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谋贝
(合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合肥 230009)
汪洋恣肆、磅礴大气的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以其勇于革新的精神、追求民主的执着和随心挥洒的才能蜚声国际诗坛[1]405。诗人倾其一生心血,创作了《草叶集》(Leaves of Grass)。自1855年《草叶集》面世至1892年惠特曼辞世期间,这部诗集先后共有九版。“人”作为惠特曼诗歌创作的核心,成为许多诗篇抒写的对象,这一点已成为国内外惠特曼研究者的共识。还有的文评家认为惠特曼是个哲理诗人,但他的诗作没有贯穿始终的哲学思想,读者看到的是多种哲学思想体系的交叉缠绕,比如“我自己的歌”里就有柏拉图主义、新柏拉图主义、超验主义、泛神论、神秘主义、达尔文主义、生机论和颅相学,这些体系彼此冲突,无逻辑性可言[2]。本文将另辟蹊径,着重展示“我自己的歌”里一以贯之的哲学思想体系,即他的“自然学说”(或存在哲学),它向我们指明了通达存在真理之路。
本体论问题是西方哲学关注的一个重心。近代哲学的各个派别理解的存在本质上是现成存在,因而将存在者充作存在,所以他们理解的真理只是存在者的真理,而不是存在本身的真理。对此,黑格尔有清醒的认识。他在《小逻辑》里明确指出:存在就是自身联系[3]141。有学者认为黑格尔指出的自身联系应是否定性的自身联系。存在作为否定性的自身联系并不坚持自身与他物之间的绝对分割和绝对对立,而是要从他物回到自身,扬弃与他物的对立,并将他物包容于自身之中。这样存在才能够从自己本身发展出自己的内容,获得关于存在本身的真理[4]。可见,黑格尔是从生命出发去理解存在的,真正的存在是有生命的存在,而不是任何固定不变的现成存在。生命整体可以分化为它的各个部分和器官,不过生命还要扬弃其部分和器官的独立性和外在性,回归于生命的原始统一。另外,生命还要扬弃外部自然的他在性,在不断同化自然的过程中建立起自己和外部自然的统一性。正是这两种否定性的自身联系,使得作为生命的存在不同于任何现成的存在。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将生命看作存在,他所指的生命并不是有限的个体生命,而是作为类的生命,是由个体性生命上升为普遍性生命这一过程的逻辑表达。那么,在将个性和普遍性的辩证统一视为存在的真理这一点上,惠特曼和黑格尔有异曲同工之妙。
惠特曼在“我自己的歌”里就直接宣告了唯物主义在他形成对现实的认识上的重要性:“我接受‘现实’,不敢对它提出疑问,唯物主义贯穿始终。”[5]这一宣言清楚地表明了他自己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的诗歌里,我们还能够看到关于唯物主义的词汇不时点缀其间。他谈到了物质和物质的属性,谈到了原子、能量和电流,还谈到了自然的不变法则。他特别强调了个体的特殊性,对科学探索十分推崇,这就进一步验证了他的唯物观。约瑟夫·比韦(Joseph Beaver)在《沃尔特·惠特曼——科学诗人》中表明惠特曼对科学的兴趣不是偶然的,他的关于科学和自然的语言极其精确。约瑟夫·比韦还认为“惠特曼是第一个以诗的形式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出现代科学观念的美国人。”[6]国内学者李野光认为“当时已在美国流行的唯物主义理论”对他的诗作不无影响[7]。
如果把惠特曼仅仅归结为唯物主义者,就会出现自相矛盾之处。在“我自己的歌”里,关于唯心主义的词汇几乎和唯物主义词汇一样显眼。对于惠特曼来说,“非物质”和“不可感知”与“物质”和“可感知”一样重要。尽管他告诉我们“不要对上帝觉得好奇”[5],但“上帝”仍然渗透在他对外界的观察中:“二十四小时中我每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看到上帝的/某一点,/在男人和女人的脸上,也在镜子里我自己的脸上看见/上帝,/我在街上拾到上帝丢下的信件,每封信上都签署着上/帝的名字……”[5]惠特曼也在“我自己的歌”中表现出对带有神秘色彩的“一”的关注,这都与他的科学精神相违背。对于“我自己的歌”里唯心主义的成因,一方面可以从宏观层面上来解释,“惠特曼生活的年代,正是美国超验主义、德国唯心主义和印度神秘主义在新大陆流行之时。从《草叶集》中的诗篇来看,其内容、思想与以上各家均有密切关系。”[8]另一方面,从个人来说,他“阅读了若干种哲学书籍,包括西方的和东方的,古代的和近代的,从柏拉图到爱默生,从埃及神学到印度的神秘主义……”[7]他的阅读必然对他的诗歌创作有着潜在的影响。
