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语境下民族文化焦虑的生成与消解
——以回族小说为例

2012-04-09 06:13金春平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山西太原030031
关键词:民族性现代性身份

金春平,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山西太原030031

现代性语境下民族文化焦虑的生成与消解
——以回族小说为例

金春平,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山西太原030031

现代性作为自20世纪以来不可抗拒的社会文化思潮,以其“趋同性”力量不断入侵、同化甚至统摄着以“独特性”为本质的民族文化:一方面,现代工业文明的迅速蔓延,实现了西部民族在“物质层面”的理想模态;另一方面,现代性的核心文化理念,即“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又与民族文化的“民族主义”之间构成了难以消弭的体系障碍,导致了民族文化当下的生存困境。现代性语境下民族文化焦虑的存在,或导致民族作家价值选择疏离民族本位而倾向于现代性,或导致更强烈的民族本位意识复苏而倾向于民族性,但试图寻求现代性与民族性之间深层的文化关联和价值共享,构建两者对话的可能与契机,则是他们探讨民族宗教信仰与族属文化命运生存图景的集体认知。

现代性语境;民族文化焦虑;生成与消解

西方现代化浪潮裹挟下的当下中国,信息、资本、经济一体化高速集聚,现代化的结果,一方面实现了自清末以降国人梦寐以求的富国强民的夙愿,中华民族在以西方化为理想模板的感召下,历经多次革命和改革运动,跃升到了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强国序列;另一方面,国人在对现代文明强烈渴望的集体话语和行动中,也将属于本土化的优秀文明质素一并扫入“前现代文明”的坟墓,摧枯拉朽的狂热中,失去了理性明辨的节制。从“五四”运动、“文革”运动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批判,到历史发展到当下,在与邻国重夺文明“专利权”的竞争中,国人才逐渐意识到本土化或中国化文明流脉的缺失甚至断裂,所造成的后果,就是在享受全球化文明“物质趋同”的同时,也陷入了全球“文化趋同”的危机泥淖。由于中国地域文明演进程度的巨大差异,当中东部地区已经深深浸淫于现代文明乃至后现代文明,享受着现代化的物质成果和科技便捷之时,深处西部边地的民族作家,却由于目睹全球化所带来的诸多文化“罪恶”和现实“罪恶”,不再集体性和统一性地将现代性视做是毫无瑕疵的文化观念和理想模态。尤其是在目睹了现代文明挤压、消弭和正在同化民族文化和族属信仰的现状之后,民族作家表现出了集体性的主体文化焦虑,并通过小说叙事策略和民族身份构建等方式,在现代性和民族性之间做出抉择,并寻觅两者深层的文化关联和理念共识,以此实现价值主体文化困境和心理焦虑的缓释。

一、趋同与自守:民族文化的生存境遇

西部边地文化的重要特征是文化开放,它既包含了稳定性的地域文化,又包含了动态性的文化演进。在这个文化区域,各种不同的文化形态,诸如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文明可以共存、融合与博弈。多重文化的同时空并存,不仅使西部地区存在着历时性的文化渐变与文化冲突,使作家的文化立场和小说面貌呈现出彼此包容和悖论式的状态,还存在着共时性的现代性与民族性之间的冲突,造成了民族作家与民族文化的身份危机与文化焦虑。科学、理性和人文等,是构成现代性的几个主要内容,但现代性本身也包括了民族、国家、制度等内容,包括了“一系列政治制度,包括民族国家和民主。”[1]69因此,现代民族的建立,不仅应该包括地域、经济和文化的民族共同体,还应该具备现代民族观念的主体建立,即“与非个人的行政权力观念相联系的主权观念以及一系列与之相关的政治理念。”[1]4-5从本质上讲,现代性的理性、科学、民主、人文等,同样应该是现代民族共同体所具备的文化理念。这是现代性与民族性之间可能构成内在一致的理论基础。

