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燕
柯裕棻最新散文集《浮生草》,一如书名,写的是浮生百态,人情惘惘。她穿行于再寻常不过的人世场景,化身为一个幽静敏锐的旁观者,将细细的品察,写成了美好细碎的浮想。然,又不仅于此,《浮生草》有泰半篇章写的是关于阅读和写作的思辨与顿悟,写这部分的时候,柯裕棻的笔触明显变了,收敛起悠柔闲淡的情思,变得严谨,甚至有些肃穆了。
写他者的时候,柯裕棻娓娓道来,像铺了一条清幽的小径,乍看通直坦率,实际上,却藏着意在言外的寓意。谈论读书写作的时候,则像是把自己和读者都引到深山里似的,在迂回的山路中,屏除俗世纷扰,透彻地思虑着缠绕不休的命题。那么,在正文与正文之间偶现的插画和短句,就是迷人的岔路了,它们是一组组独立的诗意的呢喃,蛊惑着读者。
作为对比参照而折射出来的“自身再发现”
书中收纳的文章反映了两种不同的意图,体裁有别,文长亦有所区隔。写日常的篇幅短些,约莫一千字,关于读书写作二三事的篇幅就长些,约略两千字上下。在编辑上,并未不假思索地将同性质的文章纳编在一块儿,而是让两种文体交替出现,时而轻盈时而沉着,避免在阅读的过程中感到倾斜。全书的编排、文章先后次序全交由出版社编辑处理,柯裕棻唯一更动的,是书末《写作的理由》、《写作与言说的零度寂寥》、《在密林中》这三篇,三篇文章读来一气呵成,像是一种凛然的自我宣称,回答了她为什么要写作这件事情。
现任教于台湾政治大学新闻系的柯裕棻,作为一位置身学院里的写作者,除了生产学术论文,还热衷于写作,迄今出版过《青春无法归类》、《恍惚的慢板》、《甜美的刹那》、《浮生草》等散文集,以及短篇小说集《冰箱》。
“写作会被质疑:你为什么要写这些跟你的工作或专业没有关系的文章?是不是在浪费时间,致使‘产能不够?这么多年来,我不断地回答这种质疑,倒不如把这些问题处理好,算是给我自己的回答,因为我不期待真正质疑的人会懂。”她郑重地再一次厘清。
柯裕棻从研究所时期开始写散文,当时写的多是日常琐事。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深造时,体验了文化差异,发现自己陷入某个无法被命名的夹层,而“陌生的异国作为对比参照而折射出来的‘自身再发现”,解释了她为何突然涌现想要写点什么的念头。即便这些年身处学院,过着状似平稳的日子,她仍持续经受着制度的压力,于是,写作就更被体内翻腾的欲望驱动着,成为一种不得不的作为了。
她最早期待的状态是,学院研究和写作能够分开,确实有一段时间,她也尝试将两者切割得很清楚,可是后来发现其实殊途同归。她用写作的创意与灵敏去滋养学术研究,用做研究的清晰逻辑去调理散文,让这些特质在不同文体上显现,“其实论文跟其它的创作恐怕是一样的,只是采取不同的文类在解决不同的问题而已。”
反身性的写作
关于写作和读书的篇章,是源自当初在《文讯》杂志开设的一个专栏,“我之所以会给自己这个题目,可能这是我反复跳针的问题、反复撞到的墙,或者说我每次在写作的时候都会遇到这个问题,自己很明确地知道有这个问题。”正因为这个主题(或者说是难题)已经在她脑中搬演过无数回,并且一再推敲可能的迷途与盲点,于是,下笔时,那些想法和词句便自然而然涌现。
这个专栏陆续写了几年,一开始设定的写作方向多是对于文学理论的诠释,但又不是学院式的论述,而像是反思性的散文。在进入学院任教前,柯裕棻就开始写作了,当讨论这些文学理论时,很容易便扣连到个人的写作经验。她的命题慢慢转向,从循着文本的思路,折射出去,到回望自身,清理自己思索辩证的课题,实践着一种具有反身性的写作策略。
经此反思,这些难题终能获得解决吗?“不会。”柯裕棻灿烂地笑了,仿佛她早就看清、看开,知道书写的有限,“但是,单单是指认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很大的解决了。”她要指认的,是写作作为一种自我宣泄的经验,究竟意味着什么。“至于答案在哪里,我觉得不是哪一个写作者能够处理的,因为这是语言的问题。”
多数写作者,也许面临同样的瓶颈,但并不会如此煞有介事地将这些条列下来,通过写作指认写作自身存在的难题。“我觉得这是训练,你在学院里被训练、被告知,学习到这样一个分析的角度;或者说,其实我觉得有必要跳出来检视自己。当然永远都会有盲点,既然我学到这样一个反省的方法,总是应该来检视自己。”
“一般而言,读书写作等事是文人的前台表演,而生活琐事则为后台微不足观的背景。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写日常琐事的那些其实是生活的表层文字,它们工整而冷静;有关读书写作的这些则非常热切,是里层文字。”柯裕棻在《浮生草》的序言中写道。那些,这些,似乎距离就拉出来了,读书写作是比较靠近自我的,是搂在怀里揣在心眼上的,执拗地,不肯放下的“这些”。
“我以为我不轻易将心剜出,写的当下我一点也不担忧,如今凑在一起看,就有一览无遗的危险了。”无论是写自己或他者,感觉上,她有意识地让自己冷一点,保持一段距离,才能够清明地看待事物。偏偏,那眼光、那心結、那在意的事,汹涌而热切,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看人,是一个习惯