对于惠特曼思想中存在的这一矛盾,国内外学者是怎样理解的呢?马尔科姆·考利(Malcolm Cowley)认为惠特曼对唯物主义的强调是不彻底的,我们还是要专注于惠特曼作为神秘诗人的研究[9]。詹姆斯·E·米勒(James E.Miller)认为“自我之歌”里的神秘经验呈现的戏剧性结构只是用来否定神秘主义的基本宗旨[10]。李野光在《惠特曼研究》里强调:“即使惠特曼的某些论点建立在唯心主义基础上,其中也含有唯物主义的、科学的成分。或者说某些形似唯心的词语实际上只是一种象征或借喻,其含义或用意则是合理的。”[7]顺着这条思路,笔者认为,片面强调惠特曼思想中的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都有失偏颇,“自我之歌”已经实现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调和:“我最后还是能够摆稳事物的内在原因……”[5],“我发现一边是某种平衡,和它对立的一边也是某种平/衡,/软性的教义和稳定的教义都必然有益……”[5]。
唯物主义强调的是个性、多样化、流动性、物质的原子属性、肉体和客观存在;唯心主义强调的是普遍性、统一、不变、上帝、灵魂和本质。惠特曼认为存在的真理寓于两者的融和之中,即一切都在变,一切又都不在变,这也是本文的主旨所在。这一思想体现在这几行诗中:“我详细观察了多种事物,没有两者是相同的……”[5],“没有停止,也绝不会停止……”[5]139,“永远是那坚硬平坦的大地,/永远是那些吃着喝着的人们,永远是那升起又落下的/太阳,永远是空气和那不停歇的潮汐/永远是我自己和我的邻居,爽朗,恶毒,真切,/永远是那陈旧的不能解释的疑问,永远是肉里的刺,那/使人发痒而口渴的鼻息,/永远是那使人烦恼的呵斥声,直到我们发现了那狡猾/的人藏身的地方,把他揪了出来,/永远是情爱,永远是生活里抽泣着的液体,/永远是颌下的绷带,永远是死者的尸床。”[5]130个性和普遍性分别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要义,两者的融合必然要求个性和普遍性的统一。对惠特曼的创作有直接影响的爱默生在他的《序》里提出了一种自然学说“会解释所有的现象”[11]。他的这一自然学说能够解释他在大自然无数个体中感觉到的统一性。惠特曼承袭了这一思想,认为宇宙万物体现出来的统一性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大自然的每一个体都是可见可感的,从这些个体中把握出统一性,那么我们已向认识存在真理迈出了一大步。
科学家和神职人员分别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信奉者,惠特曼对两者某些方面的贬抑,体现出他在对待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态度上的“拿来主义”: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作为唯物主义的践行者,科学家们为探寻存在真理片面强调肉体而忽略灵魂。在他们看来,永恒不变的事物是原子,而存在恰恰就是一种永恒不变的抽象物,所以科学家把原子当成存在。他们认为人的感官是不能认识原子的,因为原子之小是肉眼看不见的。所以普通人直接观察可见世界是无法通达存在真理的,只能依靠科学家的逻辑推理、实验或数学计算。与此相反,唯心主义的信徒——神学家们片面强调灵魂而忽略肉体。他们认为宇宙中永恒不变的是上帝,上帝存在于人的灵魂中。因为灵魂不可见,所以上帝也不可见,只能依靠祈祷或宗教仪式。惠特曼对上帝和原子的存在都没有加以否定,但是他对存在的真理仅仅由上帝或原子来解释表示怀疑,这也是他要纠正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偏颇的地方。普通人认为依靠自己的观察和经验无法通达存在的真理,只能依靠科学家或神职人员的科学推导或布道。惠特曼坚定地认为直接观察可见世界比通过科学家或神职人员更能清楚地认识存在的真理。他的这一观点也实实在在地体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之中。