另一方面,民族性还强调民族主义,而民族主义的本质则是族群文化的封闭、族群阶层的森严、族群信仰的神化。现代性要求以开放的姿态和包容的胸怀,张扬个体的“人”的意识,个人价值至上,而民族性张扬的是人的“群体”意识,族群利益至上;现代性强调以理性为武器,反对遮蔽人的主体意识的“神性”,以民主实现对封建制度的政治重建,而民族性恰恰是通过信仰的神化来实现民族群体的内在文化凝聚,通过族群秩序的权力等级实现民族内部的政治维序;现代性突出以科学的思维矫正对世界的非理性认知,而民族性则强调以非理性的信仰来观照“万物”之“有灵”。现代性的历史过程性与民族性的族群稳定性,往往构成了外迫性的同化与内质性的拒斥,即现代性总是试图将所有的异质文明,包括民族性纳入其带有西方化色彩的文化版图,甚至企图淘汰和湮灭弱势文化和民族特性,实现全球文化共同想象体的构建,即赛义德所说的建构一种文化霸权和“文化帝国主义”,而民族性则在现代性发生的过程中,始终处于无法完全接纳却又不断自我矫正的被迫性演变当中,由此形成了所谓的“文化滞差”——现代性的理性启蒙还未完成,但现代性内部的文化弊端,诸如人沦为理性奴隶、技术奴隶、感性异化等,则在民族性的文化自守中得到退守式的补充,最终造就了现代性与民族性之间既有内在统一又不可能同位的不一致关系。

西部边地的现代性与民族性的一致与冲突,由于西部边地文化形态和民族制度的特殊性显得尤为典型。由于中国历史传统华夏中心主义文化观的支配,西部边地在汉民族看来是处于多民族格局中的“四夷”位所。尤其是新时期以来,国家意识形态和中东部地区现代化和都市化进程等“外迫性”力量,共同构成了对西部边地民族文化的挤压与冲击,即国家意识形态和现代都市文化的摧枯拉朽的姿态,试图将民族文化纳入自己的文化统治范畴而加以“同化”。这就形成了现代性与民族性之间的内在冲突:民族独特性与政治一统性,民族传统性与现代演进性,民族道德性与科学实用性等方面的冲突,西部少数民族的身份认同也陷入了深重的悖论当中。如果说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民族认同焦虑主要源于民族性与国家意识形态建构的矛盾,那么随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加快,西部边地的民族性在前期政治意识形态规约的基础上,又遭遇到了与正在快速发展的现代文化理念的冲突:民族共同体的“群体性”与“封闭性”为了实现与社会文化的同步和全面发展,不得不将原有的保守意识打破,民族地区在文化形态方面必须向占据绝大多数人口的汉民族文化学习,但他们固有的信仰体系又需要保持自己的信仰价值观和民族独特性,最后造成的是“建设现代性与抵制现代性的两难处境”[2]16。因此,对于西部边地民族地区来说,现代政治意识形态的同化与现代都市文化进程的裹挟,一方面给他们的经济发展与技术进步带来了历史契机,另一方面也给民族地区的传统文化带来了震荡与冲击。表现在文学领域,就是少数民族作家和汉族作家虽然同处于全球化的现代语境,但汉族作家的写作目的是追求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拿来主义”和全球化现代思想的植入,以期跻身于世界文学之林;而少数民族作家在追求现代化步伐的同时,还需要强调自己作为独立民族的特性,所以说,如果汉族面临的是身处于全球化与东方化的民族焦虑,那么少数民族就在此基础上,增加了一份汉民族同化情境下的少数民族文化焦虑。这种民族身份和民族文化的焦虑,体现为文学创作内部与外部的诸多方面,尤其表现在语言、思维、题材等领域在汲取与选择时,与民族本位的融合或背离,使民族主体身份与非民族文本之间构成难以辩驳的尴尬与夹缝态势[3]。这种内在的思想与形式裂隙,既是民族作家身份焦虑的显现,同时也预示着民族文学文化焦虑表达策略构建的可能。

