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亚莉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100872)
十六国主要指的是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前赵、后赵、前秦、后秦、西秦、前燕、后燕、南燕、北燕、夏、成汉等十六国,这些政权的统治时间(公元304-439年)大致与东晋时间(公元317-420年)相仿,主要由匈奴、鲜卑、羯、氐、羌(又称五胡)等少数民族建立,此外还有如北凉、前凉、西凉为汉人所建。十六国时期社会动荡、政权更迭频繁,却也是民族文化大融合的时期,文学艺术的传播与接受极为广泛,新政权的建立者或为了笼络人心、巩固政权;或出于对文学艺术的仰慕和喜爱,大多能以宽容和积极的姿态接受并传播儒学、文学、玄佛等艺术形态。鉴于此,本文将从儒学、文学接受、玄佛接受等方面对十六国少数民族文艺接受情况加以讨论。
一
先谈儒学和文学。从《晋书》的记载来看,十六国中的前赵、后赵、前秦、后秦、前燕、南凉、后燕等政权的统治阶层不少和汉族贵族子弟一样,自幼接受经学教育,具备一定的儒学审美基础,又积极主动地接受儒学。
十六国统治阶层具有较高的儒学水平,自幼从学于名师崔游、杜嘏等习经读史,不少能讲论经籍,才能出众者如慕容皝能开学教授。为了更广泛在贵族阶层推行儒学教育,太学等逐步建立并成为儒学审美与传播的重要场所,“选耆德硕儒以训胄子”,统治者经常亲临太学,如“(石)勒亲临大小学,考诸学生经义,尤高者赏帛有差”;苻坚亲临太学,问难五经:
(苻)坚亲临太学,考学生经义优劣,品而第之。问难五经,博士多不能对。坚谓博士王寔曰:“朕一月三临太学,黜陟幽明,躬亲奖励,罔敢倦违,庶几周孔微言不由朕而坠,汉之二武其可追乎!”寔对曰:“自刘石扰覆华畿,二都鞠为茂草,儒生罕有或存,坟籍灭而莫纪,经沦学废,奄若秦皇。陛下神武拨乱,道隆虞夏,开庠序之美,弘儒教之风,化盛隆周,垂馨千祀,汉之二武焉足论哉!”坚自是每月一临太学,诸生竞劝焉(《晋书》卷一一三)。
苻坚极重视儒学教育,欲与汉帝相比,其臣言“汉之二武焉足论哉”虽是谀美之词,却也侧面反映了苻坚在弘儒学之风方面功不可没。少数民族政权对儒学尤其是经学等的倡导,多是巩固统治、安抚百姓的需要,目的性极强。新政权的建立者能够较为清醒地意识到“武以平乱,文以经务”,儒学乃是“宁国济俗,实所凭焉”。作为较高审美文化的儒学,在弘扬教化,驯化少数民族的蛮夷之性方面卓有成效,姚泓提倡“仁恕之道”,又尊师重教,实为受儒学之影响。
儒学审美文化的逐步推广,使得不少政权统治时期出现了学者云集,儒学大兴的盛况,如后秦姚兴,据《晋书》卷一一七记载:
天水姜龛、东平淳于岐、冯翊郭高等皆耆儒硕德,经明行修,各门徒数百,教授长安,诸生自远而至者万数千人。(姚)兴每于听政之暇,引龛等于东堂,讲论道艺,错综名理。凉州胡辩,苻坚之末,东徙洛阳,讲授弟子千有余人,关中后进多赴之请业。兴敕关尉曰:“诸生谘访道艺,修己厉身,往来出入,勿拘常限。”于是学者咸劝,儒风盛焉。
儒学之盛,说明五胡杂居之地汉化程度之高,汉化在胡族中成为一种潮流。值得注意的是,新生少数民族政权所追随和崇慕的儒学,仍然以旧经学传统为主,为形势所迫而不得不与诸胡隐忍合作的不少北方士大夫,在儒学传播中担任了重要的角色。
