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森
(山东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山东济南 250002)
唯物史观基本原理告诉我们,任何一种社会形态都有其相应的历史地位与使命,在其全部潜力发挥出来以前,是不应该(也是不能够)被灭亡的。资本主义社会形态自然也不例外。它被社会主义社会所取代,只能是其自身高度发展、高度成熟的结果。20世纪初的俄国整体上仍是一个前资本主义的国家,其历史任务应是大力发展资本主义、实现国家的现代化,而非是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但以列宁为代表的俄国布尔什维克党人从一开始就不承认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并最终走上了通过暴力革命铲除俄国刚刚萌生的资本主义幼芽的道路,导致了国家现代化进程的逆转。
受苏联官方理论的影响,我们长期以来一直习惯于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国看做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例如,《列宁全集》中文版的编者就认为:“列宁开始革命活动是在19世纪80年代末。当时的俄国已经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城乡经济生活都已纳入资本主义的轨道……。”①《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这其实是一种不正确的看法。就真实情况而言,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国总体上仍一个前资本主义的国家,充其量是一个刚刚开始从封建农奴制社会向资本主义初级阶段过渡的国家。
首先,从生产力发展水平看,小农经济仍在国家经济生活中占优势地位,并且,俄国农业经济的落后还不是一般的落后,而是极端的落后。在地主经济中,前资本主义经营方式仍占主导,而在个体农民经济中,生产工具极其原始,到1917年时仍有一半的农户没有犁和铁耙。工业发展水平更是低下,大部分工业部门仍处在工场手工业阶段,为数不多的大工业掌握在国家和外国资本手中,而且主要分布在少数大城市中,与全国市场缺乏有机的联系,在经营方式上具有鲜明的早期工业资本主义的特点。
其次,从社会结构和发育水平看,俄国仍具有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主要特征。农业人口仍占全国人口的绝大多数,达到83%左右。农村人口尚未发生明显的分化,地主贵族占农村人口的极少数,富农整体上与一般农民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农村雇佣劳动者不仅数量少,而且大多没有脱离自己的乡土。与此相联系的是,俄国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力量都极为弱小。到1914年,俄国成功的小企业经营者只有几千人,刚刚开始建立自己的全国性组织,远远没有在国家政治经济生活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俄国各类工人加起来也只有1400万人左右,而真正的产业工人则仅仅300万左右。与工业和城市布局相一致,俄国的产业工人都集中在为数不多的大企业和大城市里,以粗放劳动为主。
再次,从政治发展状况看,俄国仍是一个绝对君主专制的国家。直到20世纪初,沙皇仍然拥有无限权力,社会力量丝毫不能对其构成制约。1905年革命后,俄国出现了国家杜马,但杜马不是西方意义上的议会,只是具有咨议性质的机构。政党组织虽然开始出现,但与社会各阶层缺乏紧密的联系,运行也很不规范,政党政治尚处于萌芽阶段。全体人民还没有获得基本的人身自由。1861年农奴制改革虽然从法律上解放了农民,但也仅仅是使农民摆脱了地主的束缚,在此后的半个世纪内,他们依然被禁锢在村社之中。斯托雷平改革后,这种情况有所改变,但进展有限。当时的俄国丝毫谈不上是法治国家,人民群众的选举权和集会、结社、言论、罢工等等自由都得不到保障。
最后,俄国在文化形态仍是一个中世纪的村社文化传统占主导的国家。俄国的村社文化是一种反资本主义文化,它强调集体主义、平均主义,反对个性和个人进取精神,尤其反对私有制和贫富分化。由于农民一直生活在村社之中,因而这种文化在农民中间根深蒂固。甚至在城市中,农民文化也占主导。“由于农民移民以及他们的孩子和孙子的数量剧增,传统市民的比重不断下降,因而出现了城市居民农民化的倾向。农民移民及其后代还未完全融入城市,尚未完全摆脱农村的思维方式,他们阻碍了城市居民,特别是城市下层居民资本主义思维方式的形成。”①[俄]米罗诺夫:《俄国社会史:个性、民主家庭、公民社会及法制国家的形成》(上卷),张广翔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51、112页。当时的工人在文化类型上也是农民化的,即使是知识分子阶层,也具有强烈的反资本主义倾向。“俄国文化阶层普遍不接受资本主义的个性意识,不认可资本主义的基本价值观念,如财富、荣誉、权力、影响力、个人成就和个人主义等。”②[俄]米罗诺夫:《俄国社会史:个性、民主家庭、公民社会及法制国家的形成》(下卷),张广翔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37页。