二、顺应与抗拒:悖论式的文化表征

“民族是在特定历史的人文和地理条件下形成的,以共同的血统意识和先祖意识为基础,以共同的语言、风俗或其他精神和物质要素组成系统特征的人们共同体”[4],因此,在多元文化共生的当下语境下,“民族研究中的新趋势,即对民族文化特征的强调,对民族成员的民族自我意识(以血统意识和先祖意识为核心)的强调”[4]就成为彰显民族文化、弘扬民族价值的应有之义。与此同时,当下文化的共生也带来了民族文化的挤压与侵袭,即民族文化焦虑,这在西部少数民族小说中主要体现为宗教心理焦虑,具体指藏族作家和回族作家的民族本位认同(藏传佛教与伊斯兰教)与其他文化认同之间的“一致”或“错位”。新时期之初,政治意识形态的规约迫使全民将政治话语作为惟一的信仰,政治性的思想规约与民族的宗教信仰形成了内在的矛盾与悖论;改革开放以来,新的市场化意识形态逐渐形成,市场化所信奉的经济原则、参与意识与商业竞争,与宗教的超脱精神、脱俗意识之间形成了不同层面的关系状态。因此,迫于政治文化与市场意识的形态统摄,民族作家对民族本位的认同、对宗教精神的追寻,就不仅是一个复杂的认同过程,而且是一个无法对自己的民族本位身份和文化做简单肯定或否定的问题。这种一致和错位表现在小说里,就是对民族性认同与追寻的若即若离的错综复杂局面。西部作家民族文化或宗教心理的焦虑,决定了西部小说在文化的碰撞相交时,体现出了多样化的焦虑性表述和主题。

首先是“民族宗教信仰”与“政治革命信仰”之间产生的文化冲突与主体焦虑。藏传佛教的多数分支派系与家族势力或实力集团结营,成为具有一定政治权势的宗教组织,形成其“政教合一”的宗教制度,并与历代的当权政府和机构形成或独立或对峙的行政关系;伊斯兰民族从进入中国本土,就因为信仰的坚定与执著,与当权者特别是清朝的宗法王朝“驯化”相抵牾而遭受血腥迫害,所带来的是现实的生存焦虑。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政治一体化的大民族国家制度的建立,必然要求在民族国家的内部培养一种共同的民族认同,包括对各少数民族资源的整合,但这种整合必然会影响到少数族群资源的现存模式,于是一体化和个性化之间的矛盾由此产生。这种民族意识认同焦虑的焦点,主要表现为民族意识(对自己民族归属的体认)与国家意识(政治化的国家主义)之间的冲突。“十七年”期间,在人民性与革命性的政治话语下,人的身份只具有阶级色彩与政治属性,宗教话语由于与政治话语的意识形态冲突而被否定或批判。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思潮,将民族传统文化作为重铸民族之魂的良药而被加以提升和强调,此时,宗教题材才逐渐脱离了政治话语的桎梏。但是民族性与政治化、宗教性与革命性的内在焦虑,却始终是一个难以挥去的潜在心理意识存在于作家心理结构中。这种宗教心理焦虑的危害,不仅表现在用同一性话语遮蔽个性化话语,而且从文化共建的角度来讲,政治文化此时也以其话语霸权,侵袭、控制甚至破坏了富有历史传统和文化继承的民族性文化。回族作家查舜在《穆斯林的儿女们》中就对这种政治文化与民族文化之间的冲突做过深刻的反映。杜石朴作为国家政策的执行者,强制推行“左”的极端路线,强迫回民养猪,最后杜石朴不幸丧命。与此对照,在彻悟了对政治信仰的虚幻之后,海文则在精神导师马存惠的引导下,完成了对政治的疏远与宗教的亲近。小说从深层的文化意蕴上,表现了政治对民族的同化,带来的是民族感情的伤害和悲剧,而惟有回归民族本位才能获得精神归宿这一带有政治禁忌的主题。

