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虎,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上海200433
艺术与革命
——论恩斯特·布洛赫具体的乌托邦
李永虎,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上海200433
布洛赫要求重建作为解放与革命理论的马克思主义,他发现人的希望、梦与美好未来的理想等事件是对一个自由的、非异化状况的预言,“尚未”逻辑揭示出当对宗教、艺术等意识形态展开批判时,并不仅仅意味着解蔽与祛魅,它同时意味着显露与发现蕴藏其中的革命潜能。布洛赫对革命主观条件重要性的强调,可以看做是对客观经济决定论的马克思主义的反拨。他借助具体的乌托邦范畴成功地将马克思主义的“暖流”与“寒流”、社会主义长远目标与近期目标紧密结合在马克思的革命事业当中。
人道历史主义;尚未;具体乌托邦
人类自从产生自我意识以来,一直具有浓厚的编织社会蓝图的“乌托邦情结”,但因受一些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家批判的影响,乌托邦思想的沉沦与死亡似乎已成为现时代的主题。问题于此提出:在这样一个工具理性盛行、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时代,谁还能理直气壮地讨论乌托邦呢?包括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在内的众多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却意识到,在当今时代讨论乌托邦不仅很有必要,而且具有不容否认的积极意义。布洛赫说,乌托邦是人类历史进步的永恒动因。在一切伟大的宗教和哲学中,都一直活跃着乌托邦精神,历史上一切重大的历史事变都凝聚了人类乌托邦的渴望。
被称为“十月革命的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以其激进的社会理论和“创新的或批判的马克思主义”著称。本文将着重考察布洛赫的哲学及其革命理论的关系,包括他的“人道的历史主义”(humanistic historicism),“尚未”本体论(the ontology of the not-yet),“希望”(hope)哲学,“具体的乌托邦”(concrete utopia)等,是如何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与社会主义的概念,以及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独特理解。我们相信重估布洛赫的思想是极有意义的。我们由此也将看到,布洛赫不仅是常人所解读出的一个浪漫主义者,一个修正主义者或一个在“基督徒—马克思主义者对话”中的调和者,相反,布洛赫的重要性更在于他通过其激进的社会理论恢复了马克思主义的活力,从而与机械的马克思主义、非辩证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的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者之间判然有别——作为一种理论或者实践,它们要么明确拒绝做出抉择,要不拒绝直面将来。我们在柯尔施、卢卡奇、葛兰西等人那里,也可以找到布洛赫这种要求复活马克思主义活力的旨趣——重建作为解放与革命理论的马克思主义,但是有理由认为,布洛赫比之他的同侪要走得更远。
布洛赫革命理论的出发点是他的人道的历史主义。历史之于布洛赫就是人类与异化状况相抗争的历史,异化的处境使人类难以达到他与其自身、与自然界及与他者之间非异化关系的自我认识。布洛赫一直强调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忘记它的最高目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提到的“人的自然化和自然的人化。”[1]305布洛赫解释说,“人的自然化”意味着实现了的人的联合,显示了人世界性的觉醒,所以人将摆脱一切异化的形式,并能真正掌控当下。“人化的自然”是指仍然封闭了的自然界将向人类敞开自身,成为人类的家园(home)。布洛赫所指的“家园”当然不同于许多绘画、诗歌等文学作品所描绘的美轮美奂的自然、乐土(如康帕内拉的《太阳城》),他们多以奇幻的色彩表达了超越必然王国对人束缚的理想,可问题在于这些想像存在着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的严重分离,不管是柏拉图的《理想国》还是基督教圣经中的《启示录》,之所以有此种种神秘的幻想,在于他们相信一个新的王国开始于另一个结束的地方,相信自由存在于超越必然的某个地方,而不是与它的交汇之中。与之相反,布洛赫的人道历史主义即是要探讨马克思所说的“人性财富的展开”究竟应如何在历史现实中得到丰富与实现。
