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广茂
(北京师范大学a.文艺学研究中心;b.文学院,北京100875)
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与身份危机
季广茂a,b
(北京师范大学a.文艺学研究中心;b.文学院,北京100875)
在研究对象的问题上,比较文学有必要摆脱“随心所欲”的状态,研究者有必要摆脱“随遇而安”的心态。比较文学需要稳定的研究对象,至少是相对稳定的研究对象,无论这对象是单个的,还是由众多对象构成的集合体。只有这样,研究者才有可能投身于某个目标,投身于某项事业,比较文学才有可能摆脱身份的危机,结束在身份问题上长期忍受的煎熬和痛苦。
比较文学;研究对象;身份危机
从事比较文学教学和研究的人都知道,比较文学问题颇多,令初学者望而却步。即使勇于面对,也常常不得其门而入。对比较文学的基本问题(包括比较文学研究的对象、方法、目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进行适当的清理和界说,是必不可少的。众所周知,作为一个学科的比较文学形成于19世纪。但一种文学自诞生之日起,即有与其他文学相互融合和影响的冲动。美索不达米亚一带出土的文物证明,当时那里的文学即已开始融合相邻文化的英雄叙事[1]。文学创作如此,文学研究亦然。据说著有《论崇高》的朗吉努斯从“总是令所有人心花怒放的例证”中寻找真正的崇高,并考察来自古希腊、古罗马和希伯来的诸多文学。中国人在长期接触巴利语及引进佛经的过程中第一次意识到,汉语有着与其他语言不同的特征。这两种语言的碰撞,不仅造成了实际的影响,而且使人意识到了差异,还为缔结某种关系奠定了基础。说得更具体些,两种语言的碰撞带来了混血现象,包括翻译、混杂语言和双语村的出现。可以说,比较的历史与文学的历史一样漫长。
进入19世纪后,比较文学开始大行其道。比较文学曾经几乎成为其他学科的典范。那是一个盛行“比较”的年代。任何一个学科,倘若没有“比较”的视野,难免自惭形秽。就比较文学而言,精通本国语言,熟悉“外国语言”,将本国语言与“外国语言”两相比较,是文学研究的基线。“跨国性”、“跨学科性”红极一时。
但一般都承认,比较文学自从诞生之日起就危机重重,以至于谈论“危机”成了谈论比较文学的“序曲”。比较文学的危机有诸多表征,亦有诸多成因,但固定研究对象的缺失,既是比较文学危机的表征,也是它的成因。
在研究对象的问题上,比较文学界的认识不尽一致。最朴素的看法是:“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些书、一些人在帮助人们了解别的国家和它的文学。这就是比较文学所要研究的主要对象。”[2]7马里奥斯-法朗索瓦·基亚就是这样看的。亚·迪马与此是英雄所见略同。亚·迪马在界定比较文学的范围之前,先是界定了比较文学的地位。在他看来,毫无疑问,“比较文学是一个更为广泛的学科——文学研究的组成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比较文学不仅要与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发生关系,而且要与本国文学史和外国文学史发生关系。“那么作为文学研究的一个分支的比较文学,它孜孜以求的研究对象是什么呢?这个对象是文学现象的一个方面,具体地说,它不是撷取某一个或某几个文学现象在相应的历史时期内进行研究,而是把这些现象放到另一个民族的领域里,和与之相类似的现象一起进行研究”[3]4。这无异于告诉我们,比较文学并不具有专门的研究对象——比较文学只是一种建立在“比较”这种广泛和通用的研究方法上的学科。也就是说,比较文学之为比较文学,并不取决于它的研究对象,而是取决于它的研究方法,是方法派生了对象。这与其他学科大不相同:其他学科是先有研究对象,后有研究方法,方法是手段,对象是目标;在比较文学中,方法决定了对象,以至于只要使用比较的方法,选择什么样的研究对象都是可以的。一句话,方法先于对象,当然也比对象重要。
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布吕奈尔等人承认,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与一般的文学的研究对象不同,“它的对象看起来像世界一样复杂,而且时常不可捉摸”[4]。不仅确定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十分困难,甚至认定它的研究范围同样不易。“期望把它的范围严格描述出来,也许仅只是徒劳”[2]3。应该说,在这个问题上,除去那些较为“极端”的看法,比较文学研究者达成的基本共识是,比较文学的对象是不同语言或不同文化间的文学现象。“不同语言或不同文化间的文学现象”意味着,作为比较文学研究对象的“文学现象”必须是两种语言和文化共同具有的现象。从逻辑学的角度看,“共同具有的文学现象”的外延必定小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现象”。因此可以说,这是对文学研究所做的“化约”。以此为研究对象,必定限制比较文学的视野,不利于比较文学的发展。此外,“不同语言间或不同文化间的文学现象”会随着“语言”和“文化”的变化而具有不确定性,这也使得比较文学研究的对象变得游移不定。