民族文化作为族属成员无法抹去的心理意识,当面对政治文化的挤压时也必然会进行有意识的反抗。但这种反抗的现实处境,要求民族作家既不能在话语形态上违背政治意识形态,但还要凸显或强化出自己的民族特色,那么叙事策略的选择就成为作家重要的文学言说“智慧”。查舜的《穆斯林的儿女们》当中,阶级路线和民族政策只是故事演绎的政治背景,民族特色没有刻意强调,即表面上主要叙写政治背景下人物的众生相,但作者却将主要人物全部设置为穆斯林群众,并通过政治意识形态对穆斯林群众和回乡生活的影响,折射出伊斯兰文化和穆斯林民族的价值观念与政治话语形态的内在悖反与冲突。而回族作家张承志在表达文化焦虑命题时同样有其叙事智慧,即作品常通过对民族、人类、土地、母亲、父亲等符合国家主流认同、但同时隐喻着大写之“人”的文学意象的讴歌,来彰显伊斯兰教的“高洁”精神与国家意识形态之间的一致,由此实现了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统一。现实国家的诸多话语禁忌通过民族历史反抗图景的文学言说,既实现了对当下政治权威的映射与质疑,也完成了对当下历史的善意警示,这里,民族文化与政治文化的焦虑状态和内在悖论通过历史叙事实现了策略性的表述。

政治与民族文化冲突的存在,激发着少数民族作家在话语的裂隙中,不断寻求二者之间矛盾调和的途径。而新时期以来西部民族作家用文学写作的实践,证明了这种调和的可行性:一方面,民族、国家在建构统一的集合体时,从制度层面和政治层面赋予了少数民族族群以一定的权力,使他们有资本有身份与主流社会进行对话;另一方面,少数民族族群在认同与确立本民族身份时,也清醒地意识到不能将本民族与国家意识形态分裂开来,而应该努力寻求民族与国家在整体性体系当中的对话机制来达成共识,从而实现民族文学能够既保持民族身份的相对独立性,又不构成对现实国家的对抗。

其次是“民族道德主义”与“现代技术主义”之间产生的文化冲突与主体焦虑。如果说民族个性与国家同一之间的内在冲突所造成的民族文化和民族身份焦虑,可以通过政治权力和意识形态的民族性话语转型而实现对接,那么,民族文化除此之外还面临着现代科技主义思潮的同化。现代性以其物质的解放与感官的释放,从普遍的人性层面力图实现独立的人的重塑。这是一场源自西方而波及全球的文化思潮。在汉族文化因西方文化的冲击而产生“东方化民族”身份焦虑的同时,西部少数民族文化则面临着全球化与中国化(汉族化)双重抵制的处境遭遇,民族作家也因此陷入了更加迷茫的文化困境和身份焦虑当中。对于少数民族而言,民族身份彰显的首要条件就是希望社会提供一种可能的范畴和网络,形成一个有效的社会支持氛围,从而体现出自己的个体价值与民族价值[5]4。但是现代化语境(特别是都市化)却以其“模式化”和“同一化”的力量呈现,这构成了一个对民族和宗教独立性考验的温床。

藏族作家扎西达娃就在其小说中表现出了对现代技术主义所衍生的现代商业资本制度侵袭和挤压宗教文化制度的心理焦虑:“全世界最深奥和玄秘之一的西藏喇嘛教(包括各教派)在没有了转世继位制度从而不再有大大小小的宗教领袖以后,也许便走向了它的末日。”[6]《骚动的香巴拉》就是典型的对现代技术主义和物质浪潮,与宗教道德主义相抵牾的心理焦虑的文本反映。作品安排了“文革”十年动荡的凯西庄园和改革开放之初的新拉萨做对比。政治意识形态的狂热让农奴推翻专制统治而翻身解放,但现代化的物质感官放纵却也带来了价值观的混乱与物欲的恣肆,灵魂得不到安慰,心灵坠入空虚,而作者最后将文化与历史的拯救寄托于藏传佛教,则可以看做是对民族精神资源守护的拯救之径:“人们从嘴里喊出一声‘神必胜!’的呼唤,苦难也就从他们心中抹去了一分。在危机四伏、充满忧伤和各种不幸的孤独的地球上,西藏人从来没有绝望过,他们怀着雍容的气度和朝气蓬勃的乐观主义精神蔑视着西方的文明和人类创造出来的一堆垃圾。”[7]154-155在这里,虔诚的宗教情怀使扎西达娃将非藏传佛教文化,特别是西方化色彩浓重的现代文化全部视做是对本民族文化机体吞噬的刽子手,并以决绝的姿态守护着心中的神,而这种守护显然具有对现代文明反思和矫正的价值取向:“科学与民主并不能建立心灵的终极价值。科学是有用的,但惟其有用,它更多地表现在技术操作层面。民主也是有益的,但民主是一种制度而不是目标。人,尤其是文化人的心理需要更深层的生存意义来填充,需要更虚玄的人生价值来实现,也更需要有一种脱离了具体的使用的生活的平静心境来支撑。”[8]扎西达娃最终从人的生存意义和存在本质的层面,表达出对现代文明的厌恶和对藏传佛教的信仰皈依。

