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舒频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古典诗词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瑰宝,是我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古人作诗讲究“诗言志”、“诗缘情”,即作诗要表达自己的志向和理想,抒发内心最真实的情感,但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却讲究含蓄凝练,而这些“空白”之处恰恰就是诗词的精髓所在。
“空白”艺术源于中国国画。中国画讲究画鱼不画水,画树不画根,画鸟不画天,这“不画处”的“空白”,看似虚灵,实则有着丰富的内涵。如齐白石画的虾,画中无水,我们却能看到满眼碧波;徐悲鸿画的马,纸上别无他物,我们却能听到万马齐喑。
中国诗画有共同的起源,共同的文化哲学背景,在创作上存在着共同的思维方式、结构方式以及意境追求。北宋著名画家郭熙在他的山水画论集《林泉高致》中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诗画同源的传统,使得水墨之间的空白在文字间显示出趣味横生、璀璨多彩的独特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
著名学者叶维廉说:“‘空白’(虚、无言)是具体(实、有言)的不可或缺的合作者。语言全面的活动,应该是中国画的虚实,必须使读者同时接受言(写下的字句)所指向的无言(不着一字的风流),使负面的空间(在画这是空白,在诗中是弦外的颤动)成为重要、积极、美感凝注的东西。语言文字仿佛是一种指标,一种符号,指向具体、无言独化的真世界。”[1]古典诗词是一种讲究语言的艺术。唐代司空图在《诗品·含蓄》中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所谓“不著一字”,并非什么都不说,而是简练传神地勾勒几笔,点到即止,意在言外,使人反复吟咏想象而得之。“诗无言外之意,便同嚼蜡。诗要含蓄,必寓言外之意,寓有言外、象外之意的诗,便叫含蓄。”(袁枚《随园诗话》)其中大多强调言外之意,如“文外之旨”、“象外之旨”、“画外之音”、“境生象外”[2]。由此可见,诗歌含蓄、蕴藉的这一特点是古典诗词中“空白”艺术的土壤。
陆时雍《诗镜总论》说:“诗不患无言,而患言之尽,诗不患无景,而患景之繁。”
《破山寺后禅院》是常建在游历虞山破山寺时写的一首山水诗: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
“清晨”、“古寺”、“初日”、“高林”,这些景物不加丝毫修饰地组合在一起,就表现出了古寺的幽雅、宁静与神秘。颔联“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诗人继续营造幽雅、宁静与神秘的气氛。诗中并没有交待诗人为何进入古寺,和谁进入古寺,进入古寺做什么。但是我们可以想象,进入古寺后,诗人沿着曲折蜿蜒的小路,信步走入掩映在浓密的花草树木之中的后禅院,一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不然怎会有“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呢。一个“悦”字,突显了“鸟性”,写活了“山光”。鸟竟似人,可识、可赏、可悦这山光。一个“空”字,沉寂了“潭影”,澹定了“人心”。这就是“空白”艺术。诗人只用了“山光”和“潭影”4个字,可谓用语简约,内涵丰厚,读者却不禁要问什么样的“山光”和“潭影”能有如此大的魔力呢?我们只能发挥自己的想象了:“悦鸟性”的“山光”定然是明媚的,和煦的;能够“空人心”的“潭影”也定然是优雅的,宁静的,波澜不惊的。尾联“万籁此俱寂,但余钟馨音”,是真的安静得只剩“钟磬音”了吗?显然不是,从景语中透露出来的情语看,诗中还有诗人受古寺浸染的一颗空灵之心,那是一颗礼赞佛宇,寄托自己遁世情怀的心。
除写景的空白之外,更多的是叙事过程中的空白。诗歌独特的形式决定了诗歌不可能有详尽的叙事,即使是那些叙事性很强的诗歌。“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3]
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分明是三番问答,要6句才能完成的对话,作者采用答话包含问话的方法,精简为20个字。“松下问童子”,问什么?从答中又可想出。接着又把“采药在何处?”这一问句省掉,而以“只在此山中”暗示出来。最后一句“云深不知处”,又是童子的答复托出所问的内涵。可见,这首诗的“空白”是作者的问,不仅如此,还有访问者的深情和被访问者的性情,这是更大的“空白”,写人不见人,而人在字里行间飘忽闪现,妙!鉴赏此诗时,读者可结合自己的知识经验和生活经验来发挥想象和联想:被访者是一位隐者,他住在深山,远离尘世,与青松作伴,与童子相依,常去采药,济世救人,与世无争;而由被访者的特点,我们还可判断来访者也必然是位淡泊名利、高洁脱俗的高士。
