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莹莹
“香港、台湾还有马来西亚等地的华文文学,从文字到文学观念,到实践操作,都与大陆的极不相同。这个差异是什么?我自己的理解是,1949年后中国白话文的书写方式是分裂成两半的,一半属于大陆,一半属于海外。这个系统过去一直被大陆的读者漠视,所以我觉得这些作品都需要被引进到大陆。任何一个语种在文学上都有很强大的表现力,像英语,因为内部的纷杂、多元、混乱,使得它的语言表现的丰富程度加强,今天的英语文学的表现力一定比一百年前强多了,这全靠过去一百年来,来自五大洲的人用英文写作。同样的,如果我们能够看到不同华语地区的文学书写,而且能够感受到那个冲击的时候,华文文学上的表现力是会被拉开的。”
在一次媒体群访中,梁文道如是回应对引进港台及其它地区华文文学的看法。在此外的一些场合,他都表达过想要引介马华文学的心愿。本刊连线梁文道先生,请他谈谈为什么他觉得引进马华文学是重要的,以及大陆读者该用怎样的角度理解马华文学。
书香:关于马华文学,您曾经以英语文学做过一个类比。
梁:我用英语文学类比,是针对大陆读者来说的。就如我所说的,印度人、奈及利亚人也会用英语创作文学,同样的,马来西亚人、新加坡人也会写华文文学,我们不要那么简单地把文学的创作跟一个国家连结起来。事实上,如果真的要从政治历史的角度去谈的话,我觉得这些海外华文文学的写作更像是一种移民或者是离散文学。比如说,犹太人到了欧洲之后以自己的希伯来语或者是混合出来的希伯来语继续写作,那是一种离散文学,但是这种离散文学说起来又是非常复杂的。马来西亚、新加坡的历史背景更复杂,在看马华作品的时候要注意,国族身份认同是他们书写的一大主题,但是不要用这个眼光去框住他们,而应该看到,恰恰是复杂的历史现实,使得他们在书写这些题目的时候,让我们看到开放性,这种开放性不同于已经清楚被给定的身份,是有待发掘探讨的主题。
书香:相对来说,这两年港台文学引进在大陆蛮火的。
梁:我觉得还不算吧。我仍觉得他们还没有得到应有的严肃对待,尤其是在文学评论界和学术界。我举一个例子,这两年大规模引进的港台文学,在重要的、年底的读书评论上几乎都是铩羽而归的,无论是朱天心、朱天文、张大春、骆以军、董启章,主流的文学评论界其实还不是那么重视他们。
书香:是不是有接受习惯的问题呢?
梁:这个很有趣。在很多国家,首先引进另外一个地区文学的,往往是学术界、评论界。对他们的读者而言,习惯看本国的,或者是他们熟悉的文学作品。那么谁去负责向他们引进别的国家、地区的文学作品呢?往往要透过评论家和学术界的努力。但是在大陆比较奇特的是我们的读者反而比评论家、学者更愿意冒险,更愿意去尝试接受新的事物。
此外,我还注意到一个现象,为什么别的国家的学者、文学界会比他们的读者更容易认识到其它地方的文学呢?因为他们可能拥有比较多对外交流接触的机会。回看大陆的情况,我们的主流文学作家、主流的学者,有一些常年为马华文学的文学奖当评审,他们比大部分读者更早接触到这些地方的文学传统,甚至相当熟悉。但是很奇怪,那个影响没有发挥出来。这当然不是他们的责任,但是我想指出的是:文学的读者和文学的学术界、评论界,对其它语种或者其它地区的华文文学的接受之间出现了这样一个距离。
大胆地讲,对于今天很多的大陆读者,或者是学者而言,要去读台港或者是马华文学的难度,甚至比读一些外国翻译文学还要大。为什么呢?翻译其实牵扯到一个汉化的过程。很多时候,在翻译的过程中,为了照顾我们母语的读者,会把一些外国文学中原本我们非常陌生的表述方式、行文方式,转变成读者比较容易接受的方式。可是面对一个不同于我们的,但是又同样用中文在写作的文学,我们就做不到这点。这时候它的欣赏难度就比较大。所以对很多人来说,读骆以军的作品比翻译书还难。另外一点,心理预期不同。本来就是一个外国人以外国文字写作,有这样的预期我就知道该怎么去读它。可是今天忽然来了一本华人用中文写的作品,对它的预期就是自己熟悉的那套。大陆读者在看马华文学或台港文学的心理预期就是,都是用中文写的东西,所以理所当然地就用从小到大在大陆所熟悉的那种方式去看它,这时候就会觉得“怎么回事我都看不懂”,这就变得更困难了。但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才有必要去看这些作品。
书香:在引進马华文学作家作品时,有时引进者会把这视为了解海外华人生活经验的一个窗口。
梁:这当然没错,不过我有点担心会走回老路。坦白讲大陆介绍台港文学、马华文学的历史并不短。比如朱天文、朱天心的作品早在八九十年代就有人引进过,但是问题来了,为什么当时没有起到现在的这种作用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年引进这些地方的文学时,我们倾向于把它们当作了解海外华人生活的示范来看而不是文学作品来看。最早开始引进台湾文学的那一批人,与其说是文学专家在看台湾文学,倒不如说是台湾专家在看台湾文学。就等于是外国的汉学家、中国问题研究专家来读中国文学,他们在乎的是怎么样从中国文学中去看中国是个怎么样的国家,中国人怎么想事情,怎么生活……但如果是外国的文学专家来读中国的文学作品,他看的就是文学。我觉得这点分别很大。所以我觉得在引进马华文学、台港文学的时候,更加关注的应该是文学角度,而不是透过这些文学认识马来西亚或者台港地区。这个先后次序应该颠倒过来,过去那么做的时候,那些作品在大陆的文学上产生不了影响和碰撞,是没有共鸣的。
书香:那大陆读者该用什么角度来看马华文学?
