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思毅
(西南民族大学 政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论梁启超“复古与解放”概念对近现代学术发展趋势之影响
符思毅
(西南民族大学 政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在对清代学术史回顾中,“复古与解放”概念可谓梁启超之卓越见识。这一思想概念对清代近三百年学术发展规律性之揭示,不仅说明了“复古”与“解放”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还指出了中国学术在近现代发展之趋势,即由对学术本身重新反思、定位、追溯本源的复古运动,来解放当下学术之困境。
学术史;近现代学术;复古与解放;梁启超
关于学术发展趋势之论述,或者说对当时学术之总结,古已有之,如《庄子·天下》、《尸子·广泽》、《荀子·非十二子》、《荀子·天论》、《荀子·解蔽》、《吕氏春秋·不二》、《淮南子·要略》、司马谈《六家要指》、《汉书·艺文志》、王弼《老子指略》、《抱朴子·明本》、《文心雕龙·诸子篇》等等文献,既是对以往学术之总论,又以窥见将来学术发展之趋势,诸如此等篇章,常为学者所依据,其影响之大不言而喻。
那么,近现代之学术发展趋势又如何呢?在特殊历史背景下,学术发展又将呈现怎样之轨迹呢?梁启超“以复古为解放”之概念,可谓一语“惊心”,其对清代二百多年学术发展规律性之揭示,不仅说明了“复古”与“解放”相反相成之辩证关系,还指出了中国学术在近现代发展之趋势。同时,当下学术发展之实践也验证了梁启超“复古与解放”概念之先见性和学术价值之重要性。
梁启超关于“以复古为解放”之概念,早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近世之学术》中就指出:“本朝二百年之学术,实取此前二千年之学术,倒影而缫演之。如剥春笋,愈剥而愈尽里;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不可谓非一奇异之现象也……宋学极盛数百年,故受以汉学;汉学极盛数百年,故受以先秦。循兹例也,此通诸时代而皆同者也。……要而言之,此二百余年间,总可命为‘古学复兴时代’。”[1]认为清代学术为“古学复兴时代”,其复兴之方法为上推历史,逐代复古,其复兴之目的则是为了解放当时学术之困境。
而在《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中,则正式提出了“以复古为解放”之概念,是书第二节《略论“清代思潮”》认为“清代思潮”是“则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者也。”[2]又说:“纵观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2]第三节《清学的出发点》又说:“吾言清学之出发点,在对于宋明理学一大反动。”[2]认为清代学术思想之解放,是以反对宋明理学为起点,来回复到六朝、唐之学,逐渐“倒影而缫演之”。梁启超弟子蒋方震为本书作序时,说:“震惟由复古而得解放,由主观之演绎进而为客观之归纳,清学之精神。”[2]认为“由复古而得解放”是清代学术之发展精神。近代朱维錚为本书作导读时,对此观念亦表示认可。
那么,清代学术“复古与解放”究竟要到怎样境地呢?梁氏认为顺治、康熙间,孙奇逢、黄宗羲、李颙仍主王学,故明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康熙中叶,考据家言盛起,于是宋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自顾炎武劝读注疏,六朝、三唐学逐渐占学界第一之位置。自惠栋、戴震而后,则东汉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自今文家庄存与、刘逢禄、魏源、邵懿辰而后,则西汉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自康有为前后诸子学兴起,先秦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同时,他又提出“夫既已复先秦之古,则非至对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由此可知,清代学术是以复先秦学为最后境地。