回族作家元康的《回族人家》当中,民族的传统商号,穆斯林的社区文化,民族性的京堂教育,民族性的地缘关系,甚至穆斯林的族内通婚等,都随着城市化进程而成为一种久远记忆,作者在这里显然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文化命题:民族传统文化在现代都市文化和汉族文化的挤压之下日渐消亡,这种趋向到底是悲哀还是进步?查舜的《穆斯林的儿女们》当中,回民杜石朴进城要准备两顶帽子:一顶回民小白帽(民族身份的象征),一顶有檐蓝布帽(现代文明的象征)。这种在现代文明面前的身份不自信,深刻地揭示了现代文化(都市文化)对民族尊严的挤压和伤害。在《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当中,丁玉清的文化纠结与突围的过程性体验,就隐含着伊斯兰文化在多重现代文明挤压和诱惑下的历史遭遇,“丁玉清……是许许多多受到多样文化冲撞的穆斯林青年的代表……也是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相遇的经历”[9],丁玉清的文化体验历程,其实就是民族文化传承在面对现代文明同化环境下的艰难成长史和心灵演绎史。作品借王智斋阿訇的论文,表达了有着清醒民族意识的宗教领袖,在面对本民族文化与现代文化冲突的时代境遇下,关于民族命运的久远思考,并提出了自省自律、善于比较、善于创新三种精神,作为本民族应对文化挑战和文化同化的理性对策。这个结论不仅是作品人物的情节营造,更是经受着民族立场和身份认同考验的查舜个人,在彻底领会本民族文化当下处境的深刻内涵之后,所做出的一种理性而长远的关于本民族命运的思考。尽管这样的应对策略不乏对民族文化生存与传承的情感隐忧,但更重要的是,它显示出了一种难能可贵且冷静理性的多元视角观照下的文化包容与开放姿态,这也正是当下民族文化焦虑处境下,民族作家所应秉持的一种价值态度。

三、复归与疏离:身份认同的两难抉择

对于民族作家而言,现代性与民族性的内在矛盾是必须面对的文化难题,而文化身份的构建与认同,注定是他们从事文本叙事时价值立场抉择的必备条件。惟有如此,才能在特定的文化空间内,做出具有公共话语的民族性表达与叙事,才能反映出具有民族性或人类性的生存状态。尤其是身份的抉择,是缓解、释放和解决主体文化焦虑的一种最直接(虽然未必是根本的)的方式。面对现代化蔓延的西部边地,一方面,部分民族作家深感文化潮流的不可阻挡,试图做出理性辨析,并利用身份抉择的消解策略来达到民族性与全球性、本土性与现代性对话的可能;另一方面,部分民族作家面对现代化的“文化趋同”,更加意识到了保持民族文化独立性的重要,并通过民族文化的文学展示来挽救本民族文化生存的逼仄空间,以此寻求民族文化在丰富和拓展当下文学价值体系构建中的可能性。纵观西部作家对主体身份的认同,基本采取了“隐匿”与“彰显”两种方式,而且这两种方式往往在某一位民族作家不同的创作阶段,呈现出彼此互现的态势。