如前所述,在某些人看来,比较文学之为比较文学,不是由“文学”来确定的,而是由“比较”来衡量的。这显然有本末倒置之嫌。正如克罗齐所言:“恰恰因为比较的方法只是一种方法,它不足以圈定一个领域。”至少,比较文学之所以能够成为比较文学,离不开它漫长的历史。“我不理解,离开了比较文学的历史,比较文学如何能够建立起来”[5]。令克罗齐不理解的不只这一点。他还不理解:在“是否有生存权利”的问题上,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学科,像比较文学这样受到如此长久的怀疑[6]。勒内·韦勒克在《比较文学的危机》中,查尔斯·伯恩海默在《引论:比较的焦虑》中,都表达了同样的忧虑。作为一个学科,比较文学存在的合法性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它的研究对象。人们难免要问:比较文学究竟研究什么?什么才有资格成为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
比较文学与文学史、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不同,因为文学史、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拥有固定的研究对象。几乎从来无人对此表示异议。文学批评的对象是个别的文学现象,它要评判具体文本的艺术价值和独创性。文学史的研究对象是世界各国文学的历史发展进程,它要阐明不同时期文学的特点。文学理论的研究对象是不分历史时期和国别的各类文学现象,旨在探讨文学的一般规律和特点。
与它们不同,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是随着比较文学的发展不断变化的。比较文学的历史告诉我们,作为一个学科的比较文学的确立,并不是持续不断地深化理解某个研究对象的结果。比较文学的历史就是一直在致力于“锁定”自己的研究对象的历史。
毫无疑问,比较文学研究的对象是文学文本。不过,它理解的文学文本不同于文学史、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理解的文本。或者说,比较文学在确定自己研究对象的过程中,不断深化它对文学文本的认识。其实在文学的发展过程中,随着地域的变化、时代的变迁和语言的演化,文学的定义在不断革新,有关文学的假定也在不断更替。难能可贵的是,比较文学乐于认可和接受这些变化,并时时调整自己的研究焦点。这是其他文学研究所不具备的品质。在这个意义上说,没有确定的研究对象,未必纯然是比较文学的短处。
众所周知,比较文学不同于比较语文学和比较解剖学。在西方,比较语文学兴盛于1885年前后至20世纪初。比较语文学主张采用比较的方法研究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的关系,以探明它们各自的发展历史,进而揭示它们之间可能具有的共同起源(或祖先)。它的兴起是由威廉·琼斯爵士于1786年的一项发现引发的——梵文与拉丁文、希腊文、德文有关。比较解剖学以比较的方法研究生物在结构特征上的相似与差异,从而了解生物进化的规律,确定不同的生物是否存在共同的起源(或祖先)。在这样的比较研究中,研究者最后总是走向一个共同的因素,即共同的起源(或祖先)。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无法在两个或多个因素中找到共同的起源(祖先),“比较”即告失败,研究必须终止。
比较文学显然无法把比较语文学和比较生物学作为自己的模型,以之确立自己的研究目标和研究对象,因为不同国别的文学——特别是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显然并不具有共同的起源(祖先),这是不需要研究的。也就是说,比较语文学和比较解剖学要达到的目的,对比较文学来说,完全是自明的。在比较语文学和比较解剖学那里,差异只是基于共同起源的变异,是“同”中之“异”;在比较文学这里,差异是实实在在的差异,是“异”中之“异”,而非变异。
如果比较文学以比较语文学和比较解剖学为模型,把不同国别的文学视为基于同一起源的成长与变异,认定这些文学具有共同的根基,甚至具有共同的“树干”,差异只是“枝”“叶”问题,那么对于影响和翻译的研究似乎也会变得多此一举,比较文学也会变成某个国家之内的一门历史科学,尽管它的研究范围完全可能跨越国家的边界,形成所谓的“印欧比较文学”、“乌拉尔—阿尔泰比较文学”。它的研究对象将局限于民间文学和神话,因为只有民间文学和神话才严格符合比较语文学和比较解剖学强调的扩散和变异的模型。
无论如何评价,这种现象值得我们关注:即使没有明确、固定的研究对象,比较文学依然“我行我素”。自19世纪以来,文学生产和文学消费的世界性品格为“世界文学”的形成创造了成熟的条件,学者们对跨语言和跨国界的文学交流产生了浓厚兴趣,直接促成了作为一个学科的比较文学的形成。虽然不同国家的文学并不具有共同的起源(祖先),但比较文学一直都在寻找不同国家的文学之间的共同点。
比较文学相信,文学之所以为文学,不论国别如何不同,必定存在着共同性。只有认可这一点,比较才有可能,比较文学才能成立。比较文学相信,不论形态如何不同,文学都揭示了人类经验的普遍性,都呈现出人类共同的情感、欲望、意志、观念、人格乃至共同的境遇。这是共同的主题。但仅仅执著于这一点——文学揭示了人类经验的普遍性——是不够的。“文学揭示了人类经验的普遍性”是一个具有能产性的假设,却不是坚实的普遍有效的结论。在实际研究中,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比较文学研究实际上只是对文学主题的研究。这时,对文学文本的解读常常也是主题性解读。如此研究和解读极易流于琐碎和任意。此外,研究者除了关注内容(主题),常常忽略形式方面的审美质素。