此后,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基础上写成《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首章题为“反动与先驱”,说道:“凡研究一个时代思想,必须把前头的时代略为认清,才能知道那来龙去脉。本讲义所讲的时代,是从它前头的时代反动出来。”[3]可见,各时代逐次复古之概念已成为梁氏治学之一基本方法。
在对清代学术史回顾中,“复古与解放”概念,可谓梁氏之独到见识。认为学术由于历史原因遭割裂、中断,而对其重新反思、定位、追溯本源,作复古运动,即便是对当下学术困境之解放。所以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可以说复古即是解放,解放即是复古,复古与解放呈现出不可分割之辨证统一性,正所谓“由阐旧学而致新知,致新知必包含着阐旧学”。故“复古”与“解放”之辩证关系,以及二者于“辩章学术,考镜源流”之深意,对研究中国近代学术史之发展都具有积极作用。
胡适评价梁启超曾说:“二十年来的读书人,差不多没有不受他的文章的影响的”[2],可见作为“开一代风气”之学者,梁启超确有其真知灼见处,由此亦可窥见梁氏学术概念之影响力。
胡适评价顾颉刚治古史之方法时,称之为“剥皮主义”,说:“顾先生的这个见解,我想叫他做‘剥皮主义’,譬如剥笋,剥进去才有笋子吃。”又说:“凡是一件史事,应看它最先是怎样,以后逐步逐步的变迁是怎样”[9],认为这是顾颉刚讨论古史之根本见解和根本方法。胡氏这一形象之比喻,却正是来源于梁氏“如剥春笋”、“如啖甘蔗”之说。
对于梁氏“复古与解放”概念,钱穆则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说:“曾记梁任公在《清代学术概论》里有一番话,大意是说(手边无其书,不能直引),清代一代学术,以复古为解放;最后到今文学家上复西汉之古来解放东汉郑许之学,譬如高山下石,不达不止,为学术思想上必有之一境。其说良是。惟其不免自站在今文学家一面,专为清代学术立说,其实所谓以复古为解放者,至于晚清今文学派,尚未达到最后之一境。自今以往正该复先秦七国之古来解放西汉,再复东周春秋之古来解放七国,复西周之古来解放东周,复殷商之古来解放西周,复虞夏之古来解放殷商,溯源寻根,把中国从来的文化学术思想从头整理一过,给予一种较为新鲜而近真的认识,对于将来新文化新思想的发展上定有极大的帮助。”[5]承接梁氏之意,钱穆认为“以复古为解放”之概念不仅仅是清代学术发展之规律,更是中国学术思想上必有之现象,并预言将来要“复虞夏之古”,寻求民族文化之本源,甚至把中国文化思想从头整理一遍。
钱穆又在《国学概论》说:“此今日考论古史一派,实接清儒‘以复古为解放’之精神,而更求最上一层之解决,诚为不可忽视之一工作也。”[6]进一步提出了治史学者诚要因循“以复古为解放”之概念以治史之见解。
而疑古学者顾颉刚在《古史辨》第二册《自序》所说:“我真想拿战国之学来打破西汉之学,还拿了战国以前的材料来打破战国之学,进攻这最后两道防线,完成清代学者所未完之工。”[7]单就方法论上说,与梁氏这一发现也是大致相同。
关于“复古”一词,并非是说要“回复古代、”“恢复古代”,相反,“大同”局面无法再现,三代四代之学更不可能恢复。然而“复古”却具有“变通”之意,与“解放”相反相成,所谓非“复古”不得“变通”、不得“解放”,如清人吴乔《围炉诗话》所说:“诗道不出于复变,变谓变古,复谓复古。变乃能复,复乃能变,非二道也。”又傅斯年曾将“复古”与“新生命”并称,他说:“我以为清朝一代的学问,只是宋明学问的反动,很像西洋Renaissance时代的学问,正对着中世的学问而发。虽说是各新生命,其实复古的精神很大。所以我平日称它做‘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8]可见梁、傅二人对“复古”之“变通”、“求善求真”之意有着共同之认识。
要之,梁启超“以复古为解放”概念之发见以及对学术发展趋势之预见性,已经在当时学术界中形成了共识。
关于近现代学术发展趋势,从外部环境看,似乎受到西学冲击,而表现出中西交融之态势,正如近代新儒家对中国学术以及文化“一体性”之确认,发扬自我,同时也不排斥西学。但另一方面,从中国学术自身之内在理路发展看,则表现为“复古与解放”运动,即对近代学术思想进行清理、反思、定位、追溯本源,作复古运动。清代可谓集古学之大成,而近现代保守学者正是沿着清人之路,对学术自身之发展做一清理,这一清理表现为反思当下学术、暂时不顾西学,而打破、甚至跳出现状,直指寻求中国学术之真实,来走出当下学术混乱之局面。这种学术发展趋势与既不能解决学术、文化混乱问题之“不中不西”之学,以及脱离中国学术而一味追逐西学者相比,表现出学术理路之纯粹性、正统性和中和性。
