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鲁生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齐鲁文化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主体和源头。鲁文化源于周初礼乐制度,以儒学为主体,质朴务实,注重传统,一切推本于礼乐;齐文化融合农业文化、畜牧文化和渔业文化,具有务实、尚变、开放、兼容的特点。二者融合发展,“道”与“器”兼顾,不仅以“礼乐”传统奠定了中华民族思想文化体系的基石,而且其“衣履天下”的造物思想与工艺创新机制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说“制度”是由道德、习惯、传统和行为准则等非正式的约束和宪法、法令、产权等正式的法规所组成,其变迁决定了社会演进的方式,其发展也是社会的发展,那么鲁文化与中国传统社会意识形态紧密相关,齐文化在“强国富民”上产生了重要影响,齐鲁文化作为主体性、源头性的文化系统,在制度建设、制度发展、制度创新方面无疑具有开创意义。
首先,齐鲁文化以礼乐传统为核心,形成了从礼制到礼节并深化为礼义的思想文化机制,形成了涵盖政治理念、方略政策、社会意识的包容性较强的思想文化意识,渗透到民众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之中,稳定持续、潜移默化地发挥影响,成为强大的社会精神力量,并从根本上确立了道德在政治文化体系中的地位,形成具有核心内涵和衍化生成机制的文化制度,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骨干,产生了持久而深刻的影响。其次,齐鲁文化将“大农”“大工”“大商”并举,将“造物”“工艺”等纳入国家建设与发展体系,使造物工艺的创新与发展在国家政治经济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从历史发展看,在国家设计制度建设上具有典范意义。尤其当前,从国家战略高度加强文化建设和切实提升经济建设水平的意义上看,深入理解和把握齐鲁文化,极具现实性。因为历史是不能而且也是无法割断的,传统文化积淀作用于社会的各个层面,潜移默化地发挥作用,持续而漫长,文化意义上的建设尤需以之为基础加以继承和发展。
经历西周礼乐文明分崩离析的危机,在宗周礼乐文明的最后根据地——鲁国,孔子等对礼乐传统资源进行创造性转换,实现从礼制到礼节以及礼义的推演,树立“志于道”的人文追求,形成了与政治、法律、宗教、思想、哲学、习俗、文学、艺术乃至于经济、军事结为一体的礼乐文明。所谓“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在礼乐文化声教四迄的范围内,只要认同和接受了礼乐文化,即融入华夏,孔子强调“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正是通过“周道四达,礼乐交通”(《礼记·乐记》)的文化传播与认同,到公元前3世纪秦统一之际,原来意义上的夷狄已基本上融入华夏,华夏成了一个融入多民族成份、多文化因素的新的民族共同体。同时,具有政治和伦理统治功能的礼乐传统,进一步规定了中国文化的基本特征及民族精神的重要内涵,构成中华民族共同的理想人格和社会心理、价值观念,形成传统社会共同的思维定势。礼乐传统因此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在中华民族文化心理以及民族共同体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当前,在建立一般普遍的法律标准、讲求合理性程序的同时,真正符合社会生活原理,使社会世俗生活有序且精神充实,像礼乐揖让之风那样显现出人文之美来,仍然具有现实意义。当前的文化制度建设可从礼乐之治中获得以下几个方面的启示:
第一,思想文化建设必须深入人心,能够从理念转化为普遍的生活方式。正如数千年持续不断发挥影响作用的礼乐传统,既不是少数“圣贤”人物的观点或思想倾向,也不是仅靠法律强制来推行的社会措施,而是得到社会道德观念认可而流传的、反映地区社会整体意识和倾向的文化体系,其理念逐渐具化为一种普遍存在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极强的文化约束力。可以看到,思想文化的社会价值,也只有当它从理念形态转化为文化意识,并内化为一种普遍的社会行为准则时,才能真正得以体现。我们需要将加强民族凝聚力、向心力等落实为具体的文化建设举措,像礼乐文明那样,承载并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文化心理中稳定的深刻的本质,发挥熏陶、教化、渲染、培育作用,作为深刻的内在心理习惯、思维定式、行为规范,深藏于民族文化之中并经由民族文化的种种形式层面体现出来,成为民族的精神支柱。
第二,思想文化建设要给道德留足空间。齐鲁政治文化是伦理型的政治文化体系,道德在体系中承担了重要的功能。在信仰的精神层面,西方人的信仰是宗教性的,中国人的信仰表现为对道德信念的恪守与履践,这种精神追求高于物质生命,亦即中国人常说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重道”是中国人核心价值观念所在。我们民族的传统道德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借助于政府强大的行政推动力,将其观念逐渐渗透到民间文化的各个方面。虽然我们民族传统价值观念及其基本载体主要形成于中国的古代社会,与一定的社会发展阶段和既定的统治阶级的根本利益相联系,是古代社会特定文化环境的产物,具有某些社会与历史的局限性,但其中蕴含的具有普世意义的人类价值观念却具有永恒性,支撑了我们民族价值观念的更新与发展。