乔治·桑塔亚那认为惠特曼又回到了“亚当式的天真时代,动物们在他眼前一个一个地缓缓走过,他叫着它们每一个的名字。”[12]惠特曼强调每个普通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感官去观察这个可见世界,在自我和外界之间建立联系,这也是认识存在真理的必要阶段:“若只是我的思想而并非又是你的,那就毫无意义,或等/于毫无意义,/若既不是谜语又不是谜底,它们也将毫无意义,/若它们不是既近且远,也就毫无意义。”[5]83在惠特曼列的“细目”中,他将宇宙万物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看到了形状、颜色、气味、质地、声音、行为、经历、事件等宇宙万物在每一瞬间的特征。但是他既没有像哲学家一样,用逻辑推理向我们解释存在的真理,也没有像一般的诗人一样抒写出自己对存在真理的感悟,他拒绝解释他的自我和外界的联系:“我决不告诉你什么是我最大的优点,我决不泄露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5]97。他不希望读者用他的眼睛去看世界:“你也不会借我的眼睛观察,不会通过我而接受事物……”[5]97。他希望读者“你将听取各个方面,由你自己过滤一切……”[5]97。认识了可见世界,通往存在真理的路将畅通无阻。至此我们只大体论述了惠特曼对可见世界是通达存在真理的媒介这一点的强调,那么到底如何通过可见世界认识不可见事物,即存在的真理呢(“……那看不见的由那看得见的证实?”[5]62)下面将从物质和能量这个角度来论述个中机制问题。
“惠特曼在自己的时代独树一帜,用自己的诗篇高声讴歌科学技术的成就”[13]78。惠特曼对科学技术的重视说明了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承认宇宙间充满着物质,而且物质的最小单位是原子,原子是永恒不变的。他也清楚单个原子因为太小,所以是不可见的。我们能见到的或感知到的只是由众多原子构成的形体。另一方面,惠特曼认为唯物主义并不局限于说明可见世界中这些由原子构成的形体,它也说明了能量这个概念。能量是客观物体运动或行为的动因,从而导致客观物体处在永不停息的变化之中。对惠特曼来说,能量和物质同等重要。宇宙既充斥着物质,也充满了非物质——能量。物质有最小单位原子,能量同样也有最小单位:“原始的活力”、“电力”、“冲动”。能量的最小单位和物质的最小单位一样,因为太小,而不可见。
对于能量和物质的关系,惠特曼认为两者除了地位均等以外,还不可分割。原子作为物质单位,还融合了能量(电),是物质和能量的结合体。因为能量推动着客观物体的行为,所以原子也是我们看到的物体行为的最小单位。结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脱离行为的客观物体,也不存在脱离客观物体的行为。这一点体现在惠特曼在诗中列的“细目”中:“建房者搭造房屋”、“野鹅呀——哼”、“岁月如流星”、“(诗人自己)仍作为我而站立,感到有趣……俯视”。
尽管惠特曼在“我自己的歌”里直接提到“原子”的地方只有两处,但是他用了一系列原子的替代名,来表达他的“原子观”:原子是由物质和非物质“能量”构成的单位;原子蕴含的能量使原子的行为具有目的性,而不是杂乱无章的。这些替代名包括:“温情柔意”、“某种我看不见的东西举起了色情的尖头物”、“灵敏的导体”、“引起欲念的刺激”、“使者”、“遐想”、“爱人”。通过惠特曼的“原子观”和这些原子的替代名,我们进一步发现,诗人心目中的原子就是一个刺激物、探索者、一个爱人,和其他原子结合的欲望永不熄灭,不断地创造出新的形式(“造化用来加固龙骨的木料就是爱”[5]66)。
原子的目的性使得惠特曼得以在他的唯物观中引入“上帝”这个概念。不可见的单个原子里蕴含的能量推动它和其他原子的融合过程,创造出宇宙每个瞬间存在着的可见物体。在融合的过程中,还会形成可见物体的种种属性。每一形状、气味、颜色、声音、质地、味觉和行为都可以证明原子中带有导向性和目的性的能量的存在。惠特曼将所有带有导向性的能量的总和视为等同于“上帝”。能量的最小单位因为太小而不可见,能量的总和因为太大也不可见,所以“上帝”是不可见的。那些客观物体的存在本身以及它们的外观和行为就是“上帝”存在的明证:“一片草叶就是星星创造下的成绩”[5]103,以及“雨蛙是造物者的一件精心杰作”[5]103。由此可见,客观物体的外观和行为等可见物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上帝”为代表的不可见事物。