一个国家向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过渡一般要经过器物、制度、文化三个阶段。器物是最显性、最浅层的;制度是中层的,在器物之后会受到崇尚和移植;文化则是最内层的,靠模仿和移植无法改变,而必须经过漫长时期、若干代人的改造、吸收和消化。显而易见,20世纪初的俄国在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上还仅仅处在器物模仿和制度移植的初级阶段,而深层文化心理丝毫没有得到改造,俄国远不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一些当代俄罗斯学者对苏联时期肆意夸大俄国资本主义发展水平的做法作出深刻反思与批评。如社会学家米罗诺夫就指出:20世纪60年代,“一部分苏联史学家得到某种暗示或必须证明,1917年后,资本主义已经深入俄国农村,已经具备了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经济基础。他们认为,农民的社会分化越严重,便越能证明资本主义在农村的深远影响。其中一部分人认为,俄国资本主义起源于16—17世纪,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起源于18世纪末,还有一部分人认为起源于19世纪。我认为,这是政治和意识形态干扰了科学研究,人为地夸大了农民社会分化的程度。西方史学家认为,无论在1861年以前,还是在1861年以后,俄国农村都没有出现资本主义分化”。③[俄]米罗诺夫:《俄国社会史:个性、民主家庭、公民社会及法制国家的形成》(上卷),张广翔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51、112页。这一批评毫无疑问是客观的、正确的。
既然主要还是一个前资本主义的国家,那么大力发展资本主义就应该是俄国面临的基本历史任务。不过要顺利完成这一任务,首先是要承认资本主义的意义与价值,赋予资本主义以意识形态上的合法性。然而在布尔什维克党人那里,资本主义从一开始就没有获得合法性。
对于以列宁为代表的布尔什维克党人而言,资本主义从根本上说是异质的:资本主义“就是少数人垄断生产资料、多数人失去生产资料、剥削雇佣劳动”。④《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85、339页。掠夺和奴役“决不是偶然性,而是必然性,是在俄国占统治地位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决定的必然性”。⑤《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85、339页。“资本主义的基本趋势:人民分化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贫困、压迫、奴役、屈辱、剥削的程度不断加深’。”⑥《列宁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90页。
私有制是资本主义赖以确立、巩固和发展的基础,但布尔什维克党人却把私有制看做是危机和灾难的根源:“危机表明,如果土地、工厂、机器等等不是被一小撮靠人民贫困而获得亿万利润的私有者所窃据,那么,现代社会就能够生产出更丰富得多的产品来改善全体劳动人民的生活。……在社会主义无产阶级大军还没有把资本家和私有制的统治推翻之前,这种情形将不可避免地会继续发生。”①《列宁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5、75页。“危机揭露了社会生产受私有制支配的全部荒谬性:它给人们的教训极其深刻……。”②《列宁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5、75页。指出“无产阶级的利益要求消灭这种基础,所以有组织的工人自觉进行的阶级斗争,目标就应该对准这种基础”。③《列宁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页。
资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缔造者和推动资本主义发展的主要力量,然而在列宁看来,它完全是吸血鬼和不劳而获者的同义语:商品经济把“‘人民’和‘农民’分裂为无产阶级(破产而变成雇农)和资产阶级(吸血鬼)”。④《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196、159、183、274 页。资产阶级“靠别人的血汗‘吃得饱饱的,睡得香香的,过得好好的’”。⑤《列宁全集》第6 卷,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252、222、318 页。他对富农尤其痛恨:“富裕农民象地主一样,也是靠别人劳动过活的。他们象地主一样,之所以发财致富,是因为农民大众受穷和破产。他们象地主一样,想方设法压榨自己的雇农,要雇农尽量多干活,少拿钱。”⑥《列宁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33、121页。
资本主义经济是商品经济,竞争、交换、贫富分化等是它的必然属性,而对于这些,布尔什维克党人都是极力否定的:“商品经济则必然引起商品生产者之间的竞争,造成不平等,使一部分人破产和另一部分人发财。”⑦《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196、159、183、274 页。“由商品经济组织起来的社会劳动的产品落到私人手中,成为私人手中压迫和奴役劳动者的工具,成为剥削多数人而使个人发财的手段。”⑧《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196、159、183、274 页。“各个现代国家人民的贫困,是因为劳动者制造的一切物品都为了出卖、为了市场。厂主和手工业者,地主和富裕农民生产任何一种产品,饲养牲畜,播种和收获粮食,都是为了出卖,为了进款。现在,金钱在任何地方都成了支配力量。”⑨《列宁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33、121页。