布洛赫发现人的希望、梦与美好未来的理想等事件是对一个自由的、非异化状况的预言,人们也将其丰富人性的诉求嵌入到了伟大的艺术创作、哲学、宗教乃至神话当中。可以说,自黑格尔之后,还没有哲学家能像布洛赫这样,能如此详尽并颇赋洞察力地对文化传统——蕴含着尚未触及的解放的可能性——进行考察过,在其他马克思主义者有意无意忽视,或者只是将文化遗产看做是意识形态范畴时,恢复并发掘文化遗产的内涵成为布洛赫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做出的一个重要贡献。布洛赫在文化传统中发现了一系列指向、期盼着马克思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红色箭头,也发现了一条逶迤穿行于历史之中的红色道路——一条反抗异化、剥削和压迫,为更美好世界梦想不断抗争的蹊径。在被他自誉为“第一部开启乌托邦哲学的著作”——《乌托邦的精神》(The Spirit of Utopia)一书中,他以洋溢的革命激情对音乐、艺术、宗教进行了考察,试图找到能填塞虚无、驱除时下悲观、绝望的更高的潜能。布洛赫以其特有的革命的直觉看到,社会主义革命在当前尽管受到挫折,但历史仍不可阻挡的行进在奔向它的道路上。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布洛赫对历史革命的潜能继续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和不间断的思考,他的发现也在《希望的原理》(The Principle of Hope)一书中得到了最为充分和最强有力的表达,在超过1 500页之多、三卷本的这本巨著中,布洛赫遍览了希望、乌托邦、幻想和憧憬这些概念,以期发掘出能受用于现在与未来的革命意识的痕迹。
简言之,布洛赫认为,对意识形态展开批判并不仅仅意味着“解蔽”(demasking)与“祛魅”(de-mystification),它同时也意味着“显露”(uncover)与“发现”(discovery):对未实现的梦境、失去的可能性、落空了的希望的揭示——能够在我们当下情境中被复活、恢复生机并得到实现。就像哈贝马斯曾激动地提到过的:“布洛赫想为依靠嘲弄传统维持生计的社会主义,保存些嘲弄的传统。”[2]116当费尔巴哈以半截子的形式捋夺黑格尔的‘扬弃’(aufhebung)概念、对意识形态展开非历史的批判时,布洛赫则强调在意识形态中蕴藏的价值。他要在虚假意识中保存为真的部分:“迄今为止遗存的所有伟大文化都预示着一番非凡的成就,就像来自古代鼎盛时代的想像与思想是对未来视域的思考一样。即使是对宗教的批判……也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解。上帝已死,但他的圣地却让他复活;虚妄之说虽已消亡,但空荡的故地并不妨碍人们想像出上帝、诸神。无神论者最终会明白,对真空的测深,谋划着的是一个有关未来自由王国的蓝图。”[2]116
总之,布洛赫的哲学是关于希望与未来,关于向前的梦想,关于筹划未来自由王国的哲学。他深信只有依据“现在是什么,过去是什么,能够是什么”来谋划未来,我们才能创建出一个为所有人所欲,并实现人类最深刻希望与梦想的世界。
布洛赫的理论旨趣常常会为他的一些支持者所误读,奥斯卡·耐格特(Oskar Negt)就曾对存在着的一种“布洛赫思想的普遍神学的误用”予以了警示[3]10,神学理论家们曾把布洛赫看做是在马克思主义者与基督教徒对话当中的代言人,还将其正式宣告为圣徒;而另一个叫做“希望神学”的运动也宣称布洛赫是他们中的一员,因为布洛赫给他们呈现出了一个“弥赛亚的理论体系”(system of theoretical messianism)。可以说,这些人都看到了布洛赫哲学在某些方面有精神化或神秘化马克思主义的倾向,这很大程度是由于布洛赫并不将宗教简单地视为不切实际的幻觉,也并不将资产阶级哲学简单地斥之为意识形态的缘故。与种种这些对布洛赫的扭曲理解不同,笔者认为布洛赫的宗教哲学不仅不是对基督教的支持,恰恰相反,它是对包括基督教在内的一切宗教的断然否定——他扬弃了宗教中属人的内容,并将其转变为一个乌托邦社会主义的远景。