无疑,梁氏“复古与解放”概念正为近现代保守学者所资用,以“复古”求“解放”之概念也逐渐指出了近现代学术发展之一大趋势。如近代学者邓实、黄节等人创办之“国学保存会”及《国粹学报》,即以“存学”为一大宗旨,与梁氏“复古与解放”概念颇具相通之处,都强调保存传统文化,恢复民族精神,希借复兴古学来实现民族之复兴和强盛。邓实《古学复兴论》中说:“吾人今日对于祖国之责任,唯当研究求古学,刷垢磨光,钩玄提要,以发见种种之新事理,而大增吾神州古代文学之声价。”[9]并举例说明,“至于罗马强盛,在于古学复兴,日本振兴,基于保存国粹。前事不远,彰彰可考也。”[9]亦如研究史学者,诸如张尔田、柳诒徵等等,均致力于探讨六艺、百家道术之本源,而又未尝不以“复古”为标示,探幽发微,借古鉴今,以期大明经世治道之学,以见复兴华夏民族之功效。这也正如钱穆所说,“以复古为解放”之概念于考论古史一派为“不可忽视之一工作也”,那么在此,也可以说“复古与解放”概念为治史学者之要诀,为现代史学研究发展之一大趋势。
然而,以“复古”而求“解放”之概念,不仅对于保存与发扬古学,及流略学、史学研究影响甚大,而且对进一步研究经学、诸子学、文学、义理学、伦理学、以及社会学之影响亦是存在。例如文学一端,近学者多引西说,持文学起源于游戏,此说与吾国《尚书》、《诗经》以及《左传》之所表现之严谨、整饬、富丽之文学固有所不合,更与民国学者江瑔所说“六经曰文学、曰文章”相差甚远,那么,探吾国文学之真正起源、及其本身之内涵,则非打破现有之文学观念而求诸古不可了。
由于社会种种因素之影响,近现代学术发展差不多一直都处于反思状态,或是反思经学、或是反思新文化运动、或是反思西学、或是反思疑古思潮,或是反思新儒学等等,然而反思之最终出路在何方呢?反思之后又要达到怎样之境地呢?就各学派各学者反思所占之理据而言,高下境界各自不同,故所得认识也应是各得一见,终为“一曲之士”而已。“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然而“大道”不明,治术何由而出?反思亦有何归宿?近现代学术发展趋势之以梁氏“以复古为解放”之发见,似乎能有效解决上述问题,它不追新立异,按图索骥,找回“自己”,不失为回复“大道”之一光明路径。由“复古”而追溯中国文明渊源,而明历代学术之走向,而明治世之所由出,正本清源,一发学理之精微,一破当下学术之陋见,此所谓明学术发展之本末者也。可见,近现代学术反思现状、追溯大道之发展趋势,有其内在之合理性和文化现实之可靠性。
学术讲保守,重继承,贵发扬,如贺麟所说“在思想和文化的范围里,现代绝不可与古代脱节”[10],那么,近年来中国学术史研究之所以逐渐兴起?一个重要原因是,学者深刻反思当下学术困境,意识到了近现代学术发展趋势“以复古为解放”之重要性。如陈平原认为近现代学者“大概是意识到学术嬗变的契机,希望借‘辩章学术,考镜源流’来获得方向感。”[11]进而又说:“同样道理,20世纪末的中国学界,重提‘学术史研究’,很大程度也是为了解决自身的困惑。因此,首先进入视野的,必然是与其息息相关的‘二十世纪中国学术’。”[11]这正如李帆所说,“大体是考量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与外在环境而出来的”[12]。学术自身之困惑和外在环境之影响,促成了近现代学者于学术发展之趋势研究之必然性。而其研究之方法,则正是遵循了“以复古为解放”之概念,这也如李帆认为,“世纪之交,借学术史的研究,‘辩章学术,考镜源流’,反思和检讨走过的路,以使中国学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更成熟地走向未来,不失为一种非常好思路和方法。”[12]