列宁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曾发表过一些肯定资本主义进步性、主张在俄国发展资本主义的言论,然而这与其说是为了发展资本主义,不如说是为了更快地消灭资本主义。列宁的思想其实是受到这样一种逻辑支配的: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规定,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后的产物,没有资本主义就没有社会主义,因此,为了实现社会主义就得承认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的进步的历史作用,可以用两个简短的论点来概括: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提高和劳动的社会化”。[10]《列宁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49页。“俄国的经济发展,也象全世界的经济发展一样,由农奴制走向资本主义,再经过大机器生产的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不经过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不经过资本主义的大机器生产,而由‘另一条’道路走向社会主义,这是俄国自由派老爷或者落后的小业主(小资产者)所特有的‘幻想’。”[11]《列宁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13页。在这里,资本主义只是理论上的环节,实现社会主义才是目的。“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进步的革命的作用在于它使劳动社会化,同时通过这一过程本身的机制‘把工人阶级训练、联合和组织起来’,训练他们去进行斗争,组织他们‘反抗’,把他们联合起来去‘剥夺剥夺者’,夺取政权,并把生产资料从‘少数掠夺者’手中夺来交给全社会。”[12]《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196、159、183、274 页。
这也决定了列宁早年对民粹派进行批判的性质。列宁批判民粹派,主要不是民粹派的目标本身,而是其实现目标的手段。民粹派将消灭资本主义、实现社会主义的希望寄托在农民身上,列宁认为这达不到目的,因为农民根本就不是资本主义的坚决反对者,也缺乏组织性和纪律性。布尔什维克党人将希望寄托在工人阶级身上,才真正有助于尽快消灭资本主义。因此,与后期自由主义化了的民粹派比起来,布尔什维克党人更急于、也更坚决地追求消灭资本主义:“俄国无产阶级政党应当在自己的纲领中毫不含糊地控诉俄国资本主义,向俄国资本主义制度宣战。”[13]《列宁全集》第6 卷,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252、222、318 页。“我们最近的主要目的,就是为农村阶级斗争即无产阶级斗争的自由发展扫清道路,这个斗争旨在实现全世界社会民主党的最终目的,让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并建立社会主义社会的基础。我们宣布阶级斗争是一切‘土地问题’中的指导路线,这样就能坚定不移地同俄国许多拥护不彻底的含糊不清的理论……的人划清界限!”[14]《列宁全集》第6 卷,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252、222、318 页。
不承认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决定了布尔什维克党人必然追求在俄国尽快消灭资本主义。20世纪初,布尔什维克党人进行了一系列理论上的努力,目的就是解除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学说为在俄国进行消灭资本主义的革命所作的条件限制。
第一,将俄国界定为一个资本主义关系占主导的甚至是发展到了帝国主义阶段的国家。这一点在列宁早期著作中有明显体现:“俄国马克思主义者是以这样一种对现实的看法为出发点的社会主义者,即他们认为现实是资本主义社会……。”①《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67、340、235、257页。“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资本主义不仅在工厂工业中,而且在农村中,总之在俄国各地,都已经稳稳地盘踞下来,已经完全定型了。”②《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67、340、235、257页。为了证明俄国已经是资本主义社会,列宁大大降低了研判的标准,将简单商品经济都看做是资本主义的了:“俄国各地劳动者所受的剥削实质上都是资本主义的剥削,根据某些证明农民分化的资产阶级性质的政治经济标志,农村善于经营的农夫和包买主应当被算做资本主义的代表。”③《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67、340、235、257页。他这样回击认为前资本主义关系仍在俄国占优势的人们:“试问,既然我们俄国劳动者遭受剥削根本不是由于资产阶级的社会经济组织,而是由于缺少土地、税款过重和受行政机关压迫,那么,向工人解释剩余价值形式、资产阶级制度的实质和无产阶级的革命作用,又有什么意思呢?”④《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67、340、235、257页。