要想了解布洛赫对于宗教的基本观点,就需要我们反观一下青年马克思在宗教问题上的看法,要知道马克思对促成布洛赫宗教的辩证观上有着决定性的影响。马克思说:“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人。也就是说,宗教是还没有获得自身或已经再度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但是,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产生了宗教,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它们就是颠倒的世界。”[4]1。马克思还说过,“宗教的苦难既是现实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者心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心境,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1]200但是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却固着于“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的公式,粗暴地截取了早年马克思对宗教丰富而赋有辩证的评价。但布洛赫不是,他不断引用并讨论这些段落,他尤其偏爱马克思那段经典的关于宗教批判的论述:“这种批判撕碎锁链上那些虚幻的花朵,不是要人依旧戴上没有幻想没有慰藉的锁链,而是要人扔掉它,采摘新鲜的花朵。”[1]200“新鲜的花朵”也成为《希望的原理》的主旨,在这本著作中布洛赫分析了它在白日梦、艺术与乌托邦的诸多表现,它们也都是希望的表达,意味着人与表面上看似不可改变的状况相斗争的狂热。
不过,布洛赫在早年《乌托邦的精神》一书中带有浓重“启示—千禧年主义”色彩的狂热革命论,已经让位于他晚期在《希望的原理》、《基督教中的无神论》(Atheism in Christianity)等书中对宗教所采取的更为审慎的评价。但是贯穿布洛赫研究始终的是对潜藏在宗教中革命要素的强调:宗教信仰根源于人们所遭受的苦难与压迫而产生,历次宗教改革的实践也证明,宗教徒们也只有通过革命斗争的方式,才能将奴役人、压迫人的宗教转变为慰藉人、实现人的宗教,宗教徒的革命本身承载着变革现实的积极理想。因此,布洛赫认为宗教作为人类最深刻诉求的表达,如果去除压迫、否定生命等消极形式,它将逐渐转化为人的解放的实践。换言之,布洛赫看到了宗教中“天堂王国”观念与社会主义思想之间的一致性——许多为“人间天堂”梦想而战的宗教思想家,如托马斯·闵采尔(Thomas Munzer),以及历史上反对教会及其统治权力的宗教异端,不可避免地要反对事物的现状并经常性的成为一支颠覆性的革命力量。显然,布洛赫在宗教与社会主义两种不同信仰之间采取了“异中求同”的策略,也就是使神学家和宗教信徒们相信,他们对上帝、天国的信仰既是宗教的,实际上也是社会主义的。
面对宗教,在众人或以信徒的迷狂,或以无神论者“弃之如敝屣”的不屑,难以以一种客观辩证的态度对待这一历史现象时,布洛赫却以其冷静的笔触,借助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视角,激活了潜伏在宗教中的革命因子,从而使得他的著作始终散发着革命的魅力,在这种意义上,他跟闵采尔一样都是积极变革世界的理想主义者。
正确把握布洛赫的人类学哲学对于理解布洛赫的革命理论也是至关重要的。由于某些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的存在,如资本主义、基督教等,布洛赫看到人类还是一个人性尚未得到充分发展的物种。他跟马克思一样,认为彻底变革社会的要求就是要达至历史的根部——人的自主活动(human self-activity)。在布洛赫看来,人类是未完成的、未实现的,因不能得到满足的需要与未实现的潜能而负担深重,不过这也成就了人自主活动的动力。由此,他提出了以“尚未”(not-yet)范畴为核心的尚未存在本体论。
“尚未”是对天赋的、非历史的人本质的反叛,对于人来说他还尚未转变为他可能成为的样子,因此他也尚未认识到他自身。基本上,人类自身就是一个问题,一个谜。1975年在《时报》的访谈中,布洛赫说人类是一个确定的“X”,也是一个不定的“X”:“我们真的不知道人类到底是谁,是什么;我们甚至不知道按照在字面意义上来理解我们到底是否是人。我愿意这样说,我们是一种试验的表现。”①Die Zeit,July 4,1975.在此,布洛赫提出了一个独特的人类学观点,将人的活动看做是一系列的试验,而事先谁也不清楚结果会是如何。人的生命类似一个具有投机性质的冒险活动,充满了未知的风险,而其面向的也是一个模糊的未来,没有一个确定的结论。实际上,人的本质将在最后才会被第一次表露,人的可能性也是在最终的目标中才第一次得到实现。布洛赫所使用的一些看似矛盾的表述,如“真实即是全部,但全部却并不真实”,“开端始于结束”等也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才能得到理解。