面对现代化倾袭下的民族文化现状,一部分作家选择了顺应潮流,通过消弭和隐匿身份来实现文化主体心理的焦虑缓释。回族作家查舜就经历了一个对民族身份“坚守”到“放逐”的艰难转型。作为伊斯兰文化孕育成长起来的作家,他在早期创作中,基本恪守着本民族文化的纯雅,在《青春绝版》、《穆斯林的儿女们》等作品中较少有涉及性的描写(伊斯兰教认为这些词汇是“不洁”之语,性描写也往往被视为是现代文明感官泛滥的文本表征)[10]412,而选用伊斯兰教允许的“洁净”之词;但其后期的《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当中,不仅叙述语气和语言词汇发生了很大变化,而且还有了直白的与性有关的事件和场景[11]148-348。这种变化是作者在多元文化并存局面中所做出的文化转向与价值取舍,以及面对世俗文化对民族禁忌之时的主动出击或被迫突破。在张承志的早期作品中,对伊斯兰教的虔诚置换为一位人文主义者对理想主义的追寻与信仰。因为主流文化与宗教文化毕竟是两个话语体系,彼此之间必然存在着某些相异甚至背离之处,于是他试图寻找宗教理念与主流理念的内在相通之处,通过提炼某些共同命题来彰显出宗教教义的普适性。他试图将伊斯兰的“清洁精神”作为民族文化和人文精神的共同命题,通过对“清洁精神”的张扬而达到让汉民族和主流意识形态接受的民族教义。因此,在“清洁”、“人民”、“国家”、“民族”、“全球”等话语的链接中,其民族身份逐渐被其他文化质素所遮蔽,“张承志第一阶段写作所寄涵的文化因素是多方面的,至少具有五个方面:‘文革’文化因素,反‘文革’文化因素,蒙古草原文化因素,西方浪漫主义文化因素,西部边疆文化因素”[3]180,而其文化精英的身份来源于民族精神的事实也在多重文化的挤压下被误读。

民族身份的隐匿看似是对现代化浪潮的一种顺时应接,但其背后所隐藏的,却是对民族文化的悲观、对民族身份的不自信。现代性之于西部民族文化,是一种外迫性和外源性的文化侵袭,而不是西部民族文化演进的自身要求。一味的承接和顺势外迫性文化,带来的是对本民族文化自足机体的戕害,还有可能将本属于本民族的优秀文化质素在狂热中遗失。尤其是现代性的发生是源于西方国家,有其产生的社会背景(西方工业化的高度发达)和文化背景(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已经深入人心),并不一定适应于所有的东方国家,何况是大部分仍处于前现代文明和游牧文明主导下的西部边地。尽管西部民族作家已经意识到,应该以包容和接纳的方式来应对文化的冲击,但他们又很难从实践和文化层面去构筑现代性所必需的宏观环境和文化基础,最后,反而让他们既迷失了原初的文化根基,又无法构建起理想的现代“乌托邦”家园。