梁:以阅读文学的角度就可以了,特别注意这些文学作品跟我们常见的大陆的文学作品的区别在哪里。当然还是能看出作者的马华生活经验,可是看所谓的生活经验的意思是什么呢?是注意到他们的生活经验怎样改变他们的文字,怎样改变了中文。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我手上正好有一本张贵兴的小说,我随手翻到的,《猴杯》里面有一段:
阿都拉的头脑在宴会中像蝙蝠出穴,同时扑窜数千种犀鸟形象,每一只都大致相同和喧嚣扰人,同时五官羽爪又是如此模糊残破,它像食猴鹰出击,一次又一次穿入蝙蝠群竭取灵感,直到爪酸喙麻两翅疲累,犀鸟的原始形象似乎还隐藏在那黑暗的洞穴中,这是他三年前重新创作后少有的才思枯索,他看着少女亚平妮,中年华人饱腻的嚼着象鼻肉,觉得是那象肉的柔软肥嫩搅糊了它的准确,他甚至觉得象的笨和拙绊住了他的敏捷,他慢慢而不被发觉地离开宴会,走到屋廊外面对瘦月孤星。
刚刚我读的这一小段,他的文字是中文对不?我们其实都能听得懂、看得懂,但是你注意他的语言的节奏,那么绵密、那么悠长,它里面出现的所有意象,犀鸟、大象、蝙蝠群,都不是我们一般的北方华人文学里面会出现的意象,你可以说这就是所谓的看到马来人的生活了。我一直认为,马华文学最独特的一个地方在于,它的确是脱离了这些发明或使用华文的中国人的生活环境,因此他们的语言会不同。
不同在什么地方呢?首先,他让我们看到,原来很多中国人传统使用的中文,有很强烈的地方风土色彩在里面,比如说,寒夜客来茶当酒;比如说,我们写到秋天常常会写落叶,想到寒冬就会写大雪纷飞,但这四季的变化在南洋是不存在的。所以你回过头来想象,在当地成长受教育的这些作家,他从小读的中文,从汉赋唐诗宋词一路以来,这些广阔深远的华文文学传统里面,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都是被中国这片土地酝养出来的,但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是遥远的,是只存在于文字的,所以在学写中文和读中文的过程里面,他们已经注意到:中文是一种修辞。这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会觉得我们是在书写现实。而对他们来讲,文字不是在书写现实,文字是一种虚构。反过来,他们看到了很多北方华人看不到的景致,比如说雨林,这些地方的颜色、温度。还有更重要的是,他们开始发现传统的中文变得不够用,他们就要想办法把中文带到一个地方,是能够写到他们生活经验中看到的东西。我觉得这点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书香:您说到的这点,在台港文学中应该也会出现吧?
梁:会,所以我总是在同一个脉络底下去介绍这些海外华文文学。可是,还是觉得有点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呢?马华文学跑得更远,而且台港文学说到底还是在一个传统中文的范围之内,但是马来西亚根本就是异国的东西,那是另一片土地、另一个国家,他们说的是另一种汉语的环境下产生的东西。
书香:请推荐几位您欣赏的马华文学作家。
梁:一般讲马华文学想到就是马来西亚,但是我们要了解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分裂是这几十年的事情。长年以来,马华作家群体很难定位的原因就在于这个现实,他们有很多人后来到了新加坡,或者有很多是在新加坡的华文作家(他的文学圈的概念是包括马来西亚在内的),又有很多马来作家去了台湾,甚至去了大陆,所以有时要界定这概念是很困难的。我们唯一能够把他们都说成马来作家的理由,大概是他们在某个文学网络的关系上,是属于同一个圈子。这么来讲的话,这个圈子里有几个人虽然不在这个国家范围内,也是值得注意的,比如新加坡的英培安,他是一位新加坡的前辈作家。另外,留在马来西亚的年轻作家,像龚万辉、曾翎龙、梁静芬;住在台湾、表现特别出色的,比如黄锦树、张贵兴、李永平;还有到处跑的黎紫书,这些都是我非常欣赏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