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汉语后期助词系统的演变及特征

2012-04-11 08:46
关键词:化后词素助词

翟 燕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助词是汉语虚词中重要的一类,也是汉语虚词中非常活跃、能产的一类。句法关系的调整、语义的变化等都会促使助词系统内部成员根据表达的需要不断进行调整,包括新旧成分的更替、使用频率的增减、表达功能的扩展或萎缩。这些都使得“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汉语助词系统有不同的特点和构成”[1]1。“近代汉语指唐五代至明清时期的汉语,而我们把明清时期的汉语看作后期近代汉语”[2]。如果说晚唐五代是汉语助词体系的形成时期,那么明清时期则是汉语助词系统的整合、稳定时期。通过对相关语料的调查分析①本文的撰写主要以明清时期的《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聊斋俚曲》为基本的调查材料,《金瓶梅词话》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醒世姻缘传》据齐鲁书社1994年版,《聊斋俚曲》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版的《蒲松龄集》(文章在引用文中例句时,分别用简称金、醒、聊表示,并注明回数、页码,以便检核)。,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助词既拥有与汉语助词系统演变相一致的特点,又呈现出了自己独有的特征。

一、助词系统内部成员分工趋于明确合理

明清时期汉语助词系统各类别内部成员基本稳定下来,分工趋于明确,交叉混用的现象减少。如动态助词是近代汉语中新产生的一个助词类别,自产生后,取代了原有的语法表达手段(如用完成动词、副词等表完成进行等),使得语法表达更为精确。晚唐五代以后,陆续产生的动态助词有“却”“了”“着”“讫”“将”“取”“去”“得”等,多个动态助词都用来表达动作的完成、持续、进行等动态,有悖语言的经济原则。因此在语言自身机制的调节下,这些助词之间就会产生竞争,最终经得住语言系统考验的“着”“了”“过”成为明清动态助词系统的主要成员,“着”主要用来表示动作的持续、进行,“了”“过”表示动作的完成。再如比况助词,“般”系比况助词比“似”系比况助词要晚出,经过宋元明清的发展,逐渐取得跟“似”系比况助词抗衡的地位;同时两大系助词内部成员通过保留核心语素、增减或更换次要语素的方式来更换词形,以选择最适合汉语比况系统的助词,最终“似的”“一般”在众多形式中脱颖而出,分别成为“似”系比况助词、“般”系比况助词的代表词。各个助词类别都选择了最适合的形式来表达相应的语法功能,这反映了语法化的一大重要原则——择一原则:择一的前提是同一语法功能由多个语法形式来表达,造成了语法系统的繁复和赘余,这样在系统内部的调整和竞争淘汰中,往往会有一两个形式脱颖而出成为某一语法功能的代表形式,这一代表形式往往具备李宗江归纳的三大特点:a.使用频率最高;b.语体和感情色彩适中;c.语义和分布可以涵盖与之并存的其他形式[3]。

二、助词的发展演变与源词密切相关

明清时期很多助词在继承、摒弃旧的语法功能时,又发展出一些新的语法功能。如语气词“么”,由反复问句句末的否定词“无”虚化而来,最初的语法功能是用在疑问句中表达相应的疑问语气,到了明清时期又发展出用在陈述句、感叹句中的新功能;“呢”来源于“尔”,而“尔”借助所在句式的疑问代词获得疑问语气,因此“呢”最初的语法功能是用于特指问句,但到了明清时期,“呢”不仅可以用于选择问句、是非问句、反诘问句,而且还可以用于陈述句、感叹句;“哩”由方位词“裏”演变而来,最初主要是用于非问句式以祛疑树信、叙实夸张,明清时期又发展出用在疑问句中表疑问语气的用法。通过对《金》《醒》《聊》及相关语料的调查,我们发现在明清时期,虽然“么”“呢”“哩”一身兼有多种语法功能,但“么”的主要语法功能仍然是用于是非问句(《金》《醒》《聊》中,“么”用在是非问句中的数量分别达到所在语料疑问用法总量的85.71%、57.95%、78.98%);“呢”的语法功能仍用于特指问句(《醒》中特指问句占该书疑问用法总数的81.82%;《聊》中特指问句中占该书疑问用法总数的79.75%);“哩”的主要语法功能仍用于非问句式(《金》非问用法和疑问用法的“哩”数量对比为96.40%:3.60%;《醒》84.80%:15.20%;《聊》88.92%:11.08%)。它们之所以仍以最初的语法功能为主,是因为由实词虚化而来的虚词往往还会带有源词的某些特征,“源词的意义往往仍然控制或影响着新词的意义或新词分布的句法环境”[4]。“么”的源词“无”在反复问句末尾虚化后,首先用于是非问句表全疑而问,而这正是“么”在明清时期包括现代汉语时期最主要的语法功能;“呢”的源词“尔”由于用在含有疑问代词的特指问句中,注定了“呢”用于特指问是其最主要的语法功能;“哩”亦保留了源词“裏”的相关特征。总之,语法功能的扩展是表层,潜伏在深层的还是对源词特征的保留,这正体现了语法化的另外一个原则——保持原则,还有很多助词的发展演变都很好的体现了这一原则。