而另外一些民族作家,则选择了抵抗现代化潮流,并通过凸显和张扬自我的民族身份来实现文化主体心理的焦虑缓释。面对着西方文化、商业文化、政治形态等诸多强势文化的包围,少数民族的弱势文化一方面试图寻求融入对话的契机,另一方面也通过文化自省和立足传统而抵御着异质文化的渗透和侵蚀。在文学领域,以经济指标为核心的新型市场意识形态,顺势将边地文化置于一个消费或消遣的对象,真正的民族性创作被挤压到了边缘位置。在这种文化权力的制衡过程中,民族传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民族作家也对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和自身的民族身份产生了迷茫与自卑。尽管后殖民理论对这种现象给予了理论上的解释与矫正,但在现实层面上,深处西部地区的诸多少数民族作家,最终还是从自身的生存体验中,产生了对民族身份主体焦虑的超脱诉求。他们以其对民族文化和民族历史的价值认同与文化溯源,坚持着本民族文化的弘扬,坚持着对本民族精神的传承,因为,他们深刻的意识到,“在全球化境遇下,多元文化之间的冲击必然会带来文化认同的危机,民族精神与文化认同感、生存归属感是密切相关的,如果一个民族的生存归属感被削弱了,那么民族精神也被消磨了。”[12]简言之,越是被迫卷入文化同化,民族本位意识越是强烈。体现在文学创作当中,就是对民族身份独特性的张扬彰显,对母族回归的强烈夙愿,对民族信仰的热情高扬,这种决绝的态度,正如一首藏族诗人的诗歌所体现出的价值坚守:“那列火车/朝前爬行/让我极其反感和厌恶/实质上,我和这列火车/有什么关系呢/火车依然在爬行/在我眼里,它将要变成/一条巨蛇/吞掉我的家园。”[13]回族作家石舒清在谈及自己的少数民族作家身份时,就充分表现出作为一个民族作家难得的身份认同感。对于他来说,坚守故土与坚守母族是融为一体的。他的创作资源不仅建立在真实的本民族特色文化之上,而且他还持续的对本民族的历史、生存和文化进行着积极而深入的思索。“我很庆幸自己是一个少数民族作者,我更庆幸我是一个回族作者……这就使得我的小说有无尽的资源。……愈是我写我的民族的一些日常生活、朴素情感和信仰追求的作品,愈是能得到外部的理解和支持。”[14]其《清水里的刀子》、《恩典》、《果园》等作品,集中表现了民族文化在面对政治强权、物质泛滥和欲望蔓延等现代文明滥觞之时,作者所做出的坚守本民族的宗教超脱与道德主义的价值立场,其民族身份和民族文化俨然也成了矫正和疗救“现代文明病”的药方。石舒清不仅一以贯之的坚守对母族文化和民族身份的认同,而且在认同的基础上,建构着作家身份多元化中的一元主体性,传达着伊斯兰母族文化在当下多元文化语境中的精神高洁与价值馈赠。藏族作家阿来同样在其小说中表达了类似的文化自信和身份认同,如在《空山》当中,虽然深知现代化进程的不可阻遏,也因边地藏区物质生存的困境而喟叹,但通过“政治被改造者”人性光辉的闪熠与“政治改造者”被“邪魔俯身”的道德标签,做出了对革命话语与民间话语的“颠倒性”价值评判,传达出他内隐的民族身份认同,以及对藏族文化的维护和对现代革命话语的拒斥。

面对现代性对民族性的侵袭,民族身份的恣意张扬是民族情感使然的必然结果,张扬的同时也要防止陷入偏执的身份固守,以及由此带来的狭隘民族主义,甚至是种族主义。现代性虽然不是西部边地民族群体的主动诉求,不是内发性的文化趋向,但却是当下正在发生和未来必将蔓延的文化思潮。西部边地尽管有其悠久的文化自足系统,但和现代性的碰撞却也被迫开始,多元文化之间的交流、砥砺、融合正在发生。在这样的文化境遇下,民族作家如果缺乏开阔的视野、包容的胸怀、沉着的理性去面对,带来的首先是民族文化的僵滞,无法在参照对比中发现本民族文化的优劣,无法进行更有深度的精神资源开掘,更无法提供当下文化资源所缺失而本民族所独有的价值理念;其次,偏执的身份执著,在呈现异域风情的同时,容易陷入消费文化“猎奇”原则的窠臼中,主体的文化意图表达往往会造成受众误读的现象,而大众消费一旦获得饕餮盛宴的审美满足后,作者或者陷入呓语般的自恋抒写,或者陷入文化传达的障碍鸿沟,最终带来文学精神的戕害和主体资源的枯萎。