一味阅读翻译成本国语言的文学文本,会对这种类型的比较文学研究情有独钟,因为文学一经翻译,主题可以“幸免于难”,形式方面的审美质素必定“损兵折将”。这不仅因为文学文本的形式方面的审美质素具有“不可译性”,而且因为翻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具有“选择偏见”,即注重内容,忽略形式。在这方面,对诗歌的翻译表现得最为明显。对诗歌进行主题学解读,完全可能买椟还珠,得不偿失。我们虽然有所收获,但应该有更大的收获,两者之差,即我们的损失。
正像苏源熙指出的那样,如果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并非文学文本的内容(特别是主题),那它可能是文本的某个维度,而文学文本的内容则只是这个维度的征兆而已[7]。如何理解苏源熙所谓的“维度”?他所谓的“维度”类似于“积淀”了内容的形式:虽然“维度”属于形式的范畴,但它又“积淀”了内容,同时又“征兆”着内容的存在。在这方面,俄国比较文学和比较诗学的研究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启示。
俄国19世纪的亚历山大·维谢洛夫斯基及其20世纪的传人维克托·日尔蒙斯基认为,诗歌的韵律在无可阻挡地进化着。他们试图在借助于历史诗学的研究,确定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在此之后,芒罗·夏德维克与科肖·夏德维克合著了《文学的成长》。“文学的成长”颇具诗情画意,仿佛文学是某种植物或动物。他们把当时民间文学和口头文学研究取得的成果融入了自己的比较研究[8]。这种研究拟以比较语文学的方式,充分利用历史分支研究和类型划分方面的成果,追问对于比较文学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文学最初的特征是什么?文学最初采用了何种文类?执著于怎样的主题?文学又是如何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在他们看来,比较研究不能过多强调文学受到的侧面影响,如希腊和拉丁的书面文化对文学的侧面影响,否则比较研究就会受到干预,研究的行程就会改变。这与梵·第根的比较文学研究大异其趣,因为在梵·第根那里,研究比较文学就是研究文学的“进口”和“出口”。这是两种完全相反的比较文学研究范式,但同时可以并行不悖,这本身表明,自1930年代以来,比较文学研究“大肚能容”,同时又缺乏连贯一致性。
苏源熙告诉我们,以比较语文学为比较文学的模型,这样做的不乏其人。詹姆逊就曾借助理查兹和奥格登的理论,把比较文学建立在语义学的基础上。他们认为:“一个民族使用的语言就是一套极其复杂的手势。国家借助于符号操纵一方天地,同时舒缓或刺激情绪……一个社群中存在着一系列的意义、感觉、语调和意图,确定它们中哪些能用语言中的词语来表达,哪些不能表达,实际上是展示这个社群的某些行为,隐藏另外的行为。”“如果对意义所做的这个粗略说明差强人意,那么文学的比较就会成为几个种类的意义的比较,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都想运用词语来激发这些意义”[9]。
由此可知,比较文学研究的对象应该是“意义”,比较文学实即比较不同种类的意义。当然,意义是由词语等符号激发而来。依人类学之见,人类具有解释符号的能力。这不仅为人类学介入比较文学的研究预留了空间,而且把符号这个人类学范畴视为所有文学的根基,视为比较文学研究的根基。在这个基础上,研究者可以判断欧洲各国的文学是如何“本是同根生”的,又是如何“相煎何太急”的,它们在各自采用了自己的民族语之后,究竟还有多少相似性。
当然,最重要的符号还是语言,语言的重要性无论如何不可小觑。俄国形式主义者追寻的“文学性”首先表现在语言上。维克托·什克罗夫斯基在1925年出版的著作《散文理论》中提出一个革命性观念——“艺术即技巧”。在这里,形式主义批评家的知识取向与比较文学对研究对象的强烈渴望完全一致。可惜的是,什克罗夫斯基的著作被尘封了四十年之久。蒂尼亚诺夫后来把“文学性”视为所有文学传统的“公分母”,即所有文学文本的共通因素,因此有资格成为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这对诸如比较文学之类的世界性学科而言,意义非同凡响。寻找并描述所有文学文本中的“文学性”,似乎成了比较文学的一项义不容辞的使命。雅克布逊专注于诗歌中的“文学性”,对什克罗夫斯基专注于散文中的“技巧”做了必要的补充。散文自然与诗歌不同:散文具有无可置疑的“可译性”,诗歌在翻译方面则大受限制。这似乎表明,“文学性”虽然是所有文本的共通因素,但共通不等于“可译”。翻译属于世界文学的范畴,并不属于比较文学的范畴。保罗·德曼重新界定了“文学性”的概念,将其视为“语言的修辞之维或譬喻之维……任何言辞性事件,只要把它当成文本来阅读,文学性都会呼之欲出”[10]。即使苏格拉底式对话,也可以作如是观。