与儒学密切相关的是文学的发展,十六国少数民族较为深入接受文学的是前秦苻氏统治集团。据《晋书》,苻坚南游霸陵,有感于刘邦与项羽争霸之事,兴之所至,“酣饮极欢,命群臣赋诗”;苻融为镇东大将军,出为冀州牧,“融将发,坚祖于霸上,奏乐赋诗”。前秦文学风雅未泯于此可见一斑。
后秦姚氏政权的文学审美活动亦不逊色于前秦。陈寅恪先生曾指出羌人上层如姚襄、姚兴、姚泓,汉文化水平可与氐人苻氏相伯仲,说的即是此点。《晋书》卷一〇九记载:(姚泓)博学善谈论,尤好诗咏。尚书王尚、黄门郎段章、尚书郎富允文以儒术侍讲,胡义周、夏侯稚以文章游集[1]104。慕容氏的文学素养也极高,前燕慕容皝有《与庾冰书》,节选如下:
方今四海有倒悬之急,中夏逋僣逆之寇,家有漉血之怨,人有复仇之憾,宁得安枕逍遥,雅谈卒岁邪!吾虽寡德,过蒙先帝列将之授,以数郡之人,尚欲并吞强虏,是以自顷及今,交锋接刃,一时务农,三时用武,而犹师徒不顿,仓有馀粟,敌人日畏,我境日广,况乃王者之威,堂堂之势,岂可同年而语哉!
《与庾冰书》是对魏晋六朝骈偶文艺术学习接受的结果。六朝盛行骈文,以徐陵、庾信最为代表,慕容皝文学功底极其深厚,前文已述“好文籍,勤于讲授,学徒甚盛,至千余人”,能够为师授徒,必然对当时这些名家名作极为熟悉。《与庾冰书》写作之时,正值慕容皝耿耿于怀于自称燕王,未有朝命,又听闻庾亮薨,其弟庾冰、庾翼继为将相,心中颇为不平,于是上表称“庾氏兄弟擅权召乱,宜加斥退,以安社稷”,并撰写《与庾冰书》。节选段骈偶结合,气势凌人,“四海有倒悬之急,中夏逋僣逆之寇”,“家有漉血之怨,人有复仇之憾”,“安枕逍遥,雅谈卒岁”,既各自是对偶句,又在内容上形成鲜明比对;接下来更以骈体形式深入阐述,艺术审美效果大增。慕容皝的上表及《与庾冰书》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晋书》记载,“冰见表及书甚惧,以其绝远,非所能制,遂与何充等奏听皝称燕王”,慕容皝以艺术审美的形式实现政治的效果,此文功不可没。
值得注意的是,少数民族对儒学和文学的接受,其深层审美需求还是大有区别的。儒学主要出于巩固新生政权,教化民众的需要;而文学则更多是为艺术的审美需要,但是具有一定的儒学修养则是深入进行文学等艺术活动的基础。另外,少数民族政权对儒学和文学的审美接受过程,也并非完全的主动,甚至有时心存顾虑,一方面自知文化的粗鄙,如石虎在《下书听百姓为道士》中言“生自北鄙,忝当期运,君临诸夏”;另一方面又担心汉文化的审美艺术使得本族弟子丧失自己特色,《晋书》卷一〇五记载:“勒僣位,立(石弘)为太子。虚襟爱士,好为文咏,其所亲昵,莫非儒素。勒谓徐光曰‘大雅愔愔,殊不似将家子。’光曰:‘汉祖以马上取天下,孝文以玄默守之,圣人之后,必世胜残,天之道也。’勒大悦。”这种审美接受中的对儒学、文学艺术的犹豫和矛盾也正说明艺术审美文化之魅力所在。
二
再谈玄佛。玄学接受以前秦最为代表。苻秦统治精擅玄谈。陈寅恪先生指出:“氐人不仅学儒,而且学玄,有的有经济大志,有的风流迈于一时,汉文化水准之高,在五胡中,鲜能与比。前秦政策较之前燕又有发展。这与氐人汉文化水平之高有密切的关系。”[1]104
与儒学相比,玄学的发展程度更能代表汉化水平的高低,玄学是当时之流行,苻氏上层直接参与当时最流行的审美批评与鉴赏中,仍然无丝毫逊色,以苻朗为例:
后晋遣淮阴太守高素伐青州,(苻)朗遣使诣谢玄于彭城求降,玄表朗许之,诏加员外散骑侍郎。既至扬州,风流迈于一时,超然自得,志陵万物,所与悟言,不过一二人而已。骠骑长史王忱,江东之俊秀,闻而诣之,朗称疾不见。沙门释法汰问朗曰:“见王吏部兄弟未?”朗曰:“吏部为谁?非人面而狗心、狗面而人心兄弟者乎?”王忱丑而才慧,国宝美貌而才劣于弟,故朗云然。汰怅然自失。其忤物侮人,皆此类也(《晋书》卷一一四)。