书中记叙日常观察的那些文章,许多以食肆作为场景,甚至就以食物为篇名,像是《热包子》、《奶油面包》、《烧饼夹蛋》、《桂花汤圆》、《水煎包》、《迷迭香嫩鸡》,林林总总,净是些寻常的小吃食,通过这些,写萦绕在它外围的营生;又或者像是《冰甜》速写一对晚春热恋中的男女、《闪烁》描摹一对经营小餐馆的夫妻、《海产快炒店》聚焦于某位酒促小姐。
柯裕棻说,“乍看是食物,以为会是像《深夜食堂》那样的东西,翻开之后发现,其实食物根本不是重点,只是一个媒介,透过这个食物我们发生了某一种跟陌生人之间的交遇。食物在这边是一个触媒而已。”
她写那些陌生人的时候,像是在仔细勾勒着什么似的,除了描绘形貌、姿态,连带把人的性格都给凸显出来了。她看得那样透彻,仿佛已经观察了许久。柯裕棻说,对于人的观察是她的一个习惯,并不是刻意的。
她举了一个例子:前些天,她跟一群刚认识的朋友聚会,现场全是女性,大伙儿闲散地聊着天。随后来了一个男的,她发现他手上戴的表跟其中一个女生的表是一样的。她原先没特别注意到,因为那表非常符合女生的气质,一看就觉得应当是戴在她手上的表款。然而,表戴在男生身上就不大相称,总觉得是别人替他挑选的。她发现了这事,可也没多问,又再聊了半小时,有人向她介绍那位男士,说他是那女生的丈夫。她说:“我知道。他们虽然没有戴戒指,但是戴了对表。而且这表应该是太太挑的。”一听,众人诧异极了。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嘛,我这样一讲其实所有人都会注意到,也不是说我一个人特别演绎出来,可大家看到就过去了,你把那细节点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同意。其实就是这样。”她说完这话笑开了,其实就是这样,这就是作家的眼睛与心思,较诸常人,要更细密些、灵巧些。
也许不是刻意养成的习惯,是源于对人世的好奇,才能观察入微。于是,看人成了一种缓慢的练习,久而久之,对细节的掌握就更精要了。
甜美之外的其它可能
在《甜美的刹那》一书序言中,柯裕棻曾说,她写散文喜欢虚构,总是真真假假地写,只有情绪是真实的,为了写那情绪,乾坤挪移也无妨。收录于《浮生草》当中的这些小品文,文长不过一千字,承受不了太多细节,“可是在看到的当下,细节是非常多的,怎么样放进要讲的东西,不必要的讯息把它去掉,必要的细节把它强化,其实这就是虚构的技巧。”她每次看到某一件事情,觉得可以为文的时候,会在心里不断处理那个画面,去芜存菁,思考清楚之后再下笔,很快就可以写就了。
几本散文集下来,柯裕棻的散文写作主题多来自生活外围,从日常里萃取,长此以往,难免会有匮乏的时刻吧?“其实也是我自己的一个实验。我们念理论就知道日常生活有它一定的重复性,书中谈朱天文那篇也提到日常生活的无效。写一阵子你就会发现了,如果还无感地继续写下去那就很危险。发现的时候,我自己会觉得这够了,要停了。”类似的东西,她大概写个三篇,就会发现有其规律,一警觉到这是她看人和生活的模式,便立刻喊停,寻思如何做出调整。也许过一阵子再写,就不一样了,“因为生活是会改变的”。
“能够最直接感动我的东西其实很相似,而且我的生活都在学校里面,会看到非常多年轻人、非常多甜美的故事,即使吵架,你都觉得好可爱。发现之后,我认为需要停一下,因为不只是这样,我一定还可以看到别的,我一定有看到别的,只是因为别的事情没有这么在第一时间就打醒我。”她把目光从璀璨夺目的青春移开,尝试聚焦于中年人的市井生活,“他们复杂很多,相对就难处理。”
禁不住问她,是不是一个会主动跟陌生人搭讪的人。“会。我很爱!我超爱跟出租车司机搭讪!”她马上乐呵呵地坦承。在日常的固定轴线中,这是她搜罗故事的方法之一。
在《浮生草》里头,我们看见的柯裕棻是一个在城里静静读书、写作、生活的女子,少有溢出城市轨道的时刻。她写日常俗事,少写时下盛行的出走或旅行。她说,年轻时也常旅行,但觉得旅行反而难写,要如何写得不落俗套并非易事,且旅行时看到的多是表面。“日常生活里面,尽管看到的也多是表面,但我们会比较熟悉这个社会的脉络,知道大概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产生的表面;可是出去旅行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外人,看到的东西跟每一个旅人看到的东西可能会一样。”
在她眼中,相对于许多大城而言,台北是一个以人的刻度打造的城市。年轻时候,她对于台北的认知,仅限于零零碎碎的区块,弄不清各地域的相对位置,以及文化上的繁复层次,这几年才慢慢有了一个完整的图像,“这是你非得要花时间住在这里不可,才能够得到的一种生活感、一种感觉结构。”
喜欢走路的她,五、六年前开始走台北旧城区,尤其嗜爱在艋舺、大稻埕一带流连,因着迷于其历史空间。这是明眼就看得到的历史,一层一层,堆栈出台北城驳杂的身世。或许就像她将目光从青春族裔移转到中年市井一样,她在城里的踏查,亦逐渐沾染上历史的况味。对柯裕棻来说,写作,不在他方,而是座落在生活的回路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