第三,思想文化建设要着力建构恒久而具有普世性的价值观。齐鲁文化之所以能够完成从地域文化到主流文化的转变,与其内在的价值观念有重要关系。以“仁”为核心的价值观回答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反躬自问,体现了一种高度的理性自觉。虽然“仁爱”自“亲亲”始,但通过“推己及人”,达到由“亲亲”到“仁民”、“爱物”的拓展,进而至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境界。正是这种具有普世意义的价值观、俯仰天地的人文情怀,赢得了广泛的社会认同,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的精神主导。正因为“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连续文明,长期的历史发展和外部力量的冲击使之具有一种很强的自我更新机制,以及民族内部的高度认同”,在当前的文化建设中,我们要坚持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坚持马克思主义精神与中国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结合,从而建立起具有现代性和中国特色的中华民族核心价值体系。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中国制造”以卓绝品质享誉世界。从丝绸之路起,中国制造开始广泛在外域传播,齐国开辟的与朝、日贸易的“东方海上丝绸之路”比汉武帝时期的“陆路丝绸之路”还早500多年,《史记》、《汉书》所称道的“齐冠带衣履天下”反映了齐国造物的盛况。而今,当我们反思“中国制造”何以在很大程度上沦为“中国加工”居于产业链低端,探讨自主创新与文化软实力,有必要从传统造物两千余年的辉煌中汲取动力。回顾作为“中国最早工业策源地”的山东历史,考察齐文化的造物成就,可以把握其中整体性的动力机制。由此得到的启示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设计创新需要建立体现社会核心价值观的设计制度。回顾历史可以看到,齐国建立了一套完善的国家设计制度,无论是“官手工业”,还是“民手工业”,均通过有效的分工、管理和运作,将天时、地气、材美、工巧与整个国家的社会结构、思维逻辑相整合,转化为生产力。其中,齐国官府工匠所记有关工艺的典籍《考工记》,记述的虽然只有当时官营手工业中的三十个工种,但构成系统,许多言简意赅的设计原则,虽不以“制度”的表述出现,却成为日后创造活动中“营造法式”、“匠作则例”、“成做标准”、“系统设计”等事实中的制度,被视为“‘知者创物’以来第一次对于‘设计制度’基本框架与标准的(相对)完整的陈述”以及“设计观念与制度研究最古老的文本”。正是在这样的脉络延展中,近代以前中国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需要进行的器物生产,在造物中集中表达了与传统中国生活、社会、道德、礼仪等一致的价值观,无论是“器以藏礼”还是“器进乎道”,器物本身都包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品质,支撑造物活动发展的是一种整体性的社会机制。而今,我们在实现“中国设计”、提高自主创新能力的过程中,需要进一步构建体现核心价值理念的设计制度,使造物活动不只是技术性、物质性或精神性的表达,而是社会统一心理认同的基础上的生产实践,在达到工艺和科技高度的同时,融入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形态再造之中,以物化的形式激发和承载深层次的凝聚力。鉴往知来,在曾经达到造物高峰的历史中,可以进一步认识、反思和传承可行的动力机制。
第二,制度创新有助于激发生产活力。众所周知,齐国经济发达的最主要原因是齐国政府对农业、手工业、商业等各个经济领域都有一套较为完整、行之有效的经营管理思想、制度和政策。如果说“创新”是指生产要素和生产条件的新组合,那么齐在经济制度上的创新无疑为造物工艺发展等奠定了良好基础。所谓“大农、大工、大商”的思想,在农、工、商前面均冠以“大”字,不仅反映出齐国作为战国时期大国的气魄,重要的是将古代所谓的“末业”的手工业和商业提到与农业同等重要的高度,是一种先进的经济理念和历史的进步。管(管仲)、晏(晏婴)为齐相时期所进行的“四民分业”的经济、政治的改革,提出了“四民分业定居”的主张,规定士、农、工、商四民分职分业,同业者聚居一处,世代相袭,以加强对社会的管理和对生产力的保护及促进作用,并对职业传授、经验的交流和提高技术水平产生积极影响,形成“规模经济”和“规模效益”。由此也奠定了齐国在春秋和战国时期“五霸”和“七雄”中主要大国的经济地位。如《六韬·六守》篇中所说:“农一其乡,则谷足;工一其乡,则器足;商一其乡,则货足。三宝各安其处,民乃不虑。……三宝完,则国安。”农、工、商三大产业对社会经济的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从中可见制度创新的巨大作用。
第三,城市等区域发展机制至关重要。我们知道,早在距今约4250年左右的龙山文化时期,城子崖即建有南北长约450米、东西宽约390米的夯土城墙。齐国都城临淄,春秋时期,大小城池总长21433米,到战国中期临淄户数达7万,城内冶铁、冶铜、铸铁、制骨等手工业作坊集中,商业和市场也很繁华。公元前333年,苏秦在齐宣王面前游说时盛称“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衽成幕,挥汗如雨,家敦而富,志富而扬”。应该说城垣和城内建筑本身说明,它具有一般聚落所不能及的建筑技术,文明很大程度上以城为背景发展,城是促使其发育成熟的加速器,齐城市的发展显然将分散的一般聚落集中到一起,使人口和财富更加集中,推动了当时技术和文化的进步,有效整合区域发展动力具有重要意义。
当前,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对文化发展做出战略部署,回顾齐鲁文化在礼乐与造物、道与器方面的成就和生成机制,可从历史经验中进一步把握文化的核心作用和文化建设的着力点。事实上,中国古代关于文化的概念,大体为“文治和教化”之义,也是以礼乐中包含的社会生活的根本法则和精神教化天下,使社会变得文明而有序。同时,文化不只是一种精神体系,具有意识形态性,也是经济发展的主要部分,在社会生产中发挥重要作用,是世界经济运作方式与条件的重要因素。齐鲁文化在思想和经济发展中的作用机制启示我们在当前的文化建设中加强核心价值体系建设,促进文化传播,并使思想文化成为实体经济的有力支撑,实现社会新的进步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