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放纵到无力
----20世纪90年代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情爱叙事

2012-04-07 14:47陈舒劼
关键词:北村知识分子爱情

○陈舒劼

(福建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福建 福州 350001)

伴随着社会结构的整体转型与重组,“知识”在“资本化”的过程中进入更为复杂的社会权力关系网络。在服务于意识形态的任务之外,“知识”的社会实践还受到经济力量的有力影响。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文学图景中,获得重要地位的“知识”与“性”之间存在两种关系:知识既可以再转化为资本之后拥有对性的控制力,也同时和性一样被权力视为某种可获取的对象。处于关系链条中的“性”永远是可交易的客体,尽管围绕着性的竞争和较量此起彼伏,但为话语所包围的性却更像一位饶舌的哑巴——性更多地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证明某些小说中某位主人公的无限风光。伴随着爱的丧失,本原意义上的“性”始终是褴褛而喑哑的,或者说性开放和性泛滥时代的“性”是匮乏的。市场时代初期,如《废都》中的庄之蝶等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表明,知识分子对攫取权力关系网络中的“性”兴味盎然,但同时这批知识分子也因此失去了他们异于大众的某些精神气质与人格操守。既然“知识”不过是某种“资本”,那么这批以“知本”猎色的知识分子与大腹便便的暴发户没有多少区别。当然,知识与性之间的权力追逐与换位不可能是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情爱场景的全部,朱文、韩东、李洱、北村等人的小说展现了另外的某些可能与状态。

朱文的《我爱美元》所引起的震动远比贾平凹的《废都》深广。相比于庄之蝶在纯情中发泄淫欲,朱文笔下的那位作家“我”放荡得肆无忌惮。这位将写作视为受压抑情欲之宣泄的作家“我”毫不在意弗洛伊德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讲究实际。“价码是最诚实的,别的都不是。”“我已经准备好了,连灵魂都卖给你,七折或者八折。不过别忘了,我要的是他妈的美元。”[1]401-403这种“实际”的另一面就是他几乎对所有的适龄女性怀有强大的性冲动,按照“我”的分析推演,令人尊重的前辈作家们没有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没有睡过十个以上的女人。朱文显然试图赋予“性”更多的意义。在那段著名的父子对话中,面临父亲“生活中除了性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吗?”的诘问,“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所谓“积极”的东西诸如理想、追求、民主、自由等等“我的性里都有。”这批濒临穷困潦倒的小知识分子的理念里,性能承受远比它本初意义更重的负担,成为生活中重要的轴心。相比较于《废都》,《我爱美元》将传统观念赋予性占有的羞耻感转化为正面的意义:四面出击的“性”包容了许多新时代的价值观。修改既定的伦理意味是社会价值观转型时期文学的特殊爱好,文学乐意于充当这样的“先锋”,况且留给朱文这一批作家在文学形式上“再先锋”的余地已经颇为有限。知识分子尤其是作家和艺术家们无疑是充当伦理先锋最好的形象载体:守护与阐释意义的群体对意义更新的实验有着天然的特权,近代以来的历史已经肯定知识分子在现代性转化过程中更迭意识形态的努力。尤奈斯库曾经为“先锋”下过一个简短的定义,即先锋就是自由,《我爱美元》遗留下的问题就是它所描述的“性”自由在多大程度上有意义。虽然就文学的社会意义而言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为重要,但假如某些小说中知识分子的惊世骇俗能完成意义上的自圆其说并且经受住证伪的考验,那么某种既定的社会价值观就面临着松动的可能。《我爱美元》所表现的“唯性是图”是否能形成首尾相接的自足?