诗的抒情是跳跃前进的,诗人巧留空白,才能写出婆娑起舞的妙诗;读者读诗,只有领会了诗中的空白,才能获得更多的艺术享受。
如孟浩然的《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诗中简单的故事情节一目了然。诗人应邀赴乡村老朋友家喝酒,他的心情如何呢?他和这位“故人”间的友情有多深呢?“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结合知识经验和生活经验发挥想象可知:诗人心情舒适愉悦,临走时还约定明年秋天的重阳节,我还到你这边来赏菊花。“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更说明了主客两人情谊深厚,进屋后坐在已经打开了窗户的廊下,面对着屋前的大场院,相互敬酒,闲聊着今年庄稼的大好长势。
写诗强调形象思维,但也不排斥抽象思维,即诗中的议论。这议论不是泛泛而谈,它要求有哲理性,有形象性,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换而言之,就是要善于运用空白艺术。朱光潜先生说:“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尤在无穷之意。”[4]
如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前两句点明送别的时间、地点,它如同用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画作背景,衬以高高的芙蓉楼、汹涌的大江、如织的冷雨,江天一色,友人、芙蓉楼,使整个吴地都笼罩在潇潇冷雨中,为即将的离别增添了几分凄凉气氛。“孤”的是“楚山”吗?素来豪迈的王昌龄,一场送别,一阵冷雨,又怎会如此落寞?辛渐归去的洛阳是唐代的东都,名人荟萃,诗人又素负诗坛盛名,亲友故交一定会问起他的近况,他该如何回答?他想让辛渐为自己代言什么呢?“一片冰心在玉壶”,诗人再次巧留“空白”,为何点明是“冰”心?又为何用“玉壶”承载?我们不妨联系时代背景及诗人生平经历发挥想象:“冰”是冰冷的,暗寓着诗人对时局黑暗的心寒;“冰”也是坚硬的,承载着诗人凝固的美德;“冰”是纯净的,象征着诗人冰清玉洁的品格和操守。而“玉壶”是用玉石制成的壶,以“冰心”、“玉壶”自喻,表明自己光明磊落、清廉自守、表里如一。由此不难想见,诗人在与友人离别之际欲表达的是:尽管自己多番遭受打击,被排挤陷害,但绝不会同流合污,向恶势力低头;要一尘不染,如玉壶冰心,晶莹洁白!
古典诗词的空白美,从根本意义上说,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有意留下某些情感的空白、诗意的空白,期待读者去领略它所带来的含蓄美。它指的是作者在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与理解时,通过恰当的艺术处理,在诗歌结构与意象的组合当中,在诗情的抒发和诗意的表达之间,有意露出一点,藏起一片,或者有意显露表层,藏起深层,而那藏起的“一片”或“深层”,实际上就是作者特意留给读者的空白处。可见诗的空白带来了诗的含蓄美,诗的含蓄美离不开诗的空白。
正是这些空白的存在,我们读古典诗词时难免感到一些困惑:或起句突兀;或思路中断;或因果残缺;或语焉不详;或不作铺陈直叙,而通过淡墨勾勒或以曲折比兴之词,追求言外的意趣风神。这种困惑在赏析以韵取胜的唐诗、以意取胜的宋诗,或是在品读雅致的宋词、通俗的元曲的过程中,都或多或少存在。究其原因,一是诗歌这种独特的艺术形式,二是作者有意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联想和想象的空间,读者必须借助这个空间,在反复欣赏的过程中,展开联想和想象的翅膀,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和人生经验,去做出合乎情理的补充,从而充实、丰富、扩展及至深化原作的诗美。
著名学者金开诚先生指出:诗词赏析始终离不开一个“想”字。著名红学家吴世昌先生也说,读词须有想象。在诗词鉴赏中,根据诗词所提供的“再造条件”进行再造想象,可以补充诗人有意或无意中留下的空白,还原诗歌的场景,获得更高的审美享受。
综上所述,“空白”并非意味着无,而是一种技巧,一种神韵,正是因为有大量的“空白”存在,古典诗词才有“此处无景胜有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妙处。只要我们运用好想象、联想这把钥匙,就能走入这片神奇的殿堂,领略一番别样的风景。
[1]叶威廉.叶威廉比较论文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139.
[2]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461.
[3]陈良运.中国历代诗学论著选[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8:919.
[4]朱光潜.无言之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