列宁的上述理论观点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断得到强化,例如他在1911年时就强调指出:“1861年以后,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是这样的迅速,只用数十年就完成了欧洲某些老国家整整几个世纪才完成了的转变。”⑤《列宁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75页。而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列宁甚至将俄国看做是资本——帝国主义体系中的一员,几乎达到同样的发展水平了:“所有欧洲国家都已经达到同等的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它们都已经提供了资本主义所能提供的一切。资本主义已经达到了自己的最高形式,输出的已经不是商品,而是资本了。资本主义在本国范围内已经容纳不下,所以现在便来争夺地球上剩下的最后一些未被占据的地盘。”⑥《列宁全集》第26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5页。1917年二月革命后,列宁认为俄国已经完成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因而具备了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政治条件:“政权转到了另一个阶级,即资产阶级这个新阶级手里。无论从革命这一概念的严格科学意义来讲,或者是从实际政治意义来讲,国家政权从一个阶级手里转到另一个阶级手里,都是革命的首要的基本的标志。就这一点来说,俄国资产阶级革命或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经完成了。”⑦《列宁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37页。随后又强调它也具备了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物质条件:“帝国主义战争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前夜。这不仅因为战争带来的灾难促成了无产阶级的起义(如果社会主义在经济上尚未成熟,任何起义也创造不出社会主义来),而且因为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的最充分的物质准备,是社会主义的前阶,是历史阶梯上的一级,在这一级和叫作社会主义的那一级之间,没有任何中间级。”⑧《列宁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18-219页。
第二,提出资产阶级革命不能由资产阶级而只能由无产阶级领导的命题。资产阶级革命须由资产阶级领导,这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演进理论的应有之义。因为从道理上讲,只有资产阶级才有资格和能力领导资产阶级革命,只有资产阶级领导的民主革命获得胜利,才能真正建立起一个资产阶级居于政治经济统治地位的社会制度。而这是布尔什维克党人所不愿意看到的。为避免出现上述前景,列宁从登上俄国社会政治舞台伊始,就断然否定了资产阶级领导资产阶级革命的权利:“不言而喻,在这种经济基础上的俄国革命,必然是资产阶级革命。马克思主义的这一原理是颠扑不破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这一原理。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把它应用到俄国革命的一切经济和政治问题上去。但必须善于应用它。……有些人从关于我国革命性质的一般真理中得出结论说,‘资产阶级’在革命中起领导作用,或者说社会主义者必须支持自由主义者;对于这些人,马克思大概会……说:‘我播下的是龙种,而收获的却是跳蚤。’”⑨《列宁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页。那么,为什么资产阶级革命不能由资产阶级来领导呢?列宁公开申明的理由是:“资产阶级不可能同专制制度进行坚决的斗争,因为它害怕在这个斗争中会失掉把它和现存社会拴在一起的财产;它害怕工人过火的革命行动,工人是决不会只搞民主主义革命的,他们要力求进行社会主义变革;它害怕同官吏、同官僚制度彻底决裂,因为官僚制度的利益同有产阶级的利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资产阶级争取自由的斗争就具有胆怯、不彻底、半途而废的特点。”[10]《列宁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58页。实际上,他的这一思想并非来自于对俄国资产阶级的经验分析,而是来自于马克思曾有过的一种思想观点:“我们每个马克思主义者都从理论中知道,……资产阶级赞成革命是不彻底的,是出于自私自利的动机,是畏首畏尾的。只要资产阶级的自私的狭隘利益得到满足,……它就不可避免地会大批转到反革命方面,转到专制制度方面去反对革命,反对人民。”①《列宁全集》第11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1、68、65页。列宁剥夺资产阶级领导民主革命的权利是为了将这一权利赋予无产阶级:“唯一彻底的民主派即无产阶级对一切不彻底的(即资产阶级的)民主派的这种支持,就是实现领导权的思想。”②《列宁全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71、324页。而将这一权利赋予无产阶级的目的,则是为了社会主义革命的尽快胜利:“我们党坚持这种看法,即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中的作用是领袖的作用,为了把这场革命进行到底,无产阶级必须和农民共同行动,革命阶级不夺取政权就不可能取得胜利。”③《列宁全集》第17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63页。