不难发现,“性”在《我爱美元》里的活动范围远比在《废都》《坚硬如水》等小说中小。“我”所说的那种包含了诸多现代价值因素的“性”却是在近乎闭塞的环境中诞生,这里的闭塞并非指空间的狭小与静止,而是指“性”从没有与它所包含的民主、自由、理想、追求或是生活本身之意义有过任何的交流。《坚硬如水》中的性之所以能成为政治权力隐秘的发动机,就是因为大量的细节展示了权力的疯狂是如何在性的疯狂的基础上成正比例放大,最坚硬的革命正是由如水般无形的性欲铸造而成。而《我爱美元》里的“我”显然没有为性的强大能量提供足够的活动空间。这批财寡却气粗的知识分子们的性爱通常已经将社会关系简化到最为简单的层面,性爱排除了繁复的知识基础、重大的政治背景、庞大的权力网络和周密的生产体系,只是与两具生气勃勃的肉体相关,而这翻云覆雨也不再承担某种审美意义上的隐喻。[2]25因此,“我”对“父亲”那次理直气壮的回答更像是一种任性的狡辩——实际上是“性”背后的“美元”而不是“性”本身具备如此强大的力量。《我爱美元》中汹涌的性不仅不能代言什么额外的价值观,反而遭遇传统观念的顽强抵制,远不如主人公那般横行霸道。在小说的尾端,寻娼未果的“我”因为让相好王晴去满足父亲的需求而遭遇一记耳光,这表明传统观念的堤坝并非对汹涌的性浪潮毫无防范能力。“我”所宣称的性的强大社会功能无非是个人欲望和幻想吹起的一个大泡泡,迅速地破灭了。没有什么比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更有力地斩断了这位亢奋的作家关于“性”长篇累牍的宣说:“恍惚之中,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已经过去的一天里什么也没做,哪也没去,只是和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在虚无的中心终于干完了一件可以干的事情。”[1]414无所不包的“性”不过是对虚无的无可奈何的应付,那么它离堕入虚无的陷阱又能有多远呢?《我爱美元》中的知识分子摆出了比庄之蝶更冲动和决绝的姿态,但却经由不同的路径回到相同的绝境,显然,某种意义上的自洽失败了。“性”通过某些波希米亚式的知识分子形象不断冲击着传统稳定的道德底线,但无论“知识”介入“性”与否,庄之蝶和“我”都没能证明进入经济场域的“性”能在何种程度上触摸到真正意义上的解放与革命。这批人物形象无法提供新的趋向善的价值观,也无法描绘出某种属于“性”本身的纯美,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反映出的是“性”在极端自由、极端放纵的时代里的病态与虚弱。我们知道这样一种常识:特定时代中那些极端化的口号或思维方式虽然极富有感染力,但往往却是虚浮的和易碎的。在历史的长廊中,它们往往标志着那些已经被证伪的思维。《我爱美元》留下的是某种偏激观念的时代影像。