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对语言学的关注,对“文学性”的青睐,为比较文学追寻自己的研究对象确立了有效的框架,带来了重新发现的机遇。任何一种人类文化都无法离开语言和语言艺术,任何语言艺术都不乏打破庸常语言交流的各类“技巧”。除此之外,俄国形式主义批评还带来了一种“文学平等主义”,因为它消解文学经典:任何文学作品都有其“技巧”和“文学性”,这是它们共同的特征,只要把这些特征寻找出来,所有的作品都同样优秀,并无高低之分、优劣之别。当然,它的不足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和语言学一样,形式主义传统中的其他学科(如叙事学、符号学甚至福科的“谱系学”)也催生了诸多专门术语。这些术语似乎使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远远离开了特定的文学传统。学者们合作编纂文学术语辞典似乎使情形有所改观,但正如苏源熙警告的那样,对此不要过于乐观。学者们努力把当今术语与古代词汇熔为一炉,但张冠李戴、乱点鸳鸯谱之类的事情始终无法彻底杜绝。
什克罗夫斯基、雅各布逊和保罗·德曼等人对“文学性”的迷恋,暗示了这个概念对比较文学的吸引力。有了“文学性”,不同语言的对峙、不同国家的僵持和形形色色的历史分期,都不再重要,甚至无足挂齿;因为比较文学没有固定的研究对象而反对比较文学的意见,顿时烟消云散。“文学性”派生了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尽管对“文学性”的认识并不完全一致,但大家在下列一点上已经达到共识:“文学性”语言与庸常语言不同,它关注的不是发话者、受话者、语境、接触和代码,而是信息。“文学性”可以脱离语境存在,这也是比较文学渴望已久、孜孜以求的品质。尽管有这么多的优点,比较文学还是无法把“文学性”的大旗高高挂在自己的城堡上,任其飘扬。这是因为,“文学性”虽然是文学的本质属性之一,它的“出身”却颇为可疑:它并非文学的一望便知的属性,而是“阅读”出来的属性,即通过阅读而概括出来的属性。这显然容易给人造成“相对主义”的错觉。“相对主义”的高帽,是比较文学唯恐避之不及的。
进入1990年代以来,文化研究迅速崛起。相形之下,文学研究大有收缩之势,以至于文学研究仿佛受到了致命的威胁,要对自己的疆界进行“严防死守”。但是,“在美国还出现了扩大比较文学研究领域的倾向,把人类的其他‘表现领域’,即其他艺术门类,甚至非艺术门类,都列作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3]43这对一直追寻自己研究对象的比较文学,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文学文本的观念与以前已经大不相同。有人把文学文本视为比较文学理所当然的研究对象,这似乎是老生常谈,但论者又常常赋予它新的内涵。比较文学把文学文本视为“复杂多变和通常矛盾重重的文化生产领域中的一种话语实践”[11],或者视为“处于不同的认识论语境、经济语境和政治语境中的文化表达的物质可能性”[11]。这实际上是把文学视为文化,把文学研究活动视为文化研究活动。文本成了众多话语模式之一。文学话语不再是比较文学的焦点,文化话语趁机异军突起。这是比较文学的范式转移,无论我们如何评论这次转移的利弊,有一点无可否认,此举对欧洲的文学经典和欧洲的“宏大理论”遗产带来了巨大冲击。它采用社会科学的范畴,瓦解了学科间的边界,使比较文学丧失了自治,使比较文学失去公认的中心,以至于有人认为“在这个领域内其实是没有核心活动的”[12]。不同的学者选择不同的研究对象,使用不同的语体,表达不同的观点,但对叙事类和纪实类文本情有独钟,对传记类和历史类文本刮目相看,诗歌、诗语及文学语言、“文学性”颇受冷落。有人认为,比较文学如有未来,就必须摒弃诗歌、语言和国家的观念。虽然还有人力主坚守文学的特殊性,反对把文学文本投入其他话语的汪洋大海,但因为大势已去,故而收效甚微。
在西方,特别是在美国,文学与文化之间的争执,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对峙,通常暗示了研究者对西方文学经典和非西方文学经典的态度:选择文学还是文化,选择文学研究还是文化研究,意味着选择西方经典还是非西方经典,意味着研究者对“西方中心论”的态度。在全球“后殖民”的语境之下,这固然令非西方的研究者欣喜,但拆解“西方中心论”的努力未必能够成功:文化功能主义者相信,强势文化之为强势文化,弱势文化之为弱势文化,西方文化之稳居于中心,非西方文化之徘徊于边缘,自有其道理在,也有其“功能”在。这道理和这功能,绝非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简单,只要识者登高一呼,立即应者云集,然后揭竿而起,天地为之易色,乾坤为之扭转。多元文化主义是一个令人渴求的梦想,也是一个难以真正实现的渴望。正如周蕾所言,把非西方的普通文本列为通常只有西方文本才能置身其间的“经典”之列,只能使一批新的“西方中心论”专家侵入非西方的文本。那些打着反对“西方中心论”的学者无法剔除其“西方中心论”的框架,只是把它隐藏起来而已[13]。周蕾认为,这为比较文学提出了新的课题:在以文化研究为主导的比较文学研究中,何种专家意见才有价值可言?比较文学要培养专属于自己的未受“西方中心论”影响的专家吗?无论如何,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是否引入欧洲传统和欧洲经典之外的新传统和新经典,而在于如何尽快摆脱那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幻觉性问题,从而面对具有实际意义的问题,采取彻底的实用主义态度。有人会说,不要再追问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了,能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吧。