三、助词的字音字形演变

明清时期助词在字音、字形等方面都呈现出了不同的特点。

(一)从字音方面来说,明清时期助词系统各成员在语音演变方面呈现出了不同的特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演变:

1.由语音轻化造成的语音演变:如结构助词“底”“地”“得”在这一时期发生了语音轻化,而语音轻化的标志就是这三个结构助词都选择了“的”这一字形,“哩”字形的出现更是反映了语音由[ti]向[li]的进一步轻化。再如语气词“着”在这一时期也发生了语音轻化,而语音轻化的标志是韵母发生了复元音单化,在书面上采取了“囃”“咋”“咱”三个字形。

2.受邻近音节影响造成的语音演变:最典型的就是语气词“啊”,由于受前一音节末尾音素的影响,出现了“呀”“哇”“哪”等变体。如《聊》中语气词“呀”共出现447例,“啊”音变为“呀”的条件是“啊”前音节末尾音素为“a、o(不包括ao、iao)、e、i、ü、ê”,447例“呀”中符合音变规则的有207例,占“呀”使用总量的46.31%;语气词“哇(咓)”共出现12例,“啊”音变为“哇(咓)”的条件是“啊”前音节末尾音素为“u”,12例“哇(咓)”符合“啊”的音变规则的共10例,占“哇(咓)”使用总量的83.33%;语气词“那(哪)”共出现63例,“啊”音变为“那(哪)”的条件是“啊”前音节末尾音素为“n”,63例“那(哪)”中符合“啊”的音变规则的共61例,占“那(哪)”使用总量的96.83%。从这组数据可以看出,“啊”各种变体的出现“非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逐渐展开”[5],不同的变体纳入到“啊”音变轨道的程度及时间应该都有差异。直到清末,除了少数例外,“啊”与其变体“呀”“哇”“那(哪)”逐步形成了互补分布的格局。

(二)从字形方面来说,写法混乱的助词逐渐固定在某个较为通用的字形上。结构助词“底”“地”“得”在明清时期绝大多数都写作了“的”,这反映了三者这一时期在语音上已经轻化,而且与现代汉语中严格地按照定语标记用“的”、状语标记用“地”、补语标记用“得”区分不同。明清时期三个结构助词采用“的”这一字形,是语言自身演变及使用语言的人们顺势对字形选择的结果,而后者则是为了避免混淆而人为制定的规则。语气词系统中的很多成员在这一时期字形的选择过程中,很多都选择了带口字旁的字形:如语气词“哩”在“裏、里、俚、裡、哩”这些字形中选择了“哩”;“呢”在“聻、尔、你、尼、呢”中选择了“呢”;“么”在“磨、摩、麽、么、末、嘛、吗”中选择了“吗”;“罢”最终选择“吧”;“啊”在“呵、阿、啊”中选择“啊”及后来“啊”的语音变体选择“呀”“哇”“哪”等都反映了语气词加口旁的趋势。在字形选择的过程中,我们认为大致受到这样几方面因素的影响:a.字形的选择必须符合实际语音需要;b.字形的选择必须避免有实义的常用字,尽量选择没有实义的生僻字;c.字形的选择往往会聚焦在一些字形简单、易于书写的形体上。