截然相反的事物也许有着暗地里紧密的相通,而看似相近的东西却反而存在内在的分裂,这类看似悖论的现象无论在历史还是在当下都屡见不鲜。韩东和朱文往往被评论家们联名提起,《我爱美元》和《美元硬过人民币》等小说鉴证了他们之间的相似:都是一些落魄潦倒的知识分子,都对性产生持久而浓烈的兴趣,都将传统性道德视若无物。有兴趣的读者还可以在他们的小说中找到某些相互呼应的蛛丝马迹:韩东的《交叉跑动》里那个不在场却左右着大局的“朱原”就是由“朱文的‘朱’和马原的‘原’”合成。但韩东比起朱文更在意在叙述上维持着相对的平静与克制,《美元硬过人民币》较之《我爱美元》明显从容了许多,小说甚至因此在整体上隐藏着反讽的味道。猥琐的成寅领着他风光的旧日大学同窗杭小华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嫖娼成功,后者在汇款单中一笔一画地郑重道谢:“千金难买朋友情,美元硬过人民币。”从容意味着自信,韩东的自如或许因为他发现了掩藏在知识分子性亢奋之中的某些新的问题与状态,这时的《交叉跑动》显现出更为重要的意义。《交叉跑动》试图从另一个侧面揭示知识分子性亢奋的可能性,如果说《小城之恋》展示出原欲的强大,《绿化树》是男性知识者对女性平民性剥削的某种隐喻,《坚硬如水》记载了性欲与革命的互为动力相互纠缠,《我爱美元》表达了因虚无而导致的性迷狂,那么《交叉跑动》则意图展现知识分子性亢奋中所蕴含的某种“性”与“爱”的追索与错位。音乐名家李红兵曾被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性传闻包裹,当他洗心革面“只想为一个女人写歌”之后就真心实意地爱上建筑系的大四学生毛洁。带着负罪感开始新爱情的李红兵不久就发现,毛洁强大的性需求始终与她原先的男友朱原有着隐秘的联系:毛洁是用李红兵的爱来祭奠她自己对于朱原强烈的负疚感与爱情。毛洁与朱原的甜蜜刚开始就煞了尾,朱原为救女友死于车祸,这使得李红兵与毛洁的爱情都失去对象的感应,性的轰轰烈烈与爱的所托无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交叉跑动”成为一种隐喻。爱的失落同时又刺激这种无望的爱加速膨胀,李红兵认为自己的卑劣正反衬了所爱对象的崇高:“李红兵感到他是多么强烈的爱着毛洁,他越来越爱她了,他不得不如此,然而要从他的所在之处抵达她几乎是不可能的。”[3]173为了维系住毛洁对自己的思念与好感,以便保留它日后演变为爱情的某种微弱的可能,李红兵只能选择离开。《交叉跑动》的性亢奋因此附着上某种审美的悲剧色彩,因为它指向了难以成为现实的爱情,而不是陶醉于肉体的更迭与快感的频率。

韩东的“爱的错位”也曾经在李洱的《抒情时代》中上演过,但“爱的错位”已悄悄地降格为“性的错位”。中文系副教授袁枚与医生赵元任之妻莉莉偷情并使之怀孕,而袁枚并不知道他请来协调解决此事的同事张亮却和自己的妻子有染,更富有戏剧性的是张亮的妻子也因医患关系的缘故与赵元任之间发生了性关系。在叙述视角的限制下,三位知识分子对这条相互偷妻的链条一度浑然不觉。好色而自私是这批知识分子的共性,在自己的感情问题上,他们都希望通过别人承担自己的过失而保持自己的道貌岸然:袁枚在梦中见到伊娥生下宙斯的儿子而获得丰美的水草,醒来之后就希望莉莉的孩子快点死掉或者丢给赵元任。求之难得的“爱”在蜕变为“性错位”之后产生的系列恶果让这批知识分子避之不及,悲剧变为讽刺剧。李洱的小说中比“错位”更频繁出现的是知识分子的某种无奈感,情感的追求与出轨似乎都摆脱了知识分子的主观掌控,这种无奈感逐渐朝着无力感滑动,知识分子深厚的理论积累和强大的话语能力与他们无力的情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提取李洱两篇小说题目中的两个关键词加以概括,就是“饶舌”与“喑哑”。《喑哑的声音》里,到济州讲学的孙良与当地电台的女主持之间的婚外情来的似乎无比自然,但每两三个星期一次的约会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女主持人的哭声终于像她平时说话的声音一样喑哑地响起。“他对她说,他真是在爱她,但这似乎并不顶用。是的,如果她现在明白无误地对我说,她也深爱着我,那又顶什么用呢?如果现在是我哭了起来,她又会怎样安慰我呢?”[4]20孙良与女主持之间的感情并没有被置于某种权力关系的场域内展开,但即便排除某些外力的干扰,孙良对于婚外恋及其必然带来的疲惫却束手无策,因为自私而不能负责任的开始只能产生无法承担的结果。重要的是这种随意而又不导向某种结果的婚外情仍持续不断地发生,这折射出知识分子对于感情价值判断的茫然与不自信。李洱的叙述从多层面切入对知识分子情感问题的考察,《喑哑的声音》弥漫着某种无奈,而《朋友之妻》则强调某种偶然。研究符号学的女学者杜蓓原想去上海探望自己出身诗人的哲学家丈夫,但一场大雨和丈夫临时变更主意使得故事发展的方向出现了转折。杜蓓在顺道拜访丈夫的前妻引弟时,遇到了丈夫和引弟共同的朋友,一家社科刊物的编辑。这位编辑追求引弟未果而引弟又要赴上海安抚儿子,这就是杜蓓和编辑发生肉体关系的全部背景和原因,“朋友之妻”的标题也因此暗藏着某种讽刺。仅凭小说的叙述,有些细节令人生疑:这一切是否由杜蓓的丈夫一手导演?引弟和丈夫是否还藕断丝连?但隐藏在偶然之下却是某种必然,假如传统性道德自律的藩篱已经损毁而新的价值判断又未成形,那么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合,符号学者和社科刊物编辑的随意之“性”仍将发生。从这个意义上说,《朋友之妻》中的主人公既不是杜蓓和那位编辑,也不是引弟和哲学家前夫,而是情感价值观破碎后的空白。

