,没有什么高雅低俗之分(言下之意,艺术来源和艺术家也没有高低之分);装潢艺术与建筑艺术、雕塑艺术和绘画艺术等本来都是一家的,可是“文明”的分工渐渐使它们分了家,分成了所谓的“高雅”艺术和“次等”或“通俗”艺术。莫里斯哀叹这样的分离,并指出它的危害性:
我无法把它们(笔者按:指建筑艺术、雕塑艺术和绘画艺术)跟所谓的次等的装潢艺术割裂开来……它们互相分裂,只是后来在非常复杂的生活状况下才发生的事情。我认为,它们的这种分离对全体艺术都有害处:次等艺术变得浅薄、呆板、愚蠢,无法抗拒时髦的潮流和欺骗行为强加给它们的变化,而高雅艺术尽管曾一度沐伟大心灵之恩泽,显鬼斧神工之奇妙,但是由于缺少次等艺术的帮助,以及彼此间的互相帮助,因此必然会失去它们原先作为通俗艺术时拥有的尊严,沦为供少数游手好闲的富人摆阔用的无聊而空洞的附庸,或只是他们精巧的玩物而已。[6] (P.84)
上引语录中最发人深省的要数“(高雅艺术)原先作为通俗艺术时拥有的尊严”这一句:真正有尊严的艺术不是脱离了下里巴人的阳春白雪,而是两者兼而有之的“通俗艺术”(popular arts);所谓“通俗”,指的是由普通劳动者所创造,为普通劳动者所喜爱。莫里斯的上述观点即使放在今天,也具有超前性:21世纪的人类社会里,“拯救/弘扬高雅艺术”的呼声络绎不绝,可是呼吁者往往把高雅艺术和通俗艺术作为两个对立面来看待,殊不知两者如连体婴儿,一旦分开,就危在旦夕,再怎么拯救也无济于事。
莫里斯对于艺术的来源和艺术家成分的思考,跟他对艺术功能的思考紧密相关。他认为艺术不仅能唤起人们对日常生活事物的兴趣和关注,而且能形成通向历史的桥梁。仅以他关于装潢艺术的一段话为例:
历史和装饰艺术之间的纽带是如此牢固,以致我们在从事装饰艺术时,即便想摆脱过去对如今所做事情的影响,也不可能完全做到。当一个人坐下来装饰布制品时,或者给普通容器或家具绘上图案时,即便有再大的创新能耐,也难逃千百年前艺术形式的影响;如今的形式,不是后者的改进,就是后者的退化,两者必居其一。我觉得自己这么说并没有太过分。虽然如今的工匠对往昔的艺术形式已习以为常,但是这些形式曾经具有严肃的意义。也许它们曾经是宗教崇拜和精神信仰的神秘象征,只是现在的人们几乎记不得了,甚至遗忘得一干二净。凡是勤奋钻研这些艺术的人,都会有凭窗眺望以往生活的乐趣……各类装潢艺术与以往的历史交织在一起,其重要性不亚于它们与当今生活的关系。难道对历史的回忆不应该也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吗?[6] (PP.87-88)
莫里斯此处强调的其实是艺术记载历史的功能。按照他的观点,艺术记载的是人民的历史,在这一点上它高于史书,因为后者往往只记载帝王将相的历史:“史书记住了帝王将相,因为他们毁坏了一切;艺术记住了人民,因为他们创造了一切。”[7] (P.246)这里,莫里斯的艺术观、民主观和历史观可谓水乳交融。
用艺术把过去与现在相连接,这一观点几乎渗透了莫里斯的所有著作,因而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如上引语录所示,他认为历史的回忆应该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不仅这样说了,而且这样做了。他曾积极投身于当时的古建筑保护运动,还为此撰文、演讲、立说。当时有人把他的有关言行归结为“浪漫情调”,对此他曾有十分精彩的回答:
(对古建筑的兴趣)确实很浪漫,但是浪漫意味着一种真实地构想历史的能力,一种使过去成为现在的一部分的能力。[20]
这恐怕是关于“浪漫”的最好注解。莫里斯一生钟爱/向往的艺术,不但能浪漫地融现实与历史于一体,而且在过去与将来之间搭建了一座浪漫的桥梁,或者说能在普通劳动者心中燃起对美好生活的希望。过去、现在与未来实现了三位一体,都成了活生生的东西。同时,愉悦和希望也融为一体:
我热爱艺术,我热爱历史,不过我热爱的是活的艺术、活的历史。假如我们对未来没有希望,我无法想象我们怎么还有可能愉悦地回顾过去。[21](P.233)
让艺术贯穿生活,让生活充满愉悦,这是莫里斯理想中的生活质量。如本文第一小节中所说,人民大众的生活质量问题,在维多利亚时代首次成了“文化”命题。 透过莫里斯的以上论述,我们看到的正是那个文化命题,即人们应该怎样去生活的问题,或者说是生命的意义问题。个体生命一旦融入了过去与未来,就意味着有限融入了无限。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对和谐境界的向往。
在莫里斯描绘的理想蓝图中,艺术就是生活的气韵和命脉。它是那么高尚,就如贝维尔(Mark Bevir)所说:“按照莫里斯的观点,艺术是人类精神的最高体现。”[22]它又是那么平凡,就如莫里斯自己所说:“艺术就像我们吃的面包,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21] (PP.29-31)一言以蔽之,艺术关乎生活方式。人类失去艺术,就会“失去宁静而美好的生活”。[16] (P.91)艺术更关乎生命。通过艺术地生活,人的生命可以从劳动的愉悦中获得意义,可以融入过去与未来,融入社会和大自然,也就可以实现超越,融入无限——这就是莫里斯的答题,对于文化命题的答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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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ingArtistically:Morris’sViewsonCulture
YIN Qi-p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36, China)
The 19th century Britain witnesse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oncept of culture with the anxiety over social transition, which implies social reforms, as its main intension. In so far as the anxiety over social transition, Morris hardly differs from Carlyle, Arnold, Kingsley and Ruskin. With regards to the nature, the orientation and the path of reforms, Morris’s thoughts are more matured and more profound. Art constitutes the breath and pulse of life in the blueprints drawn by Morris. Living artistically, man can and should derive the meaning of life from the pleasure of creative labour, and from the fusion of the past and the future, of society and nature, so as to transcend and fuse into the infinite—in all this lies Morris’s response to the proposition of culture.
Morris; British cultural criticism; culture; the anxiety over social transition; living artistically
2012-01-04
国家“十一五”规划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文化辩护书’——文化主义传统中的19世纪英国文化批评”(06BWW021)的研究成果。
殷企平(1955-),男,浙江杭州人,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教授,浙江大学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英国文学与西方文论研究。
B83
A
1674-2338(2012)02-0041-07
(责任编辑:沈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