“风流迈于一时,超然自得,志陵万物”,体现了当时流行于汉族士族阶层中的审美理想,即以俊美的外表表达出高超的内在人格;“所与悟言,不过一二人而已”,充分说明苻朗的玄学鉴赏水平之高;而苻朗的“人面狗心”、“狗面人心”的评价虽为辱骂之语,却也使得释法汰“怅然自失”,可知颇为准确。苻朗后为王氏兄弟二人所害,临刑之诗,更具玄学色彩:
四大起何因?聚散无穷已。
既过一生中,又入一死理。
冥心乘和畅,未觉有终始。
如何箕山夫,奄焉处东市!
旷此百年期,远同嵇叔子。
命也归自天,委化任冥纪[2]。
苻朗之外,张天锡玄学素养较高。张天锡一度占据凉州,继承前凉政权,后投降苻坚,淝水之战苻坚大败时,他又逃归晋朝,其虽不算少数民族政权,但参与过少数民族政权的活动。《世说新语·言语》记载:
张天锡为凉州刺史,称制西隅。既为苻坚所禽,用为侍中。后于寿阳俱败,至都,为孝武所器。每入言论,无不竟日。颇有嫉己者,于坐问张:“北方何物可贵?”张曰:“桑堪甘香,鸱鸮革响;淳酪养性,人无嫉心。”
“桑堪甘香,鸱鸮革响;淳酪养性,人无嫉心”,说的极为精妙,这是典型的中国古典美学的审美表达方式,重视观感体验,由唯美的味觉、听觉直入人性,进而传达出对人性、品格的品鉴,看似平易的话语隐含玄化之味,表达的“清风朗月,辄思玄度”般的艺术审美境界。
十六国时期玄佛审美接受有时是同时进行的,不少佛教徒如道安自身也是玄佛双修。《晋书》记载:“及襄阳陷于苻坚,坚素闻其名,与道安俱舆而致焉。既见,与语,大悦之,赐遗甚厚。又以其蹇疾,与诸镇书:‘昔晋氏平吴,利在二陆;今破汉南,获士裁一人有半耳。’”“一人有半”,一人指的是道安,半人指的是习凿齿。道安是当时南方佛学领袖,其佛学思想即与魏晋玄学密切相关。道安的本无思想是用王弼、何晏贵无学说改造而成的佛学,思想实质是王弼、何晏玄学的贵无思想的变相。苻坚“与语,大悦之”,说明道安的玄佛美学思想正合苻坚所需。道安本无思想源自贵无思想,而贵无思想表面上是崇尚空谈,浮华任诞,不干世事,不涉政治,实质是通过“无”来讲门阀士族的统治秩序,这一点正符合苻坚所需。《高僧传》记载:“坚敕学士内外有疑,皆师于安。故京兆为之语曰:‘学不师安,义不中难。’”[3]可知道安的美学思想已被苻坚等前秦上层广为接受,而接受的侧重点更在玄学。这些僧俗玄化人物入关,使得江南的玄学文化审美风尚在前秦逐步流行。
此时期出现了不少玄佛兼修的人才,如苻坚弟苻融。《晋书》卷八十二记载:“融聪辩明慧,下笔成章,至于谈玄论道,虽道安无以出之。耳闻则诵,过目不忘,时人拟之王粲。尝著《浮图赋》,壮丽清赡,世咸珍之。未有升高不赋,临丧不诔,朱彤、赵整等推其妙速。”不过,玄佛虽同时接受,具体到政权还是有所偏爱的,如苻秦统治者更侧重玄学,而姚氏则选择佛学。姚兴有《与弟安成侯嵩述佛义书》、《下书僧等》、《致书鸠摩罗什僧》、《遗僧朗书》、《遗释慧远书》等至少十二篇与佛学有关文章存世。姚兴与其弟多次反复讨论佛学宗义。《答安成侯嵩难述佛义书》是姚兴与其弟极为深入的一次佛学审美对话,姚兴行文开头即言“卿所难问,引喻兼富,理极致深,实非庸浅所能具答。今当为卿各以相酬耳”。并就安成侯嵩所提出的“光明”、“神变”、“施者授者及财物”、“道之有无”以及“空与有”等问题阐述了自己的佛学理解,如论“道之有无”:
卿又问明道之无为,为当同诸法之自空为妙空,无以成极邪,又引论中二禘之间,言意所不及,道之无为所寄邪。吾意以谓为道止无为,未详所以宗也。何者?夫众生之所以流转生死者,皆著欲故也。若欲止于心,即不复生死,既不生死,潜神玄漠,与空合其体,是名涅槃耳。既日涅槃,复何容有名于其间哉?夫道以无寄为宗,若求寄所在,恐乃惑之大者也。吾所明无为不可为有者,意事如隐。寻求或当小难,今更重伸前义[4]。
姚兴与其弟的佛学讨论涉及中国古典文艺批评的重要术语“道”、“明道”。姚兴论“明道”,认为“道止无为”、“道以无寄为宗,若求寄所在,恐乃惑之大者”,持有的观点与《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有异曲同工之妙,佛玄思想相融于此可见一斑。古人论“道”为艺之渊薮,《论语·述而》有“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将“道”与人生密切关联,姚兴亦从生命体验的角度将“道”与众生的心性、生死流转同时讨论,以审美体验的直观方式表达其审美思想,在战乱纷扰的十六国时期,姚兴与其弟的这番讨论更加凸显了佛学的心灵净化作用:超越现实,解脱现实,指引着混乱时代精神惨淡境况下心灵的净化。
姚氏政权出于对佛学的偏爱,尤其敬崇龟兹高僧鸠摩罗什,据《晋书》,“姚兴遣姚硕德西伐,破吕隆,乃迎罗什,待以国师之礼,仍使入西明阁及逍遥园,译出众经。”逍遥园译经盛况,《晋书》卷一十四有详细记载:
(姚)兴如逍遥园,引诸沙门于澄玄堂听鸠摩罗什演说佛经。罗什通辩夏言,寻览旧经,多有乖谬,不与胡本相应。兴与罗什及沙门僧略、僧迁、道树、僧睿、道坦、僧肇、昙顺等八百余人,更出大品,罗什持胡本,兴执旧经,以相考校,其新文异旧者皆会于理义。续出诸经并诸论三百余卷。今之新经皆罗什所译。兴既托意于佛道,公卿已下莫不钦附,沙门自远而至者五千余人。起浮图于永贵里,立波若台于中宫,沙门坐禅者恒有千数。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矣。
八百人参与佛经翻译,大量佛经被译出,大大促进了佛学艺术的深入发展,姚兴亲自参与佛经翻译,与鸠摩罗什共同校经,上之所好,下必效之,公卿已下莫不钦附,沙门自远而至者五千余人,以致“沙门坐禅者恒有千数。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矣”。姚兴有极高的佛学审美基础,这为他深入进行佛学艺术研究提供了可能。姚兴本人不仅与其弟多番交流,亦与鸠摩罗什多次通信,探讨佛教问题。姚兴之倡导佛学和鸠摩罗什之坐镇关中传法,姚秦成为当时佛学研究和传播的中心地之一。《高僧传》卷二译经中《鸠摩罗什传》称:“于时,四方义士,万里必集,盛业久大,于今咸仰。”
苻坚、姚兴之外,十六国其他少数民族统治者也有不同程度的崇佛谈玄活动。“(姚)襄少有高名,雄武冠世,好学博通,雅善谈论”,“(姚泓)博学善谈论”;石勒敬崇佛图澄,“刘曜时(佛图澄)到襄国。后为石勒所宗信,号为‘大和尚 ’”;僧朗则和鸠摩罗什一样,被几个统治者所尊礼。《晋书》记载:“前燕慕容儁、慕容暐、秦苻坚、后燕慕容垂、南燕慕容德、魏道武、晋孝武皆尊礼之。”苻坚有《与僧朗书》,姚兴有《遗僧朗书》,后燕慕容垂、南燕慕容德《与僧朗书》,可知此言非虚。对佛学的尊崇,也带来了雕像艺术的发展,据《魏书》记载:“凉州自张轨后,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旧式,村坞相属,多有塔寺。太延中,凉州平,徙其国人于京邑,沙门佛事皆俱东,象教弥增矣。”[5]敦煌莫高窟和麦积山石窟的艺术雕刻始于此时,与此时期崇佛有一定的内在联系。