《饶舌的哑巴》和《午后的诗学》中庞大的知识谱系再次登场亮相,当它们不作为权力关系的通途或象征时,它们是否能通向某种知识的魅力美学?它们对一批知识分子们的感情生活是否有所帮助?柏拉图在《会饮篇》借女巫第俄提玛之口宣称,知识的终极将导向一种奇妙无比的美,“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而所谓“爱的‘深密教义’”正是遵循了“美”因“知识”而臻于化境的逻辑:“从美的形体到美的行为制度,从美的行为制度到美的学问知识,最后再从各种美的学问知识一直到只以美本身为对象的那种学问,彻悟美的本体。”[5]272-273回到现实语境之中,知识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爱的勇气或爱的能力?《饶舌的哑巴》和《午后的诗学》分别表述出各自的可能。教授现代汉语的大学讲师费定是个词不达意却又喜欢长篇累牍的人,作为讲师他因授课逻辑夹杂不清前后矛盾而被学生驱逐,而作为情人,他表达爱情的话语又让钟爱的对象厌恶不已。生活中的费定怯弱、迂腐、呆滞,他繁复的表达既不能表白自己的内心,也不能为自己的行动所佐证——费定就是“饶舌的哑巴”最好的写照。知识使人智慧明达,而费定所掌握的知识话语不仅没有支撑起他的自信、使他显示出应有的风度,反而成为他直抒胸臆的绊脚石。但李洱随后加重了知识表演的分量,在《午后的诗学》中,西方哲学思想体系明显占据了小说的核心位置,主人公费边实际上是由他的知识话语塑性而成,是“分析”而不是费边成为整个叙事的主体,小说甚至颇有意味地将分析话语用不同的字体区别于其他叙述。费边的思想与行为几乎全都经过他的知识体系的过滤和指导,他的树状知识图谱由一大串学界流行的名字构成:但丁、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莎士比亚、克尔凯郭尔、尼采、哈贝马斯、阿多诺、福柯等等。假如用一个词来概括费边的思想核心,那么就是“分析”。“分析”对费边而言,其作用除了要为自己的知识储备找到一个操练与炫耀的场所、享受“舌头的快乐”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分析”已经成为费边式的人文知识分子观察、判断和认知周边世界的依赖性路径。依靠分析逻辑推演的力量,费边们试图绕过事物表面纷繁复杂的现象而进入它核心更为本质的所在。通过小说流水账式的叙述,费边的价值取向和喜怒哀乐都沉浸在他分析和引证的汪洋话语之中,同时不难察觉,正是“分析”这件理性推演的利器使得费边们产生了自身的分裂。大到办刊物小到集体唱歌,知识分子们很难行为一致。“某种东西一开始就已经瓦解,并消耗自身。”[4]130哈韦尔的这句话被当作对知识分子群体内在分裂性的解释,同时也在暗示“知识”与现实之间并非天生水乳交融。“纸上谈兵”的典故表明,知识与实践的脱节自古有之——在这个时候“知识”就滑入到可笑的地步。而对费边们所持有的人文知识谱系而言,它们的功用本应该在于导向“美”或“善”的境界,在于对某种社会公义的守护,古语概括为“修身”与“平天下”,它具有意识观念上的感染力却不具备直接改变客观世界的能力。因此当费边发现在昔日文化沙龙中对自己崇拜不已的妻子杜莉开始目光闪烁、言辞吞吐之时,他所做的种种文化人式的挽留努力都无法改变杜莉心中已经倾斜的天平,她的背后站着对她的生存利益更为意义重大的音乐界大腕靳以年。费边含沙射影的小品文无法令靳以年动怒,更为伤害自尊的人身挖苦也只是暂时令他离开。费边最后发现自己居然对收集靳以年的绯闻产生了某种学术式的兴趣,他收集的材料几乎可以支撑起一篇人物传记。学术习性居然轻而易举地战胜夺妻之恨,爱情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往日的尊贵。费边很快就在鲁姗姗身上转移了部分的注意力,这对他应对即将降临的关于杜莉婚前复杂关系的传闻不无好处,小说的结尾杜莉甚至对费边引以为豪的专业素质也进行了一番嘲笑。《饶舌的哑巴》和《午后的诗学》恰好从正反两面揭示出一个问题:“知识”并不能像想象中那样给予爱情太多的帮助。假使知识能对爱情有所裨益,那么它必然是先锻造出富有魅力的人格。无论如何,知识分子的感情世界中,爱的无力与性的亢奋、高昂已经在许多小说中形成刺眼的对比。霭理士说,“所谓性道德的中心事实,只能有一个,就是个人的责任心。”[6]686可“责任心”早已被这个时代爱情遗忘在角落。韩东《我的柏拉图》中那位在爱情面前羞涩不安的大学老师王舒曾经为如何与钟情的学生见面而绞尽脑汁,甚至为遮掩不为人知的爱情失落而弃职离校,最终违心地否认了自己曾经纯洁的爱情。羞涩与真挚在90年代末之后文学中的知识分子情感世界里已经寥若星晨。