第三,论证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实际上是不可分割的。从本质上说,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是一对截然不同的范畴,它们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所要解决的是封建社会形态已完全阻碍生产力发展时,由新兴的资产阶级起来革命,打倒封建统治阶级,建立起资产阶级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制度,并在此基础上大力发展生产力;后者所要解决的则是当工业化发展到顶点时,突破资本主义制度的框架,进一步解放生产力的问题。由于资本主义本身也有一个从初级形态到中高级形态演变发展的长期历史过程,因而在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之间必然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历史间隔。然而,布尔什维克党人虽然在理论上承认俄国要先进行民主革命,但却从一开始就没有赋予民主革命以独立的意义,而是将落脚点放在社会主义革命上面:“同激进民主派一道去反对专制制度,反对反动的等级和机构,是工人阶级的直接责任,社会民主党人必需使工人阶级明了这种责任,同时又要时时刻刻使工人阶级记住:反对这一切制度的斗争,只是作为促进反资产阶级斗争的手段才是必要的;工人需要实现一般民主主义要求,只是为了扫清道路,以便战胜劳动者的主要敌人即资本……。”④《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55-256页。他们看重的始终是工人同资本的对立和反资本主义的斗争:“社会民主党人指出某些反政府集团与工人之间一致时,始终要把工人划分出来,始终要解释这种一致的暂时性与相对性,始终要着重指出无产阶级的阶级独立性,因为它可能在明天就成为今天同盟者的敌人。”⑤《列宁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35页。
1905年革命发生后,列宁开始明确提出要将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紧密结合起来:“社会民主党已经不止一次地指出,农民运动向它提出了一个双重任务。我们应当无条件地支持和推进这个运动,因为它是革命民主主义的运动。同时我们还应当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的无产阶级的阶级观点,把农村无产阶级组织起来,就象组织城市无产阶级一样,并把它同后者一起组织成为独立的阶级政党,向它说明它的利益和资产阶级农民的利益是敌对的,号召它为实现社会主义革命而斗争,向它指出,要想摆脱压迫和贫困,把农民中的一些阶层变为小资产者是无济于事的,必须用社会主义制度来代替整个资产阶级制度。”⑥《列宁全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71、324页。并且论证说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是不可能分开的:“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过去和未来的成分交织在一起,前后两条道路互相交错。……我们大家都认为资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我们大家都无条件地坚决主张把这两种革命极严格地区分开,但是,难道可以否认前后两种革命的个别的、局部的成分在历史上互相交错的事实吗?难道在欧洲民主革命的时代没有许多社会主义运动和争取社会主义的尝试吗?难道欧洲未来的社会主义革命不是还有许许多多民主主义性质的任务要去最终完成吗?”⑦《列宁全集》第11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1、68、65页。
第四,提出俄国革命与西方革命相互补充论。20世纪初的俄国与西欧发达国家处在根本不同的发展阶段上,如果说西欧国家已基本实现了工业化和建立起了较为完善的民主政治制度,那么俄国在很大程度上则还是一个具有中世纪特征的国家。这种情况决定了俄国革命的任务和西方革命(如果还有这样一种革命的话)的任务是非常不同的。但为了在俄国尽快消灭资本主义,列宁自1905年革命后开始将两种革命纳入到同一范畴来对待:“我们在即将来临的民主主义革命中获得胜利,这样就会向我们的社会主义目标前进一大步,我们将使整个欧洲甩掉反动军事强国的沉重枷锁,帮助我们的弟兄,全世界有觉悟的工人更迅速、更坚决、更勇敢地向社会主义迈进,他们在资产阶级反动势力的统治下受苦受难,现在看到俄国革命的成就而精神焕发。而在欧洲的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的帮助下,我们不仅能捍卫住民主共和国,而且能向社会主义阔步前进。”⑧《列宁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03页。为了将这种希望变成现实,列宁不断夸大西方国家革命的成熟程度:“欧洲实现社会主义的条件不是已经达到相当成熟的程度,而是已经完全成熟。”⑨《列宁全集》第11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1、68、65页。“法国工人阶级为了建立共和国和保卫共和国流过很多鲜血,而现在,在共和制度已经完全巩固的基础上,私有者和劳动者之间的决战已经日益临近了。”①《列宁全集》第17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60、215-216页。