作为布洛赫人类学哲学本体论基础的“尚未同一论”(not-yet-identity),他那“S尚未是P”的著名形上预设公式也渗透到布洛赫著作的方方面面。例如,布洛赫说,“无产阶级尚未被扬弃”,“自然尚未成为家园”,“本真尚未被明确表达为现实,它们都还在行进之中”。至于说人,作为主语的“S”是充满梦想、激情及需要的活生生的人;而谓词的“P”则是我们未完成、未实现的潜能与可能性。布洛赫在其著作中花了极大精力阐发尚未的逻辑与本体论,他认为这是理解其面向未来哲学要义的关键所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终究是将自身与正在形成之中的东西充分关联的哲学……马克思主义是关于未来的哲学。”[5]8布洛赫依循马克思的思想,他给自己设定的哲学目标就是去理解什么是尚未被实现的,并按照世界自身的可能性去改变这个世界。
布洛赫人类学理论对人的独特理解,为今天人们重新审视革命的主观条件做出了重要贡献。当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在探讨产生革命的主观条件时,主要集中于唤醒革命意识的各种障碍的讨论:工人阶级中存在着的错误的意识,虚假的意识形态,反动潮流,等等。这些分析并不意味着不重要,但是这些都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是什么推动人们采取革命行动呢?布洛赫认为是包含着革命潜能的人的欲望、希望和梦,如果它们能够得到合适的理解,它们就会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必须强调的是,布洛赫对无聊的白日梦,或者逃避现实的幻想是排除在外的,“没有人会只是被欲望满足。如果希望得到的事物并不是真正想要的,希望的力量则不仅不会起作用,还会被极大地削弱。(所以)希望还必须配有远见卓识,方能知道什么才是可以被希望的。”[5]16-17
理论上,每一个做梦的人都是一个潜在的革命者,布洛赫对闵采尔和马克思进行了个案研究,希望发现是什么促使他们采取革命行动。更一般地,他进一步对能激发人敢于梦想的经验和条件予以了考察。如果说马克思看到了无产阶级在革命中的主体作用,无产阶级为所遭受的饥饿、沉重的锁链所压迫而有了激进的革命要求,那又是什么激化了知识分子的革命意识呢?“是什么将红旗带给了那些在某种意义上并不需要它的人的手上的呢?”布洛赫的回答较为有趣——“这也许是在普遍的苦难之前同情心所起的作用。也许当统治阶级中一些人在不受干扰的大肆渔利之时,而另外一些觉醒的沉默者良知并未泯灭……因此,至少需要通感、良知,尤其是知识,才能产生出一个与他自己以往的社会存在相对立的社会主义者的意识。”[5]18-19在这里也再次体现了马克思的重要性,“这表明了知识分子的感受、良知与客观洞察的经常结合,已经促使他们走向左翼,马克思也变得不可或缺。马克思为走上红色道路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典范:一个设想他自己正在战斗的人道主义的典范。”[5]20“(马克思的)人化天生就是资产阶级非人化的敌人,……真实的马克思主义实质性的目标就是,也必须是:人道主义以及强化了的人道主义。”[5]21可以说,从一开始革命的人道主义就成为布洛赫思想的主旨。更直接地,对他而言,马克思主义就是革命的人道主义。
布洛赫对人道主义与社会主义革命关联的强调,实际上是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乌托邦因子重新发掘和思考后的结果,他认为这是产生革命主观条件的价值所在。我们也注意到,布洛赫发掘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乌托邦因子的背景,正是在许多人刻薄地指责马、恩是“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在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会有意撇清、避开,甚至嘲弄起“乌托邦”一词的时候,而布洛赫却反其道而行,这不禁让人在钦佩其勇气之余,也对他的这番举动打上了一个问号。
实际上,只要我们回过头来,重温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对乌托邦那段著名的批判文字,就会发现布洛赫有此举动的真正动因。因为布洛赫发现,马克思所针对的其实只是特定群体的乌托邦信念——这种信念本质上是要与历史的现状相调和,并根本拒绝彻底变革社会的要求,最终导致了必然失败的实践局面。在马、恩看来,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失败的根源在于缺乏阶级斗争意识,他们在批判社会的同时,却没有看到阶级差异,也没有想到只有通过阶级斗争的方式才能实现社会的彻底变革。在这种意义上,马、恩驳斥了社会主义者妄想摒弃所有政治的,特别是革命的行动,将自己置于社会历史和政治斗争之外,而进行一场静悄悄的革命的想法。就此马克思说道:“这种超乎阶级斗争的幻想,这种反对阶级斗争的幻想,就越失去任何实践意义和任何理论根据。”[4]304由于他们“与斗争相分离的幻想立场”,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已经从革命理想主义者退化到了“反动的宗派”——削弱阶级斗争并调和阶级对立——逃避主义的乌托邦精神实质。