但有时字形的选择也会呈现出比较错综复杂的局面,在对《金》《醒》《聊》的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个别助词词形的变化完全是受到同形词语音、功能的演变影响而出现的形式。如比况助词“也似的”中的构成语素“也”的前身是副词“也”,但由于同形的语气词“也”在宋元时期分化出两种读音,一为家麻韵的[ia];一为车遮韵的[iε]。为适应这种语音演变的需要,[ia]这一读音开始采用“呀”这一新字形。受此影响,“也似的”随后也出现了新的形式“呀似的”。“哩么”是明末清初新产生的一个语气词,一方面受“呢”吞并“哩”的影响,出现了变体形式“呢么”;一方面在“呢么”基础上,受“么”字形更换的影响,产生了“呢吗”这一变体。这种现象反映了语言演变的错综复杂性。

(三)在字形和字音的关系上,字形往往会伴随语音的变化而变化,但是往往是语音演变在前,字形更换在后,字形的变化往往滞后于语音的变化。如语气词“么”,早在宋元时期就已发展出[ma]的读音,但直到清代符合实际读音的“吗”这一字形还很罕见,这说明语音的变化与字形的变化是非同步的,字形相对于字音来说有滞后性和较强的稳固性。新字形应该有一个被人们接受的过程,书写习惯的改变是需要时间的。

四、助词系统新成员的产生

明清时期助词系统在沿用、调整、规范原有助词成员的同时,亦有新的助词形式产生或应用。这一点在语气词系统中表现最为突出。特别是大量复合语气词的产生,如“着哩”“哩么”等。新形式的产生说明语言系统处于不断的发展变化之中,不平衡——平衡——不平衡是语言系统永恒不变的主题,旧成分的消亡、新成分的崛起都是为了适应语言表达的需要。新语气词的产生为表达更为丰富的思想感情提供了更为有效、宽松的选择余地。另一方面,语气词之所以能产,跟语气词的性质、功能特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语气词某种语气的获得往往是受所在句式、语境及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影响而产生。有时去掉语气词,并不影响语义的表达,只是在感情色彩、情感趋向上不再那么强烈。句式的变换、新的语境、说话人主观态度的转变往往需要更加适合的语气词来辅助表达某种感情、语气,这就会为产生新的语气词提供契机,从而会导致新语气词的产生。

五、助词词素化及相关问题

从语言发展的角度看,每一个助词都处在不断的虚化过程中。受句法、语义、语用等方面的影响,它们从实词虚化为语法成分,进入句法层面;有的还会进一步虚化,从句法层面再进入到词法层面,变成词语的附加成分;有的甚至还会变成屈折形式、零形式。我们将其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助词从句法层面再进入到词法层面,变成词语的附加成分(即从句法成分变成构词成分)——称为助词的词素化。在调查《金》《醒》《聊》等相关语料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如下助词已经出现了词素化的倾向:a.结构助词“地”;b.结构助词“得”;c.动态助词“着”;d.语气词“哩”;e.语气词“么”;f.语气词“着”。这些助词词素化的重要标志就是出现了以它们为构成成分的表达固定意义的词语。如:

望着:朝着,向

(1)李瓶儿说毕,望着他笑嘻嘻说道:“今日与孩子定了亲,累你,我替你磕个头儿。”(金·41·543)

(2)白姑子就待走,狄希陈望着白姑子挤眼扭嘴,叫他别要回去,劝解素姐,替他做个救命星君。(醒·64·863)

(3)望着扬州叫了声爹娘:“你闪的我好苦呀!”(聊·增·11·1597)省得:以免,免得

(4)你两亲家都在此,漏眼不藏丝.有话当面说,省得俺媒人们架谎。(金·7·78)

(5)不如趁有他的时节,好叫他发送到正穴里去,省得死在他后边,叫人当绝户看承。(醒·16·213)

(6)云长再思一思,若不能杀那曹操,不如不去,省得那时懊悔。(聊·快·1125)

哩么:表疑问语气

(7)你换几个好的给他罢。你看不见我这晒着哩么?(醒·41·549)

(8)二相公说:“不必拴,我还跑了哩么?”(聊·姑·1·865)

助词词素化后往往具有以下特点:

1.意义变得更为空灵,从依附于句子变成依附于某一词语而存在。词素化后的助词跟别的构词词素结合在一起表达的语义是固定的,不能按照各自原有的意义组合起来理解。如“忽地”的意思为“突然”;“暗地”的意思为“私下”;“晓得”的意思为“知道”;“休得”的意思为“不要、不得”;“懒得”的意思为“不想、不情愿”;“巴不得”表示“迫切希望”;“使不得”犹言“无须、不可以”,常用为劝阻之词;“不见得”表“说不定、不一定”;“紧着”的意思为“本来”;“济着”的意思为“任由”等。

2.助词词素化后可跟其他词素形成不同的词类。如动态助词“着”词素化后可跟其他词素构成介词(如:顺着、为着、凭着、按着、就着、向着等)、副词(如:紧着)、动词(如:破着);语气词“着”词素化后可跟其他词素构成连词(如:不着、若着、要着)、语气词(如:着哩);结构助词“得”词素化后可跟其他词素构成动词(如:料得、见得、消得、出落得、免不得、成不得、顾不得)、连词(如:免得)、副词(如:幸得、休得、只得、怕不得)、形容词(如:了得、难得、要不得、了不得);结构助词“地”词素化后可跟其他词素构成副词(如:忽地、暗地);语气词“哩”词素化后可跟其他词素构成语气词(如:哩么、着哩)等。助词词素化后跟其它的构词词素组成的词语中以动词、副词、介词居多。

3.词素化后的助词在能产性方面的表现是不一致的。有的助词词素化后能产性很高:如结构助词“得”,可跟其他词素构成50多个不同的词语,并且有的词语出现频率也相当地高,如“晓得”(金:114次;醒:260次;聊:23次)、“认得”(金:93次;醒:131次;聊:49次)、“记得”(金:39次;醒:47次;聊:12次)、“省shěng得”(金:43次;醒:38次;聊:21次);动态助词“着”可与其他词素构成近30个不同的词语,其中的“对着”(金:54次;醒:95次;聊:20次)、“跟着”(金:25次;醒:50次;聊:33次)、“望着”(金:30次;醒:67次;聊:4次)、“依着”(金:17次;醒:28次;聊:23次)等的出现频率也很高。有的助词词素化后仅能生成为数有限的词语,如语气词“哩”,仅能跟动态助词“着”组成语气词“着哩”,跟语气词“么”构成语气词“哩么”。

4.助词词素化后往往伴随着语音的进一步轻化:助词都是从实词虚化而来,在这个虚化的过程中,往往伴随语音上变轻变短的变化。当助词词素化后,从句法层面进入词法层面时,语音有时还要进一步的轻化。我们可以看1个富有启发性的例子:

(9)夫人说:“大不然人已死了,还觉哩么?出上就抬了去。”(聊·寒·4·1042)

上例中“觉哩”的原词形式是“觉得”,当结构助词“得”失去独立地位,变成“觉得”的构词成分时,在语音上又经历了由[ti]到[li]的进一步演变。这一现象说明,实词变虚再向更虚的方向发展时,往往语音的变化也是连续的,有时还可能会脱落为零形式。

5.助词词素化后的另外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在原本为助词的形式后又出现了新的助词。我们在检索语料时发现了以下例子:

(10)许那高四嫂的东西也一分不少,都悄地的送了。(醒·12·156)

(11)因明日是圣姆的诞辰,念你们特地的远来,怕山上没有地主,故暂回本山料理。(醒·92·1263)

以上两例中,原本为助词的“地”后又出现了助词形式“的”,这充分说明“地”已与前面词素凝合成一表固定意义的词语,失去了原本所具有的独立语法地位,由句法层面进入到了句法层面。

助词是一个相对稳定而又不断发展演变的词类,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域都会呈现出不同的特色。明清时期处于近代汉语后期,是近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过渡的一个重要阶段,以上几点仅是对助词在近代汉语后期呈现出的特质进行了总结,还有更多的问题值得进一步探讨,以为汉语助词的深入研究提供素材。

[1]曹广顺.近代汉语助词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

[2]冯春田.明清山东方言里值得注意的语法问题[J].东岳论丛,2010(10):184-187.

[3]李宗江.关于语法化的并存原则[J].语言研究,2002(4):88-90.

[4]储泽祥,谢晓明.汉语语法化研究中应重视的若干问题[J].世界汉语教学,2002(2):5-13.

[5]翟燕.近代汉语后期语气词“啊”与“呀”、“哇”、“哪”的关系——以《聊斋俚曲》为例 [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5):146-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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