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平
(作者系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北京理工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
随着《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的制订和通过,面向未来的教育改革的目标和任务逐渐清晰。但是,许多人心中仍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真的能改吗?
对教育改革的信心不足,缘于对权力高度集中、官本位的教育体制中改革动力明显不足的深切认识。于是,才有“素质教育轰轰烈烈,应试教育扎扎实实”,以及各种乱相屡禁不止、愈演愈烈的严峻现实。
因而,真正的问题是教育变革的力量何在?如何认识改革的动力机制?如何启动一场实质性的教育改革?当我们的目光越过体制,投向基层和民间时,教育的图景就逐渐鲜活起来。
在大致相同的制度环境中,总有这么一些不安分的人、一些学校、一些地区不甘平庸、另有所求,在实验,在创新,在追求好的教育和理想的教育;而且,特别重要的是,他们确实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现实!
朱永新教授所倡导推动的新教育实验,是近年来民间教育改革中最为生动活跃、最为持久深入、最有影响和成效最显著的力量。我目睹了它发生、成长的完整过程,因而可以细心体味它的品质和价值。最吸引我的,当是它的平民教育价值,以及行胜于知的探索精神。它是从解决中国教育的实际问题出发的,而不是源自学术化的教学实验、为满足学科建设或课题的需要;它是面向农村、面向基层、面向大多数普通学校的,而不是面向少数重点学校、满足它们锦上添花的需要;它是面向普通教师的,明确地将教师的专业发展、专业成长作为主轴,从而抓住了提升教育质量、改善教育品质的核心。
不仅如此,应当说新教育实验远远超越了提高教育质量这样稍嫌功利主义的目标,而直抵教育的真谛: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和终身幸福,给教师一种充实、美满、有尊严的生活,从而走向了崇高的人道主义。与一些洋化、“学术化”的理论相比,新教育是不玄奥、不复杂的,难以写成许多可供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然而,就改变教育现实、解决实际问题而言,新教育却是大为可观、魅力无限的。
其实,教育的真理古今中外相通,大致是质朴无华、晓畅明朗、直抵人心的。新教育的诚实、朴实、感性、动人,也许正是一种好的教育理论所需要的基本品质。反过来也可以说,那些貌似精密复杂、抽象晦涩的新潮理论,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这种诚实,这种发自内心的对人的关爱。
新教育实验中最深入人心、收效显著、同时也最简便易行的是营造书香校园,这也是朱永新不遗余力推广的阅读活动。苏霍姆林斯基所说的“无限相信书籍的力量,是我的教育信仰的真谛之一”,不仅成为朱永新的教育信仰,也成为新教育的核心理念。阅读改变人生,通过经典阅读和师生共读,让学生养成终生阅读的习惯,让教师找到自信和价值,使阅读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在网络和高科技时代就更为重要。今天,对阅读的态度已经成为人们相互辨识区分的重要依据,因为它标识着不同的“精神成长”和人格属性。对阅读的态度和认识程度,也可以成为对家长、教师和学校教育品质的一种评价。不是有许多人为“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宣传所蛊惑和焦虑吗?如果真正关心儿童的终身成长,还是从早期阅读开始吧,这不是什么“起跑线”,却是儿童必不可少的“营养早餐”。
新教育的创新之处,还在于它在创办之初,就高度认识并充分发挥网络的力量。今天,流量巨大的“教育在线”已经成为众多教师专业成长的学习平台,从而在体制内陈旧的“教师培训”之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这一变革的意义同样不可低估。什么叫终身教育、学习型社会和社会化学习?在“教育在线”可以初见端倪。它不仅指示了网络时代成人学习和培训的基本路径,关键在于它是有功能、有构建的,从而形成基于网络的全新的教师成长共同体。网络的基本品质是民主的、互动的、共享的、无限的,它也将成为未来学习的基本品质。
新教育最新的创造,是构建了基于网络的教师培训系统,俗称“网络教师学院”。它是一个有明确的教育目标、完整的教学设计、严格的评价和淘汰机制、历时三年的教育过程。朱老师自信地说,其质量一定会好于“教育硕士”,我完全相信这一点。而且,无需教育部批准承认!如同聂圣哲在休宁的鲁班木工学校为学生颁发“匠士”文凭,如果有越来越多的社会机构颁发只需社会承认的各种教育文凭,那不是一种实质性的变革吗?
我们越来越接近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变革的核心。与很多人不同,虽然我被视为现行教育“激烈的”批判者,但是,我对于教育变革的态度却比许多人更为乐观。也许,这是因为我更多地介入了体制外的社会变革和教育创新。
放眼世界,古往今来,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家和教育创新,从不是来自政府规划或批准,而是来自薪火相传的教育家的理想,来自实际的社会需求,来自生生不息的草根力量。今天,我们特别需要认识“学在民间”的传统,相信“学在民间”的伟大力量。对“学在民间”的信心,也是对成长中的公民社会的信心。
自然,一场整体性的教育变革,必然是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这两个过程的互动,必然意味着政府转型、构建新型的政校关系,从而为教育家办学、教育家的成长提供必要的土壤和制度空间。令人欣慰的是,不仅国家的教育规划中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理念,而且各地也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实践,例如海门和焦作。它向我们展示了教育家的理想、教育实验的探索,如何通过地方政府教育制度创新,成为一种普遍的现实。这是新教育实验另一个值得认真总结、推广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