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裴辉强, 胡德明
(浙江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狭义的“数量词”仅是指数量词组、数量短语或数量结构,广义的“数量词”,则是指数词、量词和数量词结构的统称。那么从广义上 ,数量词重叠应当包括数词重叠、量词重叠和数量词组的重叠。如果数词以X代指,量词以A代指,语法上讨论得最多的数量词重叠式主要是广义的数量短语重叠的AA、XAA、XAXA等重叠式。以往对数量词的重叠问题的认识没有达成一致,其原因是不同的研究者的研究视角以及所采用的分析方法不大一样。赵元任 (1979)[1]108-109在形态类型的重叠部分只涉及AA式,将其归为遍称重叠式,指出该重叠式的若干语法意义和几种语法特点。朱德熙(1982)[2]26也谈到AA式,但只是从词法构词上加以阐释;胡裕树[3]主编的、黄伯荣等[4]主编的两本《现代汉语》教材都涉及XAA式和XAXA式,将这两种重叠式放在量词部分,简单地描写它们的几个语法意义和几个句法功能,后者认为“一AA”是“一A一A”省掉后边的“一”的一种省略形式。可以说,对于数量词各种重叠式所表示的意义和句法功能,大都是一般性的提及,未作出全面探讨。
郭绍虞(1979)[5]从语法和修辞的角度论述了“一AA”和“一A一A”的差异,“一AA”兼有统指分指两种作用,“一A一A”则是进一步分指的;房玉清(2001)[6]认为“一AA”和“一A一A”是分指数量短语的两种形式,在句中主要充当修饰语,同时论述了“一AA”和“一A一A”所占据语法位置的倾向性差异,“一AA”主要作定语,表示数量多,“一A一A”主要作状语,表示以个体为单位分别计数;李宇明(1998)[7]和李宇明(1999)[8]论述了广义的数量词重叠,涉及量词重叠、数词重叠、数量词重叠,认为数量词语复叠可以表达五种语法意义:所有的 (包括“每一”),多量,少量,定量反复,逐一 ,前三种语法意义反映主观量而后两种一般不反映主观量;刘月华等(2003)[9]认为“一A一A”的描写性比“一AA”强;李康澄、何山燕(2010)[10]通过对汉语数量重叠式的历时考察,认为“一AA”和“一A一A”各自独立发展,它们之间并不存在基式和变式的关系;宗守云 (2010)[11]从认知角度富有创见地对集合量词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其中也对数词‘一’与集合量词相结合的数量短语重叠“一AA”式和“一A一A”式作了比较。
我们认为数量短语重叠包括“一A一A”和“一AA”式在内的情形比较复杂,同词汇、语法、修辞等层面都有联系,所以需要从多视角、多层面对其进行研究。本文集中讨论“一A一A”和 “一AA”这两种重叠式的语法意义和语法功能,探讨它们的语法形式、语义差异以及造成这些差异的认知基础。
为了便于举例和分析,本文主张将现代汉语里的量词细分为四个小类:名量词(“个、张、支、条、碗、杯”等)、动量词(“次、趟、阵”等)、时量词(“天、年、分、秒”等)、自主量词[12]206(“岁、倍、章”等);名量词又可以细分为专用名量词(包括个体量词和集合量词)、度量衡量单位量词[13]、借用名量词;动量词又可以细分为专用动量词和借用动量词。
“一A一A”式 和 “一AA”式都能作主语,主要表示“每个”、“每一”即周遍、全体的意思。但它们作主语的功能不是很强,量词一般只限于名量词。例如:
(1)隔着窗户上的玻璃,能看到源自的木头垛,一根根又粗又直好质量。
(2)一箱箱也不太大,也不太小,顺序搬上卡车,鸦雀无声!是我押着走的。
(3)你听明白了没有?一条一条都照我说的这样来,咱们才能算到底;哪一条不答应,都得趁早散伙!
(4)我知道,这泪雨中的每一滴,都不是普通的眼泪,一颗一颗,都是万金难买的友谊的珍珠!