宇宙万物都是由原子构成的,而原子蕴含着的有目的性和导向性的能量使得可见世界任何个体都带电或磁性,“……潮流和指标也通过我”[5]93。这些带电个体会不断吸引新的原子,同时也会失去旧有原子。这就像借贷,有借有还——“离去之后紧接着就是再来,不断积下的债务必须不断偿还”[5]102。这样,原子构成的外形就会每时每刻发生着变化,这个过程也适用于诗人自己:“我是已完成事物的顶点,又包含着未来的事物。”[5]106甚至每一次触碰都会让诗人“成了一个新人”[5]100。
能量是导致变化的根源,但能量不能引起单个原子本身的变化,原子是永恒不变的。那么从任何个体在任何瞬间包含的单个原子的角度来讲,无论老人还是孩子,无论岩石、微风还是草叶,都是同龄的:“‘过去’推动了你、我、一切人,大家都一样”[5]134,“在下面的远处我看见那巨大的第一个‘无有’,我知道/我甚至曾经在那里涉足,/我总是等候着,没有人看见”[5]136。能量一方面不会影响原子本身的恒定,另一方面也能确保在差异的基础上依然存在着普遍模式。由能量引导的原子的运动是有目的性的,并不是杂乱无章的,这体现在某个单个原子和某些原子结合,而不和其他原子结合;这个结合过程发生在某个时刻,而不发生在其他时刻。结果尽管原子分布的范围很广,包括那些相似或不同的物体都有某些原子的分布,但是普遍性的模式将这些相似或不同的物体紧紧地联系了起来。所谓的普遍模式就是物质的属性。原子特定的结合会形成特定的颜色、气味、声音、形状、行为、质地等属性。正是物体中的能量才使得该物体和其他物体能够发生关系,有目的地从其他物体抽取属性加诸自己之上,同时也以同样的方式将自身的属性传递给其他物体。因此属性就是相似或不同物体之间的稳定因素:“我相信这些有明确目标的翅膀,/承认在我胸中游戏着的红色、黄色、白色,/认为绿色、紫色和羽毛冠都各有深意……”[5]76,“为什么我会从我吃的牛肉中摄取力量”[5]86,“(动物)向我如此表明了和我的关系,我接受了下来,/它们给我带来的是我自己的各种代号,并且明白地告/诉我已在它们的掌握之中。/我惊讶那些代号它们是从哪里得来的,/莫非我曾经老早走过那地方,漫不经心地把它们丢下/了?”[5]105“行动像雪花一样放荡不羁,言语像青草一样朴实无华,/头发缺乏梳理,笑声不绝而且天真无邪,/脚步迟慢,相貌平凡,平凡的举止和表情,/它们从他的指尖降落时又出现了新的形式,/它们散发着他身体或呼吸的气味,它们从他的眼神里/飞出。”[5]125“我胸中有物——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我知道胸/中有它……它不是混沌,不是死亡——它是形体,联合,计划——/是永恒的生命——是‘幸福’。”[5]147-148在相似的客观物体之间找到共同的属性是科学的兴趣所在,对惠特曼来说,能够在不同的物体之间找到共同的属性才是最重要的。惠特曼将草比作“说着话的舌头”[5]67,是因为诗人意识到了草与说着话的舌头有着共同的属性,并且有意使这一属性凸显出来。科学家就不会这样做,他们的世界观建立在物体之间的差异上。而诗人尽管也承认差异,却更强调同一(“永远是同一性的牢结,永远有区别”[5]62)。至此,我们得出结论:物质和能量保证了个体事物变化和不变、差异和同一的共存,变化、差异属于唯物主义范畴,不变、同一属于唯心主义范畴,两者的结合也就实现了存在的真理。
有学者指出,惠特曼可能受到笛卡尔心身二元论的影响,其实惠特曼关于肉体和灵魂的观点和笛卡尔有明显的不同。笛卡尔认为灵魂绝对优于肉体,人的灵魂“控制着人的肉体机器,但又不随肉体的消亡而消亡”[14]62。显然,笛卡尔把肉体排除在人的本质之外,他认为只有作为精神实体的灵魂才会思维,作为物质实体的肉体“只是有广延的东西而没有思维”[14]167,惠特曼则否认了灵魂相对于肉体的优越性,两者应处于平等的地位。一八五零年,惠特曼在日记中写道:“我的目的是写高尚不朽的作品——美国的健壮、巨大、勇敢的性格——完美的妇女——我要歌颂肉体的光辉。”[15]113-114惠特曼对肉体的重视可见一斑。对此,英国作家劳伦斯给予惠特曼极高的评价,认为他是“粉碎人类灵魂优于肉体这一旧道德观念之第一人”[16]102。《草叶集》第一版的编辑马尔科姆·考利认为“惠特曼是叛离这一精神效忠的第一人,他第一次摧毁了灵魂‘优于’或‘高于’肉体这一旧的道德观念。……是第一位勇敢的先知,他抓住了灵魂的颈背,把它栽到野菜中间”[7]。