结语

面对现代性与民族性的文化悖论,民族作家除了集体性地表现出对民族文化生存现状的焦虑倾向之外,更多地思考着如何实现焦虑的消解和身份的建立。对于少数民族作家来说,建构民族身份与彰显民族文化,主要涉及如何在民族性和世界性、本土性和人类性、独特性与普泛性方面开掘相通性命题。集中表现为作家民族身份的建构,既要体现本民族文化的独特性,也要得到非本民族的价值认同。笔者认为,“折中”型的身份建构似乎是一条可行的途径,它要求创作者在立足本民族传统文化时,可以通过呈现一些民族性符号和意象来体现出民族文学的美学魅力。但在强调民族意象符号独特性的同时,又不能仅仅局限在表层民族符号的罗列,而是要抵达一些可以被普遍接受的文化和主题共同体,如人性、生命、精神、灵魂的观照。也就是说,民族作家要试图通过不同的意象,构建共同的文化和价值认同,只有这样才能形成对话的共识。对于西部民族作家来说,既要建构本民族的文学特色,对伊斯兰文化和藏传佛教文化做深度开掘,在文化多元的语境中寻求到适合本民族文化发展的独特路径,还要注意将这种文化命题与人类性形成一种弥合与互补,而不能因为过度强调民族独特性而陷入狭隘的民族主义窠臼中。石舒清、阿来等在立足民族文化和民族资源的基础上,试图将民族文化与探询人类终极命题和形而上思考的人类性结合起来,并用小说实践证明了这个思路的可行性,他们为当下文坛提供了非常难得和成功的民族性当中彰显人类性的创作范型。与此相比,回族作家张承志的《心灵史》这部作品则代表了对民族性与现代性融合思考的某种偏颇。小说被哲合忍耶教的穆斯林称为“圣书”,但对于非此派的穆斯林而言,作品则是文化异端;对于汉族受众而言,能接受的也只是历史与抗争这些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学内容,作者真正想表达的主题却被误读或遮蔽。当然,《心灵史》并不代表张承志的全部创作,但却是他小说创作后期回归母族之后的扛鼎之作,而其缺憾也从反面启发民族作家在建构民族身份模式的时候,要注意寻找与主流文化价值互补或参照的共享契机,才能发挥本民族文学普世价值弘扬的作用。因为不同身份和类型的读者,所关注的内容并不一致,对于民族文学而言,画地为牢必将作茧自缚,非此即彼也必将固步自封,民族与人类应该是由点到面的立体结构:既要顾及民族本位主义,也要将国家认同、民族认同和个人认同相结合,使彼此互动对话、双向反馈,才能使各个民族作家的独特文化言说转化为明晰而独特的公共价值体认。

[1](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吉登斯访谈录》,尹宏毅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

[2]杨春时:《现代性与中国文学思潮》,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3]姚新勇:《悖论的文化》,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4]纳日碧力戈:《民族与民族概念辨正》,载《民族研究》1990年第5期。

[5]张静:《身份认同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6]扎西达娃:《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载《民族文学》1985年第9期。

[7]赵学勇、孟绍勇:《革命·乡土·地域:中国当代西部小说史论》,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8]葛兆光:《难得舍弃,也难得归依》,载《东方文化》1997年第7期。

[9]摘自雷达对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初稿审读笔记,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8/2008-05-27/71322.html。

[10]查舜:《穆斯林的儿女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

[11]查舜:《月亮是夜晚的一点明白》,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12]吴兰丽、潘斌:《“全球化与民族精神”国际学术研讨会纪要》,载《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

[13]嘎代才让:《西藏十六》,“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嘎代才让诗歌评论”专辑,http://www.tibetcul.com。

[14]石舒清:《自问自答》,载《小说选刊》2002年第4期。

责任编辑 吴兰丽

The Generation and Elim ination of National Culture Anxiety under the Context of Modernity

JIN Chun-ping
(ShanX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Taiyuan 030013,China)

As an irresistible social and cultural trend since 20th Century,the modernity has constantly invaded,assimilated and commanded the national culture whose essence is“uniqueness”.on the one hand,the fast spread of themodern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hasmade the dream ofmaterial rich come true for thewesternminority,on the other hand,the cultural obstacle has been conformed between science spirit and humanity spirit,the core culture ideal ofmodernity,and nationalism of the national culture,resulting in the existence predicament of the national culture.Facing the cultural anxiety,minority writersmay prefermodernity to nationality position on value selection,or prefer nationality for their resuscitation of stronger nationality position consciousness.While to seek deep cultural connection and value share betweenmodernity and nationality as to construct possible dialogue and chance between them,is their collective cognition to discuss national religion and cultural fate.

modernity;national cultural anxiety;generation and elimination

book=8,ebook=8

金春平(1983-),男,山西太原人,文学博士,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讲师,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后研究人员,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当代文化思潮研究。

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项目(2010ZDIXM047-1005043)

G03

A

1671-7023(2012)04-0008-07

201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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