显然,布洛赫的乌托邦概念与《共产党宣言》所驳斥的乌托邦类型有着显著的不同。布洛赫所设想的具体的乌托邦,从根本上奠基于社会历史之中,它不仅有指向未来社会的理想,它也承认阶级斗争是走向具体乌托邦的必由之路。不过,要真正领会布洛赫乌托邦概念的革命要义,还有待于把它与抽象的乌托邦(或传统乌托邦)甄别开来。尽管抽象的乌托邦和具体的乌托邦的设想都聚焦于社会可能性的实现,但具体的乌托邦重在发掘作为趋势潜伏在现实状况下的可能性,而抽象的乌托邦则一直梦想着EI Dorado(黄金国),或者神话传说中“流着奶与蜜之地”,这虽然也表达了对现存状况的否定,但是这些设想因为完全无现实操作性可言而沦于空想。具体的乌托邦则并不急于向理想王国飞跃,它要在当前的历史状况中发现社会根本变革的真实可能性。
布洛赫所孜孜以求的具体的乌托邦,也并非无源之水,它也有其深刻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布洛赫洞察到马克思主义本身楔具“寒流”(cold current)和“暖流”(warm current)、直接目标和间接目标、理论和实践等双重维度。马克思主义的“寒流”是“对历史探查性的一瞥”——严谨的科学分析目前社会历史状况,冷静地估量彻底变革社会的可能性,以及对一切现存的事物予以无情地批判。而布洛赫奉其一生所强调的则是被遮蔽了的马克思主义的“暖流”——包含着“解放的意图,以及唯物主义的人和人道的唯物主义倾向”[5]241。例如,为人常乐道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特质——革新整个世界的激情,高昂的为社会主义目标奋斗的愿望,奋身参与的抗争,等等,即是布洛赫所指称的马克思主义“暖流”的体现。布洛赫认为从“暖流”之中流溢出的是真正的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从这里,流出的是对被损害的,被奴役的,被遗弃的以及被轻视的人强有力的吸引;从哪里流出的是对未获解放的无产阶级的吸引。”[5]132但问题在于马克思的这簇暖流却一直被“正统的”经济决定论的马克思主义、进化论的马克思主义所压制,他们只看到了革命的客观条件,但忽视了革命的主观因素。为此,布洛赫对这种客观视角的马克思主义批评道:它们满是“客观因素的理论夸大,而其设定的自我旅程将实践的失败主义带到了群众的主观因素之中”[5]133。布洛赫进一步说道,对革命主、客观条件都应作出合适的估价,“主观因素与客观因素二者相互作用的辩证关系是不可分割的,当然,人的作用不能孤立地看待,不能认为主观因素可以越过客观经济规律的约束,而陷入武装暴动的盲动主义。但是社会民主自发论者迷信世界将自行改变也是非常有害的。”[5]168
对布洛赫来说,创新的马克思主义是一个“向前的梦想,审慎与热情”的统一。由此,他提出“理性的希望”这一概念,强调:“离开希望,理性之花难以繁兴;没有理性,希望不能发声:它们必须被看做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整体”[5]171。审慎与热情相互补充并相互校正,马克思主义理论寒流与暖流的最终融合将是刺向社会历史现状的两把利剑。最后,布洛赫总结说:“只有马克思主义才为这个长久以来的矛盾提供了理论与实践的解决方法。也惟有马克思主义才同时为美好社会的理想提供了理论与实践的基础,并不是像大多数抽象乌托邦所认为的,马克思只是简单地宣告了现实世界的无效,实际上他更着意于更高效、辩证地变革世界。马克思主义从未放弃它的遗产,特别从未放弃它的首要目的:黄金时代(the Golden Age)。”[5]33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布洛赫把马克思主义看做成了一个乌托邦的典范。
布洛赫对革命主观条件重要性的强调,可以看做是对客观经济决定论的马克思主义的反拨:“主观因素才是引发无产阶级革命的导火索。”[5]57布洛赫将他晚期的作品《经验世界》题献给罗莎·卢森堡也并非偶然,因为布洛赫一再重申了卢森堡对一些社会主义者的批判——他们因为短视或者黏着于直接任务,而将社会主义的终极目标遗忘殆尽。对布洛赫来说,最终目标将滋养、活化、激发,甚至关系到直接目标实现的实践,故而,一个人在其当前的实践活动中应该时时注入并阐明终极目标意识:“新生命的形式,与理论和实践中关于当前方面的直接目标相关联。但这些直接目标会封闭人生命延展的可能性视域,所以要避免异化,他们就必须同时将眼光锁定在社会的长远目标身上。”[6]86