这导致了比较文学研究对象的“离散化”,使研究者在比较文学研究对象的问题上茫然若失,也深化了比较文学面临的危机,以至于对比较文学的界定既不是“比较文学”中的“文学”,也不是“比较文学”中的“比较”,而是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不是对文学的解读”,而是“对随便什么可读之物从文学角度所做的解读”。
在研究对象的问题上,比较文学有必要摆脱“随心所欲”的状态,研究者有必要摆脱“随遇而安”的心态。比较文学需要稳定的研究对象,至少是相对稳定的研究对象,无论这对象是单个的,还是由众多对象构成的集合体。只有这样,研究者才有可能投身于某个目标,投身于某项事业,比较文学才有可能摆脱身份的危机,结束在身份问题上长期忍受的煎熬和痛苦。
[1]David Damrosch.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M].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3:39 -77.
[2]马里奥斯·法朗索瓦·基亚.比较文学[M].颜保,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
[3]亚·迪马.比较文学引论[M].谢天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
[4]布吕奈尔,等.什么是比较文学[M].葛雷,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226.
[5]János Riesz.in Sensus Communis:Contemporary Trend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ed.Tubingen:Gunter Narr Verlag,1986:104.
[6]See Henry H.H.Remak.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the Crossroads:Diagnosis,Therapy,and Prognosis[J].Yearbook of Comparative and General Literature,1960,(9):3.
[7]See Haun Saussy.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An Age of Terrorism[J].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6:6.
[8]H.Munro Chadwick and N.Kershaw Chadwick.The Growth of Literature[J].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2,(3):5,1.
[9]R.D.Jameson.A Comparison of Literatures[M].London:Kegan Paul,Trench,Trubner,1935:33 -35,29-30.
[10]Paul de Man.The Resistance to Theory[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6:17.
[11]Charles Bernheimer.The Bernheimer Report,1993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M].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the Age of Multiculturalism,1971:42.
[12]Haun Saussy.Comparative Literature? [M].Publicat ions of 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118,2003:36 -41.
[13]See Rey Chow.In the Nam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C]//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the Age of Multiculturalism.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5: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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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4937(2012)04-0115-05
2012-04-17
季广茂(1963-),男,山东泗水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西方文论和比较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王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