从整个中国艺术审美历程来看,佛学在此时期还没有形成严格的宗派,因而其多以佛玄相融为主。十六国各政权对佛玄积极接受的共同因素有二:一是为佛玄审美艺术魅力所吸引,出于内心艺术情感的敬慕;二是借用佛玄艺术来引导社会舆论,借用名师高僧的声望、品格甚至法术,稳固社会政权。各政权基于自己的特点又有所侧重,如苻坚政权的偏重玄学艺术接受而姚兴政权更倾向于佛学审美。艺术审美的纯粹性和功利性犹如一个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表现了十六国时期少数民族佛玄艺术审美接受的特点。
三
文学艺术在十六国的传播,除了上面谈到的儒学、文学和玄佛之外,音乐的交流传播也比较广泛,清商乐、西凉乐以战争掠夺方式进入:
清商乐,一曰清乐。清乐者,九代之遗声。其始即相和三调是也,并汉魏已来旧曲。其辞皆古调及魏三祖所作。自晋朝播迁,其音分散,苻坚灭凉得之,传於前后二秦。及宋武定关中,因而入南,不复存於内地[6]。
《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龟兹》者,起自吕光灭龟兹,因得其声。吕氏亡,其乐分散,后魏平中原,复获之。其声后多变易[7]378。
战争掠夺之外,天竺乐伴随着佛学也进入到十六国:
《天竺》者,起自张重华(张骏次子)据有凉州,重四译来贡男伎,《天竺》即其乐焉。歌曲有《沙石疆》,舞曲有《天曲》。乐器有凤首箜篌、琵琶、五弦、笛、铜鼓、毛员鼓、都昙鼓、铜拔、贝等九种,为一部。工十二人[7]379。五凉(前凉、后凉、北凉、西凉、南凉)各国,均在甘肃地区。西晋丧乱,关中的士人纷纷逃到凉州避难,凉州成为文化交流中心,融合了汉乐、龟兹乐和本地的乐舞。在较为宽松的文化艺术环境中,音乐的发展造就了一批精擅音乐创作的艺术家,索成就是其中之一,据《敦煌实录》记载:“索成,字伯夷,成善鼓筝,悲歌,能使喜者坠泪,改调易讴,能使戚者起舞。时人号曰‘雍门周’。”[8]索成堪称一流的艺术表演家,其歌唱,能使鉴赏者随其表演而情绪变化起伏,欢喜者转而泪落,心伤者转而喜悦,有着感人至深的艺术表现力。
与音乐发展密切相关的则是歌诗审美。歌诗主要指明确能够演唱或配乐演唱的诗歌,从现有的记载看,十六国时期从事歌诗审美活动的宫廷艺术家以苻坚时赵整为代表性。赵整是前秦宫廷歌诗审美的传播者,已有学者考证其为氐族人。赵整年十八为前秦著作郎,又迁黄门侍郎、武威太守,是苻坚信任的近臣,伴其左右。其歌诗作品多直接为苻坚作,正因为作品鉴赏者唯一而确定,作为艺术创作者的赵整,为了实现预期的审美效果,其歌诗作品呈现了内容和形式的多变性。以下几首歌诗为例:
地列酒泉,天垂酒池。杜康妙识,仪狄先知。
纣丧殷邦,桀倾夏国。由此言之,前危后则。(《酒德歌》)
获黍西秦。采麦东齐。春封夏发。鼻纳心迷。(《又酒德歌》)
昔闻盟津河,千里作一曲。此水本自清,是谁乱使浊。
北园有枣树,布叶垂重阴。外虽多棘刺,内实有赤心。(《琴歌》二首)
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谏歌》)