“一AA”和“一A一A”都能作谓语,主要表示“多”的意思。但它们作谓语的功能都不是很强,量词一般只限于名量词。它们表数量的能力比起它们的基式有所减弱,更多的是体现一种描写作用,有很强的修辞色彩,而且它们后面一般都需要有“的”或“后续的句子”才能完整表达一个意思[14]。例如:
(5)这樱花,一堆堆,一层层,花像云海似的,在朝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
(6)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
(7)麦田子一堆一堆,黎明前望去,就像一座座小山。
(8)站在背后的陆春河说:“文庆正不愧是个知识分子,出口成章,像买瓦盆,一套一套的。”
“一AA”和“一A一A”作定语时主要表示“多”的意思。“一A一A”和 “一AA”作定语的功能比较强,量词一般只限于名量词或动量词。定语和中心词之间用不用结构助词“的”有时不是很严格[15]。
(9)没有一个一个的人的利益就不存在全社会的利益。
(10)黄黄的杏,绿绿的叶,一串串的黄杏在一枝枝绿叶的掩映下发出诱人的果香。
(11)在一遍遍的歌声中,见到了祖国在一天天地强大和繁荣。
(12)在投军后,党和部队的教育以及一次一次的艰苦斗争把他逐渐炼成了具有铜筋铁骨和钢的意志的人。
作状语可以说是“一AA”和“一A一A”最强的语法功能,A可以是名量词,动量词或时量词。作状语的时候,除了含有一些“个体意义”以外,“一AA”和“一A一A”作状语主要表示“逐一”的意思,这个意思是重叠式的“基本意义”。例如:
(13)乡下的青年们一个个陆续到城市找工作。
(14)识字不多的小学生,开始阅读时,必然读得很慢,甚至用手指指着字一个一个地读。
“一A一A”和“一AA”作宾语的能力不是很强,且受到很大的限制。首先,因为处在谓语的后面,只有由名量词组成的“一A一A”式 和 “一AA”式才能充当宾语;其次,重叠宾语一般只出现在两种句式当中,一是“是”字句;二是“V成”动词谓语句,而且常常要在重叠后面加上助词“的”,句子才能成立。它们作宾语所表示的语法意义虽然含有“多”的意思,但这个意思已经相当虚化,主要用来表现事物的形态,描写的意味很浓,有文章把这种意义叫做“形状意义”[16]。例如:
(15)花炮在喷水之间放上去,也是一道道的。
(16)他把从一系列火车上卸下来的煤堆成一堆一堆的,……
(17)炸酱面的面条最好是和面来自己抻,或擀成薄饼状再切成一条条的。
(18)在一条条大路上,送运粪肥的轿车马车,连成一串串,扬着黄雾,摇着车铃。
“一A一A”允许多音节量词参与到结构之中,而“一AA”不允许。例如:
(19)运送葡萄的载重汽车不时把一嘟噜一嘟噜/*一嘟噜嘟噜的葡萄掉在了公路上。
(20)光一口袋一口袋/*一口袋口袋的粮食,就摆了半广场,他们一家才十几口人,吃到哪年哪月才能吃完?
(21)一笸箩一笸箩/*一笸箩笸箩、金灿灿、香酥酥的麻花,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构成了这个边镇特有的一景。
“一AA”能与名词性成分组合成“独语句”,而“一A一A”很受限制。比较:
(22)一丛丛树林,一条条水沟,一片片芦苇,一块块开垦的土地,还有一簇簇地位的农家小屋。
?一丛一丛树林,一条一条水沟,一片一片芦苇,一块块开垦的土地,还有一簇簇地矮的农家小屋。
(23)站在千里堤上一望,一片片树林,一簇簇村庄。
?站在千里堤上一望,一片一片树林,一簇一簇村庄。
宗守云[11]对由集合量词组成的“一AA”和“一A一A”在各个层面上的差异进行描写,并作出认知上的解释。在语义差异方面,该文认为由集合量词组成的“一AA”具有弱次序性、弱离散型、“轻易”等语义特征;“一A一A”具有强次序性、强离散性、“艰难”等语义特征。本文对个体量词和集合量词都予以考虑并认为由个体量词和集合量词组成的“一AA”一般具有总体性、弱顺序性、弱分散性、“顺畅”的语义特征;“一A一A”一般具有个体性、强顺序性、强分散性、“费力”等语义特征。其中,总体性和个体性对其他性质起主导作用。
郭继懋(1999)[17]写道:“量词重叠只表示一种概括的总语法意义:物体或事件的重复存在。上述诸意义只是这个总语法意义的环境变体。”他同时认为“一AA”和“一A一A”也像量词重叠那样带有一种总语法意义。我们同意“总语法意义”这个说法,“总语法意义”体现词类重叠的共性,表示数量范畴,这是汉语的一种“典型形态”。[18]我们同时认为谈到数量短语重叠的语法意义除了要谈到“总语法意义”还要谈到“基本意义”和“个体意义”,这是分析数量短语重叠需要思考的三个不同层次的语法意义。“一AA”和“一A一A”在充当各种句法成分时,基本意义相当一致,但是除了所表示的基本语法意义以外它们还有其他的一种语法意义,我们将这种语法意义叫做“个体意义”。个体意义的产生的主要原因是,“一AA”着重于“并无例外”(强调总体性),“一A一A”却着重于“个体存在”(强调个体性)。例如:
(24)这种使用传动装置的生产方式,让产品像流水似的一个个向前流去,就叫流水作业。
(25)他的上级回答说:“让他们一个一个地过境,但是必须在身份证上盖章。”
(26)华西村党委书记吴仁宝,在当天上午举行的庆典上从一汽集团公司总经理耿昭杰手中接过一把缀着彩带的巨大金钥匙,然后把一把把车钥匙分发给农民兄弟。
(27)然后他用那串钥匙一把一把地试开那门锁,但都开不开。
例(24)的“让产品像流水似的一个个向前流去”就着重于产品的总体,对每个个体产品毫无例外地对待。例子(25)却是着重于对个体的对待,盖章的工作要认真地对每个个体进行的。例(26)是对钥匙毫无例外地对待,而例(27)则要认真地对待每一个钥匙。
正如宗守云(2010)指出的,作状语的“一AA”表现为弱顺序性,而作状语的“一A一A”则表现为强顺序性。例如:
(28)住户里,又有一大半是外来户,四川的、陕西的、宁夏的、新疆的,还有甘肃本省的,年年都一堆堆地涌进来。
(29)罗斯托夫取出钱来,机械地把新旧金币一堆一堆地摆放整齐,开始点钱。
13 上海市某三甲医院 2011─ 2016年慢性肾脏病住院患者调查分析 龙俊睿,单婵娟,杨群娣,刘馨颖,王九生,梅长林,熊林平
(30)她说着就一把把地抓起来,朝向人们手里塞。
(31)那姑娘流着眼泪,一把一把地抓着泥水中的瓜子。
例(28)的“一堆堆”没有着重于顺序性的描写,而例(29)的 “一堆一堆”则着重于顺序性的描写,只有注意按照顺序的摆放才能摆放得整齐。所以“一A一A”描写的顺序性一般比“一AA”要强。
当谓语成分VP动作性弱或不具有动作性,而只单纯呈现静态语义时,“一AA”表现为弱分散性,给人的感觉是空间紧凑、中间没有多余的空隙;“一A一A”则表现为强分散型,给人的感觉是空间疏散、散落。例如:
(32)一排排的楼房,都很美观。
(33)先是看了村舍,房子是一排一排的,都是二层小楼,进了几家,见家家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34)常住户里,又有一大半是外来户,四川的、陕西的、宁夏的、新疆的,还有甘肃本省的,年年都一堆堆地涌进来。
(35)飞机一走,抢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旁边的人端着枪,保护他们,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例(32)“一排排的楼房”是描写城市里楼房的,城市里的楼房应该是一个靠着一个,距离较小,分散性弱,而例(33)描写的房子是村社的房子,村社房子之间空间距离比较分散,分散性强。
根据宗守云[11]的研究,“一AA”由于具有弱顺序性和弱分散性,可以引申表示VP“轻易”、“顺畅”的个体意义;“一A一A”由于具有强顺序性和强分散性,可以引申表示VP“费力”、“艰难”的个体意义。这样引申的个体意义同时跟语流的停顿有关,“一AA”前后一般不能有较大的停顿,所以使人在语感上感到动作有些“顺畅”、“轻易”,而 “一A一A”前后一般可以有较大的停顿,这种较大的停顿,加强语气,突出形容作用,会使人在语感上感到动作有些“费力”、“艰难”。例如:
(36)曹健向着最后成功的目标一步步地迈进。
(37)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理想在一步步地变成现实。
(38)零不是经济技术指标,而是目标,是要一步一步地去接近,而又永远不能达到的目标。
(39)苦力们抬着滑竿,一步一步,慢慢地,步履艰难地爬上了通向城里的陡坡。
数词‘一’与量词相结合的数量短语重叠的“一A一A”式 和 “一AA”式的相同之处主要体现在句法功能方面,两者微妙的差异则主要体现在形式和语义方面。虽然语义层面上存在着最多的差异,但是这些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是倾向性的,不是绝对性的。“一AA”和“一A一A”在顺序性和分散性上的强弱有时跟客观事实并不一致而跟说话人的心理有关。实际语言使用上有很多情况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一A一A”和 “一AA”的差异得到中和或存在例外的用法。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少学者提倡将“一AA”看做“一A一A”的简缩形式,或将“一A一A”看做“一AA”的扩展形式。本文认为,在汉语语法教学中可以将“一AA”看做“一A一A”的简缩形式,换句话说可以将“一A一A”看做“一AA”的扩展形式,但是也需要适量、适度地阐释两者之间最为突出的差异。在汉语本体研究领域上,应该把两者区分开来,这样可以促进对它们各自的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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