但北村的小说是个例外,它试图唤醒人们对于“纯洁”这个词汇的许多被遗忘的想象。北村的小说总是指向某个价值终点,这使它们与众不同。“圣洁的爱”作为北村《施洗的河》之后的小说的总主题,以或潜在或现身的状态掌控着全局:人物善恶的殊途同归,情节由跌宕趋于稳定,叙述由诡异直至浅白,都是出于“爱”的布道的策略需求。同时这也暗示,北村的价值评判视角和标准都将与日常道德大不相同。朱文宣扬“性”是万能的;韩东捕捉到了“爱的错位”;李洱则对知识分子爱情的无力与淡漠观察入微;那么北村的发现又是什么呢?

北村似乎对知识分子的爱情世界从来没有乐观过,这来自于他对“爱”的重视,也来源于对爱的“诗意”的反复揣摩。鲁迅版的《伤逝》追问的是“娜拉”出走后将遭遇到的新问题,“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是对“子君”那一代先行者的忠告。到了北村所处的时代,知识者的经济独立已经不成问题,然而他们所向往的“真挚的爱”仍然与生活格格不入。超尘的内心坚持认为生活与爱都应当有着某种超拔性的精神向度,但她所处的环境使她发现生活充斥着虚伪与欺诈。粗俗不堪的丈夫、整日争吵的父母、被迫出卖身体的姐姐、说谎而无耻的旧情人,她在其中不过是被利用与被侮辱的角色,她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温暖。超尘向往回到大学时代重温单纯的爱情,“她还保留着一个隐秘的小小的盼望,盼望那个写诗的大学生会再度出现。如果他现在出现,再送她一朵花,给她一叠诗稿看,他要求什么,她都会答应他。不需要理由,他要把她带走,她就跟他走。”[7]50-51这最后的愿望仍然被生活冷冰冰地拒绝了。超尘自杀的复杂原因多少被她所处的恶性环境所遮盖,超尘身上的神经症人格不太引人注目。在《玛卓的爱情》这篇北村自己很喜欢的小说里,“神经症人格”所蕴藏的复杂的爱情观得到更进一步的展现。