总之,布洛赫具体的乌托邦是马克思主义“暖流”与“寒流”的合题,也是社会主义长远目标与近期目标的合题。这些相互差异显著的要素,本来在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中一直处于分崩离析的状况,而布洛赫则借助具体的乌托邦范畴成功地将它们紧密结合在了马克思的革命事业当中,从而为我们还原了一个保持理论与实践相统一、一个完整的革命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特别强调理论与实践工作的相互作用,至此他赋予了理论趋向实现的生气……理论如果失去同实践的相互作用的关系,则只是抽象的意识形态而已。”[5]65而布洛赫倾其一生的事业则成为其自身观点的见证。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2]Frederic Jameson.Marxism and For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7.
[3]Oskar Negt.Ernst Bloch—The German Philosopher of the October Revolution,Twin citie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3.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5]Ernst Bloch.The Principle of Hope,trans.Nieville Plaice Stephen Plaice&Paul Knight, Oxford: Basil Blackwell,1986.
[6]Ernst Bloch.Man on His Own,trans.E.B.Ashton,New York:Herder&Herder,1970.
责任编辑 吴兰丽
Arts and Revolution——On Ernst Bloch's Concrete Utopia
LIYong-hu
(School of Philosophy,Fudan 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Bloch has provided impetus toward reconstructing Marxism as a theory of liberation and revolution.He found prefigurations of a liberated and non-alienated condition in humanity's records of its hopes,dreams and struggles for a better world.The logic of“not-yet”reveals that critique of ideology is notmerely unmasking or de-mystification,but is also uncovering and discovery of revolutionary potentialities,which is contained in it.Bloch's stress on the importance of the subjective conditions of revolution can be seen as a reaction against deterministic-objectivistic-economic versions of Marxism.With concrete Utopia concept,he successfully integrated“the warm current”and“cold current”of Marxism,the long-term and short-term goals of socialism into Marxist revolutionary enterprise.
humanistic historicism;not-yet;concrete utopia
book=44,ebook=27
李永虎(1980-)男,湖北十堰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
2011-12-06
B089.1
A
1671-7023(2012)04-004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