反思学术问题,阐发学理之内在发展路径,是近现代学术发展所表现出来之一深刻而独到之见解。然而,借鉴王国维之“二重印证法”,并用地下出土实物证据与现代先进科技设备仪器,又综合各大学科之全面考证,来探索文明之渊源,恢复民族之自信,亦是近现代学术发展趋势“以复古为解放”之一大表现。由李学勤主持之“夏商周断代工程”,则又是一以探索“古学”来解放当下学术“困境”之好例子,而且研究成果斐然,使夏商周三代有了确切年代表,这于破除疑古思想意义重大,并为继续探索中华民族文明起源创造了有利条件。鉴于华夏文明史进一步向前推进,张京华主编《湖南科技学院学报》于2005年创办“虞舜文化与三代文明”栏目,至 2009年第 2期,以“考之文献,实以‘四代’更为确切”为由,将栏目改名为“虞舜文化与四代文明”。三代,指夏商周,四代,指虞夏商周。由三代到四代,不仅是学术“复古”,对现行学术禁锢思想之解放,更是对传统文化渊源之追溯。而其所著《古史辨派与中国现代学术走向》,资料详实,观点新颖,抉幽显微,以证古史之不诬,以明现代学术之走向,多是发前人之未发,觉前人之未觉,正如郑光评价所说:“是对现代学术思想的一种清理和反思,有相当的学术价值。”[13]
由上可知,近现代以来,学者多致力于对当下学术自身之反思和对传统文明之追溯,表现出梁氏“以复古为解放”之研究态势。然而,这种态势已逐渐成了近现代中国学术发展之一趋势,那么,这种趋势又究竟要运动到怎样境地呢?或许如陈祖武评价梁氏“以复古为解放”概念时所说,这“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独立思潮”[14],而这个“独立思潮”以及其“层层递进的上溯趋势”却得到了近现代学者之共识和发挥,如钱穆所预见到了要“复虞夏之古”,那么,在将来或许更要复“三皇五帝”之古不可了。
综上所述,对旧学之阐释,对学术之复古,既是寻求新知、对学术本身之解放,又是对传统文化之继承,更是对中国历史文明之体认和探寻。而近现代中国学术发展之趋势,也正是表现为“以复古为解放”,即对学术本身重新反思、定位、追溯本源,作复古运动,来解放当下学术之困境。或许,当下学术这种“以复古为解放”之趋势,在可预见之未来,亦将继续存在。
[1]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M].夏晓红导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朱维铮导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
[4]胡适.古史讨论的读后感[A].欧阳哲生.胡适文集(3)[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5]钱穆.评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A].顾颉刚.古史辨(第五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2.
[6]钱穆.国学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7]顾颉刚.自序[A].顾颉刚.古史辨(第二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2.
[8]傅斯年.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A].傅斯年.傅斯年全集(卷一)[C].湖南: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
[9]邓实.古学复兴论[J].国粹学报,1905,(9).
[10]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贺麟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11]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2]李帆.古今中西交汇处的近代学术[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3]张京华.古史辨派与中国现代学术走向[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9.
[14]陈祖武.清初学术思辨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K092
A
1673-2219(2012)01-0013-03
2011-09-11
符思毅(1986-),男,湖南张家界人,西南民族大学政治学院中国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校:张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