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离
以“魔幻写实”风格闻名的拉丁美洲小说家贾西亚·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大陆译为“加布里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接受访问时谈到,他的小说每一行字都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的。他强调,现实中充满了奇特的事物。他并举证历历,以亲身见闻证明,每个魔幻段子都有现实根据。
或许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魔幻才是真,写实反而是假的,正应了《红楼梦》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们如何肯定信奉的真理是恒常不变的道理?我们如何相信真心相待的人不是欺瞒?我们如何分辨广告营销、爱情誓言、政治承诺是真或假?有时候信以为真的,却是虚幻;有时候否定不信的,却是真义。我们不得不承认,身处于错乱的时代、颠倒的世界,很多事不是那么绝对。
许多作品都在质疑、批判或嘲讽这个真假不分的社会。吴明益《天桥上的魔术师》便多次借魔术师之口,引领读者思索真假命题。
魔术这东西,我们透过理性分析与科学知识,知道是假的。但即使知道魔术是假的,却因为手法太过玄秘神奇,魔术道具突然消失或无中生有,观者无法破解,不免疑惑于魔术师是否真的把它们变不见或变出来了,而现实生活中虚幻如梦的人生,反倒像假的。
在《一头大象在日光蒙眬的街道》此篇,有一段独白:“有阵子我会想,那些我们具体可以碰到的事物是幻觉。桌子是幻觉,床是幻觉,甚至连抚摸你的乳房,倚靠一棵大树都是幻觉。而我们的心所创造出来的那些才是实在的,那些像被箭矢穿过的痛楚,那些被我们记述下来的,着了火的记忆才是真实的。”
这段话颇堪玩味。具体可以碰到的事物,依理当然不是幻觉,然而世事无常,诸物灰飞烟灭,让人发此质问。吴明益笔下的魔术师为我们(或者应说,这部小说里的魔术师,为我们这些读者)演示了生命的常与无常,虚与实的蒙眬与矛盾。
“看”成为本书的一个关键词。与书名同名的第一个短篇《天桥上的魔术师》,魔术师便展现迷人魅力。他不多说,往往寥寥几语,说出有哲理的话,例如魔术师一再暗示:“有时候你一辈子记住的事,不是眼睛看到的事。”“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事情,不是唯一的。”“我(魔术师)只是影响了你们看到的世界。”魔术师似乎表达,许多事你认定是真的,只是因为看起来是真的,人容易被外表蒙蔽,而魔术奥秘就在让观者错看,以为这样那样,其实不是。
魔术师又举蝴蝶标本为例,从前他以为把蝴蝶做成标本就等于拥有蝴蝶,后来发现,拥有的并不是原有的,那个东西早就变了。就如《流光似水》这篇,微缩模型技师阿卡一辈子的希望是复制出跟真实世界一样精巧的世界,而微缩模型技师的必备能力,就是把闭上眼睛所想象的世界,给具体实现出来。这和魔术师相似,都是培养把事情做得跟真的一样的能力。但不论如何拟真,模型与标本终究是没有生命的复制品,所以寄托感情于其中全拜记忆所赐。吴明益与魔术师在此连手翻转了我们对“眼见为凭”、“有图有真相”,甚至于“旁观者清”等视为当然的概念。
吴明益笔下的世界太神奇,小说人物不时看见常人未见的现象──或说是幻象、幻术也可以,日本作家梦枕獏在《沙门空海》中便多次描述诸如瓜子变出大西瓜的幻术。但幻象也好,真实也好,吴明益叙述得就跟真的一样,一如之前的虎爷、复眼人,这本小说奇奇怪怪的人与事一一现身。或许不能把吴明益归为魔幻写实一派,他的小说也不是奇幻小说,然而这些奇幻情境,丰富了小说的故事,增添阅读趣味,也强化了内涵纵深。
吴明益出入于想象与现实之间,借由故事主角成年之后回顾童年,追忆所见所闻的魔法,带引读者走入异次元,并呈现出年少时期充满好奇,既勇敢又疑惧的单纯世间。而其笔下的人物、故事与基调是忧伤的,小说是记忆与消逝、成长与失落的对照,人事沧桑,世事变化,都在笔端流泻。中华商场与魔术师则穿梭于整部故事。所谓“天桥上的魔术师”,天桥指的是台北市中华商场连结两栋之间的天桥。中华商场是老台北的地标,三十年前拆除,走入历史。小说虽以中华商场为场景,但它只不过是书写的地志,只是主人公的生活背景,全书并未着墨于商场众生相或发展沿革,对中华商场的描绘恐怕还不及《睡眠的航线》。
这部小说也是相聚与离别之书。书中同学、邻居等人物(或猫鸟宠物)在商场度过童稚年少,离别后或不再相见,或以不同形式聚首。回顾当年,建筑物不在了,有些事遗忘了,有的人不在了,追忆似水年华,不胜唏嘘。但吴明益的文笔节制,不曾陷入太大感傷,事实上也不是国破家亡的伤悼,只是生活寻常怅惘,岁月啊,人情啊,一点点沧海桑田的感慨,让人伤感微微。
小说家就像魔术师一样,召唤被遗忘的时光。许多模糊的记忆、消逝的灵魂,其实不曾遗忘,只是不被想起。生命太多巧合、意外以及命运、神鬼等玄妙不可解的事物,也太多无法自主,让人兴起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之无奈慨叹,吴明益写出这份细致奥妙的感觉,却不发议论,仅让故事自己说话,言外之意则交给读者自行想象解读,令人开卷读时不能罢手,读后低回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