“现在,社会主义在英国工人阶级当中迅速传播,社会主义在英国又在成为群众运动,大不列颠的社会革命日益迫近,这一点只有瞎子才看不到。”②《列宁全集》第17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60、215-216页。“在欧洲,愈来愈多的迹象表明,所谓和平的资产阶级议会活动统治的时代即将结束,受到马克思主义思想教育的有组织的无产阶级进行革命战斗的时代就要到来。无产阶级一定能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建立起共产主义制度。”③《列宁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87页。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列宁的这一思想不断强化,认为俄国革命已与西方革命紧密地联接为一个整体了。“帝国主义战争把俄国的革命危机,即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基础上发生的危机,同西欧日益增长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危机联系起来了。这种联系非常紧密,以致这个或那个国家的革命任务根本不可能单独解决。这也就是说,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现在已不单是西欧社会主义革命的序幕,而且是它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了。”④《列宁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1-32页。“俄国无产阶级单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能胜利地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但它能使俄国革命具有浩大的声势,从而为社会主义革命创造极好的条件,这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意味着社会主义革命的开始。这样,俄国无产阶级就会使自己主要的、最忠实的、最可靠的战友——欧洲和美洲的社会主义无产阶级易于进入决战。”⑤《列宁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91页。后来,列宁也承认他的世界革命理论源于一种信念而非经验性的分析,但他当时所以提出这一理论,完全是出于为在俄国尽快消灭资本主义提供论据。
十月革命后,俄国急速回归到了传统发展道路上,并且在许多重要方面较前还有所强化。经济上,市场经济因素被彻底禁绝,一切资源都由国家控制,国家完全按照自己的目的制定经济发展战略。沙俄帝国就有为了对外扩张而安排经济生活、将军事工业置于首位的传统,苏联时期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重工业被优先发展,目的就是为了军事需要。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的轻工业和农业被置于次要地位,人民生活水平长期得不到提高。急剧工业化的需要要求高积累,主要办法就是剥削农业和压低消费,将劳动阶级的工资置于一个极低的水平上,在这方面苏联与沙俄帝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私人财产制度、商品经济、市场经济被消灭必然导致行政权力的扩张,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又被重建起来。多党制被废除,一党执政很快就发展到了个人独裁。斯大林的个人权力超过了历代沙皇,其执政的恐怖程度、对法制的践踏、肆意的杀戮,甚至连伊凡雷帝都不能相比。苏联存在着苏维埃,但完全是虚设的机构,根本不能与沙俄时期的国家杜马相比。苏联存在着宪法,但完全停留在纸面上。沙俄帝国时期人们获得的地方自治权利、人身自由、言论集会结社罢工自由等被剥夺殆尽。苏联时期对意识形态的控制也超过了沙俄帝国时期。沙俄帝国时期将东正教作为国教,强制全社会信奉和遵守,苏联则把马克思主义规定为唯一的指导思想。它的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被改造过了的、为专制统治服务的教条主义理论,与经典马克思主义已背道而驰。
在社会体制方面,沙俄帝国时代逐步废除的村社农奴制又变相恢复起来了,并且更加严酷。如果说传统村社是公有私耕,农民还拥有一定的生产自主权和支配部分剩余产品的权利,那么苏联的集体农庄则是公有共耕,农民失去了全部生产资料,剩余产品基本上被国家全部拿去。如果说农奴制改革后农民获得了迁徙和自由选择工作的权利,那么苏联农民则被固定在集体农庄土地上,失去了自由迁徙的权利。另一方面,工人阶级也失去了自由。在国营工厂体制下,工人不能随意调动工作,工资报酬也由国家来制定,不能组织工会和进行罢工,与农奴的境况大同小异。
传统发展模式的复活和强化又影响到了国家的对外战略与政策。苏联在对外战略方面的做法与沙俄帝国相比毫不逊色,其对霸权目标的追求、对小国的控制、对势力范围的瓜分都是空前的。以至于到20世纪70年代,苏联帝国影响力遍及全球,霸权地位可与美国抗衡,荣耀不可一世。然而,这一切都是在彻底否定资本主义道路的情况下、依靠传统发展模式取得的,其取得的成就实际上是倒退的结果,辉煌的背后孕育着较之以前更大的危机。苏联解体如同沙俄帝国崩溃一样,源自于同样的逻辑。20世纪末的俄罗斯忽然发现它回到了20世纪初、甚至是19世纪的状态,一切不得不从头再来。发展资本主义又成为它在当今时代不得不进行的选择。 (责任编辑:周文升wszhou66@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