在叙事的层面上《玛卓的爱情》似乎仍然是在讨论爱与生存的龃龉,或者哀悼某种生活的诗意的沦丧,但在实质上北村讨论了爱的位置这个终极性的问题,爱所处的位置决定了爱的能力、爱的方向等等次生的问题。“爱”的位置及其意义的问题当然属于知识分子形象、或者准确地说是诗人形象所承载的范围,诗人是天然的意义探寻者,他们的位置离上帝最近。玛卓和刘仁的爱都起源于孤独感,在两人没有沟通之前都各自过着表面正常而内心极其孤独的精神生活,玛卓对孤独的感觉“是一种无缘无故的痛苦”,“里面非常空”,刘仁则依靠每天晚上熄灯后的浮想与写作来苦熬。孤独经历的直接后果就是焦虑不安:“孤独意味着无助,意味着无力主动地把握这个世界——事物和人,意味着这个世界无需发挥我的能力并可以侵犯我。所以,孤独是强烈焦虑的来源。”[8]7刘仁与玛卓孤独感的不同之处在于刘仁的孤独是因与爱的对象隔绝而起,玛卓则是无所爱者。一次野炊中的意外成就了刘仁与玛卓的沟通,刘仁在一堆泥泞中央发现了走失的玛卓,她的周围蠕动着许多蛇:这令人联想起《圣经》对于罪恶的描述。尽管拯救与相爱来的异常甜蜜,但二人下山时的迷路再次暗示这爱情必然的坎坷。“孤独感”的重要性在于,它使刘仁和玛卓都把爱情放到了一个终极性的神圣位置上,爱情成为人世间所有意义的本质和源泉,这意味着爱情拥有对其他生活维度的优先权和指挥权,但刘仁与玛卓各自的“爱”和对“爱”的理解却是完全不同的。诗人之爱的悲剧正由此逐渐酿成并且蔓延。在日后的生活中,刘仁的爱越来越清晰地回到那个在大学时期的想象中的玛卓:“在水一方的萋萋芳草中,她款款地面带微笑地向我走来”,这是源于现实生活中的玛卓却有着太多的敏感和对爱的不信任。她不准刘仁看电视中的模特,认为刘仁辛苦买来大衣是因为良心不安,认为刘仁隐瞒她丢钱的事情是对爱欺骗的开始。至高无上的爱情在玛卓那里成了一个悖论:如果爱存在那么它必然会表达,而爱情的表达却意味着背叛——玛卓对于自己的爱情已经丧失信心。她对自己的爱情也同样停留在恋爱初期:“我更愿意刘仁永远是那个写情书的男孩,而我是那读信的。我想那是我们最好的归宿。”[7]232他们两人的爱情始终没有进入实际生活的状态,却又要求客观生活绝对性地服从“爱”的最高指令,这就造成他们生活的困窘和混乱,进一步打击了他们原先就梦幻缥缈的爱情观。玛卓曾通过大量的诗歌写作来寻觅并维持对爱的感觉和爱的高度,甚至可以为此放弃工作和生活的责任。她反问刘仁:“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一个诗人本来就负不起生活的责任,如果不,他就不用写诗了,他可以去做任何事情”[7]208。玛卓对爱的高要求和她对爱的能力的匮乏使她的神经症人格愈发鲜明。“爱是人的一种主动的能力,是一种突破使人与人分离的那些屏障的能力,一种把他和他人联合起来的能力。”[8]17这样的能力玛卓没有,刘仁也不具备。蜜月刚结束,他们就发现生活具体到使他们必须重新开始学习,而他们都缺乏学习的能力,直到刘仁赴日赚钱前夕,刘仁还在感叹“爱,可惜它太无力了”,而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则直接点出他们之间“不是不想爱,而是不会爱”。当刘仁试图以改善家庭的经济条件来拯救婚姻与爱情时,他所做的也只不过是在日本重新构建一个宛如他们相爱初期时的世外桃源。刘仁用研究所得买下近郊的住宅,四周草木葳蕤,这些都是为玛卓准备的,但他们之间爱情的逻辑并没有发生改观。停留在想象中的爱得不到现实生活的支撑,现实生活能证明的人世之爱又不符合他们对爱之诗意的终极性的要求,这不可调解的爱情使得他们双双自杀。抛开玛卓和刘仁本身爱情观的虚幻性不说,人性之爱也不可能解决所有的具体问题,爱的本质与生活的本质不可互换,人世之爱不可能拯救所有的失落与痛苦,这超越了它的能力和范围——在北村的眼里,令人唏嘘的爱的悲剧根源在于它无法提供终极的“信”。这是玛卓和刘仁“诗人之爱”所无法克服的,同样也是《水土不服》中那位敏感而时常哭泣诗人康生的纯洁之爱所无法克服的。在这样的深度上,北村号召能提供终极性支撑的爱,这便是信仰的爱。在北村近来出版的小说里,他“爱的哲学”的四段论频频在扉页等显要位置出现:

我想,爱应该是对一种对象的重要价值的确认。这种确认到一个程度,就称为爱。而且这种价值有惟一性,所以爱是专一的。因此爱是真理。

爱有不同的深度,那么爱到最深的才是爱,要爱到那么深,只有舍己,别无他途。因此爱是信仰。

爱肯定是不求回报的,但爱真的有回应。如果没有回应,不是我们给出的爱并不是爱,就是爱得不够深切,那人(耶稣)爱拉撒路爱得何等深切,拉撒路就要活过来。因此爱是复活。

爱的真,不但对方得安慰,自己也得安慰,真是奇妙的事。一个深爱着的人是大无畏的。看来人类的主要职业应该是爱,要一刻不停地爱,哪一刻停下来了,那种神圣的同在就要消失,爱里没有惧怕。因此爱是永生。[9]

至此,北村为他提出的那个“爱”的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北村提供的答案和他所展示的问题是否完美对接,爱情与知识或与神学的关系的问题将如何展开,这些都超越了本文讨论的范围。“知识”绝非仅仅由严谨的公式或美妙的诗句构成,知识话语的背后隐藏着庞大的权力体系网络。卡尔·博格斯曾感叹“一度反对商业利益领域的知识分子现在成为那些利益的婢女”,艾尔文·古德纳认为知识分子的魅力现已转而体现为对“有价值的文化的控制”,“知识”的文化面相是各种权力关系运作与制衡的表现。贾平凹的《废都》、格非的《欲望的旗帜》、李劼的《丽娃河》、张者的《桃李》、何顿的《荒芜之旅》等涉及知识分子情爱叙事的文本在不同程度上遵循了“一男多女”模式的文化观念,知识分子的情爱生活同样离不开文化权力的影响。朱文、韩东、李洱、北村等人的小说表明,能为权力观念提供载体的“知识”体系,却可能很难提供某种坚固的价值观支点。即使离开权力关系中轰轰烈烈的性追逐,爱的意义依然殊途同归地指向虚弱。在价值观动荡的年代里,性与爱可以作为观念革命的资源,也可以作为某些商业炒作的噱头,也可能保留某种权力关系运作的痕迹。知识与文明总是导向价值观上的“善”,然而知识塑造“爱的人格”与“爱的能力”的文学展现,仍有待于正在进行中的写作。

参考文献:

[1] 朱 文.我爱美元[M]∥我爱美元.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2] 南 帆.边缘:先锋小说的位置[M]∥夜晚的语言.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

[3] 韩 东.交叉跑动[M]∥美元硬过人民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4] 李 洱.暗哑的声音[M]∥午后的诗学.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

[5] [古希腊]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6] [英]霭理士.性心理学[M].潘光旦,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7] 北 村.伤逝[M]∥玛卓的爱情.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

[8] [美]弗洛姆.爱的艺术[M].刘福堂,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9] 北 村.望着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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