可以从三个层次分析赵整及苻坚的歌诗。其一,赵整的四言歌诗《酒德歌》,从以《诗经》为代表的汉民族四言歌诗中汲取了营养,是学习汉族四言歌诗的结果,本身就是一种审美接受的产物;其二,赵整歌诗表达形式有四言、五言、七言(参见下文《琴歌》“阿得脂”篇),充分说明作为艺术家的赵整,已经有意识地考虑了苻坚审美感官的需求,选择不同的语言组词方式传达思想内容,便于自己的作品被接受;其三,赵整以歌诗表演的艺术形式讽谏苻坚,在歌诗文本中,又使用形象喻示。歌诗艺术传播中,声、乐的加入,从客观上为审美主体注入了鲜活生动的因子,使得艺术的表现力和传播力更强,为审美主体的鉴赏活动拓展了审美感知空间,从审美心理学上讲,更易激发和调节审美主体潜在的情感冲突。赵整将对苻坚的现实批评用比喻的形象思维,加之援琴而歌的艺术表演,更易于接受和领悟。不过,艺术的传达也要求接受者与审美的传播者能有知音般的默契,艺术的鉴赏需要“知音”,才能在艺术审美传播者和接受者之间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沟通。苻坚能够很好地领悟赵整所能传达的意蕴,并有积极的行动来证实赵整的艺术表达方式收到了预期效果:赏《酒德歌》,“坚大悦。命整书之。以为酒戒。自是每宴群臣。礼饮而已”;听《琴歌》,“昔闻孟津河。坚动容曰:‘是朕也’。又歌曰:‘北园有一树’。坚笑曰:‘将非赵文业耶’”;闻《谏歌》,知其批评“与慕容垂夫人段氏同辇游於后庭”,“坚改容谢之。命夫人下辇”。
当然,即使水平高超如赵整,也不能使得所有的审美传播都能达到预期的目的,太元五年(380年)苻坚平定亲族苻洛的叛乱,以关东地广人稀而关中氐族人众,分氐人十五万于诸方要镇。坚送苻丕至灞上,诸氐别其父兄,皆恸哭,哀感路人。赵整因侍宴,援琴而歌,“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劝诫苻坚不要迁徙氐族人而将鲜卑人留在朝廷,“苻坚笑而不纳”,苻坚之笑,或许是认为此次赵整有些目光短浅,然“乃败於姚苌,果如整言”。
综上所述,十六国时期,各少数民族政权积极接受各族文艺审美成果,儒学的修养和审美接受为基础,玄佛和音乐歌诗等也有相当程度的发展,十六国少数民族与外族艺术审美文化的交流碰撞直至融合,为新的艺术发展开辟了道路,为隋唐文学艺术审美大繁荣奠定了基础。
[1] 万绳楠.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M].合肥:黄山书社,1987.
[2] [清]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晋诗:卷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 [梁]慧皎.高僧传:卷五[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0:242.
[4] [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一五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5] [北齐]魏收.魏书:卷一一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4:3032.
[6]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9:638.
[7] [唐]魏征,等.隋书:卷十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3.
[8] [清]汤球.三十国春秋辑本·敦煌实录[M].吴振清,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