惠特曼大胆热情地歌唱“带电的肉体”,而且也对自己的肉体感到骄傲:“我,现在三十七岁,一开始身体就十分健康,/希望永不终止,直到死去。”[5]59肉体是惠特曼诗歌一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5]59。对肉体的热情讴歌使惠特曼成为一个为人类高唱赞歌的亚当般的使者。正如格林斯潘所言,“空气、太阳、大地,血与肉——惠特曼正是在这些要素以及它们的循环中创作了他那首关于存在和自我的影响深远的诗歌”[17]123。与对肉体的歌颂相对,惠特曼还以同样的热情讴歌了灵魂的伟大。这个灵魂无所不在,自由穿梭于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渗透于宇宙万物之中”[18],它“清澈而香甜”[5]62,具有一切美好的品质。对于肉体和灵魂的关系,诗人是这样理解的:“我是肉体的诗人也是灵魂的诗人”[5]88,“我曾经说过灵魂并不优于肉体,我也说过肉体并不优于灵魂”[5]144。
肉体和灵魂在“我自己的歌”里是作为两个独立、自足的实体而存在,具有相对独立性。诗人在他的笔记中曾写道:“我常常觉得自己仿佛是两个人——即我的灵魂和我。”[18]390“我”在这里要理解为肉体。诗人在“我自己的歌”里多次与灵魂进行交流:“我闲步,还邀请了我的灵魂……”[5]59这个时候,肉体和灵魂还是作为两个自足的实体出现的,独立于彼此之外。但是肉体和灵魂又并非对立的关系,两者密不可分、互相影响,牵制着对方,在“自我之歌”中和谐共存。肉体是灵魂的基础,“灵魂或精神只有通过肉体才能证明自己”[19]。肉体同样也离不开精神,一者缺,则两者俱缺[20]。惠特曼认为,当我们看见某个物体,想到的是它的特殊性,以及这个物体怎样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我们看到的便是它的肉体;还是同样的物体,如果我们想到的是它的普遍性,以及它在万物的流变中不变的因素,我们看到的便是它的灵魂。在一个夏日的早晨,惠特曼第一次意识到他可以从个别物体当中,既可以看到肉体,也可以看到灵魂:“我记得我们是如何一度在这样一个明亮的夏天的早晨/睡在一起的,/你是怎样把头横在我臀部,轻柔地翻转在我身上的,/又从我胸口解开衬衣,用你的舌头直探我赤裸的心/脏。/直到你摸到我的胡须,直到你抱住了我的双脚。”[5]65在这一诗节里,灵魂(即“你”)第一次进入了诗人的视界,并且使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他身体的某一部位上(“你把头横在我臀部”),然后灵魂向诗人诉说着自己(“用你的舌头直探我赤裸的心脏”)。惠特曼一旦懂得了灵魂是什么了以后,他就可以在他身体的每一部位见到灵魂的存在(“直到你摸到我的胡须,直到你抱住了我的双脚”)。因此,肉体和灵魂不但地位平等,密不可分,它们的结合才是最终的归宿。对于惠特曼来说,存在的真理寓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融合之中,肉体和灵魂分别属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范畴,因此两者的结合自然向我们彰显出存在的真理。
自《草叶集》问世以来,美国和世界各地的文学批评家一直在评论这部作品。各批评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曾经争论非常激烈。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终于接受了惠特曼这位美国土生土长的具有世界声望的诗人。《草叶集》还在世界各地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我国的诗人郭沫若始终承认外国诗人对他影响最大的是惠特曼。中国学界对《草叶集》的研究成果也颇为丰硕。笔者在CNKI中国期刊网上检索到的关于惠特曼的研究论文就有千余篇。细细归纳一下,研究的角度无非是惠特曼的民主精神、超验主义思想、生态批评、自由诗体裁等几个方面,对于《草叶集》中“我自己的歌”的存在真理还鲜有人涉及。笔者希望这篇对“我自己的歌”的新释能够为惠特曼研究添砖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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